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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莊，大大小小的美術(shù)館、畫家工作室，一年到頭似乎都在對外開放，畫展的消息像春節(jié)時燃放鞭炮的聲音，這邊還沒有炸完，那邊就已經(jīng)點燃，噼噼啪啪，有時同時開炸。每天都有觀展的人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來，看著畫面評頭論足。也有媒體扛著攝像機來采訪、做專題，畫商和收藏家到來時似乎都不動聲息，靜悄悄地把好幾萬元、幾十萬元的畫卸下，提走。每年從這里送出去的畫難以統(tǒng)計，流進(jìn)來的資金是個天文數(shù)字。

有人說當(dāng)今中國的宋莊相當(dāng)于十九世紀(jì)的巴黎，聚集著國內(nèi)外一大批當(dāng)代藝術(shù)家。有的畫家近年收入千萬，有的畫家長年累月賣不出一幅畫，幾年下來，連房租都交不起。我陪同香子和毛栗參加寰策劃的《時光#8226;恍惚》畫展開幕式時，寰就這樣向我們介紹宋莊的情況。香子聽了，問，賣不出畫的畫家能堅持嗎?寰說，呵呵，去年奧運期間，宋莊的房子不夠供應(yīng)，現(xiàn)在許多房子沒有人租用，呆不下去的自然就走了。香子聽了，皺著眉，嘆了一聲。毛栗看著她的表情說，這有什么辦法啊，歷史就這樣大浪淘沙。

一會兒，來參加儀式的人多了，寰忙著招呼其他人去了，我們就看著一幅幅畫慢慢移步。我們這群繪畫藝術(shù)的門外漢對當(dāng)代藝術(shù)的表現(xiàn)主義和半表現(xiàn)主義，真是看得糊涂，根本不知道好在哪里，頂多只能讀讀畫面?zhèn)鬟f了什么，只能說聲喜歡和不喜歡。香子看著顏料厚堆的畫面，連喜歡與不喜歡都不敢說。當(dāng)她看著寰的《某已婚男子的愛情觀》喃喃自語，這幅畫不知道多少錢?毛栗斜著肩膀，把頭湊得很近，接話說，怎么了，喜歡了吧，想買?想買至少也得八十萬吧。他的聲音雖不大，但我和香子都聽得清楚，于是，異口同聲地問，多少錢?毛栗似乎被她們的驚乍嚇了一跳，不禁環(huán)顧了四周，才說，老吳前段時間一幅《向大衛(wèi)致敬》以八十萬元人民幣被香港的收藏家給買走了。具體要問老吳才知道，據(jù)說是老吳目前賣得最好的一幅。我們又不禁異口同聲，哇!毛栗接著說，所以這幅畫沒有八十萬你以為買得下來嗎?說著得意地笑。香子半信半疑，說，這么昂貴的畫這么掛著，不怕給弄壞了嗎?要是誰不小心弄壞了，那八十萬可就打水漂了。毛栗沒有接香子的話，只看著《某已婚男子的愛情觀》的畫面自言自語地說，1+1=0，1+1=1，1+1=2……1+1=10，太好了，老吳不愧是詩人，文學(xué)素養(yǎng)不到這個層次的人，恐怕畫不出這樣的畫。香子看看他的表情，又看看畫面:亞當(dāng)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滾滾塵世的千萬個亞當(dāng)和夏娃，庸庸碌碌，愛情之箭穿過胸膛，歲月的長河中演變出光怪陸離的愛情觀，他們的內(nèi)心仍然孤獨。毛栗的目光還沒有離開畫面，補充了句，知我者，寰也。香子卻又嘆了一聲!

寰是吝嗇的人，他珍惜的畫，人家怎么出價也不賣。他也是慷慨的人，心中情誼比金錢重，知道毛栗對《某已婚男子的愛情觀》愛不釋手，竟然在他的生日晚宴上，雙手把畫捧上。那種舉動，令大家嘆為觀止。送一幅畫，那是什么概念啊?自從《向大衛(wèi)致敬》被收藏之后，他的畫市場價值就一路飆升。那晚，毛栗喝醉了，醉得忘乎所以，反復(fù)地念著兄弟太客氣了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話!香子沒有回到自己的住所，似乎把自己也當(dāng)作生日禮物送給了毛栗。

香子是《香江文學(xué)》的編輯，今年應(yīng)邀到文學(xué)院講當(dāng)代文學(xué)。在網(wǎng)絡(luò)上，我們以前就認(rèn)識了，并成為朋友，但現(xiàn)在我是她的學(xué)生。她一到來，就與我同住，因為文學(xué)院實在安排不出單間來，而她自己又不介意。她來京，不為學(xué)術(shù)，也不為錢，只為毛栗。她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沒有理想的人，愛情是她生命的燈盞。她沒有回宿舍來住，我就猜到了她同毛栗的關(guān)系。接下來一段日子，香子情緒消沉，我就猜，他們可能鬧矛盾了，但不便問。毛栗是宋莊文學(xué)院的老師。近些年，他成功地策劃了幾個大型的小說評獎活動，幾乎成為文學(xué)界的權(quán)威人物，人緣特好，尤其是女人緣。我到宋莊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一年多來，聽到了許多關(guān)于他的桃色趣事。最有意思的一個傳言是:他某晚群發(fā)曖昧信息給幾個女作家，剛好幾個女作家在一起玩，各自收到信息后，有的沾沾自喜，有的秘而不宣，有的莞爾一笑。第二天早餐時，其中一位女作家把信息公諸于眾，幾分炫耀、幾分譏諷的。她那么一念，大家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于是，有人罵著，這算什么人啊?簡直不把女人當(dāng)人看!我呸!呸!呸!呸!當(dāng)然，這只是道聽途說，其中狗仔隊般的人應(yīng)該不少，未必真有其事。但傳言多了，就令人信以為真了，俗話說人怕冷言，大概就是這樣。我雖然對一些傳言半信半疑，但去年，毛栗與一個叫小晴的姑娘一段時間里天天在一起的事情，我是親眼目睹的。小晴會吹簫。那簫的聲音，鬼魅一般攝人心魂。我猜想毛栗也是被那簫聲攝走了魂魄，而愿意天天同吹簫的人粘在一起的。那時，文學(xué)院的梅老師竟然為之爭風(fēng)吃醋，大罵毛栗不地道，欺騙她的感情，弄得整個文學(xué)院風(fēng)起云涌，結(jié)果大家反目，不相來往。因此，我開始心里猜測香子與毛栗的關(guān)系，為香子擔(dān)憂。

香子年長我三歲，三十八了。她與毛栗初識于一個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論壇。毛栗從一出現(xiàn)就進(jìn)入了她的視線。她從他的文章中，讀到了他的才華、為人謙讓。她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而給他寄書和雜志，卻不敢袒露敬慕之情，怕表達(dá)不當(dāng)，有失矜持，引起誤會。后來，在香港的一次文學(xué)活動中，香子正同一些朋友拍照留影，突然一個男子在她面前晃動了一下身子，整齊潔白的牙齒間，輕聲說出兩個字，毛栗。啊!毛栗!香子瞪大眼睛說著，既吃驚，又高興。她沒想到在香港可以見到他，一會兒忙招呼人幫忙拍照。他們就那樣一見如故，仿佛久別重逢。每次活動，都是鬧哄哄的，人們相互交換名片，相互客套和合影。待香子同一些人拍完照，回頭尋找毛栗時，他已在返京的航班上。一切來得突然，也結(jié)束得匆忙。香子心里既有懊悔也有喜悅。她看著電腦上彼此瞬間留下的合影，總會時不時地說，傻哥哥笑得多燦爛!

