作者簡介:
安慶,本名司玉亮,生于1968。已在《百花洲》、《莽原》、《長江文藝》、《青春》、《文學(xué)界》、《當代小說》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小說集《愛情疤痕》。作品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等多家選刊轉(zhuǎn)載,并入多種選集。河南省文學(xué)院首屆作家研修班畢業(yè),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
我想念那頭驢,它曾經(jīng)是我們家的一口
——題記
1
驢買到家的最初幾天父親每一次坐在母親的身邊都魂不守舍,耳朵始終聽著驢屋的響動。每天夜里父親在母親和驢屋之間穿梭,他一會兒跑到牲口屋,一會兒又回到母親床邊。對母親說:我得把驢喂好,它是來幫助咱家的是咱家的貴人。這幾天我看出來,它已經(jīng)有點誠心,不像前幾天一直想著它原來的家了;一次出了村口它突然掉轉(zhuǎn)方向拉著我往另一個方向跑,我在車上顛簸,如果不是有人幫我截住,它可能把我拉到它的老窩里去了。從那天起我開始做它的工作,和它談心,我在路上不讓它拉我,和它肩并肩手拉手交流思想。我甚至降低輩份稱它兄弟,我對它說,兄弟,我不容易啊,我從小失去父親,母親40歲守寡拉扯我,俺爹進山掏苦力掙錢死到了深山,我?guī)状蜗氚阉氖钦一囟疾荒苋缭?,都不知道他的骨頭到底埋在哪兒,是不是當年連一個尸首都沒留下。幾年前俺娘死了,接著老婆又無緣無故地生了大病,在床上躺三年多了,要是有錢她可以天天住在醫(yī)院,用藥水喂也要把她喂好,或者說有幾十萬給她換個腎她就和好人一樣??稍圻B好藥都吃不上哪還敢提腎的事,想起來我就有愧心如刀絞啊。兄弟啊,你要再不幫我老婆連藥都買不起了,藥吃不上你該知道怎樣的結(jié)果,我就成了孤老頭子一個。父親說:我給驢做著思想工作,我真哭了,我真受不了我的訴說了,我拽著驢籠頭的手松開擦我的眼淚。干脆坐在路邊和驢談心,我說我兩個孩子還小啊,都還上學(xué),你要不幫我他們上學(xué)都危險了。父親說,驢聽懂了我的話,憐憐地瞅著我對我說,走吧上車吧,從今往后我會好好幫你的。我坐上車,黑驢不用我揚鞭噠噠地跑,很快就跑到一個屠宰場,這幾天驢是越來越懂事了,遇到我自己往前走或者我要去干啥的時候它很聽話,好像我給它畫了個圈兒它站著不動。父親說,孩他娘,你好好養(yǎng)病,有驢幫咱今后還會有好日子過。
母親說:那你多給牲口撒把料吧。
父親說:對,該給驢上大料飲水了。
父親上完了大料回來,母親說:咱給驢起一個名兒吧。
那天晚上父親和母親苦思冥想后,我們家的驢終于有了名字。父親想了半天說我老想咱隊里的那個“小二驢”,它對咱家有恩,咱就把這驢叫三兒吧,接著那個二往下排。母親想了想說它是黑驢要不咱就叫它“黑三”吧。父親又去了牲口屋,父親鄭重地對驢說,從今你就叫“黑三”了。
父親說那頭“小二驢“有恩是那年的冬天。父親趕驢去給奶奶看病,大雪把路封了,雪飄老毛子一樣紛紛揚揚,漫天不見一絲空隙,眼被迷得睜不開?!靶《H”走走停停,嘎嘎地叫上幾聲,有些迷惘。架子車在雪地上滑,東一趔西一趔的,天黑的時候回到了槐屯橋,橋上摞了一尺多深的雪,過橋時父親和驢都猶豫了。可是不能不走啊,再過一個村莊就回到瓦塘南街了。父親舉了舉手,“小二驢”理解了父親的意思,父親一會兒下車一會兒又坐到車轅前,手使勁地攥著僵繩,雪從頭頂上往下灑,河風(fēng)把雪吹得像天女撒花,驢蹄子和車轱轆在雪上刷刷響,父親心提著,小心翼翼,用瓦塘南街的土話說是搦著蛋子走路。眼看著終于快走出橋了,走出橋下了坡就是一馬平坦,在雪地上走也不會害怕??删瓦@時候出事了,快出橋頭時架子車朝北一趔,咕咕轆轆地朝河里滑,驢身被架子車撤歪了,父親嘶裂地叫了一聲:娘啊。那么深的河,寒冷的冬天滑下去那有活啊,結(jié)了冰的大滄河,別說淹,凍也得把人凍死啊。父親下意識地抓住了驢尾巴,驢尾巴硬硬地挺起來,驢啊!父親又叫一聲,我們怎么能有活啊。架子車已經(jīng)掉下半截兒,裹著奶奶的被子翹起來,后邊的擋子裂開了,眼看人和車都要掉進河里,奶奶蒼白的頭發(fā)和雪天融合了,聽見奶奶說,不行了。父親也跟著說不行了,我們?nèi)诰鸵粌鏊浪に懒?,況且黃昏混混蒙蒙地來了,這樣大雪封路的天,路上看不見一個人。沒有想到驢能扎下了蹄子,千鈞一發(fā)啊,驢急中生智,前蹄子“嗵”地往地的深處勾,咬著牙狠狠地勾下去,竟然勾出了一個大坑,扎下去的地方濺起一片紛紛揚揚的雪泥;驢又一拱,又一只蹄子扎下去,更狠更深,又一片雪泥濺起。驢嘟嘟地放起了連珠炮,車子竟然拱出了幾尺遠,掉下去的車尾翹回來,攆上了平地。驢又嗵嗵地在地上扣,使勁地扣著地,轅桿往低處襯,驢喘著氣,一邊喘氣一邊艮呱艮呱地叫。父親踉蹌地從地上爬起,扭頭看一眼驚魂未定的老娘,和著驢的叫聲在橋頭上喊救人,救人啊—— 喊聲被一陣陣的風(fēng)雪裹挾著,蒼涼而又微弱。槐屯村終于來了幾個人……后來集體的牲口都處理了,“小二驢”賣到一個很遠的地方。父親常說要是能再見到“小二驢”就好了。
父親第一次出門是個大霧天。打開門,一窩一窩的霧在院里翻滾,霧氣中裹著寒冷,霧很快把父親和驢裹住了。父親和“黑三”終于穿過厚霧走到縣城,父親在縣城的大街有些茫然,父親是來縣城收骨頭的,可父親不知道殺鍋(屠宰場)在什么地方。父親走到了馬市街,不斷出現(xiàn)的小胡同讓他眼花繚亂。霧還沒有散盡,大街上是擺早攤上早班的行人。父親穿過自行車和路上的行人,最后他找到一個清潔工。按照清潔工的指引父親在那天的早晨找到了屠宰場,我們家族史上的第一筆生意即將從這個大霧的早晨開始。
云開霧散,陽光穿過縣城的樓巷,屠宰場里的幾十棵椿樹上粘著厚厚的油膩。腥氣撲面而來讓父親反胃,他低下頭滿鼻子的腥氣使他想嘔。他牽著驢,架子車上扔著幾只裝骨頭的袋子,驢打了幾個響鼻,大概也在排斥強烈的腥味。推開粘滿油膩的大門,父親手上出現(xiàn)了一層發(fā)粘的東西。然后看到了整個屠宰場,聞見了濃重的糞尿味兒,腳下的一股血水正汩汩地往一口大池子里流。父親在一個水泥臺上看到一副剛被剝了皮的骨頭架,一頭剛宰過的牛正被屠夫肢解氽進一口大鍋。忽然,驢狂叫起來。父親心疼地捂著胸口,大院里響起一片牛驢的叫聲……
2
父親收來的骨頭垛在廁所外邊的一個角落里,每天傍晚父親回來后我和妹妹跑出去幫父親先把“黑三”卸了,牲口槽里有我早已拌好的青草。接著我們卸骨頭,骨頭從袋子里刺出來,袋子外漫上了油膩,膩得沾手,我們把骨頭碼了,用一塊大塑料布蓋好,但濃重的臭肉味還是散發(fā)出來,還是順風(fēng)飄得滿街都是。先天碼下的骨頭第二天便引來了成群的蒼蠅,第三天本來消瘦的蒼蠅變得肥大,嗡嗡嗡叫得響亮,格外猖狂。父親說得把它們消滅了,從廁所角落的一個破箱子里找出剩下的半瓶農(nóng)藥,扛起噴霧器刷刷地朝蒼蠅噴,可蒼蠅消滅不完,蒼蠅長得真快,用不了幾天,骨頭堆上還是一堆蒼蠅。父親研究著怎樣消除掉骨頭的臭味,他一直想也想不出來,最后又買了一塊厚帆布,盡量地把骨頭蓋嚴。
瘸子張山找到了我家。那時候黃昏剛剛降臨,瘸子張山的毛驢停在我家門前,張山的腿一仄一歪把我家的地趔出幾個腳印,他的身子趔趄著,仿佛一件物體在風(fēng)中拂動,聳動的膀子似一座在沉幕中似隱似現(xiàn)的山頭,一只腳翹起像跳街舞。我看見他的目光在院里尋找,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堆摞在一起的骨頭。起了秋風(fēng),塑料布發(fā)出呼呼的翕動聲,蒼蠅在骨頭上飛舞,一股又甜又臭的味道強烈地在風(fēng)中飛揚,原來在屠宰場的香氣到了我們家就變成了腐爛的骨頭,成了蒼蠅和蛆蟲的聚所。張山在我家院子里打了個噴嚏,看見了我家的另一側(cè)結(jié)著的稠密梅豆,他用鞭桿頂了頂頭頂?shù)亩寡怼?/p>
父親把張山迎進屋。父親說:你剛回來?
