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遲(1914-1996),離開我們已有14個年頭了。他是我的鄉(xiāng)前輩,我自“文革”結(jié)束與他初識,他的詩作、譯作、報告文學集以及自傳體隨筆《江南小鎮(zhèn)》,插架在我書櫥顯眼處,時可翻閱。由于他的《哥德巴赫猜想》聞名于世,如今人們只知他是一個報告文學家。其實,他是一個純粹的詩人。
徐遲的詩
最近,《海上文學百家文庫》出版。作為編輯之一的陳子善教授說:“我們這一次編選,把各種風格、傾向和流派,基本上都兼顧了。具體到作家個人,比如徐遲,他在1949年后寫了很多報告文學,影響不小,但是他在三四十年代,其實是‘新感覺派’詩人?!?/p>
徐遲于20世紀30年代中期登上中國文壇,那時他只有20歲,發(fā)表了意象派的詩,出版過意識流小說,也寫過許多動人的情歌,是戴望舒、施蟄存為首的“現(xiàn)代派”中的一員。以1939年為界,徐遲早期詩作,受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影響,作品重意象,詩味朦朧幽邃。如他的《二十歲人》詩集中,《都會的滿月》一詩開首就有“寫著羅馬字的/Ⅰ ⅡⅢ Ⅳ Ⅴ Ⅵ Ⅶ Ⅷ Ⅸ Ⅹ Ⅺ Ⅻ/代表的十二個星/繞著一圈齒輪”,最富詩意的有:“短針一樣的人/長針一樣的影子/偶或望一望都會的滿月的表面。”又如《我及其他》一詩:“我,日益擴大了/我的風景/我!倒立在你虹色彩圈的IRIS上,/我是倒了過來的我。”這些詩句,主要是“去暗示事物而不是清楚地陳述他們”(見威爾遜《阿克兒的城堡》),充溢著意象派的風格。
盧溝橋的槍聲,抗日救亡的吶喊,使詩人從迷茫中驚醒,迅速走出自我。徐遲1938年5月,挈婦攜雛,離開了故土南潯,離開了孤島上海,到了香港。在香港,徐遲遇到了他追求光明與進步的引路人喬冠華。在喬冠華、袁水拍、郁風等人的幫助和指引下,他在1940年初冬,到了重慶。
近日,我整理書篋,翻閱舊書刊,無意間翻出了由孫望、常任俠編選的《現(xiàn)代中國詩選》。這本豎排的詩集,小32開,暗紅色的封面,書裝平常簡潔,1943年7月由南方印書館出版。版權(quán)頁上印著重慶民權(quán)路37號。翻開目錄,前面兩首是徐遲的兩首長詩《中國的故鄉(xiāng)》和《前方有了一個大勝利》。
詩集由常任俠先生于1942年12月14日寫了前言。他說:“這里我選取了三十六個人的詩,有如三十六枝芬芳的花朵。雖然各有各的顏色,各有各的姿態(tài),但都是美好的,可愛的。因為用著爭取自由平等而流的血,去澆溉培育的產(chǎn)品,所以顯得那么燦爛。那么壯健鮮明。一個新的社會,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藝術(shù),用這樣的裝飾,才能使新中國的土地,充實健康,用這樣的聲音,才能歌唱出新中國人民熱烈躍進的精神。我們新詩人的行列是綿長的眾多的,產(chǎn)生的作品也是豐富的,這里只采擷這一點點,送給前進斗爭的兄弟們,并為勝利祝福?!?/p>
對詩人徐遲,如今,我們知道他抗戰(zhàn)時寫了《在前方一一不朽的一夜》、《太湖游擊隊》等詩文,對于《中國的故鄉(xiāng)》和《前方有了一個大勝利》兩首長詩,所知甚少。其實,那時詩人的腳步,從蘭州到酒泉,從陜北到天水,其足跡插到蘇俄邊界。經(jīng)過幾年的磨礪和鍛煉,徐遲已經(jīng)成了一個心向共產(chǎn)黨的左翼文化人。
