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著龔靜的《上海細節(jié)》,我忽然想起去年看過她的一篇《張岱雪意》。龔靜是很喜歡張岱的文章的,贊賞這位深受公安派、竟陵派影響的晚明文人對于人生高遠超脫的審美態(tài)度和清澈空靈的文章境界,傾慕那種“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幽情單緒,孤行靜寄”的藝術追求,表現(xiàn)“真性情”。不過張岱既喜雪中天地的“大靜”,也極愛繁華、熱鬧。龔靜卻只喜靜靜地寄情于日常人生,記下城市生活的“余情”。
在上海鬧市中,吸引作者的是小馬路、老弄堂和從里面走出來的干凈斯文的老夫婦,是有條不紊地做家務、休息時舒服地坐在藤圈椅中專注地看散文小說的“底樓女人”。作者更傾心于大自然里沛然的生命和一切本真的事物,包括采摘下來的新鮮本色的花草果蔬,還有不放香精、蘇丹紅等添加劑的青團、綠豆糕、橘紅糕等食品,品味那種原來的味道。
作者并不厭棄城市、離群索居。城市確使得生活便捷和舒適,但城市又確實常使人受到迫壓,或覺得虛玄。因而她喜歡看天、看云。秋天某一天下午四點半,她看到上?!半y得的晴朗疏然的藍天”,充滿了感情,因為這讓她“想起了山林的黃昏”。她希望常在此刻有余閑看云,看漂浮著的云形狀、顏色的變化和云的聚散,“此刻看云,看云此刻,無數(shù)的此刻,綴起生命和存在”。她似乎覺得人的生命在和大自然的親近中更加充實和美麗。
在談家居、飲食時,作者常說到她的外婆。說外婆如何做酒釀、糖藕等等,那種醇正滋味、清甜、微香,令她久久懷想,仿佛她現(xiàn)在寫的時候,就在慢慢品味。從這些描寫和對天、云的迷醉來看,我想作者大概出生在上海市郊,與當年在上海水泥森林、馬路中長大的孩子不同。我看到過一篇文章,說在鄉(xiāng)野長大的人,由于曾和自然親密相處,較有靈性,富于感性。龔靜好像是個例子。她說,《詩經(jīng)》中的作品為什么總以草木起興?屈原的詩篇為什么多女蘿薜荔?因為“嘉木芳草閃爍起天人合一的感動”。對比興的道理想得是很深的。這種道理有點神秘,但有靈性的人能夠感悟、領會,有如得到天啟。他們覺得山川植物的氣性與人心相通,而莫名感動,內(nèi)心會倏然涌起某種感情。
作者很不喜歡繁華、熱鬧。她雖生性溫雅,有時也免不了要對消費主義激流下的許多“繁華”亂象、怪象發(fā)出尖銳的譏刺。她說現(xiàn)在人們熱衷于“消費欲望”而非消費商品本身,“不斷地命名生活,就如同引領一列欲望號街車呼嘯往前,沒有一刻停下來的跡象”,目前,她既“無法背過身去”,就淡然面對,享受家居中的余閑,潛心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藏著的豐盈和神妙,慢慢地回味、欣賞。她感受到,蕓蕓眾生的小小悲歡離合中還是存留著暖意,校園、社區(qū)的一草一木,哪怕有些凌亂,也有欣欣生意,她把這些都用文字記錄下來。她說,在這商業(yè)社會的急速變幻中,“還好還有文字”。她的文字當然與“欲望號街車”的粗礪之聲是不諧調(diào)的,那么樸素、精致、清雅。就眼看世態(tài)劇變而在自己的文字中安居這一點而言,張岱也是這樣的。讀著龔靜的文字,我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太粗了,也太無定力了,從而憬悟周圍那些粗豪的狂歡、表演式的宣泄中其實找不到多少愉快和歡樂。龔靜對藝術,譬如繪畫,也取一樣的態(tài)度。她說,刻意做出各種觀念的“現(xiàn)代藝術”,不能“觸動內(nèi)心”,不如那些“寫實周遭事物”、“似曾相識的環(huán)境”的作品來得“實在體貼”。
面對繁囂,值得學一學這位《上海細節(jié)》的作者的從容淡定,要像她所說的那樣,“在人文藝術宗教的認知及其審美中安放身心”,像她那樣隨時親近日常生活中的美妙、大自然的笑顏和寫實藝術中的韻味,并用優(yōu)雅的文字記錄下來,養(yǎng)育自己的心靈,慢慢地鑒賞這人生。朱光潛當年曾介紹說,阿爾卑斯山谷中有一條大汽車路,兩旁景色極美,路上插著一個標語牌勸告游人說:“慢慢走,欣賞啊!”龔靜這本書的用意,與此相同。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
(本文編輯 楊劍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