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騎著劣馬,走到界河畔,這邊是遼寧,對岸是內(nèi)蒙古。河邊窩棚前,一位老人把頭埋在胯間,嚓嚓嚓刮魚鱗。簍子里的魚活蹦亂跳。老人手里的魚扭動著,黏嘰嘰響。魚被刮得體無完膚,“騰”地從他手里躥出去,跌落在地上。
我俯視老人,沒有下馬。我輕易不下馬,在邊地行走可得警惕,窩棚里好像有什么。我的馬踱到河邊飲水,水底白沙如雪,卵石紋絡清晰。馬飲足水后,揚起頭,凝視前方。河心,一塊巨石露出水面,像頭水牛臥在河里,脊背烏黑暗亮。能看見石頭的地方水淺,我正要驅(qū)馬過河,一個年輕的聲音喚道:“喂,走臥石的陽面?!?br/> 從老人身后的窩棚里,鉆出個女孩。她像才睡醒,伸了個懶腰,頭發(fā)上沾草屑,黑玉似的眼睛含笑,脖子細長,皮膚陰白。一看便知道,女孩血統(tǒng)不純,漢族、蒙族、滿族,興許摻雜斯拉夫血緣,邊地人太復雜了。我騎在瘦骨嶙峋的馬背上,感覺胯間燥熱,問:“為啥?”
“陰面有蛇?!迸⒄f。
“你嚇唬人!”
“要死了!水蛇怕熱,一團一團,都聚在大石頭的陰面呢,驚動它們,纏死你?!?br/> 我恍然大悟,感激地笑道:“姑娘,你準能尋到個好婆家。”這一帶風俗野,女孩子喜歡跟他調(diào)笑的小伙子。
女孩晃了晃頭,笑道:“你上哪兒去?”
“北邊?!?br/> “內(nèi)蒙、外蒙還是俄羅斯?”
“流浪到哪兒都是天意?!蔽艺f。
“你是詩人?”女孩驚訝地一挑眉毛。
在邊地,自古以來,詩人都是流浪漢。一路上,我只有詩。俄羅斯詩人,死于愛情決斗;蒙古族詩人,死于酒精中毒;漢族詩人,死于窮困潦倒……我一無所有,只能往前走。
“這條河也留不住你嗎?”女孩眼睛爍亮,盯住我。
我抓緊韁繩,越有誘惑越不能下馬。老人仍低著頭,津津有味地刮魚鱗。我調(diào)侃道:“你這窩棚太瘦了。蒙古那邊的女人像氈包一樣肥?!本驮谶@時,女孩的身邊鉆出一條大黑狗,兇神惡煞地瞪住我。
我做了個鬼臉,不敢再油嘴滑舌,雙腿一夾馬肚,驅(qū)馬過河。我小心翼翼地從南面繞過臥石,上岸后,松了口氣,得得得蹄聲濺灑在草原上。草海起伏,草香濃烈,浮云灑下亮閃閃雨絲,是太陽雨,飄過去了。我看見金黃的草垛,雪白的氈包,古老的勒勒車,國際列車穿行在童話般草原上。一陣風從高處壓下來,青草嘩嘩嘩倒伏下去,前方露出一根戳立的馬桿,桿頂?shù)踔Ь碌鸟R鞭和一把彎彎的草鐮。我心里一喜,縱馬朝那邊奔去。
忽然,我覺得身后一緊,大黑狗“嗖”地躥過來,攔住我,兇惡地齜牙咧嘴。劣馬嚇得左躥右閃,大黑狗四肢叉開,嗚嚕嚕低吠。女孩跌跌撞撞跑過河。出了什么事?我撥馬迎過去。大黑狗沒有狂叫,像押解逃犯,把我送到女孩面前。我一吐舌頭,笑道:“姑娘,讓我回去睡覺嗎?”
女孩喘著,漲紅臉,一跺腳,道:“你往前瞎闖啥?”朝馬桿處一指,“人家在野合呢。”
我一怔。
女孩道:“你沒看見馬鞭和彎鐮綁在一起嗎,土地爺都繞著走。任嘛不懂。那邊人血性大,攪了人家好事,能活活打死你?!迸⑤p蔑地望著我的劣馬,“還闖世界呢。你跑得了嗎!”
