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光榮呢，不丟人蠻好了。”很久以來，只要光榮做錯了什么事，或者做了什么讓潘梅不入眼的事，潘梅總要拿光榮的名字?jǐn)?shù)落光榮。

一般情況下，光榮不接嘴。他臉上的表情也是波瀾不驚的，好像他想讓潘梅明白，她說了也白說，她這是在說另外一個與他無關(guān)的人。

可是，只有他自己才清爽，每當(dāng)潘梅在說他的時候，他是在回話的，不出聲地用心回話:你看好了，我總有一天會讓你說不出話來的。

當(dāng)然，這是指潘梅說不出數(shù)落的話來，別的話她還是可以跟他說的。往往在心里這樣說著時，他的腳就開始在客堂里移動了，他走到了屋外。

這一天也是這樣，他心里嘀咕著走到了屋外。屋外的陽光芒尖似刺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閉了一下，再睜開時，陽光已經(jīng)不是芒尖了，已經(jīng)是亮眼的繽紛了，在亮眼的繽紛里，香花橋鎮(zhèn)北市街彩票銷售點(diǎn)里張阿姨的面孔也映現(xiàn)了出來，她燦爛的面孔和亮眼的繽紛組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吸引著光榮的腳步繼續(xù)往前走。

半個多小時后，光榮就來到了彩票銷售點(diǎn)前。張阿姨臉露親切、燦爛的笑容，把電腦里打出的一串阿拉伯?dāng)?shù)字遞給光榮。這時候，街沿邊一棵泡桐樹上有小鳥在發(fā)出歡快叫聲，很短促，卻在光榮的心里激起了持久的回聲。

“買彩票就要堅持，”張阿姨對光榮說，“你已經(jīng)堅持半年多了，一般來講，堅持三年，只要堅持三年，好運(yùn)肯定會到來，好運(yùn)到來時，你想推也推不掉。”

小鳥歡快的回聲原來是張阿姨絮絮叨叨的話。光榮看著自己手里的一串阿拉伯?dāng)?shù)字，覺得這數(shù)字現(xiàn)在就是他最親的親人，因了這位親人，他的心也小鳥一樣在歡快地鳴叫。

平時，他的心可不會這樣歡快地鳴叫的。平時，他這位四十多歲的男人在鎮(zhèn)上一家民營服裝廠的整燙車間上班，整燙車間在這家工廠的地下室，整天又悶又熱，象個蒸籠。在沿海地區(qū)，像光榮這樣年紀(jì)的男人，其實隨便干些什么都要比在服裝廠里來得收入高。可光榮現(xiàn)在就是一條待在燙水里的魚了，這燙水如果是由冷水一下子變燙的，光榮這條魚很可能會在剎那間迅速跳出來?？蓡栴}是，這水不是一下子變燙，而是慢慢加溫，光榮這條魚就絲毫沒有察覺到水溫的變化，而正是在這種不知不覺的變化中，逐漸變燙的水已經(jīng)燙酥了光榮的骨頭，他再也沒有力氣跳出這包裹著他的水了。

對，整燙車間就是蒸籠，就是一汪燙水，在一汪燙水里的光榮卻還能游動?，F(xiàn)在，光榮這條魚游到香花橋鎮(zhèn)北市街南端的“佳佳”幼兒園門前。幼兒園坐西朝東，門前有一塊水泥開闊地，開闊地的中央用黃楊木欄柵圍著一塊泥地，泥地上長著一棵白皮松。白皮松的樹干上顏色斑駁的鱗狀樹皮經(jīng)陽光照射發(fā)出了迷離的色彩，使白皮松象是穿了迷彩服。光榮待在白皮松的一側(cè)，覺得自己也差不多穿上了迷彩服，很安全。可是，即使沒有這迷彩服，在幼兒園里陸續(xù)走出的那些女教師中，又有誰知道白皮松邊這個臉色暗淡的中年男子是專門在今天的中午來看她們的呢?