《中國的故鄉(xiāng)》這樣開頭:“黃帝的子孫:/我們還記得嗎?/你們知道嗎?/中國的故鄉(xiāng)在那里?/中國的故鄉(xiāng)在西北/我們的故鄉(xiāng)/文化的故鄉(xiāng)/在秦隴盆地/在陜西和甘肅?!痹娙诉€希望人們不要過多去懷有江南的鄉(xiāng)愁,因為抗戰(zhàn)的大后方,那時在西北。詩人呼出:“我們抗戰(zhàn)的根據(jù)地在那兒?/在西北,在中國的故鄉(xiāng)。/我們的反攻條件在那兒?/在西北,在中國的故鄉(xiāng)。/我們勝利的基礎(chǔ)在那兒?/在西北,在中國的故鄉(xiāng)?!薄肚胺接辛艘粋€大勝利》也是關(guān)于抗戰(zhàn)的一首長詩,“前方有了一個空前的大勝利,/后方有一個慰勞團派出來了。/……士兵們一堆一堆從戰(zhàn)壕里出來,/……后方的大城市,/為這次勝利出了號外?!彪m然今日讀來有些口號化,但在當時戰(zhàn)爭年代,帶有強大的鼓動力。“一片青云飄過來/在關(guān)隘上一座/鑼鼓大聲笑了/她們跳出最后勝利的大舞蹈/到那一天,四萬萬五千萬人/都瘋狂地,這樣地、這樣地跳動著?!毙爝t的這兩首長詩,讀來感人肺腑,讓人重溫抗戰(zhàn)風云。
徐遲,17歲開始寫詩,18歲時在《燕大月刊》上發(fā)表處女作《開演之前》,22歲出版了第一本集子《二十歲人》。詩人彭燕郊在回憶徐遲時曾說:“徐遲是一個知識非常全面的詩人,很了不起。詩寫得好,散文寫得好,翻譯也很好,他譯的書不是普通的書,幾十萬字的《巴馬修道院》是他最先譯出來的,《托爾斯泰傳》,英國人莫德寫的,最權(quán)威的傳記,是他和另外一個人合譯的,都是大部頭的東西。他還非常懂音樂,年輕的時候就出過兩本關(guān)于音樂的書?!?/p>
今天,我們也許只看到后起的九葉詩派的成就,而忽略了一大批現(xiàn)代派的詩人,有些詩人的名字為人早淡忘,甚或被時代所掩埋。事實上,從上世紀30年代,以及抗戰(zhàn)開始,在經(jīng)過相當長時期的藝術(shù)反思、調(diào)整與轉(zhuǎn)化后,現(xiàn)代主義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獲得了新生??梢哉f,徐遲正是在現(xiàn)代主義詩歌之路上,灑下了探索者的一份心血,留下了前行者的足跡,才使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發(fā)展,結(jié)出了累累碩果,并且產(chǎn)生了穆旦這樣杰出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
徐遲之死
讀著土黃紙的、每一個字都要細詳?shù)摹冬F(xiàn)代中國詩選》,從而想起我與徐遲詩人的交往。上世紀70年代末,他和妻子陳松暫住南潯小蓮莊,我去看他。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在他臥室小坐片刻,他便帶我往嘉業(yè)堂藏書樓旁的小河邊散步,邊走邊談詩,雖然那時他已很少寫詩了。邵燕祥說:徐遲是一位純粹的詩人,他的報告文學也是當詩來寫的?!霸娙恕辈粌H是徐遲的第一個身份,也是最根本的身份。他的詩學轉(zhuǎn)型乃至人生選擇,都體現(xiàn)出了一個詩人的秉性和氣度。此話說得極是。
爾后,我和徐遲接觸漸多。凡他回鄉(xiāng),我總能當面向他請教,還為他拍攝了許多照片。我請他寫字,每次他都笑呵呵的,從不拒絕,沒有一點大詩人與報告文學家的架子。
1996年12月18日夜晚,我突然間接到訊息:“著名作家,83歲高齡的徐遲,12月13日凌晨,于武漢逝世?!焙髞碛衷凇缎旅裢韴蟆飞献x到李輝的《悲徐遲》一文。他寫道:“就在一星期前,李小林(巴老女兒)與我在電話中,談及想請徐遲為《收獲》開辦一個專欄的設(shè)想。昨天晚上,我告訴她這個噩耗。她連聲說遺憾,說如果早一點與徐遲商定,說不定他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1997年1月3日,施蟄存老給友人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徐遲是老友;他最早的詩,是我為他發(fā)表于我編的《現(xiàn)代》月刊上的,由此成名。解放后,特別是寫了一篇《哥德巴赫猜想》(刊于《人民日報》),由此大名鼎鼎,然由此而自高自大,不認老朋友了。去年,回南潯時來我處,小座即去,與他相對無言,我們已談不攏了!”又說,聽說他續(xù)弦后,伉儷不合,鬧了離婚,新夫人把他的錢都刮光了,以致郁郁不樂,終至自殺,恐亦當“自負贏虧”了,怪誰呢?……