張山說:是。
父親說:對不起,我成了你的同行。
張山說:你可以成為我的同行。
父親說:我必須得做點生意了,不做點生意不行,你看這個家。
張山?jīng)]有說話。張山身上沾滿了骨頭的腥味,他手里的鞭桿在微弱的燈光下返出一層腥光。我看見張山開始翻動眼皮,他把身子在我家椅子上努力地坐正,沾滿油膩的手抓住我家柳圈椅子的椅幫,張山把身子朝椅子上仰,這一次我看見從他的嘴里噴出了很多帶著腥氣的唾沫星子,接著是一句很沖的話:司老二,我不是不贊成你成為我的同行,可你不要擠兌我的生意,你擠兌我的生意我對你沒有好感,哦。
父親一時語塞。父親不知道怎樣擠兌了他的生意,父親彎著腰,咳嗽了一聲,咳嗽聲夾著噴出的唾沫,似乎在掩飾他的尷尬,他看見張山的臉帶著憤怒,一根瘸腿扯得他整個身子都不平衡,包括他的嘴都是歪的。司老二,你好好想想,你為什么要去我的老戶哪兒,你還把自己說得那樣可憐……
父親想起他走過的幾個屠宰場,想起第一天出去的那場大霧,想起第一次的心驚膽跳,回來的路上他和驢子在回憶中一路沉默。那一次在紀家,驢叫聲驚出了很多人,爐火還在旺著,火焰竄出灶口在灶膛外舔,地上的油發(fā)出被薰熱的滋滋聲,椿樹葉一層又一層的蜷曲,驢叫聲此起彼伏,有一個人的聲音一出來驢叫聲就嘎然停住,只有我家的黑驢叫得停不下來。父親使勁捏它的脖子,它的叫聲顯得上氣不接下氣,噴出的叫聲時斷時續(xù),氣喘吁吁。后來黑驢終于叫得嗓音嘶啞,停下叫聲,父親看見黑驢一身的潮濕,站在中間的那個人嘎嘎地笑出幾聲。說這個驢真是沒見過世面,還有你這個老頭兒,牽一頭膽小如鼠的驢來干什么?
父親汗流夾背,風(fēng)一吹,汗在背上冰涼,他抓著黑驢的籠頭,說:我來看看有沒有骨頭?
沒有骨頭我做什么生意。
父親說:有骨頭就好。
你買骨頭?
我就是來收骨頭的。
這事兒你不要找我。
父親說:你告訴我,叫我找誰,求求你老板,我是第一次出門。
你為什么要收骨頭,為什么非要做骨頭的生意?多少生意你不能做?
我做不好,我是看俺村有人做這個生意我才買了頭驢。
老板說:你也是瓦塘南街的?
父親說:是。
就是那一次那個老板和他說到了張山,還說到了田交易。那一天老板摸了他的驢,說將來它們都得來這個地方,像人都得進火葬場,有一個墳?zāi)?。老板越說越有興致,問了他很多,父親對他說家里的情況,老板最后同情地說:你可以來我這里燒鍋,給你一個差事。
父親說:我離不開。
老板說:那就等你老婆走了以后再說。
父親說:你不能這樣損人。
老板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人到了這份上活不了幾年。
老板的話讓父親有些蒼涼。
父親說:我做生意就是想讓她多活幾年。
老板不想說話了,老板喊了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正在剔一根骨頭,拽著骨頭出來。老板說:可以賣給這個人骨頭。
父親知道張山說的啥了。
父親往張山的身邊挪了挪,說:張山老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那天晚上父親在母親的身邊徘徊,一會兒拉拉母親的被角,一會兒站起來蹁到外間?!昂谌钡拈T已經(jīng)鎖上,又拿著鑰匙打開,點著了蠟,拍拍“黑三”,我們得往遠處走了。他回到母親身邊,說:得換個地方,縣城都被他們占領(lǐng)了,那幾家肉鍋成了他們的關(guān)系戶,成為他們占領(lǐng)的碉堡,根據(jù)地。我在父親的話里聽出了矛盾,他把日本人和共產(chǎn)黨的名詞往張山身上套。母親說:他們不是情愿賣給咱么?父親又蹁著步,說:我得往遠處往遠點的地方去,打游擊戰(zhàn),去他們輕易去不到的地方,這樣我就不是他們的對手了。
母親說:我連累你了,老二。
父親搖搖頭。
父親說:咱家早該有一頭驢了,我不怕路遠。
第二天,父親起得比以往更早,深秋的凌晨,隔窗還看不到早晨的云色,黑黝黝的,很深的夜像黑鳥的翅膀。在父親收骨頭的幾年,每天凌晨我都陪父親起來,和父親一起往架子車上擱裝骨頭的袋子,我總是把后邊的檔子緊緊地再扎一遍,那樣父親不用擔(dān)心后檔子被顛開,丟了車上的東西。然后是牽驢,我聽見驢蹄踩在干地的嗵嗵聲,寒冷的土地踩上去有一種返音,那些凌晨的空氣凌晨的顏色我太熟悉了,我每次看著父親拽著毛驢穿過瓦塘南街的南胡同,驢咴咴地幾個響鼻,離村莊越來越遠了。
越過村莊向北,“黑三”拉著父親走在一條陌生的路上,和我們的縣城背道而馳。父親趕車到達淇縣,縣城幾乎還看不到行人,路燈冷清地亮著,父親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他多次來過淇縣,可他不知道淇縣的屠宰場,對于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家庭,屠宰場是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父親在淇縣的大街上茫然地尋找,走了半道街沒有見到一個可以打聽的人,這一次他碰到的又是一個清潔工,父親在他收骨頭的幾年間幾乎總會和清潔工相遇不斷地打著交道,直到現(xiàn)在父親和我談起城市還是會談起清潔工,說城市的清潔工都是好人。他在清潔工的面前停下,把破帽子從頭上摘下,問正在忙碌的那個女人:同志,屠宰場在什么地方?父親聽見清潔工手里的掃帚嘩啦啦作響地上落滿了秋天的黃葉,這才看清淇縣的大街上栽滿了蓊郁的桐樹,桐樹上還有很多的葉子,黃黃的在作最后的掙扎。父親想光這桐樹就夠清潔工累的,清潔工天天都有活干。清潔工的手上戴著帆布手套,緊緊地抓著掃帚,父親站到清潔工面前,口罩上露出一雙大眼,掃帚尖碰碰父親的腳讓父親離開。父親說:我問路,我打聽事兒??谡纸K于摘下露出一張清瘦的臉,原來是一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女人,說:你說什么?
屠宰場!屠宰場在哪里?
你干什么,這么早你找屠宰場,你要把這頭驢宰了?
父親笑笑,我不是宰驢,宰了驢我拉著車走啊。父親說:我是找屠宰場收骨頭。
清潔工說:收骨頭,什么生意都有人做。
對,我們收了骨頭也是送給人家的,骨膠廠你知道吧,骨膠廠是專門來收骨頭的,骨膠你知道吧,熬骨膠,家里做家俱熬的骨膠,還有膠水,粘輪胎用的膠水。唉呀!父親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的膠水忘了帶了。
清潔工說:沒事,等天亮了五金化工店里都賣膠水,你可以去買。
父親說,好了,你可以告訴我屠宰場了吧!
不行。清潔工說,你告訴我你說的大骨膠廠在哪里?
父親說:焦作,焦作有一個很大的骨膠廠。其實父親還沒有去過。
你告訴我你收的骨頭多少錢一斤。
父親說:三毛。
清潔工說:我如果攢了骨頭你要不要,我吧,我打掃的時候經(jīng)常碰見路邊大街上扔的骨頭,有的是狗丟下的,有的是哪個孩子啃了骨頭隨便扔到了路上,更多的是垃圾箱里,每天都有人扔骨頭。
父親說:我要,你攢著吧,我要。為了討好清潔工父親干脆從車上拿了個袋子。說,等你攢夠了一袋子我就拉走。
清潔工指給一個方向,清潔工說:到那兒你不用再問,你可以聞見飄出的味道,很香又很臭的味道。
很臭?