2

香子的先生年長她一輪歲數(shù)，是一位法官。十六年前，他們經(jīng)人介紹結(jié)了婚。認(rèn)識他們的人都會說，你們真是郎才女貌。此話毫不夸張。先生不但才貌雙全，還性格溫和，待人溫厚。他把香子當(dāng)作心肝寶貝兒看待，不忍心讓她外出工作，也不忍心讓她干家務(wù)雜活，連生孩子的事情都不忍心讓她親力親為，說若想要孩子，就到孤兒院抱養(yǎng)一個算了。香子沒有完全接受先生的愛，而生育了一個帥小子，簡直先生的再版。孩子開始上小學(xué)時，就開始學(xué)習(xí)彈鋼琴。孩子學(xué)，她也學(xué)，母子倆同進(jìn)步，孩子的鋼琴過九級時，她也過九級。香子不外出工作，生活很枯燥，便閉門造車寫小說，沒想到第一部長篇小說竟然獲了香港文學(xué)獎，令她在文壇上備受關(guān)注。也許因為先生長期的溺愛，香子生活上一點自理能力都沒有，在家不懂得干家務(wù)活，出門連南北都分不清，甚至連地鐵和公交車也不知道怎么乘坐。

有一次，他們一家到外面用餐，飯后，她說到美發(fā)中心洗發(fā)，讓先生和孩子先回去。但是她回家時就坐了反方向的公交車，中邪似的，從皇后大道中到皇后大道東，再從皇后大道東又到皇后大道中，折騰來折騰去，天黑仍回不到家。先生急得直打她的電話，問她在哪兒，她從公交車上往外望，霓虹璀燦，自己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后來，她下了公交車花了二百多元打車，方能到家。因為這一缺陷，她從沒有獨自外出遠(yuǎn)行過。

呆在家里的時間長了，香子感到煩悶，有心想到外面謀職做事，只是先生不讓，主要原因還是生怕她累著。自從孩子上中學(xué)開始，香子更感到生活死一般寂靜。每天晚上，先生基本上都在靜靜地看電視新聞，孩子閉門學(xué)習(xí)，香子看書寫作，大家無話。但某晚，香子靜不下來了。她只呆在先生的身邊，陪著看電視，在他耳根絮叨著，我要是能找一份不用怎么上班的工作就好，就每周上那么一兩天的班，不會累著。先生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只管拿著遙控板換電視頻道。她又絮叨著，就幫人家編一編書吧，這種工作累不著，小菜一碟。先生仍沒有回應(yīng)，只管雙手抱臂，注視著電視屏幕。她仍在絮叨著，這段時間胸部又硬塊塊的，總犯痛，醫(yī)生說是乳腺小葉增生，要保持心情愉悅。愉悅才是良藥，不然總反反復(fù)復(fù)的，就容易病變。先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看著她。他看她時，她倒不看他了，也只管瞪著電視看，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病不病變都無所謂，反正我存在和不存在都一個樣，一個沒有理想，沒有事業(yè)，沒有什么奉獻(xiàn)的人，這世界并不缺少。我最好變成豬，不懂得思考，就不存在愉悅與郁悶……香子一段時間總這樣絮叨，先生后來就同意她再參加工作。于是，她便到了《香江文學(xué)》當(dāng)編輯。在《香江文學(xué)》工作幾年，她的邀請?zhí)貏e多，頒獎會、研討會、筆會、講課。但除了香港本地的活動，她哪里也不去，先生也不同意她去。

香子與毛栗第二次會面仍是在一次文學(xué)活動中，用餐時，大家都唱歌，你方唱罷我登場，香子唱了《別亦難》。曲終席散時，香子在四下里尋不到毛栗，竟然傷心得哭出聲來。第二天，香子在博客上給毛栗紙條說，為什么一會兒你就消失了?他回復(fù)說，我提前回房間了。那晚寫了日記:……今夜，另一個女子唱著多年前你為我唱的歌。為什么唱歌的是那女子，而不是你……香子瞬間明白了，那晚的《別亦難》勾起了他傷心的記憶。明顯，有一個女子讓他無限懷念，那女子也曾經(jīng)為他唱過《別亦難》。但香子并不忌諱，認(rèn)為懷舊的人就是重情的人，而在網(wǎng)絡(luò)上開始與毛栗頻繁交往。她不但不忌諱，心里還感恩著每一個愛過他的女人。感恩她們接二連三地愛他，代她照顧他，直至現(xiàn)在，她出現(xiàn)了。她似乎從她們手中接過了愛情的接力棒，但她相信自己就是他的終點。

毛栗只身在京任教，妻子孩子卻安家廣州。某年春節(jié)，他回廣州過大年，返京前繞道到了香港，香子和毛栗就在香港大學(xué)共同度過了一夜。她要在外面過夜，必須要有個恰當(dāng)?shù)睦碛桑鲋e說要到深圳參加一個文學(xué)活動，時間只兩天。由于她從不撒謊，因此先生毫無懷疑，只是叮嚀她路上該注意的事項。那晚，霓虹乍亮，在香港大學(xué)的校園里，他們一見面就久久相擁而吻，那種熱烈，令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駐足觀望。香子與毛栗有過一夜纏綿以后，再沒有主動到先生的臥室去。偶爾與先生房事時，腦子里都想著毛栗，在十分興奮時，竟然不知不覺地喊哥哥……為了不讓先生起懷疑，從那時起，她就改口稱先生為哥哥，同稱呼毛栗一樣。自從愛上毛栗，香子就渴望能到北京去。但她認(rèn)為自己心底的渴望，簡直是一種妄想，自己獨立能力那么差，不敢出遠(yuǎn)門，先生也絕不放心她出遠(yuǎn)門。她曾對他說，春末就到北京看他。為什么要選擇在春末，因為那時天氣暖和?？墒窍奶爝^去了，秋天也過去，她依然沒有去。到了冬天，她就不可能去了。她是溫室里生長的花朵，經(jīng)不起嚴(yán)寒。就那樣一年又一年，她年年都想去，年年都沒有去。

今年春節(jié)后，香子收到了北京宋莊文學(xué)院的邀請書，為作家班講授當(dāng)代文學(xué)。之后，興奮得胃里腸里塞滿了歡樂，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覺得餓與渴。當(dāng)她冷靜下來時，便感到束手無策。先生會同意嗎?雜志社的領(lǐng)導(dǎo)同意嗎?她斜眼看了一下抱著兩臂看電視的先生，感到有點絕望，躊躇數(shù)日，才敢開口，哥，北京宋莊文學(xué)院邀請我去講課，時間是一個月，你會同意我去嗎?先生像沒有聽見，只看著電視出神。香子不敢繼續(xù)，把邀請函打開，放在臺面上，挨著他坐。過了好一會兒，又說，肯不肯嘛?先生仍像沒有聽見似的，起身上了一趟洗手間后，又回到沙發(fā)上，泡茶，喝了兩杯，取了遙控板選電視頻道。香子看著他那不急不慢的樣子，有些氣憤，又有些絕望，但仍壓低嗓門說，這個文學(xué)院挺不錯的，這么客氣，真是抬舉我了。去年就有邀請我去講課的意思，只是我推了，現(xiàn)在又來邀請，真不好意思一推再推了，以免被人誤會我這個人不識抬舉。先生只瞄了一下紙面，問，真想去嗎?香子一聽忙點頭。北京這時候還是零下呢，不怕冷嗎?先生又問。香子忙說，很快就暖和了，都春天了，聽說公共場所都有暖氣，不怕的，我又不外出。先生仍問，雜志社會同意你去嗎?香子說，只是你同不同意，雜志社關(guān)系不大的，不同意我就辭職。先生這時只看著她，不言語。辭職這句話，讓他明白了香子的去意已定。三天后，先生幫香子訂了機票，機場上叮囑老婆一個人在外要自己保重。香子一聽此話，眼眶熱乎乎的。覺得自己簡直像一個騙子，身心都在欺騙他，背叛他。

