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親假已滿。有多少纏綿的情意啊!
水一般的月色漫上了窗子。春明輕輕擦著小兒子鼻尖上的細汗珠。
“看,多招人疼。這次回來,他更懂得和你親啦!”妻子月秀的眼波濺起點點水花,“這么親的孩子你舍得馬上離開?”
春明點點頭,轉身上炕去鋪被褥。月秀又擦拭起心愛的穿衣鏡來。眼光卻常常就溜了神,落在墻上掛著的日歷牌上。從春明回來探親的第一天起,她就一頁日歷也不許撕去。只是每過一天便悄悄地在這天的日歷上掐個指甲印。說也怪,丈夫一回來,時間就過得比流水還快。轉眼掐了十二個指甲印,探親假期滿了。唉,他要是今日剛回來該多好,又能住十二天。
烏黑的鏡框,明亮的鏡面,一塵不染。她隨手挪挪,大鏡子便自自然然地擋住了日歷牌。
春明只當沒看到這個小動作,拿過半導體收音機擱在炕頭上:“快來聽吧,今晚又有山西梆子?!?/p>
月秀見丈夫不慌不忙,挺能沉住氣。她暗暗慶幸:春明也許忘記走的日子啦??墒堑貌坏綄嵉變航K究不放心。直問吧,又怕提醒了。于是便繞著說:“春明,剛才他二伯給捎回肉來了。這次你回來,忙得連頓餃子也沒顧上吃。明天咱們專門歇一天吃餃子。過大年那陣沒團圓,現(xiàn)在補吧?!?/p>
春明裝做聽不出鑼鼓敲的什么音,搖搖頭說:“你還專門買什么肉,我在礦上早吃膩了。礦工嘛,論起吃喝來,可不吝惜。”月秀看了他一眼:“算了吧,一個人孤零零的有什么心思吃?過年你不在,我們包的凈肉餃子我都沒吃出味來?!?/p>
“吃肉沒味兒,那吃雞蛋。明兒搭起雞窩,等你的雞能下蛋了,我就回來了。咱們炒著吃,煎著吃,燉著吃。”說著,他看看表,扭開收音機,正巧是名角冀萍在唱:
“頭戴翡翠押鳳髻,身穿八寶龍鳳衣……”
月秀沒有聽出這清脆的嗓門在唱些什么。她腦子里只是反復回味著丈夫的話:明天搭雞窩,明天他不走啦。她覺得自己的心落在肚子里啦,話兒也輕巧起來:“只要有了雞窩,要吃蛋還不容易?只是不知你回來回不來。要不,我們給你送去?!?/p>
“那更好,省得我老想你,你來吧,我們青采隊那一伙年輕人,也早想認識認識你哩。真的,你給我寫的信,有一封他們給偷看了,這個傳那個,那個傳這個,眼紅壞他們啦。他們說,瞧春明愛人的話語,蜜里調(diào)油,人樣保準也漂亮。我說,她可惜不會演電影,要是上了電影,光這一部就夠我瞧一輩子的?!?/p>
“你瞎編,瞎編!”月秀微微噘起嘴唇,舉拳打了丈夫一下,一頭撞在他懷里。
老槐樹的身影顫栗著,使窗紙上的月光綻開朵朵白花。半導體收音機里,喜孜孜地唱著:“侍兒們將紅燈高高掛起,等駙馬回宮安排宴席……”
月秀的臉龐像怒放的花瓣。笑靨里盛滿醇厚的蜜汁,眼角卻淌出了晶瑩的淚珠:“你為什么要待我這樣好?你不和我好,走了我也不想——”她猛然意識到說溜嘴,便不再吱聲,默默地躺在丈夫的懷抱里。
夜靜了,月光悄沒聲地流瀉進來。屋里響起春明勻稱的呼吸聲。
月秀披著衣服,盤腿坐在枕頭旁。一對明亮眼眸,深情地端詳著丈夫,他嘴角映著甜甜的笑意兒,睡著了。瞧,長長的眉毛,像快刀削就一般,怪不得人家那么心硬、心寬,想得開,放得下。瞧,兩只眼睛叫鼻梁給隔開那么遠,多像我們夫妻兩個,他在一邊,我在一邊,中間架著高山……
守著這個實實在在的人,月秀忍不住又看看墻上掛著的春明的照片。明天修雞窩是他自己說的。那么,他不走了,一家人還能樂一天。照片上的春明不會說,不會道,只有她看花了眼,他才微笑一下,可是馬上就又消失了。
她沖著照片說:“明天的時間,你可一定要讓給這個實實在在的人啊!”