女老師們分批走出幼兒園大門，到離幼兒園100米遠(yuǎn)的鎮(zhèn)政府機(jī)關(guān)食堂去吃中飯。她們?nèi)宄扇旱爻鰜?，從最先的幾個女老師出門，到吃罷中飯的最后幾位女教師進(jìn)幼兒園，大約需要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站一個小時，光榮的兩條腿是根本覺不著累的，他是服裝廠整燙車間的工人，一整天一整天站著燙衣服的，他最不怕的就是站立?？稍诎灼に蛇?，他往往只站上十分鐘，脖子就會微微的酸麻。其實他也不是伸著脖子，有時甚至是縮著脖子的。他認(rèn)為，自己脖子的酸是與那位扎馬尾辮的女教師有著關(guān)系的。

為了錯峰讓電，光榮的服裝廠總是在禮拜二讓職工休息。在這個禮拜二的中午，馬尾辮已經(jīng)去了食堂，可光榮卻還想看到她從食堂出來，走進(jìn)園門。半年前，他第一次在“佳佳”幼兒園的門口見到了走出園門的馬尾辮女教師，眼睛圓溜溜的，上身穿著一件咸菜色寬袖絨線衫、下身穿著一條象是洗白、洗舊了的牛仔褲，女教師走路一顛一顛的，上身前傾，姿態(tài)就有一種飄的感覺。光榮的目光就象兩道柔韌的繩索，想去牢牢縛住那馬尾辮的女教師，無奈那女教師很快就在幼兒園門口消失了。光榮的兩道目光就變成了兩道被水打濕了的繩索，塌軟在了幼兒園門前的水泥地上。當(dāng)又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教師從幼兒園里走出時，他的目光再也沒有力氣從地上爬起來。

光榮把右手伸進(jìn)褲子袋，捏捏那張彩票，張阿姨剛才小鳥一樣的絮叨聲又在他的耳邊響起。再過不到三年的時間，我就不是光榮了，我就不是我了，我到時會把你約出了，到什么飯店，你隨便開口。光榮這是在對馬尾辨說了。他正這么在心里說時，躺在地上的目光迅速騰起，他的心跳也驟然加快。原來馬尾辮正與兩位高個子教師結(jié)伴著走來，要走進(jìn)園門了。突然，馬尾辮在幼兒園門口趔趄了一下，虧得被她身體左側(cè)的女教師扶住了，否則肯定要倒地上了。馬尾辮是被地上的一塊小石頭崴了一下。當(dāng)馬尾辮被同伴扶著，一趔一趄地消失在幼兒園里后，光榮憂心了，他不知道馬尾辮的腳到底傷了沒有，如果傷了的話，傷勢到底嚴(yán)重到什么程度，要到什么時候好。他看著園門口那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褐色石頭，心里對幼兒園傳達(dá)室的老頭動了氣:你肯定看到了那石頭，你怎么能不把這石頭撿起來扔掉呢?園長應(yīng)該把你開除。光榮快速走到園門口，彎腰撿起了那塊石頭。他重新直起腰時，一雙眼睛透過傳達(dá)室的玻璃窗，小刀一樣剜了一下里面守門的老頭，可是正看著報紙的老頭泥塑似的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光榮正是帶著對馬尾辮的那份牽掛離開幼兒園門口的。他在走離了那棵白皮松七、八十米遠(yuǎn)之后，就把右手中握著的那塊涼涼的石頭狠狠扔向路旁的一只垃圾桶。

光榮到家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

“法蒂卡羅”攝影店的白水師傅胸前端著個照相機(jī)，已經(jīng)站在了光榮家屋場的一角。潘梅也站在屋場上白水師傅的一側(cè)。她見光榮回來，就責(zé)怪光榮，不過語氣倒還算平和。

“看看，家里有事，你還野在外頭。”她說。

光榮到屋后停好自行車后，又來到了屋場上。白水師傅和潘梅已經(jīng)走進(jìn)了客堂， 光榮也一步跨進(jìn)客堂。

白水師傅在八仙桌邊坐下，說:

“橫涇村的每戶人家，都拍十張照片，屋前兩張、屋后一張、客堂廚房各一張，還有……”