3

三月的北京，浸漫在灰褐色之中。香子俯瞰著機翼下的京城，默默地在心里說，終于到了，北京城!終于到了，哥哥!飛機開始下降，她就迫不及待地開通手機電源，一開通，信息就擠了進(jìn)來，妹妹，你下機后就聯(lián)系的士司機楊師傅，他是專門幫忙接機的，我就不去接你了，去了也沒用。香子一看到信息，心涼了半截，嘟囔著，去了也沒用!當(dāng)香子敲響毛栗的家門時，毛栗遲遲才來開門，禮節(jié)性地?fù)肀Ш陀H吻她，這令她很不是滋味。在床上，更讓她失望。在她的經(jīng)驗里，一個久違了性的男子，特別像毛栗那種情懷浪漫的男子，趴在女人的身上，會激動得近似瘋狂，會馬上情不自禁?？墒撬皇?，他半死不活地在她的身上磨蹭，最后吝惜地泄出連腥味都聞不出來的點滴。敏感的她，一臉悵然若失，有種欲哭的感覺涌起。但一會兒，她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許他有手淫的習(xí)慣。

香子到來的頭幾天，毛栗每天都會到我們宿舍來，或午餐或晚飯。托毛栗的福，我天天都享用著香子學(xué)習(xí)而打理出來的美食。但毛栗每次到來似乎并非主動，總要香子三番四次打電話，幾近乞求的邀請，才跚跚而來。香子煮好飯做好菜，就給他發(fā)信息，沒見回復(fù)時，就給他打電話。他接電話時，有時會不耐煩地問，干嘛總打電話?有時只說聲，在外忙，就沒有了下話。毛栗不來時，香子像一個木偶，靜呆呆的。毛栗來時，她就像一只小鳥，嘰嘰喳喳的，身手敏捷。我看在眼里，氣在心里，認(rèn)為她沒有必要這樣愛著一個男人，愛得沒有了尊嚴(yán)，愛得像一個傻瓜。我有時還恨毛栗，恨他時，關(guān)于他的傳言一并涌上來。我?guī)状味枷敫嬖V香子關(guān)于毛栗的點點滴滴，但一直不敢說，只在心里罵毛栗，什么人啊?見誰愛誰，他到底同時抓著多少女人?他懂得愛嗎?我真為香子感到可惜，認(rèn)為她愛錯人了。如果是因為肉體，她完全可以找更年輕的，周圍又不是沒有人對她感興趣。如果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那就更不要愛他，他那樣濫，對誰有愛啊?

有一次，我為了讓香子轉(zhuǎn)移目標(biāo)，開心些，就邀請香子一起參加朋友的聚餐。飯桌上，有人想為某作家做媒介紹一個小他十幾歲的對象，某作家神情得意地說，太嫩了吧，你以為我是毛栗啊?十八歲至五十歲的女人來者不拒呀?不需要負(fù)責(zé)任呀?頓時，大家哈哈大笑。有人半自嘲半炫耀地說，毛栗簡直老少咸宜，貴賤通吃，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無恥的人，沒想到竟然還有人比我更無恥。大家又是一場狂笑。有人接著說，毛栗是怎么回事啊?真把自己當(dāng)大師了，動不動就對人家的作品指手劃腳，真以為自己權(quán)威了，不看看自己現(xiàn)在寫的是什么文章。我聽著有點不舒服，也怕香子難受，便說，他不是搞評論的嗎?不評論人家的作品，那他干什么?但沒有人接我的話，大家仍肆無忌憚拿毛栗開玩笑。香子呆呆地看著大家，小聲嘀咕，一群傻瓜傻得真可以，就會拿別人開玩笑，自己是什么角色什么德行自己知否?此時，只見她站起身來，對著大家微笑，有人以為她要敬酒，便自覺地握了握酒杯子?？伤齾s說，我有事，先走了，大家慢用。便轉(zhuǎn)身離去。這時，有人隨口嘣出一聲，走了!挺不合群的嘛!我知道她難過，就跟著回了宿舍。后面有人在喊我，春禧怎么也走了?春禧……我沒有回答，徑直跟回宿舍，說，難道你沒有聽說過關(guān)于毛栗的許多事嗎?他簡直是個吳宓式的男人，這邊可以追求你要生要死的，那邊一手搭好幾個。香子為我倒飲料，也為自己倒了一杯，若無其事地對我說，多多少少聽了些。難道你認(rèn)為是真的嗎?我說，說不定，但說的人多了，里面就有可疑的東西。香子反問，你覺得他討厭嗎?小妖精。那倒沒有。我說著，打了香子的手臂一下，干嘛叫我小妖精?香子笑了，說，能迷人的都叫妖精，妹妹嫩嫩的，迷死人了，當(dāng)然叫小妖精。我也笑，說，那你呢?老妖精!說著，我們倆都哈哈大笑。一會兒，我又說，你對他那么好，他卻那樣待你，我就有點恨他。這男人就是賤，你越對他好，他就越覺得吃定你了，無所謂。我以前在老家，也是對我老公很好，以為對他好，他就會對我好，結(jié)果呢?屁!他出軌了，那女人找上門來，要我騰位。現(xiàn)在的社會，你看，不同了吧?全顛倒了，第三者竟然可以同我叫勁。我受夠了，離了，總不能活得一點骨氣都沒有吧?香子看著我微笑，說，妹妹是對的，妹妹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啊!也許一方水土一方人吧，我們南方女人的特點就是能忍。很大程度上，忍，也是一種美德吧。我說，前段時間，有一個會吹簫的姑娘同他出入得很頻繁。香子仍若無其事地說，我知道。我聽她回答得那樣無所謂，一時無話，心里卻堵得慌。香子又說，這個世界的誘惑太多了，他只是俗世中人，難逃俗念的困繞，不要要求他太多了，要求好自己就好了。我愛他，就得理解他，幫助他，包容他，愛就是包容，并不是責(zé)怪，要像寰畫面表達(dá)的那樣:1+1=1。我急了，提高了聲音，說，你這人怎么這樣?人家不喜歡他的不只是他花心，還有名利心太重，有心機，同人家交往總是帶有目的，大家就說他這樣不地道。他同那個吹簫的姑娘好時，文學(xué)院的梅老師就同他鬧翻了，這事大家都知道。梅老師年紀(jì)可比毛栗大好幾歲。聽說毛栗調(diào)到文學(xué)院來工作就是她幫的忙。香子吃了一驚，瞪著眼睛看我，久久無話，之后又低下頭來，自言自語說，看來我哥想做一翻事業(yè)真不容易啊!我說，那當(dāng)然，他介紹別人的同時，也是在提高自己的位置。但他做事確實很遭非議，不像我們這樣。一般不能利用的人，他幾乎不接觸。香子說，也許他實在是太忙了，沒有太多時間同太多人閑聊吧。我有點禁不住氣急敗壞地說，你太寬厚了，能這樣容忍他。但我認(rèn)為每一個人的言行，只能自己負(fù)責(zé)。他有怎樣的形象，全由他平時的一言一行所造成，他自己必須承擔(dān)，任何人都幫不了他。香子點著頭說，那是。但我一聽人家損他，我就心疼。我似乎看到他很無助，在四處奔突，我卻毫無能力幫他一把。我恨自己不是上帝呢，不能滿足他所有的欲望。香子的固執(zhí)，讓我欲言又止，直嘆氣。我一口氣喝下一大杯橙汁，舔干凈唇邊的汁液才說，你到宋莊半月了吧?香子點頭。我又說，認(rèn)識一些畫家、作家了吧?香子仍是點頭。我繼續(xù)說，覺得他們怎樣?香子啞了一會兒說，這怎么說啊，什么怎樣?就覺得這里的文化氛圍很好啊。我說，你不覺得一些中年的男畫家、作家有點頹廢，有點無所謂，有點自以為是，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狀態(tài)嗎?不覺得一些女畫家、作家太現(xiàn)實，太江湖，太表面嗎?香子微笑了一下，說，這也難怪的，許多人漂流至此，多是經(jīng)歷坎坷，遭際不順。所謂環(huán)境造就人啊，大概就是這樣。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啊，大概也就是這樣。我憋著一肚氣說，但我就是看不慣那些花心大蘿卜。香子說，這種環(huán)境下，誘惑太多了。如果一百個女人對毛栗有意，他只接受三、五個，就算是有道德操守的人了。是不?他是很優(yōu)秀的人，但再優(yōu)秀仍然是人，是人就有身體的沖動和情感的需要。香子話雖說得通達(dá)，其實內(nèi)心極度脆弱。她完全沒有必要向我解釋這些。但她不厭其煩地解釋，很大程度上，是在自我安慰。

