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道在墳頭上站得最佝僂的那株蒲公英是不是我的祖母。在四月或者十月,天最高最藍的時候,曠野上很小的一陣風,就可以將我的祖母吹起。
不,那不是我的祖母。如果是祖母,怎么會沒有彎彎的手杖和黑黑的頭巾呢?如果是祖母,怎么會沒有纏繞鬢絲的炊煙如影隨形呢?
一裊一裊的迷霧散盡,一閃一閃的塵埃落定,公雞已倦于打鳴了,曙光早鉆透了老家青灰色的瓦縫。這時,有人豁然打開了我童年的大門,并用四寸金蓮在故鄉(xiāng)的土路上敲起了最輕的拍子。遠遠地望去,噢,那身上沾滿了柴草和煙灰的,向門外喊了三聲我的乳名的老奶奶,才是我真實的祖母。
2
祖母坐著小木船,沿長江順流而下,四十里的水路,是她一生中最漫長的旅程。
那是民國二十一年的某個黃道吉日,祖母出嫁了,嬌小的身軀剛一上岸,江風就一把掀開了她的紅蓋頭。祖母稚氣未脫的雙眼在葦岸邊忽隱忽現(xiàn),十四歲的臉頰,干凈秀美得沒有任何表情。
洞房是簡陋無比的茅頂土房。家具是借來的。床單和被褥也是借來的。新婚三天過后,所有的一切都歸還給了別人,只留下一貧如洗的日子,等待著祖母去慢慢承受。祖母什么也沒說,認了。那是父母之命。祖母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就把自己冰清玉潔的一輩子,拱手交給了我們一無所有的老何家,交給了那些閃爍其詞的媒妁之言。接下來,祖母生命中所有的關鍵詞都開始相繼呈現(xiàn),先是洪水,接著是戰(zhàn)亂、饑餓,接著是逃荒要飯、流離失所,接著是白頭人送黑頭人……所有的這些關鍵詞,都飽蘸著祖母的血淚,被一筆一畫地鐫刻在祖母疼痛的心尖上。
難以置信的是,一波又一波的浩劫,都沒有折服我祖母的稟性。她就像一株被車轱轆碾過的苦艾蒿,從災難的縫隙間挺直腰身,幾個回合之后,就將災難的轍痕從葉脈上抖落,繼續(xù)撐起了破碎的人生。忙亂中,祖母已經出落成一個標準的農家婦女,沉默,辛勞,節(jié)儉,憂患,淡化了美麗的笑容和身段,在三更燈火五更雞的情節(jié)中,開始了另一種循環(huán)。她把所有的哀愁都纏在裹腳布里,和祖父一起鋤禾種地,朝出夕歸,即使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刻,也未曾泯滅做母親的念想。
我的父親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那時,倭寇的炮聲已在長江兩岸隆隆響起,故鄉(xiāng)的土地開始像秋千一樣晃動,饑寒交迫和兵荒馬亂,籠罩著每一個村莊。地里的莊稼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豐收的理由,便一再將菜青色的表情掛在祖母的臉上。當我的父親第一眼看見我的祖母時,她那張十八歲的臉已經花容褪色,蓬亂的頭發(fā)和襤褸的衣衫,替代了這個世界的全部。從此,注定了我的父親要花更大的氣力,接過祖父和祖母貧賤的香火,以便日后讓我從中獲取更多沉重的資源。
3
祖母在人世間逗留了七十八年,掙扎了七十八年。想一想,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噢。將七十八個春秋的光陰,全都抵押給苦難,卻無法贏得任何一場牌局,這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氣和毅力啊!僅此一點,就足以讓我對我的祖母肅然起敬。
此刻,我凝望著祖母的墓碑,凝望著祖母和蒲公英的花傘一同遠去的身影,我很想說偉大,很想說悲壯,但我知道,偉大和悲壯都不可能用來解釋或形容我的祖母,因為,在祖母面前,偉大和悲壯都像燈火一樣熄了、滅了,所有的輝煌與精彩都照不到她。