去吧。清潔工戴上了口罩。
父親走到了淇縣的橋盟,順著橋盟供銷社往東,快走到了通往??h的大路;這時候黎明的曙色已經(jīng)出現(xiàn),天際有一道醉人的魚白。父親拽著“黑三”走過一條河橋,在燈光中隱約看見一個煙囪。父親使勁地囚著鼻子,果然有一種薰肉的味道。父親猶豫著是不是敲門,天色真的還早,路上還沒有行人,零零碎碎地穿過幾輛汽車和鄉(xiāng)村的奔馬。父親拴住驢,倚在車轅上等待著魚肚白后邊的金色,那時候父親會毫不猶豫地敲門。
父親后來被一陣蹄聲驚醒。他在車轅上睡著了,他夢見“黑驢”正馱著他走在通往焦作的路上;骨膠廠的大門亮亮堂堂地打開,他看到了堆積如山的骨頭。就是這時候一陣凌亂的蹄聲把他叫醒,惺忪中他看見十幾匹牛驢正圍在他的身旁,幾個穿著大衣的人哈著氣,嗵嗵敲屠宰場的大門。在等待開門的時間,一個長臉的大個倚在他的車上,呼呼地打起了呼嚕。父親不知道來龍去脈,那幾個人還在敲門,一個粗嗓門大喊:胡老板,胡老板。門還是遲遲未開,朦朧的月光中父親看見有一股血水正漫過大門汩汩地朝河溝里流去。他娘的,有人嘟嚕,終于走到了還沒有人開門。老朱,老朱,你怎么睡著了,可能靠在車上的就是老朱,老朱沒有回應(yīng),呼嚕打得更響。后來那個被叫做老朱的人頭一栽仰倒在車廂里,枕著父親屁股后的袋子繼續(xù)打著呼嚕。直到大門打開,老朱才被從車上叫醒,大個長臉高鼻子的老朱甩了甩袖子仰頭看了看已經(jīng)抻開的晨曦,一抹朱紅的日頭正慢慢拱出東天。老朱拍了拍父親,趕著一群牲口進了院里。父親等到他們都進了院子牽著驢車也往院子里走被擋住了,一個同樣高個子但滿臉堆肉的人對父親揮手,說:今天沒有時間賣那些骨頭,你改天再來!父親第一次來淇縣不想罷休,父親其實是一個講究因果的人,第一次進一個地方毫無收獲不是一種吉兆。父親即使到地里干活也要在心里先定一個標準,比如拔草,一定要見到一片基本不長草或拔到一片草更多的地方嚓嚓拔掉了把草扔到河灘,看過去那一片地里非常干凈了才感覺有一種成就。父親黎明來到淇縣,聞著味找到淇縣的屠宰場,斤兩無收父親心里實在是空空蕩蕩,就在院子里站著,又老實又固執(zhí),像一棵擋路的樹。老板看著別扭,那個大個堆肉的人又在喊:伙計,你改天再來,或許可以給你幾包骨頭。父親說:我等你們交易完,我不影響你們。大個堆肉的人扭頭看一眼正在和老朱他們談判的老板,老板無聲,揮揮手;意思是繼續(xù)趕走父親。大個往父親的身邊走來,抓住了驢籠頭,父親提前抓住籠頭有些乞求,說:我不耽誤你們生意!大個說:你這人咋這樣固執(zhí)。
父親說:我求求你,我等了兩個小時了,我比他們來得還早。
大個說:你和他們不一個道理。
那人往外推父親,父親就是這時候聽見了老朱喊,說:老鄉(xiāng),你在門外等我。
3
父親把老朱送到浚縣的一個小鎮(zhèn)。老朱在路上還一直睡一直打鼾,只在父親問路的時候才抬起頭,告訴父親幾句,說你往哪兒走,往哪兒拐彎,拐過彎有幾里地,有一個路口叫什么地方。到了新鎮(zhèn)路口,父親停下車,撒了潑尿,任老朱在車上呼嚕,父親一輩子都相信人,他相信老朱,老朱在車上的時候安慰父親,放心,有你的骨頭。父親想起村里的田交易,老朱可能就是田交易的那類人,這頭驢就是田交易幫著賒的,那天在常屯的會上,田交易串通好了幾個交易員才把驢賒到手的。他把父親拉到王交易面前,說:王交易,這是我街坊老司,不容易啊,老婆有病,倆孩子還在上學(xué),咱得幫他把那頭驢買了;田交易又把父親拉到另一個交易面前,說:劉交易啊,這是我街坊老司…… 小黑驢的錢現(xiàn)在還沒有還清人家,想起驢錢父親身上發(fā)緊,驢已經(jīng)死心蹋地跟咱,可主家的錢還沒給齊。
父親那天買回500斤骨頭,是父親收骨頭以來最多的一次。幾十只蒼蠅跟隨而來,不知道是??h的蒼蠅、淇縣的蒼蠅還是我們瓦塘南街的蒼蠅,我只看到父親開花的臉,尤如秋天的黃菊。那天黃昏我聽到了老朱的名字,父親比劃著,模仿著老朱的睡態(tài),老朱的呼嚕。
幾天后父親又找了一次老朱。那一天晚上父親一直沒有回來,我在路口等,妹妹得得地跑來,用小手拽我,說:哥,爸不回來了?我說:回。半夜的時候起了大風(fēng),風(fēng)呼呼山響。母親睜開眼,有氣無力地看看我。我說:睡吧,媽,爸會沒事。那一夜我們都沒有睡,我最后披著一件黑襖倚在路口的線桿上打起了呼嚕,公雞把我叫醒時我站起來往家走,就在這時我聽見了黑驢的響鼻,接著是黑驢艮呱艮呱地叫。
我一下子哭了。此時是父親每天出去的時候。
父親又說到了老朱說多虧了老朱。
父親離開新鎮(zhèn)的一家屠宰場時已是黃昏,父親在路邊的一家小飯館吃了碗面條,從飯館里舀了盆水飲了“黑三”。父親知道要搭大黑了,他吆喝著黑驢,黑驢很懂事地往前走。然后前邊一個下坡,黑驢被慣性推動著,車子在坡路上顛簸,緊接著下坡的是一個拐彎,黑驢沒有控制好轅桿,撞到了一棵楊樹上,父親聽見了“啪”地一聲,車爆胎了?!昂谌钡拖骂^,似乎懺悔。父親彎下腰,抬起頭看見一輪蒼涼的冷月,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他不知道該怎么辦。父親就是這時候想起了老朱,父親隱隱約約地記得這個路口再往前就是老朱的村莊。父親把驢卸下來,在黑夜里牽著驢,撲嗒撲嗒地去了老朱的村。冬天的鄉(xiāng)村睡得早,老朱村里已經(jīng)沒啥燈光了。父親硬著頭,終于找到了上次進過的家門,一手拽著驢喊著老朱。還好,老朱在家,老朱正和村里的一個相好喝酒。老朱看見父親牽著驢已經(jīng)猜出了幾分,說老鄉(xiāng)你是不是車子壞了。父親說是。老朱說那就不要走了,我給你安排地方你住下來,我?guī)湍阈捃?,修好了明天再走。父親說,車在路上扔著,我是牽了驢來。老朱說:我找人去把車弄來。父親說:你能幫我回去最好,我不會說話,我只說我忘不了你的恩德。老朱噴出一口酒氣,老朱聽見父親說起了等在家里的母親和兩個孩子,說你不要說了老鄉(xiāng),人在外都有難的時候。就這樣父親趕著人家的車回來了。
媽說:老二,你遇見了好人。
父親說,我得趕緊還了人家車。父親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差不多要擰出淚來。父親說,還是好人多啊!父親說完又在我們?nèi)g破房里踱步。說:我都不知道該帶點什么東西表達咱的心意,三生有幸啊,我司老二還能碰見這樣的好人。那一天父親特別地善談,對著我們娘兒仨;讓我們發(fā)現(xiàn)他竟然還會感慨,還有如此的敘述能力。父親一直發(fā)著感慨,一直在絮叨給老朱帶點什么。
一個星期后,父親算了一筆帳,差不多有一千斤骨頭,夠送出去一趟了。那時候焦作有一個骨膠廠,我們村里買骨頭的人最后都是把骨頭往焦作市送,焦作離我們那兒是120公里,這路程到底怎樣走,毛驢車要走多少時間我們一家都還是未知。在準備著去焦作送骨頭時,父親在一個黃昏又一次去找了老連叔。老連叔和父親是堂兄弟,父親準備收骨頭時曾經(jīng)征詢過他的意見。老連叔瘦瘦的,精明能干,可老連叔命不好,娶了個神智不清的女人,這就使老連叔負擔(dān)更重,家里家外都一個人操持。所以在起初父親對老連叔訴苦時,老連叔拍了父親的肩頭:二哥,不要說了,我們是一根藤上的瓜,嫂子躺在床上,可我老婆是個糊涂蟲。
父親說:想來想去我還是選中和你一起收骨頭。
老連叔說:同行是冤家哩,你不要這樣說。
父親企求地看著老連叔。
老連叔說:定了?真收骨頭?
定了!父親有些不好意思。
老連叔說:那我就不再擋你了。
父親說:你還得幫我。
老連叔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先去買個驢,先把車子修好,你想收就開始收,這沒有技巧,我告訴你幾個地方和收購價就行。
父親說:那太好了,老連弟。
老連叔說: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先準備,不要透露我支持你,要不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我不跟你說這些話。
父親就去常屯會上買了驢。
父親開始了收骨頭。
那些蒼蠅就嗡嗡地來到我們家的骨頭上。
我們家不但麻雀多蒼蠅也多起來。
現(xiàn)在父親又去求老連叔。
兩天以后父親跟著老連叔往焦作走。
父親跟老連叔一走就是3天。