香子幾乎天天都希望能同毛栗在一起，或在自己的住處，或上他那邊為他做飯。毛栗為了陪香子，也確實推掉了許多工作和活動。一天晚上，他們飯后沿著畫家村散步，涼風(fēng)、朗月、百花香、油彩味，香子無不感覺珍惜。她似乎覺得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但也感到自己此時雙手抓著的是沙子，越抓得緊，就越漏失得快，而默默地念著:

這是我的第幾個春天啊

杏花開了，海棠花也開了

飯后的街燈多么疲軟和慵懶

散漫在無人的街道

你在我的身邊，像另一個春天

散發(fā)著有別于花兒的香味

我夢想中的幸福啊，原來如此簡單

幸福的時光，像春天

馬上將由狂燥的季節(jié)更替

當(dāng)百花園里再次暗香襲人

我們將回不到現(xiàn)在

說是散步，其實一點也不像散步。毛栗像一匹狂飚的馬，遠(yuǎn)遠(yuǎn)地把香子甩在后面。香子像小馬駒半走半跑，邊跑邊喊，哥等我呀。她跑上來了，氣喘吁吁地拍他的肩膀。他故作驚乍地回頭說，親愛的香子妹妹，你來了呀!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年輕人，別太驕傲嘛，你總有老的時候，到時可別求我等你哦。他說，老!還真不知道呢?你不知道有人揚言要殺你哥哥嗎?她說，不知道啊，真的嗎?誰啊?他說，去年的小說評獎活動中，有個人給哥哥打恐嚇電話，說得獎?wù)叩男≌f是抄襲他的。后來仔細(xì)對照了，證實不是抄襲的，那人還說哥哥不幫他主持公道，就殺了哥哥。她忙說，現(xiàn)在怎樣了?還糾纏么?他說，那倒沒有，但這種人很難說的。不過你別管了，管也管不了，哥哥不怕死的。香子語重心長地說，哥以后交友還是慎重點好，以免招惹麻煩。毛栗說，那當(dāng)然。她又說，哥的生活忙忙碌碌，身邊庸人甚多，得小心。他點著頭說，是啊，這時代，有人說你哥哥驕傲，你哥哥我怎能不驕傲呢?有人說哥哥狂妄，那不是狂妄啊，那是實話實說。那些不做事的人總是喜歡說哥哥的是非。當(dāng)然，這有可能是出于妒忌，看哥哥這些年鋒芒畢露的。香子回應(yīng)，哥哥是個想做事情的人，想做事就得聯(lián)系一些有所作為的人，沒辦法的。哥交往女人時，也應(yīng)該慎重好，就交往那些好女人吧，以免把自己好好的名聲給弄壞了。毛栗說，那幫人總愛造謠，我現(xiàn)在看到女人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我不敢老去你那也是這個原因。香子卻覺得他這話是在找借口，一時間沉積在心里的疑慮涌了上來，于是，有點歇斯底里地說，你們男人一般比較肉體吧，還道貌岸然的。他一聽，立刻厲起聲來，吆喝著說，瞎說。她不以理會，繼續(xù)說，不是嗎?只不過有的人內(nèi)斂些，有人外露些。毛栗受不了，仍吆喝著說，連你也這樣說，我如果是那樣的人，你又何必愛我，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又把自己當(dāng)什么人了?香子這時才目瞪口呆，連連道歉說，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男人與女人的區(qū)別，哥別生氣了好嗎?我是說你們，并不是特指你，別生氣了好嗎?毛栗不理她，雙手深插在褲兜里，繞過她身邊，徑直往前走，香子急得團團轉(zhuǎn)，卻又毫無辦法，只一味重復(fù)著剛才的話。他的聲音終于低下去慢下去，說，我不是生氣，我是心疼。

4

那晚過后，毛栗整整一個禮拜不見香子，雖然沒有宣告大家結(jié)束，但心里已有隔閡。香子給毛栗打電話，毛栗就說城里有個老作家來找他，讓他幫忙編一套書和聯(lián)系出版事宜，暫沒時間。香子雖然不懷疑，但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香子病了，夜里吐得像死貓一樣，一大早就往嘴里大把大把地塞藥丸。其實她一直都在病，沒有一天不吃藥的，總時不時地給她的保健顧問打電話，時不時地收到寄來的藥物。香子與我同住不足二十天，我已經(jīng)幫忙代她簽收過三次藥品快件。她究竟是什么病，我總弄不清楚，似乎不是這病就那病，反正總有不舒服的地方。我對她說，你的病是精神壓抑所造成的，你應(yīng)該讓自己放松、快樂，那樣什么病都沒了，用不著為了一個花心大蘿卜死守自己，或者同他做愛時，要抱著性享受的心態(tài)，讓他服務(wù)你，不要總服務(wù)他。香子微笑著，鼻子里依稀傳出了“哼”聲，她說，我沒有辦法，我愛上一個人就那么死心塌地，就吊死在一棵樹上，沒辦法的。自從我愛上了他，我就極少同我先生做那事，偶爾做，都是出自關(guān)心，怕他憋久了，身體不好。我尖著聲說，你這是什么女人啊?太投入了吧，會栽得很慘的，你現(xiàn)在就夠慘了。她嘆了一聲，說，你別理我了，也許是我前世欠他的。說著上床躺下了。