祖母一共生了七個兒女,其中一個生下來不久就夭折了。祖母一咬牙,將滅頂?shù)膭?chuàng)傷咽進了肚里。
祖母的世界一片漆黑,我的二叔、三叔、大姑、二姑和幺姑,卻硬是要爭先恐后地趕來,他們沒有帶來火把和燈籠,卻帶來了一個家大口多的局面。面對著始終都無法擺脫的貧困,祖母卻像石頭一樣坦然,像灶臺一樣靜定,早年的恐慌已隨風而逝,梳理時光的手指越來越干脆利落,不計得失。
很多年,祖母的忙碌總是事倍功半,天和地總是喜歡倒過來,給祖母的疑問提供種種不合理的解答。祖母什么也不說,認了。她用針尖將油燈撥亮,將長長的線索納進鞋底。但是,在每一條熟悉的鄉(xiāng)路上,仍然看不到幸福的蛛絲馬跡。等到她的第一個孫兒呱呱墜地時,祖母已經是年近半百的中年婦女了。由于祖母是最先從接生婆手中將我一把捧起的人,因此,我睜開眼睛看到的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人,便是我的祖母:黑頭巾裹緊了她早生的華發(fā),額上交織著絲絲淺紋,紅暈散盡的臉龐已是暮色蒼茫。
4
祖母說,她一生中最快樂的事,便是隔著門縫迎接孫兒的降生。對于本來就十分窘迫的家庭來說,增添一張新的嘴巴,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件好事。可祖母不這么想。她雖然無法預料一代新人的出現(xiàn)究竟能給自己帶來哪些好處,但她的心底仍然充滿了欣喜和期盼。她邁著輕巧的裹腳,忙前忙后,一盆熱水端在手中,很久都不知道該如何倒掉。
許多時候,我的搖籃總是被祖母搖著。一九六五年春天的太陽忽明忽暗。我的母親就在忽明忽暗的太陽下患上了肺炎。由于家里沒錢,鄉(xiāng)下也沒有像樣的醫(yī)院,母親的病一拖再拖,直到被拖成了結核。從此,不到四個月大的我就被迫與母親隔離,祖母便成了我在襁褓中最安穩(wěn)的依靠。祖母用米糊和兒歌一天天地將我喂大,我童年的時光始終圍著祖母的背影在旋轉。蝴蝶飛著,斑鳩叫著,銜泥筑巢的紫燕,頻頻將我的視線從近處拉向遠處。我差不多完全忘記了母親的長相,卻只記著顫顫悠悠的祖母,在菜園里邁著碎步。
天空染藍了屋后的水塘。趁祖母不注意時,我悄悄地鉆到豆角架下,和自己捉起了迷藏。透過藤蔓和花穗,我看見蜜蜂的翅膀上馱著很細的云彩,接著,我聽見祖母的呼喚拖著驚恐的尾音。
青蛙在蹦,父親在忙,祖母在廚房,母親在病床。只有布谷鳥在低垂的天空下獨自歌唱。我童年的世界就是這樣一個奇妙的組合,那些簡單的場景和畫面中,總是帶著動態(tài)的寧靜和無知的哀傷。
有一天,吹糖人的貨郎挑著擔子從門前路過,比我大六歲的幺姑用橡膠鞋底為我換了一個糖人。我把糖人含在嘴里跑來跑去,糖人化了,化成了一張六歲的臉。六歲的臉還沒明白甜和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我年紀輕輕的母親就半睜著睡眼離開了人世。母親不要我了,母親把我徹徹底底地扔給了祖母。
那一刻,我懵懵懂懂地望著祖母伏在我母親的遺體上,一遍一遍地哭喊著我母親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喚著“兒啊——兒啊……”我的母親沒有理睬。后來我才明白,正是因為祖母親切徹骨的呼喊,我的母親才有資格睡得如此滿足,如此深沉。
幾天后,祖母止住了哭喊,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她已經哭不出淚了,喊不出聲了。當她將哭斷的腸子一寸寸地接好以后,腰身就開始有了小弧度的彎曲,凌亂的發(fā)梢上就飄起了九月的飛雪。
5
祖母依然站在原地,像苦楝樹伸展著枝椏,摟住風雨。大平原一望無際地鋪開,祖母的位置卻始終不在中心,而在角落。斑駁的墻壁和零碎的瓦礫,都記不住祖母的姓名和年輪。