就是這一次父親記住了新鄉(xiāng)黃昏的顏色。在后來他對我反復(fù)講起的就是這個城市的顏色,在我的少年時代讓我把一個城市的顏色裝在了心里,我想到了尋找,想到了融入。多年以后當我真正融入這個城市的夜色時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了父親的那次遠行,我一次又一次地在黃昏里流連,想起每天起早貪黑的父親,在床上躺了幾年的母親,想起我們家的那頭黑驢,我會忽然孤獨,會忽然找到一種心勁。父親跟著老連叔是下午出發(fā)的,這是他們的經(jīng)驗,載重的驢車走到焦作的骨膠廠要兩個晚上,在第三天的早晨正好到達,然后排隊。第一個晚上父親就跟老連叔走到新鄉(xiāng),那時候黃昏的顏色剛剛來臨,父親的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大片的燈光,罩住城市的是一片金黃,父親愣住了,驚呆地想哭,一個人口集中的地方原來燈光也是如此嫵媚,像無數(shù)個陰天后終于破云而出的陽光。父親就在黃昏的陽光中愣怔著,傻了一樣,呆呆地站著,像個孩子。多年以后父親對我講起他瞬間的感覺還用的是“黃昏的陽光”或“黃昏的太陽”。父親緊緊地抓著驢,呆呆地看著灑滿夜色的陽光,這簡直是神仙住的地方,他不知不覺朝著燈光密集的地方走,不遠處有一盞更高的燈,騎在燈柱上,和天上的星星幾乎失去了相隔的距離。燈柱的四周是比鄉(xiāng)村的房屋高多少倍的大樓,每一個窗口都閃爍星光,那星光溫暖,吸引父親不由自主地往燈柱的方向走。后來我慢慢地悟出,父親是個農(nóng)民,他的內(nèi)心有詩人氣質(zhì),他從來很少表達,但一旦有了表達的欲望,我從他口中聽到的常常是一氣呵成,天衣無縫的描寫,比如父親形容的這些“黃昏的陽光”。
如果不是老連叔,父親會一直走下去,燈光的幻景讓他陷入把他迷惑了,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使命,他走入的幻景似乎是他的夢中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老連叔及時把他從夢中叫醒,說:二哥,再往前走就要罰款了。老連叔喚醒父親繼續(xù)前行,按老連叔的計劃要走過獲嘉,然后找一片空地或找一家車馬店住下來,次日的凌晨再繼續(xù)趕路。
可是父親堅持說他的肚子餓了,餓得不行,父親捂著肚,說剛才往前走就是想找一個吃飯的地方。知道父親的心計是老連叔后來才悟出來的,后來父親才告訴老連叔他是留戀黃昏的顏色,黃昏的顏色太好了。
第二天黎明時分下起了小雨,他們在雨中的行駛終于走不動了,雨越下越大,更大的腥味從潮濕中返出來,驢身上全淋透了。這是一個刻骨銘心的旅程,先是黃昏的陽光后是綿綿的秋雨,在他第一次去焦作的途中接踵而至,那個城市給他的溫馨和沖動還在,每一次在夜幕來臨的時候他都要對照天空的顏色。他坐在裝滿骨頭的驢車上想自己的心事:他媽的,自己不可能在這樣的陽光這樣的大樓里生活了,接下來有希望的只能是他的兒子和女兒了。還有老婆一輩子連這樣的燈光都沒有見過,如果可能把她拉到這個城市,就像他一樣來這個城市吃一碗面條也算是值了。這樣的心思不能占著他的腦子,他需要不斷地跳下來低著頭看看架子車的情況,聽一聽珠子的響聲,是不是均衡而且響聲碎碎的正常,檢查輪胎的氣,在陡坡的時候他總是下來幫著“黑三”,他不忍心在車上坐享其成。老連叔說你坐著二哥,沒事,往西一路都是上坡,你要心疼驢你一直得和驢一樣。父親走得氣喘吁吁才肯跳上車或者拽住驢坐下來歇歇。父親和驢現(xiàn)在都被淋成了落湯雞,雨嘩嘩啦啦地下著,油路上淌過一條條雨的蚯蚓,父親一次次使勁地擦著臉上的雨痕,終于走到了修武地界的一家小旅館,老連叔喊住了父親,老連叔說:避避雨吧!父親實際上早有避雨的意思,他不是心疼自己他心疼驢,驢毛貼在驢身上像一個被雨淋透的老鼠。
在第二天的黃昏父親終于又看見了一個城市。焦作的大街呈現(xiàn)在他和老連叔的眼前,燈光璀燦地亮著,但父親感覺焦作的燈光和新鄉(xiāng)相比有些遜色。父親不知道他根本沒有走進真正的大街,他和老連叔走的是一條環(huán)城路,骨膠廠在焦作的西南角。老連叔告訴他,跨過焦作電廠就快到骨膠廠了。到骨膠廠是第三天的凌晨,父親聞見了更濃的骨頭味,排山倒海地鉆進他的味覺,接著父親看見了幾座骨頭堆成的山,他看見了來自湖北、河北、山東的送骨頭大車。父親嘆息,全國的骨頭都運到這里來了,全國每天有多少人吃肉啊。
父親回到家是第4天的黃昏。我和妹妹坐在村口等,我們在家里的時候母親一次次地催促我們,說你父親這個人是不是走迷了,母親說他已經(jīng)出去四天了。她讓我們?nèi)ゴ蹇诘?,讓我們?nèi)ダ线B叔家問,老連叔家的孩子還小,老連嬸是一個神志不清的人,我們告訴母親老連叔沒有回來,他不會丟下父親。我們?nèi)ゴ蹇诘?,大地上黑黝黝的,對面刮過來的是寒冷的小風(fēng),秋天已經(jīng)走過很遠,差不多已經(jīng)是冬天了,樹枝上的樹葉卷得到處都是,一渦渦在深夜里蟋蟋索索地響,我們倚在一個大窩子里,妹妹拉著我的手,很靜的夜,如果有驢蹄子聲很遠就可以聽到。我們終于聽到了黑驢的咴咴聲,驢的咴咴聲我們已經(jīng)熟悉了,下弦月已經(jīng)掛到頭頂,風(fēng)卷著樹葉更冷地刮來。父親把妹妹夾到車上,用皮襖給妹妹蓋住,一手牽著驢一手拉著我往家走,老連叔吆喝著驢拐過了胡同,我們竟然看見瘦弱的母親掙扎著倚在我家的柵欄門口。
該我說到黃昏的顏色了。我查過字典,黃昏指天色剛進入夜晚的時候,而我們那里把夜晚叫做黃昏。我少年時代的黃昏是單調(diào)的,大概只有兩種顏色,一種就是沒有月光和星光的夜晚,大地被籠罩著,黑乎乎的夜晚沒有邊緣,無邊的黑暗,尤其雨天或雨天前那種漆黑的夜幕讓我害怕,我常常有陷入一種深井的恐懼,懷疑我走不出來,接著呼呼嘩嘩的雨把整個大地都遮上了一塊雨簾,我看見的只是白色和黑色兩種,黑的夜幕,白的雨簾;你仰起頭除此你看不到任何另外的景色,我讀懂的只有兩個字“籠罩”。然后我讀懂的是我喜歡的另一種夜色,月夜;這種夜色是澄明的,尤其在秋天的夜里,藍天很藍,月亮周圍很靜,偶然的幾片白云成為藍色天幕上的一種襯托。好多次的中秋夜,我寧愿獨自一個人坐在田野,莊稼收完了,無邊的空曠,我的呼吸合著土地的呼吸分外流暢,我聽見月光下土地的低吟,聽見夜鳥兒在河谷里歌唱,我孤獨而又純凈,有一次我甚至走到了滄河橋上,一個人在橋上看水中的干凈純藍的月光。
一個夜晚,父親把我叫到身邊,他十分感慨地看著我,這個平常不喜歡表達的人對我說到了黃昏的顏色;他說:黃昏忽然亮了,像鳥兒的翅膀,閃耀奇光,有的在高高的天上,有的在幾十米的頭頂,眼前開屏出很多翅膀。父親說:孩子,你應(yīng)該去看看那里的顏色,那里黃昏的顏色。父親說,其實那個地方叫做城市,為什么和我們的黃昏顏色有天大的區(qū)別。父親指指天,頭朝上揚著。天陰著,星星一會兒閃開一會兒被烏云遮住,父親說在那個地方黃昏的顏色是遮不住的,他說他趕著毛驢走到焦作時已經(jīng)下起了大雨,雨同樣打不滅那個城市的燈光,打不亂那里黃昏的顏色。父親說:孩子,你長大了應(yīng)該去那個地方……
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懂得父親為什么強調(diào)那個黃昏的顏色,為什么一次次給我講到那個城市的燈光。我才想起,父親是有些文化的,父親可以長篇累牘地給他的兄長和弟弟寫信,告訴他們家里的情況,萬般無奈的時候請他們幫他的子女上學(xué)。父親在給三叔的信中有過這樣的描寫:現(xiàn)在是麥天,麥芒兒都金黃了……父親說:孩子,我都想在那個黃昏不回來了,父親這輩子不行了,就看你了……
4
下雪了,那個雪天的黃昏是蒼白的,遙遠的,在我的記憶如此蒼茫。父親在這個雪天沒有回來,我和妹妹在雪地里快凍僵了,成了雪人,瘸子張山趕著驢車看見我們停下來,想說什么欲言又止。雪無聲無息越下越大,世界很快蒙上了一層皚皚的白雪,看不見大地,看不見溝壑,樹頑強地頂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把世界彌漫了。這個夜晚父親沒有回來,我們依在母親的床前,握著母親的手,母親的消瘦加上對父親的擔(dān)心讓我們害怕,母親的指甲陷得越來越深了,我給母親做的稀面她倚著墻吃了幾口到底吃不下去。我踩著雪去村口,積雪深了,雪鉆進鞋筒里冰涼,踏出的雪窩馬上又被卷過來的雪彌漫住。母親說去槐屯的橋上看看。我走了幾步又被娘叫住:離橋欄遠些。我想起父親給奶奶看病的那場歷險,我的心嗵嗵起來。我踩雪往槐屯,雪地上的身影越來越渺茫,我看見的只是大雪,雪鋪展而成的雪原。
父親沒有回來。
第二天父親還沒有回來。
第三天,我們?nèi)叶汲鰟恿耍胰デ罅送咛聊辖炙匈I骨頭的人,他們散開,在周圍的屠宰場都沒有見到過父親。我對老連叔說到了老朱,老連叔第三天一直走到了老朱的新鎮(zhèn),仍然沒有父親的消息。母親從床上挺起來,對圍在我們家里的人說:這老二,難道要走在我的前頭?
可是,父親回來了。
而且拉回來了半車骨頭,父親的落拓讓我們心疼,他的半個臉腫著,一條腿翹著,穿在身上的皮襖劃破了一個大洞,露出了里面的棉絮。架子車歪歪咧咧狼狽不堪,父親像一個掛彩的傷兵?!昂谌庇媒新暟盐覀儐境觯菚r候雪后的一彎新月冷落地破云而出,大地上是凍雪的咯吱聲,黑驢叫得有氣無力,和父親站在一起像一對殘兵敗將。
父親說,他實在是回不來了。
第一天,父親一連跑了幾個地方都沒有收獲,在他從第三個地方出來時雪下來了。他不想空手而回,他揮了一下鞭,黑驢拉著他往縣城的另一個方向,父親后來才知道“黑三”把他拉到了北站區(qū),距那個有著美好黃昏顏色的城市有30里的路程。父親終于找到了一家屠宰場,他害怕地去敲門,門終于開了,首先卷進門的是一場厚雪。屠宰場因為下雪停工了,骨頭倒有,堆在房后的一個角落里,蒙上了一層雪,靠地面的角落結(jié)了冰碴,老板說:你怎么選了這么一個好天?