照片不置可否地瞇瞇眼睛。她疑惑起來,覺得天已明了,丈夫穿好衣服就要起程:“我要走了,昨天夜里我是怕你難過,沒給你捅破這層紙?!彼泵r在門口:“剛暖熱炕頭,又急著走;走,走,走得人多難受。才回來一兩天,我在你跟前還有些害羞哩。這才住的像一家人,豆豆也認下他爸爸啦,你又要走。春明,干脆回來種地吧,當農(nóng)民。這兩年農(nóng)村也一天天寬裕了。再說,只要咱們在一塊,哪怕討吃要飯也行。討回一塊窩頭,你一半,我一半,吃著也香甜?!?/p>
春明賠個笑臉說:“看你,凈說氣話,世上分開過的又不止咱一家?!?/p>
“別人受得了,我受不了。離開你,我活著沒意思。不,我不放你走?!彼娴恼f出了聲,伸手去拉。卻原來春明還睡在炕上。
月秀仰面嘆氣,目光正同桌上那架穿衣鏡相對。心愛之物通人性,它竟也贊同地點點頭:“對了,不放他走。”月秀羞赧地一笑:“不是為我,為了豆豆,他也該多待兩天?!?/p>
月秀俯下身,和丈夫臉對臉,她微微啟開嘴唇,想吻他。急雨般地吻他??墒强吹酱好骱⒆託獾谋嵌贻p輕歙動,她忍住了,只是貼近前去,深深嗅那熟悉的氣息。
月秀終于疲憊了,依偎在丈夫身邊沉沉入睡。春明這才慢慢睜開眼,可目光分明像一串纏繞不清的問號。妻子忘情的喃喃之音,將他的決心動搖了。
春明開始在屋里巡視,仿佛尋找?guī)椭饷摰臇|西。眼光掠過半導體、照片鏡框、月秀在生產(chǎn)隊得的獎品暖壺……最后落在那架挪動了位置的穿衣鏡上。鏡面鑲嵌的這幅精美的剪貼畫,他多熟悉啊。蒼蒼茫茫的海面上,點綴著幾片漸漸遠去的白帆。深沉的海水,像從月秀心腔里流出來,也像從自己心腔里流出來,片片白帆又化作一頁頁信紙,海鷗似的扇著翅膀。
海鷗,一會兒翅膀刮著浪尖的白沫,一會兒箭一般直沖云霄,留下一片洶涌的波濤聲。濤聲滾滾,卻又變成陣陣掌聲,在青年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會場轟鳴……
終于,剪貼畫上幾個遒勁的字又回到他眼前:“新長征突擊手”。耳邊,響起了青采隊隊長那低啞的嗓音:“你可給咱們按時回礦呀。當了突擊手,影響就大啦。這個月隊里出勤低,咱們得起帶頭。”
拿定主意走吧,反正遲早總得難受這么一回。春明一攥拳頭,起身穿衣,到了院里。
夜空碧藍碧藍的,仿佛風平浪靜的海面。似乎還飄蕩著淡淡的海水味兒。月亮像剛從水里打過滾兒,鮮亮濕潤,快要滴下水珠兒似的。
一股清爽、涼快的感覺傳遍周身,春明放輕腳步,擔土、和泥、搬磚……干起活兒來。
“當啷”一聲響,將月秀從夢中驚醒。朦朦朧朧中,她見春明躡手躡腳地開門進來,帶著濃濃的夜涼回到了她身邊。他偷偷地干什么?莫不是打算明天走?傻春明,你哄我哩!當我不知道你那突擊手的心!
月秀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春明這次可是真的發(fā)出了鼾聲,由低而高,由輕而重,“呼——呼”。
月秀抽身下地,出門一看,只見一座雞窩突兀蹦了出來。新抹的泥漿滲出細小的水珠,像他的汗水一般哩!
噢,明白了。他要走!
月秀心里酸楚楚的,她屋里屋外收拾一番,最后操起了扁擔。
春明連日勞累,一覺睡得沒了底。猛地被一個溫柔的親吻喚醒來時,窗紙上的月色已全被曙色替下。月秀看著他說:“起吧,餃子已經(jīng)煮熟了?!?/p>
餃子?春明撩起窗簾,透過玻璃窗往廚房看,灶上坐著鍋。一層白鵝似的水餃浮在湯里搖頭晃腦。再扭回身一看,自己動身要帶的大包小包全給預備好了。多么開通、賢慧的女人。此刻,春明心里反倒空蕩蕩的,沒個著落。十幾天忙啊忙,有許多事還是沒來得及做,窗前搭遮陽,抹廚房的墻,翻糞……甚至連水缸也沒添滿。自己爬起身來拍拍土一走了事,可就苦了她啦。再說,這些日子凈干了活計,也沒好好和家里人親熱親熱,遲走一天吧,讓她心里多暖和一天!哪怕我去了煤礦打個連班補補工。想著,他高聲說:“月秀,大清早怎么吃起餃子來?我今兒又不走?!?/p>
“你的心意我知道?!迸嗽趶N房低低應聲道。
“真的,不走啦。剛剛做出的決定?!?/p>
“走吧,我們拴不住你?!痹滦愣酥溩踊匚輥怼狎v騰的蒸氣在眼前繚繞,一只只餃子竟變成了春明的鼻蛾兒,變成豆豆的鼻蛾兒。她眼一軟,忙吹吹碗上的熱氣,仿佛氣呵了眼:“洗洗臉快吃吧,我送你去車站?!彼龜R下飯碗,扭回頭去,倚在穿衣鏡前,仿佛和它喁喁耳語:“走吧,你們在外邊有自己的大事。我又不是那號專拖后腿的女人,也是盼著你樣樣走在人前哩。”
春明聽著,看著,獎狀畫面上那無垠的海水又泛起了波瀾。他猛地想到了現(xiàn)在唯一來得及做的事——挑水。他匆匆跳下地,一揭水缸蓋,卻不由愣住了:滿滿一缸清水,都快溢出來了……
月秀說:“放心走吧,家里事都安排妥當了,準不能叫我的丈夫在眾人眼里落一點兒不是?!?/p>
春明拽住妻子的手,撫摸著,撫摸著:“你別難過。有人嚷吵,礦工慢慢熬著就能帶家了,我一到礦上就寫申請,找領導,一但有機會,總不誤了……”
孩子被驚醒了。水靈靈的一雙眼看看這兒,又看看那兒,順香味尋到了餃子,嘻嘻笑了:“媽媽,猜個謎,一溜白鵝鵝,下水渡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