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上訴?!?/p>
2010年8月31日,在聽完了長達一百多頁的判決書以及“無期徒刑,處罰金357萬元人民幣”的判決結(jié)果之后,曾有中國資本市場“隱形飛機”之稱的前吉林首富范日旭只是輕輕地說出了這四個字。
在一審判決中,范日旭以合同詐騙、欺詐發(fā)行債券等五項罪名被判無期徒刑。這樣一個被媒體評價為“量刑畸重”的判決結(jié)果背后到底隱藏著怎樣的內(nèi)情與秘密?從13年前的衣錦還鄉(xiāng)到如今的身陷囹圄,一代資本玩家又何以在短短數(shù)年間驟然隕落?
從北京到吉林,我們找到了范日旭的辯護律師、昔日好友、舊時同事,以及他身邊最親密的神秘人士(該人士因懼怕遭到報復而堅持不肯曝光身份),試圖探清一代首富從輝煌到隕落背后那個不為人知的“黑匣子”。
海南淘金的日子
“不能因為他現(xiàn)在出事了,就墻倒眾人推,簡單地把他(范日旭)作為一個罪犯?!碑斢浾吲c范日旭曾經(jīng)的合作伙伴王世渝聊起范日旭,他的言語中充滿了感慨。
當初,兩人曾攜手在海南創(chuàng)造出羨煞旁人的輝煌。此后,王世渝先后加盟萬通、德隆,終于“修成正果”,成為一名成功的投資銀行家。而范日旭卻在波詭云譎的潮流異變中觸礁淪陷,讓人不勝唏噓。
在范日旭的商海生涯里,南下海南是一切事業(yè)的開端,也是對其人生影響最為重大的決定之一。上世紀80年代末,范日旭的家鄉(xiāng)吉林依然是暮氣沉沉、鐵板一塊的老工業(yè)基地,范日旭的一切天賦就只能施展在集資開小飯館和小錄像廳之上。倘若不是1988年海南設省的開發(fā)熱潮,范日旭恐怕還得花上更多的時間去尋覓那片揮灑天賦的土地。
初到海南的范日旭沒有什么錢,他的第一桶金來自于一筆“無本買賣”:租下6間平房但是不支付租金,六年后歸還24間房。范日旭履行協(xié)議的辦法并不復雜:在平房上面加蓋三層,房子變成24間,六年收了80萬元租金。創(chuàng)業(yè)之初,他將這種特殊而又超前的商業(yè)模式不斷復制,并在其日后的商業(yè)生涯中一以貫之。
讓范日旭真正崛起的“成名之戰(zhàn)”——建立出租車公司就烙印鮮明地延續(xù)了這一商業(yè)運作思路。當時,他發(fā)現(xiàn)海南出租車交通體系幾乎為零,而當年的地方政府也不比如今有著“土地財政”的支撐。他于是向地方政府提出,我免費為你建設出租車系統(tǒng),只要政府出一個批文。
急需投資的地方政府自然非常樂意接受范日旭的建議,而范日旭則拿著批文找到了北方一家產(chǎn)品滯銷的國有汽車廠,拿到了大量的汽車和優(yōu)厚的賬期。財經(jīng)作家陳寧遠評論說,范日旭這招“空手套白狼”和牟其中輕工產(chǎn)品換俄羅斯飛機的運作很相似,殊不知,這一運作的靈感其實從范日旭起家之日就一直延續(xù)。
在擁有了最初的積累之后,范日旭敏銳地抓住了資本市場這一巨大商機。在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乃至企業(yè)管理者尚未對股市擁有直觀印象的1990年,范日旭已經(jīng)開始著手準備涉足資本市場。
當年年初,他回到吉林,瞄準了自己的第一個工作單位——長春縫紉機廠,后來終將其植入吉林輕工并在1993年成功將后者運作上市。也正是從這段時間開始,一直研究資本市場的王世渝成為了范日旭的合作伙伴,從而讓我們能對如今身在囚牢的范日旭的往事有一個更深的了解。
“范日旭給我的最大印象是聰明,極其聰明。”在王世渝看來,若不是極度的聰明和極強的悟性,中學都沒有畢業(yè)的范日旭不可能在海南萬千的淘金者中脫穎而出。范日旭的所有商業(yè)智慧和成功都是從市場的摸爬滾打中摔打出來的,這讓他的商業(yè)邏輯簡潔、有效,但也烙下了那個時代的鮮明特征:善于鉆營、善于鉆空子,對于市場的一切空白都懷著“不禁即可為”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成就了范日旭的成功,也在后來市場的風云變幻中讓范日旭付出了代價。