禮拜六下午，毛栗突然邀請我們上他家吃晚飯，還讓香子買菜去。病懨懨的香子接到電話就像是接到了圣旨，三步并作兩步走，屁顛屁顛地趕往菜市場。結(jié)果，十幾人鬧哄哄地聚集在毛栗家吃飯，香子從買菜做飯到飯后清洗足足花去三四個鐘頭的時間。看得出她很累，也看得出她很開心。她邊洗碗邊輕哼著歌兒，原來的纖纖玉手，凍傷了，爬滿了蚯蚓狀的褐色紋路。但她似乎沒有留意到自己的手，仍那樣開心地靈巧地洗著碗碟。我看著她那發(fā)紫的粗糙的手，心想，她那香港的先生若看到她這雙手，不知道會心疼成什么樣?若知道平時不干活的寶貝太太，在為另一個男人忙這忙那，累得腰酸背痛，他會怎么想?那晚，香子又沒有回住處。

酒盡席散后，香子還在揉揉抹抹，從廚房到客廳再到臥室和洗手間，那身影，保姆都比不上她勤快。臥室里的紙籃，怎么積滿了紙巾?她記得一周前，全清理過的。這現(xiàn)象無疑在告訴她，這些天他用紙巾太多了。怎么用那么多的紙巾呢?經(jīng)驗在告訴她，做愛時用紙最多。但如果一籃子紙巾都是做愛時所用，那該做多少次啊?蒙太奇的鏡頭倏地回到了幾年前香港大學(xué)的夜晚，他們接二連三地做愛，紙屑滿地。她還想起，初到北京那天，他半死不活地伏在她身上的景況。越想心越疑惑。

洗澡時，她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臥室的洗手間太干凈了，簡直纖塵不染，她從沒有見過他的洗手間這么干凈過。更讓她傷心的是，落在廁盆邊或地板上長長的頭發(fā)，還沒有濕過。她仿佛看到一個滿身腥味的女人正在離去。女人前腳剛走，香子后足就進(jìn)來。瞬間，窄小的空間洋溢著淫穢的空氣，嗆得香子直想嘔。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排斥，難道自己說過的包容和愛全是假的，她根本就沒法包容。她沖出洗手間，氣憋得直想躺下。她終于躺下來了，卻發(fā)現(xiàn)了身下有紅色的濕塊，頓時坐起身來。內(nèi)心卻異常冷靜，頭腦空白。

晚上，都十二點過去了，他還磨蹭著說要寫什么，讓她先睡。她沒有多話，抱頭便睡，但總睡不著。他上床時，自己拿了一床棉被自己蓋著。就那樣，兩個人各裹著被，背對背直條條地同躺在一張床上，像兩根平行木。他似乎有些氣不順，說，你用得著表現(xiàn)得那么好嗎?叫你菜炒得差不多了就來同大家一起吃，你還偏還要炒菜，大家明知道我家中有太太，你家中有丈夫，你那樣是在說明什么?她只聽著，沒有吭聲。他又說，前次在外面吃飯，你總為大家盛茶，盛一次也就算，還一次又一次地盛，弄得我的朋友挑剔起他老婆來。大家都想找一個好一點的對吧?你那樣一來，不是讓我朋友的老婆受嫌棄嗎?他老婆本來就可憐，你表現(xiàn)得那樣好，不反倒害了人家嗎?香子越聽越無言。他接著說，還有今天吃飯時你怎么就頭碰桌子了，害得大家都為你緊張。香子聽到這里，本想回應(yīng)，但仍是張口結(jié)舌。他還不饒恕地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你一定是精神恍惚，不然怎么會碰頭，影響大家的心情。香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想著原來自己在他面前已橫豎不順眼，但她萬沒想到他會這么婆媽，便若無其事地說了聲，哥別生氣了好嗎?你讀過那么多的書，怎么就這樣容易生氣?他似乎脾氣更大了，正過身來，沖著天花板說，好好好，我容易生氣，我不好。我原以為我們是相互了解的，原來我們一點也不相互了解。她看著他生氣，感到無奈，也許她真的看錯人了。他簡直在強詞奪理，簡直惡人先告狀，簡直不可理喻。她又感到難過，似乎全是她的錯，因為她不夠好，他才不滿意。她還感到自己既可悲又可憐，一點自尊都沒有。但不一會兒，她的心里又出現(xiàn)另一種想法:也許一覺醒來就好了，天亮了他就不生氣了。

天亮了，男人挺拔的下身在香子身上磨蹭，但這時，他的電話響了。他對著電話說，我還在床上，你在寫作啊?……沒干嗎，在睡覺嘛……起來了，你猜我去干嗎?……去拉尿嘛……香子聽出了他與一個親密的女性在通電話，但那女性絕對不是他的老婆，因為他的老婆不寫作。這是一個不缺乏女人的男人啊，也許他不屬于任何女人的，他只屬于自己。也許他沒有愛過任何人，他只愛自己。也許世界上沒有任何女子值得他愛的，他才這樣玩世不恭。他的愛情觀大概就屬于:1+1=0。“原來我們一點也不相互了解”，“原來我們一點也不相互了解”，昨夜的這句話，不時地在耳邊響起，仿佛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是，意思就是大家不合適，到此為止吧。他為什么要這樣待她，難道是她不夠好。是啊，她也沒有什么好的，那樣平庸，那樣微不足道，一點也不好。她揣測著，厭惡起自己來。此時若能睡去該多好，睡去就別再醒來?？伤偸撬恢?，像吃了毒藥似的，毒殺她的心?；秀遍g，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光陰被痛苦一寸寸吞噬。這些年，干嘛鬼迷心竅般的渴望到北京來?北京有什么好?北京并沒有愛她的人，也沒有她愛的人，人世間根本就沒有她想要的東西。她馬上就要死了，客死他鄉(xiāng)。但哪里是他鄉(xiāng)?哪里是故鄉(xiāng)啊?她本就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界。絕望的塵埃無聲地飄落下來，，她的時間所剩無多了。但此時，她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讓她感恩的人，那就是她的先生。

每當(dāng)心靈疲憊的時候，總會想起你

每當(dāng)此時，你就是我此生的唯一

就因為你的愛像空氣，不動聲息包圍我

你只需要我健康快樂，在任何角落

都像水中的魚，做你一生的愛人

她邊給先生發(fā)短信邊想，也許這是最后的一個短信了。信息剛發(fā)出去，毛栗已回到床上來。依然是下身挺挺的去碰觸香子。他的電話再響起時，他只看了一下號碼，就任憑電話怎么響，也不再接。香子有點恍然大悟:記不清有多少次他也不接她的電話，莫非……他像強盜一樣過來撫摸香子，親吻香子，把黃泉路上的香子拉了回來。