橫涇村的農(nóng)民房要被區(qū)工業(yè)園區(qū)整體動遷了，農(nóng)民們都很留戀老宅，家里有照相機(jī)的，就提前在屋前屋后“喀嚓喀嚓”地拍起來。這事給了村主任啟發(fā)，村里正好還有一些留存款，村主任就決定邀請鎮(zhèn)上“法蒂卡羅”攝影店的白水師傅來給每家每戶拍照留念。要拍照留念，也要叫高水平的人來拍，也要對得起老屋老宅基!村主任對村民們說。這樣，白水師傅就背著個南瓜造型的攝影包來了，攝影包上印著一行字:法蒂卡羅，來自歐陸的風(fēng)情。這行字唬得村民們一愣一愣的。那幾位用自家相機(jī)已經(jīng)提前給老屋老宅基拍過照的村民就在心里感到很難為情。

八仙桌上放著的那杯茶已經(jīng)不再冒氣，白水師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問潘梅:

“還要等光小峰嗎?”

等小峰回家后再拍其實也是白水師傅的想法。白水師傅這次來拍照，主要有兩個基本指導(dǎo)思想，一是照片上一定要有人，不能光有物。二是拍照時，全家人都要齊，不能缺誰?？蓡栴}是，光榮的兒子小峰在外區(qū)讀技校。為了這事，白水師傅在早上就托人來關(guān)照了。潘梅就給小峰打了電話，小峰也答應(yīng)一吃罷中飯就回來的，可直到快下午一點(diǎn)半了，他還是沒有回來。應(yīng)該說，白水師傅這回也算是有耐心的了，他每天要拍好幾戶人家，要是放在別人家，他早就不耐煩了。但是，他覺得他在潘梅身邊挺待得住。他甚至想到今天就到潘梅家為止，不再往下拍下去了。

“我早就要你不要等了嘛?！迸嗣氛f。

“好，好?！卑姿畮煾嫡f著，屁股卻沒有從凳上抬起。一縷風(fēng)從客堂門口吹來，把白水師傅耳邊的長發(fā)吹到他的面孔上，他就舉手用細(xì)長的手指把頭發(fā)重新撩到耳朵后面。白水師傅留著長及肩膀的頭發(fā)，臉又白，所以村民們分不清楚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是女人氣還是藝術(shù)氣。

光榮遞一支“牡丹”牌的香煙給白水師傅，白水師傅揮揮手，說自己早已經(jīng)不抽煙了。光榮想為自己點(diǎn)燃煙，白水師傅又揮揮手，止住了光榮，說就要拍照了，你還是不要抽煙了吧。

光榮想不明白不抽煙與拍照有什么關(guān)系。但一會兒后，他就明白了，原來白水師傅是要光榮站在屋前，拍一張屋前照，而白水師傅是不喜歡香煙出現(xiàn)在照片上的。當(dāng)光榮在屋前站定時，白水師傅要潘梅站到光榮身邊。這幾乎讓光榮和潘梅同時吃了一驚。

“還是給他一個人拍吧?！迸嗣氛f。

“不行的，屋前照總要拍一張夫妻合影的?！卑姿畮煾嫡f。

“我這個人不上照的?！?/p>

“再不上照的人，由我白水拍出來都要比她本人好看?！?/p>

潘梅覺得自己找錯了一個理由，但一時又找不出別的不拍合影的理由，就只能說:

“屋前照不是要拍兩張嗎?我們一人一張，不是也蠻好嗎?”

“不行的，哪有不照一張夫妻合影的?？焐先ィ野姿O(shè)計的拍照方案還沒有人反對過呢!”這時候，白水身上固執(zhí)的藝術(shù)氣就完全超過了他的女人氣。

潘梅也就不再堅持，走到了光榮身邊。

“挨近點(diǎn)挨近點(diǎn)?！卑姿畮煾涤址愿?，“光榮你怎么站不直?”

“他幾時站直過?”潘梅說。

聽潘梅這么說，白水師傅就不再要求光榮站直，只是再一次要求他們挨近些。光榮就移了移自己歪歪的身子，當(dāng)他的手臂碰到潘梅的肩頭時，他感覺到潘梅的肩頭像是抖了一下，迅速躲閃開來。就在這時候，白水師傅手中相機(jī)的閃光燈發(fā)出了一道刺眼的光亮。

“好!”白水師傅說，“接下來一張不必拍合影了，可以是單人照，你們誰上?”