他說:摸到這兒了,大雪天我都不知道走到哪兒了。父親說:你要不賣給我,我只有拉一車雪走了。老板指了指那堆骨頭,說也只有雪天你可能有這好的運氣,不怕冷你自個裝去。骨頭裝好天暗下來,那里還看得見路,雪明的連燈光連樹都是模糊的。父親有些怵,后來老板說:你再走就到市區(qū)了。父親倏然想起了燈光,那些黃昏里的太陽,父親說我就往市區(qū)走。父親又揮了鞭,“黑三”這時候已經(jīng)迷惑了,它看見鞭梢在風(fēng)雪中轉(zhuǎn)了幾個圈兒,聽見了車輛聲,少得可憐的比驢爬不了多快的車輛?!昂谌陛d著父親走得小心翼翼,一走一打滑,車轱轆在雪地上往歪處扯,蹄子踩上去一聲聲悶響,踩下去的不是路是雪。父親說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上的是一條岔道,父親說迷茫中他看見了一座橋,橋西邊是看不見流水的白溝,幾根蘆葦從溝邊刺出來,父親心里就犯了怵,自從有了和奶奶看病的事,父親看見橋心里就打咯噔。眼看著上了橋,父親下意識地往車下跳,誰知道橋上有個窟窿正好跳了進去,呼楚一聲一條腿下去一半兒,身子趔下去,臉生疼地扎在雪凌上,他使勁地用胳膊往外架,叫了一聲“娘”,叫了一聲我犯橋啊?“黑三”這才看見了,咴咴地噴著響鼻,哽哽地發(fā)出無可奈何地嘶鳴。他覺得自己不行了,要是掉下去大雪天連個尸首也不好找。老婆躺在床上沒人照顧,兩個孩子別想再上學(xué)了,什么顏色的黃昏也沒有了這個家就這樣完蛋了。他閉上眼,他架著胳膊努力地往上掙扎,他睜開眼,有些乞求地看著“黑三”。
我們聽得毛骨悚然。
父親喝了口水,說離開恁媽吧,別讓她害怕。媽說:別讓我的心懸著,你快說,你不是活著回來了嗎。父親又接著說:其實,動物是我們的恩人啊,“黑三“叼住了我的前衣襟,拼命地往外叼,鼻子呼呼地喘著粗氣,喉眼里哽哽地叫,我終于伸手拽住驢的籠頭,驢低了低頭,猛力地往上掙,低低頭又猛力地往上掙。有幾次驢滑倒了,再起來掙,掙了幾次我終于上來了??墒俏姨稍谘┑厣喜幌雱?,我渾身疼,我想我沒有掉下去說不清又要凍死了,有時候這就是命。我躺著,聽見“黑三”,我的好兄弟把車往前拉,小心地錯過我的身體,在車身挨著我的身體時它停下來。我終于看出了他的意思,使出渾身的力氣扒住了車桿,翹了幾次腿扒到了車廂里,骨頭摁著我的身。黑驢把我拉到了一個大路上,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停在了一個小車馬店前,我昏迷著?!昂谌笨蓱z地瞅著車馬店的老板,老板被“黑三”感動,把我送到一家小醫(yī)院,給我包扎,又給我買熱湯面。雪停了,我從醫(yī)院順著已經(jīng)輾化的路回來。
一屋人都噓出一口氣。
母親忽然哭了。
5
父親救了一匹馬。
接二連三的遭遇使父親贏得了同情,每天晚上總有人打聽父親的消息,甚至去街頭翹望父親的身影。有人拉我的手,拍我的膀子,安慰我說,別急,孩子,你爹馬上就會回來。有人對我說,孩子,爭口氣吧,好好學(xué),混出個人模狗樣的讓你爹享享晚福,可不能再天天攆著驢屁股,聞驢放出的臭氣掙錢了??刹惶土赍X靠什么呢?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從來沒有過存錢的事,好不容易有了自家的地,有了幾千塊錢母親一病都交到醫(yī)院那個小窗口了,那個小窗口的手一伸,放進去的錢幾天又花完了。所以我們不得不再四處借債,借得我們家的親戚都躲著我們,都害怕了。有一年署假母親住在縣城的醫(yī)院里,半夜我坐火車回家拿錢,離家還有一個村莊的時候瓢潑大雨嘩嘩啦啦下來了,夜漆黑的像一口死人的棺木,只有刷刷的雨道子在天地間拉出一道道白隙,夜被雨聲充斥,雷聲噼里啪啦地傾瀉,大地上躥動著一條條水蛇。在我路過西河橋時,滄河在一夜之間漲潮了,瀑布一樣的水流滾過橋面。我孤獨地站在橋頭不敢過橋,可是我一個人站在橋頭更加恐懼,我必須涉過河才能回到瓦塘南街回到家里。我閉著眼破死不要命地朝橋上走,水急得快要把我沖到河里,我彎下腰想抓住橋桿什么好挺住我的身體,可是一座破橋有什么欄桿啊,我的身體被河水沖歪了,無情的洪水咬著牙要把我吞嚙,我使勁地叩著地,我趴下來,兩手摁到了橋面,洪水湍急地從我的指縫里躥過,指縫癢癢的。就在這時候我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棵小樹,是洪水沖到橋面上的小樹。樹枝在閃電雷鳴中張牙舞爪,樹枝間閃耀著雷電的火星,從枝杈間濺起的水波閃動著可怕的鱗光,擢住我的靈魂,鬼使神差我抓住了樹,我邁過樹枝,我看見黑暗的世界,深夜的河流里充滿了魑魅魍魎。真可怕啊,樹身被我抓起來又被一浪洪水瘋狂地傾流而下。我的身子順水沖擊著,當我從懼怕中掙開眼,在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命沒了,母親在醫(yī)院里將更加孤獨,我都放棄了我自己的生命,一個窮人家的孩子活到頭了,我喜歡的那些書,那長滿樹木的學(xué)校,那些小說給我的憧憬都徹底完蛋了,都隨物賦形,成為一個半截生命中的泡沫,理想和不安都和我一樣短命。那一年我十四歲??墒俏覜]有完蛋,我躺在了一灘淤泥里,大水正把一灘又一灘的淤泥沖到我的身下,我被一個廢棄的橋墩擋住了。我至今都感謝那截橋墩,我掙扎地爬起來,我忘記了流淚,忘記了哭;我匆匆地捂著頭往家跑,我有的只是一份我還活著的僥幸。直到進了家門,直到一腳踹開趔趄的柵欄門,我呼哇地哭開了。用怎樣的悲慟,后怕、悲壯、歇斯底里來形容都不過分,那的確是一場悲壯可怕的哭聲,附合那突如其來的大雨和洪水。那一夜我在窗前一直站著,我畏懼地瞪著洪水在一個黃昏,在一個少年歸家途中的肆虐。我至今對那場雨心有余悸,對西河橋有一種悸怕,后來我再也不敢在晚間再踏上那座橋,那橋曾經(jīng)讓我走在生命的邊緣。
我站在胡同口等父親時常常想起那一夜的橋,我會突然站不下去急慌慌鉆到家里。多少年過去了,當我俯在一座城市的案邊來寫這段生活時,我感謝父親當年智慧地選擇了一頭毛驢,智慧地選擇了一項“副業(yè)”的門路,他使我們這個家往前行走,使母親在病床上多躺了兩年,讓我們又多了兩年有母親的幸福。
父親救過一匹馬。
老連和瘸子張山走進我家是在父親接連出事之后。那個黃昏,他們先是看到了父親,小黑驢拉著父親走進我家的柵欄門,遠遠地看去就知道父親這一天沒有多少的收獲,這次和上次不一樣,張山的臉上一副謙恭,像欠了我們什么或者有愧于父親,他面帶愧色地低著頭。老連叫了一聲:二哥。
瘸子張山也跟著叫了一聲:二哥。
老連叔說:二哥,真不容易。
瘸子張山也說:不容易。
老連叔抬頭看看我,看看妹妹,妹妹正把碗往父親的手里端。父親扭過頭,對妹妹說:先放著,小梅。
老連叔說:吃吧,吃吧。
瘸子張山說:吃吧,吃吧。
父親說:不慌,我們說話哩。
老連叔說:吃吧,天寒地凍的。
瘸子張山說:吃吧,天寒地凍的。
老連說:二哥,你看你多不容易,二嫂臥床,倆孩子上學(xué)還得侍候他媽。一天半夜我看見孩子在村口等你,我都心疼。二哥,倆孩子依著蹴成個蛋兒,二哥。
父親說:別說了,老弟。父親去兜里掏錢,對我說:打點酒吧!
老連叔阻住,說:不,二哥,多給二嫂買點好吃的吧,還有倆孩子不要太受屈了,都小,都愛學(xué)習(xí)。老連叔說:是這樣的,二哥。老連叔看一眼張山。張山說:連哥你說,你說。
老連叔說:這樣吧,我們把近處的幾個肉鍋讓給你,你也能早點回來照顧嫂子,不能這樣天天叫兩個孩子累著,我們不想再看著孩子半夜蹴在村口,那涼風(fēng)吹得……老連叔說話慢下來,別過頭說不下去。忽然,他站起來抓住我,從兜里掏出一些錢往我的手里塞。孩子,我聽說你可愛看書,去縣城不吃飯省下錢買書,這點錢你拿著去買書,該吃飯吃飯,咱們家出個有出息的你叔高興。
瘸子張山愣住了,張山瘸著一條腿站起來,他拉住了妹妹,說:孩子,聽說你老是班上前3名,聽說你寫作文老是說長大要當醫(yī)生,有出息孩子。張山拿了20塊錢,說:孩子,好好學(xué),長大了上醫(yī)科大學(xué),等我老了也找你看病……
父親看見了那匹馬。
父親又去了烏城。有些場景在生活里重復(fù),他又看見了馬市街的清潔工。他站在大街,想起他第一次來烏城,烏城的大街飄滿落葉,他茫然地問清潔工屠宰場在那個地方,清潔工指給他一條胡同,一個叫下街的地方。他在心里叫了聲老連,叫了聲張山,說我謝謝你們。
父親后來回憶那匹馬好像認準了他可以救它。他又看見了快要薰死的椿樹,劇烈的肉味擰成粗粗的一股繩子往他的嗓子、他的鼻腔里竄。一股殷紅的畜血竄到腳下,他的腳尖感到一股涼氣,瘆人。那匹馬綁在樁子上,屠夫把大錘掂在手里,錘上沾著血錘把變成了紅色。馬搗動著蹄子,咴咴地噴著響鼻,響鼻里噴出一種絕望,一綹粘稠從鼻腔里噴出來,馬尾巴宛如一根鋼筋猛然直挺,腿根暴出粗大的青筋。父親緊張地站著,仿佛自己受到了威脅,他更緊地攥著“黑三”,生怕大錘砍到“黑三”頭上。父親的腿開始顫抖,牙頜嗒嗒地像梆子聲。父親說:就是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他看到了馬的眼睛,乞求哀憐的眼讓他的心滴血。馬的眼淚一滴滴滲過眼角,像一條河長流不止。馬忽然把一雙眼哀憐地朝向他,朝他乞求,馬咧著嘴,似乎認定了父親是它的貴人。
父親抓住了那把大錘。
那是父親回家最早的一次,父親的車上沒有骨頭,跟在車后的是一匹馬。可是我們家養(yǎng)不起兩頭牲口,父親把馬牽到家,給馬拌了草料,使勁地拍拍馬身,馬揚著頭沒有及時地貪吃,撲閃著眼看父親,那神情像一個孩子。父親去找了田交易,然后我們家來了幾個人。馬恢復(fù)了常態(tài),咴咴的響鼻里充滿了溫柔,我看見這頭黑馬,如果父親出現(xiàn)在它的身邊,它總會歪過頭看著父親,在老馬的心里父親已經(jīng)成為它的親人。父親對田交易說:老田,這匹馬善,是個好馬,你找個好人家,要養(yǎng)著,不能送屠宰場,我要去看馬的,我是實在養(yǎng)不起才找你的。老馬是五天后被柳塘的一戶牽走的,那個人看著像個善人。是一天傍晚,天空中飄著小雪花,大地在慢慢地鋪白,馬站在院子里,身上沾了零星的雪粒。馬走了,被牽在新主人手里出了我家的柵欄。突然,我們又聽見了馬蹄聲,馬抖開僵繩跑回了院子,久久地站著,看著父親,咴咴地打著響鼻,神色莊重。父親不知所以,父親說:對不起,我實在養(yǎng)不起你,我還會再去看你。馬點點頭,突然跪下了雙腿!