楊柳花絮洋洋灑灑，從門縫飄進(jìn)來，從窗口飄進(jìn)來，空氣里點點輕盈。地板上，一夜間榆錢厚積。分不清方向的鳥鳴增添了早晨的安靜和詩意，詩意把她的吟哦聲全然覆蓋。她又幸福得沒有了理智，愛得忘乎所以。此刻，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前生今世，她生生世世愛不夠的人，她為他死為他生，她活著的責(zé)任似乎就是為了愛他，他對她的不滿意都是因為她的不足。她夢囈般的說，哥那么好，真不明白哥以前的女朋友是怎么舍得離去的?他沒有回應(yīng)，只管閉目，享受著她的身體。她又說，還有多少女人喊你哥哥啊?他迷迷糊糊地竟然說，不多。這話似乎被她逮個正著，于是，她又問，不多是多少嘛?他仍迷迷糊糊地說，就兩三個。這話似是輕描淡寫，但卻像利箭，直刺向她的心。她原本以為自己有足夠強大的內(nèi)心，足夠包容他的一切，但此刻的心像一盞燈泡，一聲脆響。她剛才幸福的表情，全然被痛苦扭曲。他似乎沒有覺察，仍在他身上用力。她又問，她們也像我這樣愛你么?他閉著眼睛說，不，只有你才這樣待哥哥。以后就不同她們做好不好?她聽著，整個人都傻了，以后就不同她們做好不好?這還需要明說嗎?起碼我在北京的時候，你應(yīng)該這樣做到，這是對我最基本的尊重啊?？伤皇钦f，我不敢要求你。雖然他說的幾句話都是在表示他的心已向她靠攏，但她卻覺得那些話多么惡毒，直把她的愛逼向黃泉路上。他似乎有些得意，仍繼續(xù)說，這里有許多女藝術(shù)家、女作家都喜歡哥哥，但哥哥不喜歡她們，哥哥只愛妹妹。去年有一次哥哥喝醉了，一個女作家送哥哥回家，竟然挑逗哥哥，哥哥恍恍惚惚以為她就是妹妹，便同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之后哥哥內(nèi)心很內(nèi)疚，希望妹妹能來，可是妹妹一直都沒有來。香子聽著，心就又軟了，覺得自己一年又一年言而無信，確實有責(zé)任。他仍喋喋不休地說，她的身材像春禧一樣高挑豐滿，臉型像妹妹。我糊涂之中，竟然不知不覺叫她妹妹。香子一字一字地聽他把話說完，內(nèi)心的五味瓶已經(jīng)摔個粉碎，痛苦、內(nèi)疚、矛盾、悔恨、無奈，一并翻涌。他同香子好，是因為香子唱了舊愛唱過的歌;他同某女作家好，是因為她的臉蛋像香子。那么，接下來他會連春禧也要了，就因為春禧的身材像某女作家，這算什么啊?香子想著，大笑了幾聲，一笑，身體就自然地拒絕了身上的男人。她沒想到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竟然為他撒謊，為他辭職，為他不辭千里，甚至還動了離婚的念頭。但今天，她太失敗了。失敗得讓她真想一頭撞死了算。她的無臟六腑雖然都在爆炸，但她并沒有發(fā)出脾氣來。她沒有必要發(fā)脾氣。他毛栗就是毛栗，他才華橫溢也好，放蕩不羈也罷，她若能包容就愛下去，不能包容就走人?？墒牵^了一會兒，她就又自責(zé)了，說什么活著的責(zé)任就是為了愛他，他今天這樣坦誠，她還猜疑什么?斗爭什么?為什么就不能做到愛情1+1=1?

5

一個月的時間，眼看就要結(jié)束了。香子知道每一分鐘的流失，都不會重來，她的幸福不會重來，而渴望在離開之前能同毛栗多呆一呆。這天一早，香子訂好了回香港的機票，想見毛栗的心情就更迫切，于是，就給他發(fā)信息，但一個、二個、三個不見回復(fù)時，就有點沖動，想上他的門去，又怕真撞見什么，當(dāng)了第二個梅老師。她煩躁不安到下午，按捺不住了，就給毛栗打電話。但毛栗說，實在忙，沒時間見她。香子說，會忙得連一個信息都沒有時間回嗎?毛栗說，你發(fā)那么多，我不知道怎么回。香子聽著，像吃了蒼蠅，心想你若回一個，我用得著發(fā)那么多嗎?但情急之下卻說，你狡猾死了。他一聽“狡猾”兩字，啪地掛了電話。他最厭煩的就是人家這樣評價他。狡猾是什么意思啊?人家在外面口不擇言，語無倫次，就連愛著他的人也這樣評價他，傷害他，難道人世間真沒有一個能懂得他的心的女子。他回想著香子一直對他的好，似乎并不是真正的好，她太自私了，總想見他，一點也不考慮他的難處，總無法保持1+1=2的關(guān)系。如果她真愛他，就得為他著想，信任他支持他，給他時間給他自由，同他在一個點子上考慮事情，用不著一天到晚電話不停信息不停，問這問那，實在厭煩極了。香子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又打電話向他解釋。但他沒有好脾氣了，說，你還有多少場課沒有上，上完就快快回去吧，不要趟這潭渾水。你能懂得我多少啊?以后別亂評論我，包括我的文章。香子握著電話，傻呆呆地只低頭著，像一個沒有自尊的人，只是那只握著電話的手，簡直要把電話捏碎，邊聽邊流淚和道歉說，是我不對，我錯了，我就盡快回去。其實，香子恨不得馬上從人間消失，恨不得自己從沒有來過人間，從沒有遇見他愛過他。

我得知毛栗那樣對待香子，氣得口沫飛花，噼里啪啦地為香子感到委屈，你這算什么錯啊?不犯錯的女人才可怕呢，這種男人怎么就看不到這一點，犯點小錯是女人的缺點也是優(yōu)點。他怎么就看不到這一點?盡管我這樣理解她，但香子還是說，可我這次是犯大錯了，他最忌諱人家說他狡猾的，我是犯大忌了。但我是無心的，他怎么就不明白，硬要把我的話分析得那么復(fù)雜。我毫不客氣地又說，他這是在找擺脫你的借口。他自己復(fù)雜把別人也想得那么復(fù)雜。一個內(nèi)心簡單的人怎么經(jīng)得起復(fù)雜的推敲?你這么好，他怎么就不懂得珍惜你，還嫌這嫌那，難道女人在他們這些人的眼里，都應(yīng)該是圣母?香子沒有再說話，直低著頭流淚，心里想著，難道就這樣結(jié)束了啊?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天黑了。她似乎不甘心，又給他發(fā)信息問，哥，我們是不是就這樣結(jié)束了啊?仍等不到他一個字。但這次，她并沒有煩躁，反而感到欣慰和踏實。他不回信息，說明他正舉棋不定，說明他心里還珍惜著這份情，不愿輕易放棄。

早晨的落絮依舊，鳥聲依然，北京還在春天中，早晚還得穿棉衣，而香港的女孩子們似乎已經(jīng)袒胸露背上街了。她就要走了，回到她一個月前想方設(shè)法離開的地方，回到她原本感到枯燥的生活中去。她躺在床上，仍給他發(fā)信息，準(zhǔn)備發(fā)完這個信息，就起床。她在信息中寫道，好哥哥，人日常交往中，難免有開玩笑的時候，玩笑中，一些話會很荒唐，但那些話大不可當(dāng)真話聽，不可往心里去，笑過就過。哥說對么?交往中，還難免有辯論的時候，辯論情急時，可能會有無理取鬧的時候，特別是女孩子天性愛撒嬌，更容易莫名其妙上來一兩句傷人的話，當(dāng)時似乎能達(dá)到讓對方生氣就成功了，這種話稱作氣話，事后不可往心里去。哥，我這樣認(rèn)識對么?哥昨天正是被我的氣話所傷，哥應(yīng)該明白我并無惡意，故請哥哥別生我的氣好么?好哥哥，別生氣，給你敬個禮。她收到的回復(fù)是好的。香子接到信息，如釋重負(fù)，心情又輕松下來，傻傻地笑了一下，心里嘀咕著，他是她的王啊，主宰著她的喜怒哀樂。她準(zhǔn)備下午上他那兒，同他好好聊聊，畢竟自己明天就要離開北京了。