祖母的腳印從來不曾清晰,房前屋后,那小小的“八”字形圖章,朦朧而又淺淡。那是祖母印在大地上的最凄楚的批注。如果還有一頭豬和一群雞從旁邊走過,那么,祖母對生活的批注,便多了一些更生動的附和,祖母清苦的歲月,便有了繼續(xù)往前延伸的理由。當然,祖母是不會計較什么的,她還要為兒女的婚嫁預備更多的歡喜和煩憂,還要為慘淡的人生預備更多的哽咽和絕望。
那一年,兒孫滿堂的祖母剛剛年屆花甲,祖父卻在病榻上猶猶豫豫,最終還是獨自去了天堂。兒女們沒有一個人記得起祖母準確的生日,甚至沒有誰提起,這一年里應該有鞭炮和新衣為祖母祝壽。祖母什么也不說,認了。她依然像每一個清晨一樣,和知更鳥一起醒來,獨自將炊煙升上屋頂。
乳白色的炊煙是祖母一生的旌旗,即使是五內俱焚的時刻,即使自己已直不起腰身,祖母也不會輕易離開灶臺,讓每一屢炊煙跌倒在地。
炊煙的素質對應著一個家庭的盛衰。作為炊煙永久的經營者,祖母從我記事起,就從來沒有像男人一樣圍坐在飯桌前,她總是默默地坐在灶臺下邊,低矮的小凳是她永不篡改的席位。
那年五月,金銀花開得格外酣暢,比我大六歲的幺姑睡在床上做夢,花香撒滿了幽暗的房間,二十歲的幺姑卻再也沒有醒來。那是一個心肌梗塞的早晨,煙霧迷蒙,祖母做好了早飯,去敲我幺姑的房門,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凝固的時間不容分說,就一把拒絕了祖母的哀求。晴天響起了霹靂,雨說下就下了。我美麗的幺姑沒有回頭,窄窄的竹床上,她青春的年華已經冰冷。我們一家人都在半信半疑之間猶豫著,抽泣著,雨絲引來無數(shù)條河流,在我們的眼中泛濫。祖母用顫抖的手指確認了女兒的死訊。祖母的白發(fā)疊著幺姑的黑發(fā)。祖母的皺紋貼著幺姑蒼白的臉,淚珠像川流不息的檐雨,水滴石穿。
哀慟改寫了祖母的畫像,那碳素的面容,已禁不起任何一聲撫慰。祖母妥協(xié)了,平生第一次讓命運占了上風。她開始給幺姑梳頭。她要將全世界所有的愛凝聚在一把小小的梳子上,為女兒的生命做完最后一次清點。那一刻,祖母比泰山還要寧靜。被雨水淋濕的黃土,也能聽見她衰微的脈跳。
祖母老了。她彎腰接過上天送來的生日禮物,那是一把尖刀,剜走了生命中最貼心的一聲呼應。
6
哭過長夜的祖母,繼續(xù)坐在長夜里。她篩米,切菜,或者縫補衣裳,繼續(xù)以勞作的形式來填充每一個空洞的時辰。記憶中,祖母的坐姿永遠是一盞油燈的坐姿,燈影撲朔時,戶外的星光也顯得迷離。
我是在祖母的袒護下悄然長大的,我的思想來自昏暗的燈火,我的情懷源于清苦的長夜。我是從簡單的歌謠中破殼而出的一只鷹隼,不知道天高地厚,卻知道祖母曲折的背影,足以使天地橫斜。
很多年,我的胸口懷揣著一顆缺少教養(yǎng)的野心,在規(guī)則與秩序之外探頭探腦。很多年,我將母愛遺忘在冰山,唯有祖母手心的余溫,殘留在我青澀的額角,與地火遙相呼應。
我在貧賤的屋檐下成家立業(yè),我的父輩們則在同樣的屋檐下,一成不變地重復著勞碌的動作,無論怎樣辛勤努力,都不能讓我的祖母挺直腰桿,親眼看見幸福從田里長出葳蕤的枝條。
我們的家,在祖母和父輩們競相衰老的過程中化整為零,從一個到兩個,從兩個到三個,生存的余地看上去越來越大,祖母從此卻再也沒有了固定的居所。她開始在三個兒子的家中輪流坐莊,在窘迫與尷尬中察言觀色,無論如何也找不回當家作主的感覺。祖母什么也不說,認了。她畢竟從下一代人的身上看到了微小的發(fā)展和進步,一磚一瓦的增長與變化,都足以使她氣定神閑。
如果每一個日子都能這樣平安地度過,祖母也就心滿意足了。然而,凄風苦雨總是喜歡砸向沒有玻璃的窗子,將祖母從噩夢中驚醒后,仍然不讓她相信下一個天晴。很多年,祖母所有的失望和擔憂都有真憑實據(jù),唯獨希望是無憑無據(jù)的,就像一把稻草燃燒盡后的灰燼。