6
母親還是走了。下了一場春雨,春寒料峭,雨凝成雪粒,又變成米粒樣的細雪。殯母親那天雪還在下,我們扶棺,踩在泥濘里向墳地走,“黑三”馱著來吊孝的親戚,耷拉著頭,耳朵下垂,尾巴拖地,淋得渾身濕透。按照風(fēng)俗父親沒去墳地,在門口無聲地掉淚,他后來倚著墻坐到了泥地上。一路的白衣?lián)碇谏墓啄?,母親的一生就這樣結(jié)束了。
那天晚上,沒有了母親的屋子一下子空曠起來,雨雪慢慢停了,屋地上踩滿雪泥,父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閉著眼。哥哥開始收拾房子,我和妹妹坐在父親的身邊。沒有了母親,這個世上父親是我們更親的親人。我聽見父親說:太遺憾了,太對不起你娘,一輩子連一張像都沒有留下。父親捂著臉,哽咽聲從指縫里穿過。母親不在了我們才忽然想起,母親連一次相也沒有照過。在擺置靈堂時,支客說,把你媽的相片放過來吧!我這才想起去問父親,去屋里翻箱倒柜地找,父親啞著嗓子,揮揮手,別找了!在父親的喊聲中我看見他一臉的愧色。我去拉哽咽的父親,說:爸,以后想法給媽畫一張相吧!畫像!沒有了你娘能畫嗎?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總得有個參照吧?我說,再說吧!父親脧著我們兄妹,說,如果說像,你的臉盤和你媽近。
多年后或者幾年前,我曾經(jīng)去找過縣城的幾家照相館……“師傅,我想請你畫一張像?!?/p>
“好呀,給你畫,還是給誰畫?”畫像館的生意很慘淡,他們都很熱情地答應(yīng),很想攬下這一樁生意。
我說:“給我媽畫?!?/p>
“帶相片了嗎?”師傅伸出手要相片。
我搖搖頭:“沒有?!?/p>
師傅說:“那,你家住哪兒,要不我跟你到家,看看本人,畫得更好。”
我說:“我媽已經(jīng)過世了,一生一次相也沒照過,我想請師傅根據(jù)我的記憶,我的敘述,憑你的經(jīng)驗畫出來。價可以隨便開?!蔽覐囊麓锬贸鲆化B錢。
畫像師傅搖搖頭,幾個畫像館都不敢答應(yīng)這個條件。
那一夜,我們聽見了“黑三”的響鼻,“黑三”不知怎么站到了門口,默默地在門口看著我們。父親慌忙起來,牽起驢,說,對不起“黑三”,忘了給你添草了。
日子還得過下去。母親走后,父親的孤獨和憔悴更加明顯,他把更多的時間用來侍候“黑三”,“黑三”倒在這種環(huán)境中膘肥體壯起來。幾天后,父親又趕著“黑三”上路了。父親任驢車慢慢走,把心里的話說給“黑三”:三啊,我沒有親人了,我的娘前幾年走了,我的爹走得更早,我的老伴又走了,都撇下我?!昂谌蹦阋呀?jīng)是我的親人了,剩下的都是我的冤家,小二和女兒學(xué)習(xí)都還這樣瓜勁,讓我不忍心停了他們的學(xué)……在一個交叉路口,毛驢猶豫了,一條路通向烏城,一條路通向老屯鎮(zhèn),父親感覺驢車停下來,“黑三”扭過頭看一眼老伙計,征求著主人的意思。幾天不出門父親對那個地方都想,越是這樣父親越是猶豫,越是決定不了那一條路。父親啪啪“黑三”的屁股,說:黑三,你怎么就不能拿一回主意啊。
“黑三”把他拉到烏城,進了胡同里的鞏記。大清早老板坐在肉礅上吸煙,空氣涼涼的,老板站起來。出來了,老司?父親哦哦著點了頭。
出了好。
哦。
別在家蹴著。
哦。
我才知道,老司,你挺苦的。
哦。父親的回答一直像他的臉一樣木然。
老板的手在他的臉前掃了掃。
老司,你沒事吧?
哦,沒事。
張山來過。
哦。
父親想那我走了,我再換個地方,我去老屯鎮(zhèn),我明天去見老朱,好長時間沒見那個老朱了。父親這樣想著就逮黑驢的籠頭。老板又過來往他的臉前掃,老板的手很胖。老板說:你往哪兒走啊?
父親恍惚地扭過頭。不是張山來過了嗎?父親說:張山怎么來這么早啊?
老板說:不是。老板說,張山是前兩天來過的,他說他把這里的骨頭都讓給你。那天張山挺客氣,要請我喝酒,我說小心酒后駕駛,他說沒事,躺車上睡覺,驢都知道把你拉回家。老板說:這個張山從來沒有這么客氣過,還給我?guī)砹烁啥菇牵G豆面,塑料袋裹得嚴嚴的,說車上有味怕傳染了。老司,你知道張山說啥,那個也挺不容易的瘸子,張山說這里的骨頭都留給你了,他還求我,不要讓別人來插手,說我們幫幫你。
父親仰著頭。
老板說:老司,你別這樣。
老板說:你過來,夠你一車拉了,我找伙計幫你。
父親的一汪淚終于出來了,落到了一個蹄坑里。
老板說:去吧,老司,從你救那匹馬我就服了你。
好!
老板說:你讓人尊重。
父親裝了滿滿一車骨頭,趕著“黑三”直接去了焦作,父親的想法是,從烏城到家是30多里,拉回家再重新走過烏城往焦作去計算下來就多走60多里的冤枉路。父親在十字路口猶豫了一陣,他看看天,春天的天晴起來,幾天不下雨就覺得有干燥,骨頭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咕咕嘟嘟地在大街上奔跑,路過的女孩兒用白凈的小手捂住了鼻子,只露一雙漂亮的小眼。父親猶豫后最后下了直接去焦作的決心。天早,夜幕下來差不多能走到獲嘉,看不了新鄉(xiāng)的黃昏了,父親計算著回來,如果能趕上黃昏,在新鄉(xiāng)停一停,再去南干道的那個小飯館吃一碗面。南干道離人民公園近,父親看到過公園的大門,門柱上有兩個光頭樣的圓燈,在夜里發(fā)出桔黃的光。父親三天以后回到瓦塘南街,回到家他還在車上打著呼嚕,他后來回憶路過新鄉(xiāng)時他困得睡著了,從新鄉(xiāng)西就一直是“黑三”自己擇路,人在太瞌睡的時候是什么都看不見沒有了念頭,看見的只是夢里的東西?!昂谌卑验T攉開,打幾聲響鼻。父親睡得很死,太累了,他的手邊是給我們買的幾個燒餅。
7
我的眼前經(jīng)常出現(xiàn)“黑三”的那次逃逸,多年以后我的本家叔回憶起來還禁不住捧腹大笑,嘎嘎嘎,你們家的黑驢,嘎嘎嘎,你們家的黑驢,嘎嘎嘎,真有意思。1988或者1989年春天,滄河清淤,毛驢被牽到河灘,它可以頂我們家一個勞力。父親天天坐在門口等我們家的“黑三”完成任務(wù)后回來?!昂谌碧右莸膲雅e是在一天傍晚,“黑三”在又拉上一車淤泥時掙脫了韁繩,它看見蔚藍的天空里飄滿了蒲公英的翅膀,小麥地里飛旋著麻雀和一排的蝴蝶。“黑三”忽然有了逃逸的念頭,我想那一刻它可能想我的父親了,它突然撂起蹄子開始狂奔,那些開放的迎春,穿過麥地的米蒿,狗尾巴草都被它拋到身后,它狂奔的四蹄讓人望而卻步,灰白的護脖像一個神秘的怪物在它的脖子里晃動。黑驢的后頭是我的本家哥哥和我的遠房叔叔,然后是整個隊里的年輕人。黑驢狂奔的四蹄飛一樣掠過河堤,身后是蹄子濺起的一路煙塵,整個大堤上的驢都狂風(fēng)暴雨般地叫起來,震耳欲聾,在對我家的驢吶喊助威。黑驢跨過烏城的幾條街道,迅速地把烏城跑了一遍。最初它在北城門停下過腳步,越過北城門就是它來過多次的城區(qū),它回過頭,我的哥哥和遠房叔叔被它遠遠地拋在千米之外,它濺起的煙塵還在彌漫,一綹綹往空中漫延。哥哥和遠房叔叔氣喘吁吁,東倒西歪,弱不禁風(fēng),奔跑的能力和一頭驢比起來懸殊太大,根本就不是一頭驢的對手。我們家的“黑三“感覺腎處發(fā)脹,腸子發(fā)堵,它先高叫了幾聲,仰天長嘯,艮呱艮呱,猶如一個男高音高唱逃亡或者勝利的歌曲;然后它撒下一攤糞,一泡長尿,生殖器硬挺如一個狂沖的小泵,地面上濺出一片浪花,擊打出一片芝麻大小的坑凹。站住—— 站住—— 它聽見了喊聲,帶著熱氣和氣喘的喊聲,我本家哥哥和遠房叔叔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它的回眸之中,小黑驢卸去重負,瞭一眼追來的眾人又開始狂奔。
這是“黑三“第二次逃離工地。第一次離開工地是在一個夜晚,守在家里的父親忽然坐臥不寧,心里又堵又亂,他踱著步,覺得會有一件大事發(fā)生。他想看到母親或者母親的遺像可是沒有,每一次選擇的失望他就慚愧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后悔自己沒有畫像的技術(shù)。他在我和妹妹之間巡視,說你們兩個能不能選一個去學(xué)畫畫,把你媽畫出來,你們誰有這樣的想法刮我一層皮我都支持。我們大眼瞪小眼瞅著父親,心里蘊釀著當不當畫家,直到今天我還在后悔當初沒有聽父親的話當一個畫家,哪怕學(xué)到能把母親畫出來的水平。沒有母親的遺像父親只有朝著母親經(jīng)常倚臥的床頭用勁地捂著胸口,等待將要出現(xiàn)的大事臨頭。來吧,來吧,貧窮和災(zāi)難,一切一切!老實巴交的父親后來走出房間,仰頭看著星星一顆一顆地發(fā)白,像正在成熟的杏兒。父親看一眼閑下來的架子車,他媽的這樣的日子。父親罵罵咧咧,他喜歡趕著毛驢外出的日子,在家的日子讓他發(fā)悶,好像心里要長出荒草。父親倚著柵欄門,父親說一定會有事情發(fā)生,要不就是我的親人會有人回到我的身邊,要不就是誰有什么災(zāi)痛,父親每一次都相信他的預(yù)感。那一晚父親在迷蒙之中終于聽到了“黑三”的蹄聲。父親的心呼啦松了,唉呀,原來是你呀我的“兒子”,你怎么回來了我的老三。父親和“黑三”相對著臉,“黑三”靜靜地站著,像一個孩子。
“黑三”在烏城狂奔,第一次瀏覽烏城大街的全景,它奔過北城門后看見的是一條傳統(tǒng)的大街,這是烏城的老北街,顯然新城區(qū)把這里冷落了,路兩旁的店鋪冷冷清清,瓦房上結(jié)著苔蘚,從院落里穿出來幾棵桐樹,桐樹的葉子像鄉(xiāng)村的大鑼,在微風(fēng)中悠動,幾乎幾十米就會有一條幽靜的小胡同?!昂谌睂@條路熟悉,幾乎每一個來烏城的清晨都穿越而過,越過其中的一條胡同有一個小肉鍋,胡同的盡頭是一條穿城而過的小河流,“黑三”曾經(jīng)很喜歡那一條不聲不響,默默流動的河,那條河像我們的父親,不事張揚而有韌性?!昂谌痹诶媳苯值拇蠡睒湎抡咀?,看見一桿小旗在槐樹上飄揚,槐樹的腰上系著一塊攔腰的大紅布。一個彌霧的早晨父親來看過槐樹,在槐樹前肅靜合手,“黑三”知道父親想說的話,那時候母親還在,父親的默禱是祈求母親的平安,“黑三”從老槐樹走到東風(fēng)橋,在十字路口停下來,站在十字路口它看到了4條路,或者說4個路口,往北通向老戲院,再往里是三圣廟街?!昂谌蓖峡吹搅藷狒[的馬市街,“黑三”最后選擇了往東;往東的路叫做下街?!昂谌迸芷饋恚劦搅艘还扇庀阄?,它停下來,和父親第一次來烏城收骨頭進的就是這家屠宰場?!昂谌甭牭搅伺sH的叫聲。“黑三”站在門外,仿佛站在監(jiān)獄的鐵窗前?!昂谌钡谝淮魏透赣H來“鞏記”是一個秋天的凌晨,看見一頭牛被殺它渾身顫抖,父親抓著籠頭嗚嗚哭,屠宰場地上有很多密密麻麻的蹄坑,星羅棋布,是死之前的牛馬的蹄子叩出來的。