光榮已經(jīng)走到一邊，他望望潘梅。潘梅舉手理理自己的頭發(fā)，擺出了一個自認(rèn)為很不錯的造型，等著白水師傅手中相機(jī)的閃光燈再次亮起?？砂姿畮煾挡⒉粷M意潘梅的造型，把手中的相機(jī)遞給了一邊的光榮，然后走近潘梅。

白水師傅的雙手放在了潘梅的兩個肩頭，把潘梅整個上身的姿勢重新擺布了一下。然后他后退回來。正當(dāng)光榮想把相機(jī)重新遞給他時，他卻再一次走近潘梅。他舉起雙手，兩只手掌放在潘梅腦袋的兩側(cè)，開始擺布起潘梅的頭。

“你這臉型稍微側(cè)轉(zhuǎn)一下拍，可能更好看?！?/p>

但僅是可能，所以白水師傅一會兒擺弄潘梅的腦袋，一會兒又后退著看潘梅，像是在反復(fù)考量那種可能。直到潘梅站得腿都有點(diǎn)酸了，白水師傅才肯定了那種可能，從光榮手中接了相機(jī)，以光榮家的屋門為背景，給潘梅拍了一張單身照。

“你在照片上肯定比本人還要好看。只是這屋門和旁邊的墻壁……” 白水師傅轉(zhuǎn)臉看著破舊的椴木木門和斑駁的墻。

潘梅說:“我們這房子是村上最破舊的了?！?/p>

房子是二樓二底，是在小峰十歲那年造的。造好后，就不再愿意往房子上投錢了，即使是在潘梅跟隨外村的一位小姐妹到阿聯(lián)酋做小生意后。

光榮聽說潘梅也沒有賺到什么錢。潘梅這種辦的是短期旅游簽證，后讓自己的身份黑下來偷偷在當(dāng)?shù)刈鲂∝?。阿?lián)酋警方一直查得很厲害。據(jù)說，幾個月前，潘梅就被阿聯(lián)酋警方逮著過一次，一年的生意就白做了。

光榮吸溜了一下鼻子，隨潘梅和白水師傅走進(jìn)屋內(nèi)。在樓上樓下轉(zhuǎn)時，光榮沒有進(jìn)樓上的那個東房間，那是潘梅住的房間。一年前的夏天，潘梅從阿聯(lián)酋回來，半夜時分，光榮摸進(jìn)那個房間，卻被潘梅狠狠推了出來，從此后，光榮就再也沒有進(jìn)過那個房間。

“動遷費(fèi)什么時候下來?”走出潘梅房間時，白水師傅問站立在小峰房門口的光榮。

“說園區(qū)錢緊，等房子全部拆除后才給呢。”潘梅代光榮回答了。

村上大概就光榮家提出不要園區(qū)給的動遷房，就要錢。動遷辦的人正巴不得這種貨幣安置呢。當(dāng)然，要錢不要房是潘梅的主意。她說，到這份上只能要更容易分割的錢了，只是到時小峰跟誰，她還沒有跟光榮說。

三人走進(jìn)小峰的房間，里面空落落的，就一張木床橫在中央，床上什么也沒有，櫸木床板泛著油亮的光澤。小峰在一個月前就把自己房間里的東西移到了學(xué)校的宿舍里。

在小峰房間，白水師傅竟然忘了自己先前說過的照片上一定要有人物的話，對著小峰的空床“喀嚓喀嚓”照了兩張。后來，三人來到了樓下客堂西面的那個房間，是光榮住的。白水師傅要光榮坐到自己的床沿上，然后對著他撳了兩下相機(jī)的快門。