祖母毫無準備地就當上了曾祖母。她的曾孫們一個個從天而降,兒女們卻一個個霉運當頭。先是我的父親胃動脈大出血,跑到死神那邊串了一次門后,又被死神趕了回來;接著是我的二姑姑莫名其妙地患了精神病,將左鄰右舍和整個村子鬧得雞犬不寧,讓祖母顏面盡失;再接著,是我的三叔拼命地從鄉(xiāng)下擠進城里,一家人沒有工作,沒有房子,沒有著落,不知如何度日……眼看著就要過新年了,祖母不想再給兒女們增添負擔,于是,就慷慨地拋出了一生中最大的一筆賭注。
祖母精心設計的最后一場賭局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把一根繩子系在床頭,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人靜更深時,便悄悄地向來世兼程。
我相信,祖母最初是為自己而活著的,因為有了明天,祖母就準備為明天活著,但是,活著活著她就看不見明天了,活著活著她就身不由己了。
世界在繩子的另一端暗了下來,雪光趁著夜色,帶走了我祖母的體溫。
7
祖母躺在卡車上,沿長江溯流而上,八十里的鄉(xiāng)路,是她一生中最輕松的旅程。沒有了牽掛,沒有了念想,沒有了債務,沒有了冷暖。祖母穿著嶄新的黑色衣裳,消失在天邊。
那是公元一九九六年歲末的某個早晨,卡車繞開了祖母的出生地,徑直奔向火葬場。江風吹著樹枝,有一種輕微的響動。作為祖母的長子,父親身體虛弱,實在是無法護送祖母上路,只好由我這個長孫來代替父親。我將祖母送到了目的地,親眼看著祖母在爐膛里化作一縷青煙。當我捧著滾燙的骨灰盒接祖母回家時,覆蓋在骨灰盒上的紅綢布,讓我驀然想起了祖母十四歲時的紅蓋頭。我仿佛看見祖母稚氣未脫的雙眼,仍在葦岸邊忽隱忽現(xiàn),十四歲的呼吸,仍像粉末一樣均勻。
我將骨灰盒緊貼在胸前,不敢挪動身體,不敢讓祖母的呼吸在我的手中發(fā)生任何劇烈的晃動。
我在想:從出嫁到出殯,祖母的開始和結局是多么的相似噢。她在如此雷同的場景中,糊里糊涂地走完了自己一生的旅途。天和地又一次倒過來,給祖母最后的疑問,提供了更加不合理的解答。與此同時,化雪的聲音也悄然兼并了祖母滯留在人間的氣息。祖母什么也不說,認了?;覡a中折射的光焰,已將我的冰冷的血液燒痛。
抱過我一千遍,疼過我一萬遍的祖母噢,您做夢都想不到,幫您從死亡的花名冊上辦理交接儀式的人,正是您從接生婆手里接過的孫兒啊!不是說大路朝天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您的孫兒現(xiàn)在就送您去最富足的天,用您經營炊煙的手法,去經營霞光和云朵,用您油燈一樣的坐姿,去奉迎自由與公平。祖母噢祖母,既然您硬逼著死亡將重新選擇的機會歸還給了您,那您就去天上置換您最想要的房屋和家具吧,置換您最想要的土地和婚姻吧。如果命運可以置換,那您就去置換命運。如果子孫可以置換,那您就去置換子孫!
8
蒲公英開花了。蒲公英打傘了。蒲公英要出遠門了。在四月或者十月,天最高最藍的時候。
它們一定是想越過自己的姓氏筆畫,越過自己的戶籍和宿命,把沒有遇見過的城市和山川從頭認識一遍吧?它們借著風勢,越飛越高,越飛越遠,越飛越沒有蹤影。就像我的祖母,越飛越沒有音訊。
這些小小的絨傘啊,它們究竟是塵埃呢,還是種子呢?我仰望著。同時,我想著我的祖母。
我想著,祖母和蒲公英是不是互換了身份?此刻,我惟愿在天上飛著的,是我的祖母,不拿手杖,不纏頭巾,不坐木船。祖母那無足輕重的履歷,正依附在蒲公英逍遙的神態(tài)中,翻越著一重重古老的禁忌,翻越著一道道兇險的溝壑。而蒲公英則像影子一樣佝僂在地上,替我的祖母留守著房屋、泥土、灶臺和契約,留守著一株小小的春天儲存在生命中。
但是,但是啊,我還是想低頭問一聲:祖母噢祖母,您墳頭上的蒲公英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天那么大,那么大,不可能精確地為您投送這一粒種子;地這么厚,這么厚,如果不是您以命相拼,它肯定不會這么快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