“黑三”看見了父親,父親正自己架著車,弓著腰,滿頭大汗,車上裝滿了骨頭,蒼白的頭發(fā)在夕陽中干燥而且凌亂。父親抬起頭,看見了“黑三”,叫了一聲“三兒”。
攆過來的人都愣在那兒。
“黑三”是有預(yù)感啊。
8
父親的凳下長滿了荒草,荒草在秋風(fēng)中搖曳,柵欄門外是兩棵椿樹,葉兒落光了,零落的椿牌兒吊在樹上。父親倚著西側(cè)的椿樹,父親說:你們都不要管我,如果“黑三”回來我能聽見,這雞巴黑驢走路和我的姿式如出一轍,正走一字步就又走成了八字步,沒有規(guī)則,隨心所欲,當然它尥開蹄子的時候只能是它自己的驢步,它跑起來了我怎么也不會是它的對手。父親每天都等到半夜,露水把胡子打濕,頭上長出了一層霜氣。父親倔犟地像個孩子,半夜的時候我悄悄出來,默默地坐在旁邊或者給他披一件衣裳。父親不說話,似睡非睡地面向大街,瓦塘南街靜得能聽見鳥兒的呼吸,看見鳥兒的肺部在呼吸中翕動。一只狗在大街遛食兒,看見我們默然無聲地離開,逐漸消失在更深的夜幕。院里傳來一只雞做夢的聲音,咕咕幾聲又沉入夢鄉(xiāng)。父親攥攥我的手,仰著頭,很小的聲音:安兒啊,睡吧!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又說:你去睡吧!又過了一個時辰,父親說:安兒,還沒去睡,你還要上學(xué)。父親有時想和我說幾句話就說了:安兒,你放心,咱家“黑三”會回來,不用去找,它很懂事,比你們還有智慧,它能在雪坑里救我,你說它多有智慧的一個孩子,對吧?
我不想讓父親丟開我的手。
父親講那個黃昏,他說:安兒,我坐在門口我眼前有時是新鄉(xiāng)的黃昏,那樣的黃昏是個怪物,那樣的顏色,連星星和月亮都不一樣,都被黃昏遮淡了,孩子,我看見路面都鍍上了金,二啊,要坐在那黃昏里多好,你長大了將來把你的孩子生在那里,孩子的額頭會不一樣,印堂發(fā)亮,天閣飽滿,地閣方圓,說不清我們墳上會閃一串亮光。安兒,爭取啊。安兒啊,我不知道毛主席住過的地方是啥樣子,你長大了一定要去看看,也替我看看,我怕是沒那個精神了,你說你將來要把孩子生在哪大地方是啥氣勢?拉出的屎說不清都能當槍使。閉了會眼,父親又說:你說我們家三兒是不是去了那個黃昏,到了那黃昏不想出來,出不來了?父親的手在冰涼的秋夜有了一層濕潤,暖著我的手。父親說:“黑三”這小來我們家太辛苦了,天天拉著我東奔西跑,你看它腿上的毛磨得沒有幾根了,你看看人家的驢,過了農(nóng)忙在家呆著,吃香的喝辣的,自在。咱太累著三兒了,它想出去遛噠遛噠也對,想找誰吃飯喝酒聊聊天也對,它要是回來咱不計較。
父親正說著不說了,父親聽到了一種聲音,過了一會兒滑過去的是一輛摩托,又靜下來。父親倚著樹有了些微的鼾聲,夾著嘆息。
現(xiàn)在我告訴你們我們家的“黑三”失蹤了。我們家的黑驢非同尋常,每年都會有一次失蹤,“黑三”的失蹤讓我們憂慮,陷入憂傷。正如我剛才的描述,“黑三”的第一次失蹤是來我家的第二年秋天,我們不知道它是怎樣掙脫僵繩的,又是怎樣拱掉了那扇門,至今對我們是一個謎。父親凌晨起來喂它的時候它不見了,連一張紙條也沒有留下,不告而辭,不辭而別。那幾天說的最多的就是,它要不回來真是畜生,它沒良心。有時父親對著椿樹吐出一口長氣,驢啊,你真沒良心。父親對圍在他身邊的人說:我就坐在椿樹下等。我們瓦塘南街南胡同的很多人都勸我父親,說:你要好好休息,你在屋里也能聽到驢的消息。父親說:你們不懂我的心情,我的心其實像刀絞一樣。田交易也來勸父親,說:司老二,你的心像刀絞一樣我們清楚,可這秋風(fēng)刮起來也像刀子一樣,你不要被刀子樣的風(fēng)攘出病來。父親說:老田啊,驢找不回來,我對不起你。田交易說:我沒那么嚴重,不行我再給你賒一頭驢回來。父親趕忙搖頭,說:等等,等等,我們家的驢會回來的,我和它和平共處,休戚相共,互不侵犯主權(quán),我和它沒有什么隔閡,頂多是我太疲的時候慢怠過它,它不至于這樣。有人勸父親報案,說一頭驢在咱瓦塘南街也算件大事,是搞生產(chǎn)搞副業(yè)的主要工具,是生產(chǎn)力也是物質(zhì)資料,對你們家對瓦塘南街都有較大影響,報了案說不定抓住了偷犯,誰家丟過的東西也能帶出來了。父親搖頭,咱司家還沒有報過案,報案挺麻煩的,我哪里有錢請破案人吃飯啊,說不清把一頭驢吃進去了。再等等吧!有人接過父親的話,再不報限定的時間就過了。
你們不要打亂我,我有主見,我相信我的驢。
父親擠住眼,細心聽著路上的聲音。
那時候哥哥和我本家叔走在尋找“黑三”的路上,他們先去了驢的“娘家”,根本沒有驢的行蹤。主家說你們來我們家找錯了,驢不會再回到它原來的地方,驢這種東西有性格,誰把它賣了它內(nèi)心里有一種嫉恨。本家哥和本家叔叔又去了常屯,他們正好逢到了常屯的又一個廟會。兩個人去了驢市,和父親兩年前買驢一樣在驢腿間穿梭,鼻子里灌滿了豐盛的驢尿和馬尿味,從驢屁股放出來的臭氣使哥哥和本家叔換著手捂著鼻子。最后他們失望地離開常屯,在快離開時見到了搦著鞭桿的田交易,田交易說:我也沒有見到那頭黑驢,如果見到它我會馬上認出來,千方百計把它再牽回瓦塘南街,我不讓老司受折磨,半夜三更地倚著樹在夢里叫喊。哥哥和叔垂頭喪氣,回到家里看見椿樹下坐的那個人,閉著眼。說:不會丟的,不會,黑驢是個有心的驢,我夢見它了,明天,最遲在后天就會回來。父親的話像一陣囈語,說完了高高地“唉”出一聲,這就是田交易說的叫喊。
不斷聽到送來的消息,鄉(xiāng)村不缺這樣的探子,傳話比捎?xùn)|西要快得多。說“黑三”在一片稻田里走,有人看見它走在千畝稻田的一條溝邊,待走過去想看個究竟,又不見了它的影子。那一天常屯的一個親戚過來,是我的一個本家姐,她告訴父親,廟會那一天深夜,有人看見一頭驢在栓牲口那片地方,孤自地來回游蕩,天快亮的時候又跑得沒了影蹤。
父親說:好,這說明驢就要回來了。
果然在第三天的黃昏,父親從椿樹下起來,父親說,“黑三”要回來了,我得去接。父親往九彎河去,九彎河在瓦塘南街的東南,通向牛塘有一條九河橋。父親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九河橋,父親站在橋上,一陣風(fēng)掠過河床,傳來一陣浪濤翻滾聲,父親就是這時候清楚地聽見了蹄聲,伴著河邊的草地。河水從蹄子下掠過,一波一波地往遠處流淌。父親睜開眼,叫了一聲“三兒”?!昂谌表懥恋卮蜻^來幾個響鼻。接著聽見的是它的奔跑。
9
“黑三”第二次失蹤我沿著滄河找,出門不久看見一個葡萄園,在葡萄園我看見一個女記者,后來她采訪過“黑三”。我離開葡萄園逆河而上,找到了滄河的源頭,我在大河邊尋找,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獲。在大河邊我睡了一個晚上,我又沿著滄河回到瓦塘南街,在我回來的路上下了一場大雨,我被淋成一個落湯雞。幾天功夫,河畔的莊稼蓊郁起來,玉米抽了天尖,高梁穗兒已經(jīng)變紅,一粒粒發(fā)明發(fā)亮,鳥兒在莊稼上飛,河灘草長得更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上竄,像一片森林,河洼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蛙聲。我回到瓦塘南街看見了椿樹下的父親,椿樹的枝葉長得還十分稠密,密密麻麻看不見透過樹縫的陽光,一批麻雀呼喇喇掠過,小翅膀像空中的標點。父親對我的空手而回沒有任何的表情,他的胡子像河灘里的野草,有幾個人圍著父親,聽父親竊竊私語地念叼,父親說,等吧,“三兒”會回來的,和去年一樣。父親在說說了不知多少遍的話,“黑三”是成心讓我休息幾天,幾天前我還趕它出去它都不大情愿,那幾天我的哮喘病犯了,喉嚨一陣陣地發(fā)癢,走在路上的時候喉嚨眼發(fā)出吱吱的哨兒聲,“黑三”心疼地扭頭看我,意思是讓我回家歇,不該天天這樣累。不是我歇不下來,是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昂谌迸苣翘?,我咳嗽得更厲害,在我開門添了一遍草時我去廁所,等我出來它不見了,天還黑著,我喊著“黑三”,我一直找到村外,可到處都是莊稼我找不見它。我只好坐在椿樹下等,就這樣,我相信它會回來,和上次一樣。
那個記者來我們家是幾天后,她舉著相機,咔嚓咔嚓拍著,和“黑三”合影,對“黑三”說,英雄,神驢。“黑三”是我回來的那天晚上回來的,其實那天我們都已經(jīng)睡了,快天明時,父親坐起來,說,不對,“黑三”已經(jīng)回來了。我跟隨父親去牲口屋,果然看見那一雙明眼,“黑三”看見我們打了幾個響鼻,蹄子搗搗地低下頭,像對自己的出走不好意思。記者對驢失蹤又自己回來感到蹊蹺,那么多小偷,恁多殺手怎么沒有人把“黑三”干了,那么多交易,沒把“黑三”倒賣出去。記者感慨,可惜啊,要是驢能回答就好了。
我告訴記者我見過她,在葡萄園,那一年我出去找驢,那一年我們家的驢第一次失蹤,后來也是自己回來。她睜大眼,說,怪不得我覺得你眼熟,你那天就是去找驢?你還對我說到滄河,你的手里握著一個很破的草帽。
對。
你天天趕驢?