白水師傅和潘梅重新返身上樓時，光榮沒有尾隨他們上樓。他依舊坐在床沿上，因為側(cè)著身子，他可以看到房間西窗外的那棵枯枝瘦葉的海棠樹。記憶中，這海棠樹一直這樣的，即使在三四月間別的海棠樹花團(tuán)錦簇的時候。這使光榮反倒習(xí)慣了海棠樹枯枝瘦葉的模樣。橙色的陽光灑滿在海棠樹上，這就使人感覺到這海棠樹就像在陽光里鏤出的。有一個小鳥飛落到海棠樹上，那鳥的頭頂上竟有著一片咸菜色的絨毛。這讓光榮立刻想到了“佳佳”幼兒園里常穿咸菜色寬袖絨線衫的馬尾辮。她知不知道我就要離開這個家?他明白，馬尾辮如果在這房子里住了十幾年，也舍不得離開這房子的，所以，他認(rèn)為馬尾辮肯定能理解他心里對這房子放不開的情緒。想到馬尾辮能理解他的這種情緒，他的鼻子有點(diǎn)酸。他又想，馬尾辮知不知道他就要住到他的一位守傳達(dá)室的遠(yuǎn)方大伯那里去了呢?如果她知道他要與大伯一起擠在一張窄小的鋼絲床上了，她會怎么想呢?他的鼻子更酸了。

過了很長時間，怎么不見白水師傅和潘梅下樓來呢?也有可能白水師傅早就在潘梅的房間里拍好了照，早就下樓了，早就離開光榮家了，只是由于他專心致志地看著窗外的海棠樹，沒有留意罷了。這么想著，光榮就在床沿上站起了身，走到了客堂里。

一到客堂，光榮聽到了潘梅像是在責(zé)怪誰的聲音從樓上傳下來。他又不在樓上，她能責(zé)怪誰呢?很快，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光榮就坐到了客堂的門檻上。屁股感受著櫟木門檻的涼意，光榮眺望著屋場前的一片麥地，顏色還很蔥綠的麥子在風(fēng)中涌動著，使整個麥田看上去就像風(fēng)中的湖面。面前的這片麥地是別人家的承包地，而光榮家的承包地則在河的北面，靠近別人家的房屋?？磥?，這世界就是要跟人鬧別扭，不讓人感到便捷、適意。

又過了一段時間，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光榮連忙轉(zhuǎn)臉，見白水師傅和潘梅一前一后地走下樓來。光榮從門檻上站起來。

“我給你家多拍了好些照片?！卑姿畮煾祵鈽s說。光榮點(diǎn)點(diǎn)頭。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潘梅，潘梅別過臉去。潘梅的腳步跟隨著白水師傅的腳步跨出門檻時，光榮看到她的臉比平時紅了好多。

潘梅把攝影師傅送到屋場的一角后，就不再送，轉(zhuǎn)身回家了。

村長說過，哪戶人家拍過了照，動遷工程隊就要在第二天進(jìn)場。所以，在白水師傅走后約一小時，潘梅叫來了一輛小卡車，把她房間里的東西往小卡車上裝。東西都裝在幾只白蛇皮袋里，卡車司機(jī)做著搬運(yùn)工的活，樓上樓下地跑了幾次。光榮想去幫那卡車司機(jī)的，可看看潘梅那張漠然的臉，他就沒有了行動。

卡車的后屁股終于放屁似地響了一下，吐出一縷白煙，從屋場上開走了。光榮聽說潘梅在附近的“江邊旅館”暫時租了間房。那天，光榮往阿聯(lián)酋掛長途，喃喃地說，這次動遷辦給出的房源全是沒有產(chǎn)證的聯(lián)排別墅，按老屋的面積，他家只能得到一套。潘梅當(dāng)即就在電話里作出了要錢不要房的決定。決定作出后，她也很快回來了。

光榮突然很想到樓上潘梅的房間里去看看。潘梅在阿聯(lián)酋時，這房間也是緊鎖著門的，可現(xiàn)在，光榮相信房門是開著的。司機(jī)和潘梅還要把車肚里的蛇皮袋搬進(jìn)旅館房間，肯定要有一陣時候，所以她一時不會回來?；蛟S她今天也不再來了。這么想著，光榮就朝樓上走了。

潘梅的房門果然開著，房門里的北窗也開著，光線從北窗照進(jìn)來，使空落落的房間顯得很亮堂。那只緊靠北墻的五尺木床暴露著色彩暗淡的棕繃。一雙掉幫的黑色皮鞋被潘梅扔在了墻角里。光榮的目光從那雙被遺棄了的黑皮鞋上移開，又落回到床前。他看到床前的地上有著好幾個白色紙團(tuán)，他仔細(xì)一看，那是一些被揉成團(tuán)的草紙，很白。