那一年,6#8226;18
在范日旭眼中,他如今所遭遇的所有災難,都和一個日子——1993年6月18日密不可分。那一天,范日旭以長順體育綜合開發(fā)集團公司和長春市體育運動委員會達成了一項協(xié)議:開發(fā)建設長春市體育館。這個當時被計劃為“亞洲最大體育館”的項目為范日旭帶來了巨大的榮耀,也為他日后的隕落埋下了禍根。
茍富貴,勿相忘。生于那個時代的企業(yè)家對于衣錦還鄉(xiāng)大多有著一種特殊的情結(jié)。曾經(jīng)的唐萬新,今日的黃光裕在其顯赫之時都選擇了支持家鄉(xiāng)建設作為自身榮耀的鑒證。
提及范日旭選擇回長春的原因,許多熟悉范日旭的人都反復強調(diào),他亦是一個鄉(xiāng)土情結(jié)頗為深重的人?;蛟S是此前計劃經(jīng)濟時代條塊分割的烙印,抑或是改革初期全國各地市場化程度差異過于巨大,使得地域?qū)τ谫Y本產(chǎn)生了更強的羈絆。當來自家鄉(xiāng)呼喚出現(xiàn)在耳邊,那么這樣一樁買賣所獲得的投資收益在范日旭們看來,就不僅僅是錢那么單純。
許多人認為,1992年長春市政府到海南招商招回了范日旭。但王世渝卻回憶說,當初與他們接觸的根本不是長春市政府?!澳莻€年代地方政府哪有現(xiàn)在這樣的招商意識?”王世渝記得,當初他們主要是和吉林省政府打交道,當時的吉林省人大副主任徐元存非??粗胤度招瘢埛度招窕剜l(xiāng)投資,并引薦了當時的長春市市長米鳳君以及后來的合作方吉林體委等。
王世渝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年被范日旭“突然襲擊”叫到長春去的情景。那是1992年12月,他們合作的順豐公司剛剛成立不久,范日旭突然從長春打電話給身在海南的王世渝,讓他“今天晚上馬上買機票,明天就趕過來”,要“在長春大干一場”。此前,公司確定的經(jīng)營方向是繼續(xù)經(jīng)營好出租車公司,同時在海南布局房地產(chǎn),這個來自長春的召喚著實讓當時的王世渝吃了一驚。
第二天,王世渝就從氣溫20多攝氏度的海南飛抵零下20多攝氏度的長春,他發(fā)現(xiàn),此時范日旭急于在長春開拓事業(yè)的心情已溢于言表。范日旭帶著大棉襖在機場一接到王世渝,就開始跟他大談長春目前多么落后、急于發(fā)展、大有可為。而據(jù)范日旭昔日的一名同事回憶,當時長春的確極其落后,體育館還是日據(jù)時期留下的,又要籌辦第九屆全國冬運會,省市政府都給范日旭作了動員,范日旭自己也認為此事“責無旁貸”。
此時的范日旭有這個實力,也有這個抱負。在王世渝和他一同參加的一個長春市委市政府召開的會議上,范日旭拋出了一個將斯大林大街(現(xiàn)人民大街)往南延伸10公里建設一個新城的龐大規(guī)劃——這個創(chuàng)意將當時在場的長春市領導“震得目瞪口呆”,而后來長春的城市發(fā)展,也與這一計劃頗為相近。
只是以當時長春的城市發(fā)展狀況根本容納不下范日旭的視野和野心,他心中的“壯舉”最后收縮成為建設“亞洲最大體育館”。
1993年6月18日,范日旭人生中又一個關鍵時刻來臨:他決定出資5500萬元建設長春市體育館。作為交換,長春市政府則向范日旭麾下的長順體育綜合開發(fā)集團公司出讓周邊的5塊地。體育館預計投入資金2億元,后續(xù)資金將由5塊地開發(fā)的滾動利潤來支持。
這是一個完美的方案:長春市政府為這個急需上馬的項目找到了必要的投資,而范日旭則可以通過開發(fā)體育館獲得土地升值的利潤,同時“回報家鄉(xiāng)”。
而作為第一代資本高手,他在資本市場的宏大布局亦由返身吉林后的吉林輕工揭開序幕,利益與榮耀的雙重驅(qū)動最終將其送上另一段瘋狂的征程。
第二條腿
與范日旭關系極其親密的知情人向記者透露,在范日旭眼中,長春市體育館其實并不是一個賺錢的項目。就當時外界的反應來看,也存在一種看法,認為建體育館是政府找范日旭幫忙,“5500萬當時已經(jīng)足夠買下那5塊地了”,這其中牽扯到很大的“公益成分”。
但作為一名商人,在范日旭看來,名和利就如同人的一雙手,哪一邊都割舍不掉。為此,他有兩手布局:一是通過上市公司融資,二是開發(fā)那5塊地的利潤。