秀州書局第53期(1997年1月20日)簡訊上,轉(zhuǎn)載米舒(曹正文)先生1月6曰電話說:“馮亦代先生認為徐遲跳樓是狂躁癥所致!”并轉(zhuǎn)載了范泉先生1月11日從上海的來信:“……徐遲兄孩子徐津、徐延、徐建、徐音正向其父親的朋友征稿,編成紀念集《送徐遲遠行》(暫名),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p>
我想,對于徐遲之死,應(yīng)該說“黃昏戀”、“狐獨感”之類的原因,是事物的觸發(fā)點。對已達84歲高齡的詩人來說,這根本不太可能造成他會去跳樓的。至于施蟄存老的說法,我亦不能茍同。金錢對徐遲那樣高齡的人,也已不太那么重要了,至少他還保留著一份作為高知的退休工資。至于所謂“狂躁癥”,則沒有跡象。無論哪類病,在未發(fā)展到頑癥、絕癥時,平時總有一點跡象會發(fā)生過;而在徐遲先生寫與馮亦代的最后的信上,他說于武漢的生活狀態(tài)很好,每天專心在電腦上寫文,閑時喝茶讀書,根本沒有這類病癥。從徐遲在《筆會》上最后一文《我與計算機》的字里行間,也讀不出這類跡象。
記得李劼先生有一文《山頂立和海底行》,闡述了生命本源的意義。他說:“從某種終極意義上說,人生具有本然的修煉意味,只是有的人意識到了,有的人沒有意識到。但不管意識到的還是沒有意識到的,人生總不外乎呈現(xiàn)為向上和向下這兩種生命狀態(tài)?!币虼?,我們能不能說徐遲之所以這樣訣別,是不是生命和藝術(shù)到達頂點之前、追求美之極致時的一種特殊方式?是不是在結(jié)束生命之際,他把自己生命之本,獻給了畢生追求的美呢?我們這些人,對一位純粹的詩人,對他所追求的人生之美的困惑,也許是無法體驗的。
(本文編輯 李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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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學:季羨林口述史》,季羨林口述,蔡德貴整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10月,35.00元
自2008年10月13日開始,直到季羨林去世前的2009年6月16日,蔡德貴教授協(xié)助季羨林先生進行口述歷史的工作,先后進行口述錄音75次。這是年近百歲的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首次系統(tǒng)的、全面的、客觀的、真實的講述他的人生經(jīng)歷。
《沉浮與枯榮:八十自述》,江平口述,陳夏紅整理,法律出版社2010年9月,48.00元
江平是我國著名的法學家,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這本書共分五卷:似水流年、廿載逆境、我的教與學、大立法時代、為法治吶喊。在這本書中,不僅記載了江平先生一生的坎坷與榮辱,也涉及了其經(jīng)歷或了解的眾多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可以說這本書不僅是江平先生人生歷程和治學過程的記錄,更是一部新中國60年來法制進程的縮影和歷史寫照。
《何方談史憶人:紀念張聞天及其他師友》,何方著,世界知識出版社,2010年9月,39.8元。
這本書從大量的史料出發(fā),旁征博引,梳理了毛澤東與張聞天關(guān)系的演變,客觀地澄清遵義會議到延安整風這段關(guān)鍵性的歷史,具體而微地表述了自己多年的觀察心得與體會。作者對師友紀念文章中展現(xiàn)出老一輩革命家和學者的偉大的精神追求與人格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