他坐到了床沿上，右腳碰了碰其中的一塊紙團(tuán)，那紙團(tuán)竟展開來。他看到紙上有著濕濕的還沒有干透的水漬。

光榮收回目光，又用手摸摸屁股下的棕繃。他其實在這棕繃上也躺過十年多一點(diǎn)的時間啊。從結(jié)婚到小峰十歲多一點(diǎn)，他夜里一直是在這房間里度過的。他原本就熟悉這房間里的一切，甚至熟悉北窗外被楝樹枝條分割的天空的。今天卻要到這房間里來偷看，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滑稽。

一聲清咳把光榮從遐想中驚醒。潘梅站在了他的面前。光榮想從床沿上站起來，卻覺得自己的屁股很重。

潘梅用腳把床前的那些紙團(tuán)往床底下踢，樣子像是很隨意。這當(dāng)口，光榮站了起來，要往外走，潘梅叫住了他。

“今天晚了，我們的事明天早上到民政局去辦?”潘梅說。

光榮點(diǎn)點(diǎn)頭。結(jié)婚時，民政上共給了兩張結(jié)婚證，光榮自己的這一張他這幾天一直藏在口袋里，他就是等著潘梅開口，然后去民政局調(diào)一張離婚證。

光榮又要朝外走，潘梅又叫住了他。潘梅的目光在空落落的房間里轉(zhuǎn)一圈，開口:

“在這里住了近二十年，最好的日子都交在這里了，今天竟要離開……你往后住哪里?”

“先到我大伯那里，然后看，夠得話，用你分給我的動遷費(fèi)到香花橋鎮(zhèn)上買套小房子?！?/p>

“貼小峰的費(fèi)用我會按時寄你。”

光榮不吱聲。

“你也別怪我做得絕，”潘梅的眼睛突然有點(diǎn)紅，“我爸去年查出腸癌，一直在住院化療，花費(fèi)很大。”

光榮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自從他和潘梅的關(guān)系冷淡后，他就沒有到過潘梅在外區(qū)的家里，所以根本不曉得她父親得癌的事。

“你，你，”潘梅竟有點(diǎn)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你跟我去一次旅館吧，幫我去理理東西，東西多，我一人忙不過來?！?/p>

光榮正要開口說什么，突然聽到樓底下有人在叫他接電話，就走出房門，上身探出欄桿。是鄰居家十幾歲的女孩小翠，說是鎮(zhèn)上彩票銷售點(diǎn)的張阿姨打來的，叫他明天一早就到銷售點(diǎn)去一次。

光榮的心狂跳起來。光榮沒有手機(jī)，家里的電話也早就拆了，所以那次張阿姨問他要電話時，他就給了鄰居家的。張阿姨每次都留著光榮所購買的彩票的號碼，說只要有好消息，她就第一時間里通知光榮。

光榮想現(xiàn)在就到鎮(zhèn)上去，可看天色已晚，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到張阿姨一般都在下午四點(diǎn)半就停止銷售，下班回家的。反正也不差這一個晚上了，是來找他光榮的好運(yùn)，肯定也不會因為光榮多等它一個晚上，就會溜走。

光榮腦袋暈乎乎地來到樓下。潘梅跟隨著光榮的腳步，也來到樓下。十幾年來，潘梅好像是第一次跟隨著光榮的腳步走路。

到了客堂，潘梅說:

“走吧?到旅館去幫我理東西?”

潘梅用的是征詢的口氣，這也是十多年來潘梅所沒有對光榮用過的口氣。但光榮好像沒有聽懂潘梅的話，目光茫然地看著潘梅。潘梅又說了一遍剛才的話，光榮才跟著潘梅的腳步走到了門外。

走到“江邊旅館”大約要花半小時。

“那三張空床怎么辦?給鎮(zhèn)上的調(diào)劑商店，總歸還值幾個錢?！迸嗣氛f。

潘梅的聲音像是一陣嘈雜的馬蜂聲音，光榮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明白潘梅的意思。

“不要了不要了，那幾個錢要它做啥!”