黃昏，他在電腦前忙碌，香子卻提著魚菜不約而至，他顯然有點不悅。她在廚房里一邊忙碌一邊哼著歌兒，她怎么也想不到剛有一個女人從這個廚房離開，也想不到有多少女人為他忙碌過，想不到都興致勃勃地來，去時或毅然決絕，或愛恨纏綿。而他呢，他依然是他。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沒有變，變的是你們。你們別輕易談我的感情。毛栗看著香子若無其事唱歌的樣子，有點來氣，說，我說過等忙完了就過去看你，你怎么就跑來了，你這樣一來，我怎么寫東西啊?我很不喜歡你這樣，實在不喜歡。還以為你有別于其他女人，沒想到你也不過如此，甚至比一些人更可怕。香子本想告訴他，自己買了明天的飛機票回香港的，但一受罵，又是張口結(jié)舌，只冷靜地在心里想著，別生氣，別生氣好嗎?他是太繁忙太累了，才會心煩氣躁，才會容易生氣，但過了今晚就會好，一覺睡醒心清腦靜了就會好。兩個人吃著飯，像兩個陌生人，彼此無話。他吃著，卻不斷地嘆氣和回手機信息。她當(dāng)然不明白他到底嘆的什么氣，以為氣的是她不約而至的舉動，仍不敢說話，怕自己一開口又犯錯。飯后，他坐躺在搖椅上對著天花板看，仍不停地回復(fù)信息和嘆氣。香子知道他討厭她了，卻弄不明白討厭的原因。大概討厭和喜歡都是沒有原因的吧，不需要解釋。但她還那么冷靜，心想他討厭她，她就不在他眼前晃動就好，讓他眼不見心不煩，于是，坐到他的電腦前來上網(wǎng)，想上一會兒網(wǎng)再走。她打開自己的博客看消息，沒想到打開的卻是毛栗的空間，她警惕地準(zhǔn)備關(guān)閉網(wǎng)頁，可獵奇的心里驅(qū)使她的眼睛直溝溝往那些網(wǎng)上紙條箱看。紙條箱里的熱鬧賽過大觀園，春花秋月，一連串女人同時與毛栗愛恨纏綿，像一群八爪魚在打群架，千萬只爪子打成了結(jié)。有正了斷或充滿怨氣的紙條，有正滾燙燙的紙條，有正含羞的紙條。其中一個女人正在罵他騙子。她終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他無厘頭的脾氣和嘆氣，正同那罵騙子的女人有關(guān)，那女人不往網(wǎng)上發(fā)紙頭，正往他的手機發(fā)信息。香子這樣想時，毛栗的手機信息又嘀嘀地響了。她呆呆地坐在電腦前，感到自己在他的生活里多么微不足道，簡直滄海一粟，甚至連一粟都不如。她冷靜地敲了起來:

絕 望

時間在縮短，容不得遲疑。我馬上就得離開這兒，并不會重來，三十八歲的春天不會重來，你不會重來。這就是宿命么?愛情在開始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塵世間多么無聊，總弄不清情為何物，總反復(fù)忍受著曾經(jīng)的傷和痛。我的生命多么無聊，這一刻為情所困。

我有時感恩著你，特別是你手執(zhí)風(fēng)刀霜劍的時候。我甚至渴望你毫不猶豫地刺向我，一出手就致我于死地。仁慈的，就是要致于死地而后生哦，我只有心死，才能獲得重生。但今夜，我沒有感恩，也沒有怨恨，只有絕望。是的，絕望等同于心死。仁慈的，就讓我徹底絕望吧，絕望地活著。絕望地活著才是真正的為自己而活哦，不為己悲，不為士容，活著只為了活著本身而已，內(nèi)心簡單得只剩下衣食住行。

時間在縮短，今夜在悄悄縮短。此刻，世界是那么貧窮，空無一物。但我對世界沒有絲毫要求，對于你呢?你同塵世間的功名利祿、飛鳥蟲魚、花草樹木一樣，都不為我所有，我又為何要要求你來愛我，來為我消除悲傷?關(guān)于你和我，一切存在的，已不存在;一切不存在的，又復(fù)將存在，在另一個你和另一個我的身上。

今夜，我為誰所傷?是你么?不不不，與其埋怨他人，不如自我反思;與其說你傷害了我，不如說是我自己傷害了自己。比如說，如果我不愛，也不渴求被愛，我就不會受到愛的傷害，即使天塌下來，我也不會受到傷害。

一切屬于我的，終會尋上門來。親愛的，今夜我如此悲傷，卻沒有悔和恨。我冷靜得像一個幽靈，靜看愛恨情仇，來時避不開，去時擋不住。看我們的愛情，一開始就結(jié)束。但我們卻似乎想努力爭取彼此的心，似乎不知道我們在自欺欺人。所有的渴求、熱愛、留戀、滾滾紅塵中的絲絲縷縷就在這自欺欺人中滋長開去。終于，我們還是愛不下去。你看著空無一字的天花板都比看我有趣。你就那樣坐在搖椅上，看著天花板，向另一個女人解釋你多么愛她。我就躲在小室里，獨自思忖。

時間在縮短，我的悲傷也在縮短，在短短的人生路上縮短。不再相約了，這人生路上太多苦和累，心苦心累。就這樣別過吧。親愛的，你走你的橋，我走我的路。從今后，我們不相認(rèn)識了。前面我們還要遇見許多人啊，他們是無數(shù)個我和無數(shù)個你，都是可憐的人，都被上了咒語，都活在上帝預(yù)設(shè)的時間的框格里。

浮生若夢啊，浮生之哀莫過于心死，浮生之幸也莫過于心死。

毛栗當(dāng)然不知道她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所以看了香子寫的文字，感到莫名其妙，本來就很疲憊的心此時更疲憊，以沒有力氣解釋些什么，一味地嘆氣之后，說，你讓我感到累，心累。香子在心里冷笑，能不累嗎?你能有多少精力和時間玩?究竟是你在玩弄別人，還是別人在玩弄你?或是你在自殘自虐?她覺得自己也是一個自殘自虐者。做什么事都喜歡把緣由弄得太明白，這對自己沒有一點好處。當(dāng)初在網(wǎng)絡(luò)上愛上了毛栗，如果只在心里愛著，也許就不是像今天這樣讓自己傷得這樣深。當(dāng)初如果不來北京，也許毛栗在她的心里，也許還是美好的。剛才如果不看他的紙條箱，現(xiàn)在也許不會把自己的心逼上絕路。但現(xiàn)在，她還能包容他嗎?他該如何面對自己的貪婪?香子感到自己太過分了，既讓他難堪又讓自己難堪。她靜靜地凝視著毛栗，腦子里一片空白，身體像凝固了似的，一動不動地站著，心里轉(zhuǎn)念又想著，可憐的人，竟然這樣對待自己!竟然這樣去愛!你也配談愛嗎?知道渴望更多，得到的就越少嗎?你看，她們不正一個個離你遠(yuǎn)去嗎?當(dāng)然，舊的去了，新的還將會來。就這樣來了去，去了來，你得到了什么?可憐的人，我擔(dān)心你有朝一日會發(fā)瘋，自己把自己玩瘋。暫且放肆吧，別思考太多。你說過的，宇宙那么大，人那么渺小，生命那么短暫，不想思考太多。她想著，不禁祈禱上帝饒恕他，這不是他的錯，也不是誰的錯。如果要說錯，錯就錯在源頭的亞當(dāng)和夏娃的身上。她想著，腦子里又浮現(xiàn)了寰的畫——《一個已婚男子的愛情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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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花飄絮的日子結(jié)束了，天空中飄起了槐花，從早到晚，空氣里甜膩膩的。香子翻了個身，恍惚間已身在香港，在南方的春天里，南風(fēng)吹起時，總是甜膩膩的。手機鬧鐘響了，她該起床了，她必須在上午十點鐘前趕到機場去兌換機票，坐十一點三十分返港的飛機。可是她起不來了，腦袋沉重得讓她的身體支撐不住。