不,我上學(xué),再有一年就畢業(yè)了。
父親說:他考不上就把驢交給他,讓他學(xué)會掙錢過日子。
我說:我不!
父親說:走著瞧吧,學(xué)而優(yōu)則仕,學(xué)不優(yōu)你當然趕驢。
父親說完站起來往驢的身邊走。
給我們照個相吧。父親說。
記者給我們照了相,開始采訪父親和驢。
我們家的驢三天以后登上了報紙。
10
我看見一池蓮花,我坐在驢車上看見一池蓮花。應(yīng)了父親的話,我接過了父親的鞭桿,我趕著毛驢去送骨頭,我開始加入收骨頭搞副業(yè)的行列。我跟著老連叔、瘸子張山往焦作的路上走。夜晚睡在路邊的麥場里,我一次也沒有看到那金色的黃昏,幾次路過新鄉(xiāng)太陽都還高高地掛著,我只看見那些高樓,聽見大樓的窗口放著音樂,我坐在驢車上仰望這個城市,想象著父親對我夸耀的黃昏,我一定要在某一個夜晚來看看。那一年我畢業(yè)了,幾分之差名落孫山,我沮喪極了,我先是天天坐在房頂,望著村外的莊稼,看著風(fēng)一縷縷打著旋兒繞過來繞過去,把鳥兒繞到了天上,把白云繞成了帶顏色的云,這時候雨下來了,下得我連房頂都坐不成。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我想復(fù)讀,或者在冬天的時候報名參軍,可我不敢對父親說。就是這時候父親把我從房上叫下來,說,你坐再高的房頂也看不出個啥名堂,沒有用,你看的再多也是空的,天上不會往你懷里掉寶貝,最多掉幾個樹葉什么的。我不想說話,我知道我的掙扎和奮斗還沒有結(jié)束,我不服氣,我咬住嘴唇。父親說:你不服氣也不行,嘴唇咬破也無濟于事,現(xiàn)在寫血書也少有人信,干什么都要實打?qū)嵉?,學(xué)而優(yōu)則仕,學(xué)不優(yōu)誰有辦法,孩子,原諒你老爹,我說過,走著瞧,結(jié)果你沒考上,我們沒有瞧見你的通知書。在父親在和我談話對我教訓(xùn)時妹妹躲在門口隔一會兒伸出頭看我一眼,撲閃著大眼。父親說,我說過了,給你鞭桿。
我仰著頭,摟著膝蓋,搖搖頭。
父親說:不行!
我抬起頭,咬著掉到嘴角的淚。
父親低下聲音,我去收,你沒有經(jīng)驗,你跟著你老連叔去送,替替我。
我答應(yīng)了。這合我的心意,我一直想替替父親,想去看看通向焦作的這一條路,去看父親給我講的那個黃昏。
父親說:別怨爹,路只好一點點地走了。你比我強,還有人交給你一頭驢,你爺什么也沒有給我留下。
我最后接過了鞭干。
就這樣,我趕上了驢。
我看到了一湖蓮花。我走迷了,和老連叔、瘸子張山分開走到了另一條路上。是“黑三”拉著我走到這路上的,后來我想到了這是“黑三”的預(yù)謀,而且“黑三”走過這條捷徑,后來父親告訴我似乎他也見過一湖蓮花,可他只顧趕路,沒有時間和心思去看什么蓮花。我看了,我迷住了,就有了后邊的故事。我被大片的蓮花迷住了,青翠欲滴的蓮葉,亭亭玉立的蓮花,把一個湖或者一個野坑撐起來,像一個仙境,太美太好了。我想起我背過的《愛蓮說》,“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至今想起來我還在激動,在鍍金的夕陽中,那一抹夕陽恰好反襯在蓮葉和蓮花之間,湖水中泛起耀眼的黃金色,風(fēng)掠過蓮湖,在湖面上蹁躚,然后平靜下來,看到的只是蓮花,聽到有鳥在蓮葉間唱歌?!昂谌蓖O聛恚@呆地看著蓮花,夢一樣的蓮花,我記得蓮花湖邊開滿了野菊、三色堇、水仙、蓊郁的草地茸得似一片地毯,我想不到“黑三”也會那樣忘情地凝望蓮花。我忘情地走向蓮花湖,蓮花簡直是來自天堂的仙子,17歲的我腦子里迸出的是不僅是周敦頤的《愛蓮說》,是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古詩,還有一個叫蓮的同學(xué)。后來我還一直愛她,一直把那場最初的萌生看成我的初戀,我給她寫過信,收到過她委婉的拒絕,我把她的拒絕歸同于我的高考失利,如果我再次考試成功,我會再給她寫信或者找她。我在走向蓮花湖時浮想聯(lián)翩,美好的事物讓人展開想象,我又默默地背了幾首關(guān)于蓮花的詩,我坐在了蓮花湖邊,我把什么都忘了,甚至“黑三”。
我把“黑三”丟了,就是那天。或者說“黑三”又一次失蹤。在月光下我看見它把蹄下的一片青草啃完了,看見了它留下的蹄印,蹄印是它寫下的幾行字給我的留言我當時沒有讀懂。奇怪,我們家“黑三”那天催我的叫聲我也沒有聽見。“黑三”就這樣拋下我走了。禍不單行,我高考失利,我聽父親的話趕驢往焦作的骨膠廠送骨頭,我看到了堆積如山的骨頭,在我趕著毛驢的路上,身后是成千上萬只的蒼蠅,那些骨頭的腥甜一陣陣鉆入肺腑,我被蓮花迷住,我家的黑驢再一次失蹤。
我跑回家,看見老連叔、瘸子張山都坐在我們家等我,看見我回來吃驚地站起來,他們以為我和驢一塊兒丟了。我回來了,但黑驢沒有回來。我在父親面前痛哭失聲,“黑三”沒有回家,我以為它拋下我想念父親自己回來了,黑驢真的丟了。我在第二天的月光夜又回到了蓮花湖邊,我又一次打坐,期待著蓮花湖邊的蹄聲,我相信“黑三”會回來找我,會回來找我,一定的,它不會那樣沒有良心,走得那樣決絕??墒菦]有。
很長時間我一直都活動在那一帶的鄉(xiāng)村。我提著一桶漿糊,不斷地往村里村外的墻上、包括蓮花湖邊的樹上貼“尋驢啟示”,我找到記者翻印了“黑三”的照片。我整天穿梭于鄉(xiāng)村,穿過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舉著相片打聽著我家的“黑三”。我再一次踏上去滄河上游的路,又一次路過葡萄園,我始終提著漿糊,到處貼滿了啟示。我們始終沒有得到消息,沒有聽到驢的腳步。那一年,再一次坐在椿樹下的父親徹底的失望了,凳子下的荒草串出了凳縫結(jié)了草籽。但是,我看到了黃昏,父親鄭重地給我講過的那個黃昏!我是無意間走進黃昏的,華燈初上,我忽然陷入在黃昏的金光里,黃昏燦爛,金色的光劍纏滿我的全身,我的頭頂是父親形容的“黃昏陽光”的照耀。我在黃昏里不知所以,流連忘返,我的手里還抓著漿糊。我相信一切無意的融入才是幸福,才有最深的體味,是冥冥的指引,是暗中有一雙手牽引。我站在黃昏里,我像一個花子,往黃昏的更深處走,流連忘返……我的眼前是父親在院子里對我講黃昏的神情,我一邊走一邊流淚。
我聽見父親說:兒啊,你的孩子生在這個城市多好,拉出的屎都帶金光。
我回到家。
父親還坐在椿樹下。
父親搬著指頭,算著“黑三”在我們家的日子,算著已經(jīng)失蹤的日子,嘴角掛著口水。我狼狽不堪地站在父親面前,等夜越來越深時,我莊嚴地對父親說,我看見了黃昏,您講過您看到的黃昏。
父親像忽然從夢中醒來,拽住凳子下的一把草,踢翻了凳子。大喊:孩子,準備你的書包吧!“黑三”要成全你——
我回到學(xué)校復(fù)讀。
第二年,我拿到一張大學(xué)通知書。我又去了蓮花湖,爾后我獨自走在去焦作的路上,我要親自量量去焦作的距離……
責(zé)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