在上市融資方面,作為第一代資本玩家的范日旭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他發(fā)起成立的體育館項目融資平臺北方五環(huán)(ST五環(huán))后來被稱為“杰作”,借“北京申奧”概念在2001年好好地火了一把。盡管這個杰作涉及財務造假等問題,但用范日旭的話說:“虛假上市當時比比皆是,哪個地方政府敢拍胸脯說沒有包裝過上市公司?”的確,那個混沌年代的中國資本市場,在它的參與者身上留下了太多“原罪”。
另一方面,作為體育館項目的“第二條腿”,那5塊土地范日旭卻拿得并不順利。其身邊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告訴記者,當時的范日旭很像電視劇《喬家大院》里面的喬致庸,生意上很成功,也很有事業(yè)心,但“政治上頗為幼稚”。對于那5塊地能拿到手,他一直深信不疑。
當時的他意氣風發(fā),萬萬沒想到這5塊地竟成了后來一直困擾他的一塊心病。
體育館立項之后,因為各種復雜的原因,范日旭并沒能馬上拿到土地,為此,長春市甚至提出了用別的土地置換的解決方案,并于1998年完成了兩塊地的置換。等到了2000年體育館建成交付之后,另外3塊地卻突然被告知“20年內(nèi)不能開發(fā)”,而此時的范日旭已經(jīng)從各家公司調(diào)集了12億元資金投入這個項目,正等著這3塊土地舒解當時已經(jīng)相當緊繃的資金鏈。
20年的開發(fā)禁令,頓時把范日旭逼到了懸崖邊上。
范日旭此時的難題還遠不止自己公司的資金窟窿這么簡單。早在1998年夏天,吉林爆發(fā)了一場債券危機,聯(lián)合置業(yè)公司的到期債券無法兌付,引發(fā)債券人集體上訪,吉林省急需解決這個危機。在當時的吉林省政府眼中,范日旭有實力,有熱情,熟悉資本市場,應當是解決這一難題的不二人選。
據(jù)范日旭之前的同事稱,當時的范日旭對聯(lián)合置業(yè)頗不以為然,認為債務危機的爆發(fā)是因為公司經(jīng)營大有問題。然而,一則考慮到政府方面的游說和關系,一則當時“長順公司建五環(huán)體育館正需要用錢,在外面融資利息非常高”,范日旭最終同意接手聯(lián)合置業(yè)的債券,條件是其旗下的泛亞信托不承擔代理發(fā)行責任,長順公司也不承擔墊付責任。長順公司發(fā)行債券,從發(fā)行債券中拿出一部分替聯(lián)合置業(yè)墊付到期債券,以聯(lián)合置業(yè)實際控制人楊彪在吉林省國投的部分股份做抵押,債權到期前,由政府解決長順公司為楊彪墊付的債券。
關于范日旭此時出面“救火”,流傳在外界的普遍猜測是這一舉動很可能與體育館項目資金緊張有關聯(lián)。而從更深層次探析:范日旭以往的成功經(jīng)歷無疑是其自信的來源。
熟悉范日旭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極度精明而又自信的人。一直以來,他對所有問題都有一套自己獨特的解決辦法,也應付過各種各樣復雜的局面。作為一個從“闖出來”的成功者,他相信,這點問題難不倒他。
然而,他此時所面對的已不是當年的那個江湖。市場環(huán)境、法律政策的變遷,正在超越他以往成功的經(jīng)驗。他以為拿到手的是債券發(fā)行權的香餑餑,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會向他證明,當危機襲來之時,這將是最燙手的山芋。
填不滿的窟窿
從1998年10月14日至2001年4月間,范日旭利用白山航空為發(fā)債主體,由泛亞信托代理發(fā)行,共分五次發(fā)行了2.5億元的企業(yè)債券。值得注意的是,除首次發(fā)行的6000萬元債券之外,其余1.9億元債券被法院認定為欺詐發(fā)行。