當(dāng)她醒來時，一睜眼看到我趴在她的床邊托著下巴，圓溜溜的眼睛在咫尺之間瞪著她看，便嚇一怔，說，干嘛呀?我直起身來，笑了，竟然笑出了眼淚，說，你干嘛呀?老妖精!香子仍覺得頭有點沉，吃力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腦袋，說，我可能病了，現(xiàn)在幾點啊?我要去機場呢。我尖著聲說，還去機場啊?你都病成這個樣子。再說，真想去也沒用，現(xiàn)在是下午近五點鐘了。你看外面的太陽，已西斜了，不要以為是東升啊。香子忙抬了一下頭，頸骨發(fā)出一聲脆響，順著我的目光向窗外看去，說，真的嗎?是下午了嗎?我的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說，當(dāng)然，要不然太陽從西邊出來呀?這時，香子四處摸索，想找手機，我忙轉(zhuǎn)身把手機遞給她。她一看手機，發(fā)現(xiàn)有十幾個未接聽的電話，心里猜想其中必有毛栗打來的，可是一個沒有，全是先生打來的。十一點三十分往香港的飛機降落時，先生沒有接到她，電話又沒有人接聽，不知道會急成什么樣子。香子這時忙坐起身來，打先生的電話，但回答總是關(guān)機，于是，就打家里，又無人接聽。她正在納悶中，我調(diào)侃說，是不是你來北京了，你家后院就起火了?你起火，他也起火。香子的嘴角微動了一下，滑下身去，閉上了眼睛，夢囈般地說，如果真那樣，我不生氣，我了解他，他是個對生活負(fù)責(zé)任的人。而且他已一把年紀(jì)了，有愛的沖動我祝福他。我半信半疑地說，你可真行，我可做不到，要不然，我就不會離婚。我看香子昏沉沉的樣子，忙推了推她的手，說，還睡呀?你已一天沒有吃飯了，再睡會睡死人的。香子仍沒有睜開眼睛，一臉安靜，安靜得像個死人。我有點著慌，用力搖了搖她的身子，問，你到底感覺怎樣嘛?樣子怪嚇人的。我叫毛栗去。香子忽然拉住我的手，卻還只管閉著眼睛。你都病成這樣了，他還敢不來?他媽的!我竟然大罵出口。香子輕晃晃地擺了擺手說，不是的，不是這意思，你千萬別這樣。我這算什么啊?一哭二鬧三尋死啊?那樣我同無賴有什么兩樣?真沒必要了，這世界沒有人能配得上他。我不等她把話說完，嘖地一聲，說，你這人怎么這樣?自我菲薄!對他那么好，還這樣說。香子閉著眼睛繼續(xù)說，不是的，我確實沒什么。他也不容易，他為什么希望那么多人都愛他?難道你不覺得他的內(nèi)心多么脆弱么?大家都不容易，都是可憐的人。上帝待人是公平的，今天有那么多女人為他傷心，他也在為那么多女人而傷心的。妹妹，不用為我擔(dān)心，我倒覺得輕松了，寬闊了。似乎我活著的責(zé)任就是愛他，義無返顧，不管他變成什么樣，我都得愛。也許這就是我的命。真沒事，想通了就沒事。香子說著，不知不覺，眼角兩道淚痕。這時，已經(jīng)暮色四合。我剛想為香子弄點吃的，卻聽見香子的手機響了。接著，香子便坐起身來，鬼魂一樣輕晃晃地飄出陽臺去，把脖子伸得長長的，頭探出陽臺外，對著樓下顫抖著聲音喊，哥哥，我在這兒。夜空是那么空曠，她那么一丁點兒聲音，一下子就被空氣消化得無影無蹤。她整理了一下喉嚨，提高了嗓門，繼續(xù)顫抖著聲音喊，哥哥，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呢，哥哥。這時，只見樓下同時抬頭的有兩個男子，一個是毛栗，另一個是毛栗旁邊的男子，正在向毛栗打探從香港來的女作家香子的住處，他就是香子的先生。接著，他們身邊又一個男子寰也抬頭看了過來。寰見到香子的先生時，心里就感嘆，這人長得可真好，文質(zhì)彬彬，又不乏陽剛之氣，世間少有。毛栗見他打探香子，心里忐忑了一下，心想香子昨晚在他那寫了那決絕的文字，原來是有了新歡，她真的有了新歡么?毛栗雖然疑惑，但仍順著目光的方向舉起手來，輕著聲說，看，香子在那。香子的先生點了點頭。寰把臉朝向毛栗，說，香子不是今天的飛機嗎?怎么還沒走?毛栗看著他，疑惑地反問，是嗎?說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落寞，也思忖著眼前這位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難道香子真的是因為他而棄他而去?難道香子是為了等他，而今天不回香港?她是今天的機票嗎?為什么寰知道，他卻不知道。香子的先生應(yīng)話說，是的，可我一直打她的電話她沒有接，機場又等不著她，特地趕來看看。毛栗疑惑地看著他，表情堅硬。香子的先生繼續(xù)說，你們都是宋莊文學(xué)院的吧?都認(rèn)識香子?毛栗這時才皮笑肉不笑地裂了一下嘴角，說，哦，是的，我是文學(xué)院的，你是講白話的吧?聽你的口音。香子的先生忙說，對對對，我是香子的先生，剛從香港過來。毛栗一聽，提了一下眉毛，點著頭，長長地哦了一聲!似是恍然大悟。這時，只見香子的先生一邊道謝，一邊慌張地向前跨步。

飛機騰地升高，云層越來越厚。她坐在機倉臨窗的位置，默默地望著窗外遠(yuǎn)去的城市、山崗、河流，心里卻空空如也。她回頭看著身邊的先生，先生的目光是那么柔和寧靜，一點也不知道他的太太這一個月來是怎樣為了另一個男子而掙扎。一切如夢幻，恍惚間，她似乎從未遇見過毛栗，也似乎從未離開過先生的身邊，她只是做了一場夢而已?，F(xiàn)在夢醒了，她回到屬于自己的生活中去，回到1+1=3的婚姻家庭中去。她想對先生說，如果有來生，我們?nèi)匀辉谝黄?。但她竟然說不出口。十多年的夫妻了，此時竟然還有羞于出口的話。于是，她摸出手機，準(zhǔn)備給身邊的先生發(fā)短信。剛摸出手機就發(fā)現(xiàn)了毛栗的信息，一路平安!香子不禁淚光盈盈，回復(fù)道:京都云過處，唯見水東流;人生多離別，珍重?zé)o他求。飛機急速升高，先生把頭歪過來悄聲兒問，怎么了?又不舒服了?飛機上別玩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