潘梅側(cè)過臉，打量光榮的臉，有些仔細(xì)。和光榮突然變大的口氣相反，他臉上的神色是西天的夕陽涂抹上的一層憂傷。

潘梅想到從后天開始可能再也不會見到這個男人了，心里也禁不住涌上一絲憂傷的感覺。盡管這個男人是無能的，也常常是自暴自棄的，可他畢竟還是用每月八百元的工資努力應(yīng)付著這個家的日常開銷，兒子的學(xué)雜費(fèi)、每月的伙食費(fèi)等，而自己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在阿聯(lián)酋，碰到兒子添衣看病什么的，也都是由光榮掏錢的。

“今晚你就不要再回到老屋里了?！迸嗣氛f，她的聲音有些軟，這種軟連潘梅自己也覺得陌生。

光榮腦袋的暈乎感好了一些，所以這次他立刻聽清了潘梅的話，盡管她這次所說的話比剛才說的話要輕好多。光榮開始考慮一個百萬富翁在聽到潘梅這句話時該作怎樣的打算。有一點(diǎn)，光榮現(xiàn)在覺得很奇怪，就是在以前，他怎么總是感到自己連恨潘梅的資格也沒有的，可此刻他卻覺得自己可以恨潘梅了，盡管此刻的潘梅出乎他意料地一反常態(tài)，變了個人似的柔順。他心里真的誕生了對潘梅的絲絲恨意。他心里甚至還對幼兒園教師馬尾辮生產(chǎn)了一些若有若無的恨意，他想過幾天就去找馬尾辮，問她這樣長時間了，為什么還對他這么漠不關(guān)心?

在離“江邊旅館”還有幾百米遠(yuǎn)的地方，有一座遍布毛櫸樹的小山。山腳旁，有一座鐵皮搭建的長方形的廁所。在右側(cè)那扇門的上方標(biāo)著個“男”字。光榮推開了那扇門，跨進(jìn)去。

見光榮要解手，潘梅就停止了腳步。在男廁所門外等。

因為小山擋住了一部分陽光，潘梅覺得天好像一下子暗了下來。過了一段時間，光榮還不出來，潘梅就以為他是在大解。但是大解也不該有這么長的時間呀!潘梅心里疑竇叢生。她轉(zhuǎn)臉看看四周無人，就推開了男廁所的鐵皮門，一股臭味撲鼻而來。廁所里根本沒有了光榮的身影。她看到這廁所原來除了有個正門，還有個后門。她跨出后門，看到連著后門的，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通向毛櫸樹深處的小道。

潘梅想，這鐵皮屋廁所可能就是旅館的老板設(shè)計的，他要來旅館開房間的男女在正式跨進(jìn)旅館門時，再冷靜地想一想，如果覺得開房間的時候還為時過早，就可以從這廁所的后門溜走。

潘梅感覺著旅館老板的好意，嘴角就露出了一絲淡然的笑。她重新邁開步，朝旅館走去。她想，她松江泗亭的弟弟一旦開車來拉走她的東西，她就立刻離開旅館，直接回阿聯(lián)酋。

一個小時后，光榮終于摸到了彩票銷售員張阿姨的家門口，他敲開了門。

張阿姨用欣喜地口吻說:

“小光，你中了八百元錢!”

張阿姨看到光榮臉上浮起了一股怪異的表情。過了一陣，光榮的嘴巴就像離水的魚嘴那樣掙扎著開合起來:

“不是說大獎一直開不出，最近只要開出，最少也有一百萬嗎?”

“正因為大獎一直開不出，主辦方這一次就專門設(shè)了個特別獎，讓十萬個人每人中八百元，我也中了一個呢!”

張阿姨看到光榮像是腿突然斷了似地在她家門口倒下去。她叫起來。

責(zé)任編輯 維平

作者簡介:

林宕，原名徐斌，男，1966年12月出生，現(xiàn)供職于上海市《青浦報》社。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開始在《上海文學(xué)》、《鐘山》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并出版詩集《變聲期》。后因故停止創(chuàng)作十多年，2007年重新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曾被《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多次選載。上海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