對于欺詐發(fā)行債券的罪名,范日旭覺得很冤。盡管他在供詞中承認“事實上是推著干,到期還不上時就考慮再發(fā)一筆,老百姓要求還,就找錢還點,老百姓同意延期就先延期?!钡煌鼜娬{(diào),當時吉林省計委多位主要領導均跟他談過“發(fā)新還舊”的問題,而“借名發(fā)債”也同屬政府安排。他更不能忘懷的是那3塊“20年禁止開發(fā)”的土地,在他的盤算中,倘若長春市政府能夠及時履約,他所有的窟窿都能填上。
事實上,土地問題一直是范日旭和長春市政府利益博弈的焦點。一位親近范日旭的知情人一再強調(diào),在早期的合作中,“范日旭堅信政府一定會給他土地”,并把這個作為當初大量商業(yè)運作的前提,從而導致了后來很大的被動。一位當年的員工回憶說,每到過年都“很難過”,因為年關得追債,而追債,“就得找政府”。
然而,即使是在最受煎熬的關頭,范日旭依然沒有放棄拯救他的帝國的努力。2001年,中國人民銀行下發(fā)《關于信托投資公司重新登記工作有關問題的通知》,要求信托公司重新登記注冊,“重新登記的信托投資公司不能有不良資產(chǎn),注冊資本不少于3億元人民幣”,整頓當時亂象橫生的信托業(yè)。
在這場影響空前的行業(yè)大洗牌中,天津國投、福建國投等老牌信托均未能幸免,但范日旭的泛亞信托卻頑強地生存了下來。據(jù)稱,為了防止泛亞信托倒閉引發(fā)兌付風潮,吉林省政府曾七次進京協(xié)調(diào),而更多的人則將泛亞信托這個唯一保存下來的民營信托公司,看作是范日旭“巨大能量”的例證。
在泛亞信托重新注冊之后,由于無法繼續(xù)“發(fā)新還舊”,范日旭開始嘗試其他各種“自救”手段:包括擅自推銷一個年收益率5.1%的信托計劃、嘗試整合中興信托和焦作信托設立銀通證券等,然而,此時的金融環(huán)境和監(jiān)管力度已今非昔比,這兩個計劃不僅沒能從根本上解決范日旭面臨的難題,甚至還成為了他后來獲罪的引子。用王世渝的話說:“做生意的方式變了,范日旭可能已經(jīng)習慣了過去的商業(yè)模式,卻沒能適應時代的變遷?!?/p>
2005年,當銀通證券的組建工作徹底宣告流產(chǎn)之后,范日旭已經(jīng)失去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當時,他已經(jīng)意識到外界的輿論對他十分不利,適逢在美國的母親病危,他前往美國探望母親,“范日旭攜款潛逃”的傳言隨即甚囂塵上。2006年2月23日,泛亞信托被“工作組”全面接管,范日旭一手打造的“泛亞系”陷入癱瘓,而此前發(fā)行的公司債券,此刻也即將迎來兌付之期……
曾幾何時,范日旭的“泛亞系”資本帝國因他低調(diào)的作風和隱秘的操作手法而不為人知。而當潛伏的“泛亞系”逐漸浮出水面,不到半年時間,這個曾經(jīng)輝煌的王國和那個曾經(jīng)驕傲的“國王”,就已經(jīng)迎來了崩盤的時刻。
五宗罪
人們很難了解出國后的范日旭究竟是何打算,但我們知道,在2006年12月,曾有記者在北京見到了正被吉林警方通緝的范日旭。當時,范日旭吐露了他曾經(jīng)的野心和如今的無奈,甚至希望記者為他出一本書,當這個要求被拒絕之后,范日旭神情落寞,一時無語。
在海外期間,范日旭一再要求對“泛亞系”進行全面審計。他認為自己沒有挪用資金,相信自己沒有犯罪行為,更認為倘若不是因為長春市政府未能履行協(xié)議,不是因為“泛亞工作組”全面接管導致企業(yè)癱瘓,“泛亞系”不會遭遇崩盤的厄運。
我們不知道范日旭全面審計的要求得到了怎樣的滿足,但一個清楚的事實是,2007年10月,認為“問題已經(jīng)清楚”,回來“解決問題”的范日旭在北京被捕。在被捕前,他依然自認“已擺平相關事宜”,依舊是那個極度自信的范日旭。
背負著合同詐騙、欺詐發(fā)行債券等五項罪名,歷盡商海滄桑的范日旭還在期待上訴能夠改變他未來的命運?;叵肫甬斈攴度招裨谄謻|“指點”困境中的唐萬新時的豪情,誰又能想到而今他們的命運會如此相似。
(感謝北京煒衡律師事務所許蘭亭律師對本文的幫助)
編 輯 任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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