草原人,四、五歲就被爹娘抱上馬背,七、八歲便能單人獨騎馳騁草場。他們惱羞成怒,能光赤溜躍上馬背,瘋狂地攆上你,馬鞭狂雨般潑向你,彎鐮寒光閃閃地砍向你……我一摸脖子,咽口唾沫,說:“姑娘,一會功夫,你兩次救了我的命。跟我走吧?!?br/> 女孩甜美地笑了,說:“這條河也留不住你嗎?!?br/> 河水總是要流走的。我隱約看見,老人抬起頭,滿臉皺紋,滿臉失望。我不知說什么好,撥轉(zhuǎn)馬頭,逃也似離去了。
兵臨手術(shù)室
一架中央航空公司的直升飛機,在北大坎上空盤旋,下面那個尖頂建筑是教會醫(yī)院。美國人飛走了,主刀醫(yī)生在嗎?他肯定在手術(shù)臺前,他有做不完的活,他絕對不會離開。解放軍攻進縣城了。飛機顫抖著,離開北大坎,向南方逃去。
北大坎城留下來。它在廣袤的邊地上,撐持七百年了,不算老,也不年輕?,F(xiàn)在,火光沖天,硝煙彌漫。肉搏戰(zhàn)逐街逐巷展開,俘虜們被從商號、民宅里趕出來。他們不是國軍。國軍在北大坎城被困前溜走了,將守城權(quán)移交給原住民:留著小胡子的蒙民支隊,不倫不類的滿族“旗兵”,乘虛而入的漢族土匪。這些烏合之眾麇集在城內(nèi),各自為政,各自為戰(zhàn),城門卻無人守衛(wèi)。直到解放軍攻進城,死到臨頭,他們才舉著手,匯集到大街上,將長槍、軍刺、蒙古刀,一簇簇地戳在地上。一匹瘸軍馬,背上空了,在街上奔喪似游蕩。戰(zhàn)俘們蹲在馬路邊,縮頭抄袖,等候遣返。能把他們弄到哪兒去呢?都是本城人,從哪兒趕出來的,還得回到那里去。
這時候,只有教會醫(yī)院死靜。太平間門敞開,空空落落,尸體被野狗拖走了。小花園里,石亭、石桌、石凳陰冷凄清,梧桐樹上落滿烏鴉。一位解放軍軍官跳上院部臺階,推開磨砂玻璃門,帶領(lǐng)一隊戰(zhàn)士闖進去。掛號室、化驗室、輸液室、嬰兒診室、婦科診室,都空了;拐上弧形樓梯,二樓病房也空了,看不見醫(yī)生、護士、患者和家屬。廊道盡頭是手術(shù)室,鐵門緊閉,門上方紅燈亮著,閃爍出“正在手術(shù)”幾個中英文字。
解放軍軍官示意戰(zhàn)士們等候在門外,他舉起手,要敲門,又猶豫了……
手術(shù)室內(nèi),主刀醫(yī)生傴僂著身子,忙活六個小時了,身上血跡斑斑,口罩血跡斑斑,眼睛在鏡片后面一片模糊,眼淚流下來,手術(shù)失敗!作為少將軍醫(yī),他也無力回天,只能失敗。因為已經(jīng)沒有醫(yī)生、護士們前呼后擁,圍住他團團轉(zhuǎn),都溜了。連輸血的助手都沒有,不,沒有血漿了。只有她在他的身邊。她十七歲,沒有走。她不會甩下主刀醫(yī)生走掉。十七年前,一個養(yǎng)雕獵人將孕婦馱到醫(yī)院時,女人已經(jīng)咽氣。主刀醫(yī)生神奇般接下一個女娃。獵人興奮得“啊啊”叫,拍馬躥回草原。女娃跟主刀醫(yī)生長大,在教會醫(yī)院學習,成了護士。她住在主刀醫(yī)生家里。宅院后面是山,翻過山,露出荒草甸子,騎上馬,一鞭能飛出上百里,到那邊,就是蒙古了。最近常有直升飛機在草甸上起落,穿軍用皮夾克的人上上下下,進出北大坎城,夫人和孩子被飛機接走了。女護士知道,中央航空公司的直升飛機上,留有主刀醫(yī)生的位置,但他沒有走。護士遞給醫(yī)生解剖刀。醫(yī)生盡職盡責,將標本留下來。護士又從盤里撿起第二把解剖刀。鐵門咚咚響,隔音門暴響。女護士一怔,瞅醫(yī)生,少將軍醫(yī)俯身解剖,看不見他的臉。門被砸得更兇更急。女護士怕他們破門而入,稍后兩步,扭身向門走去。在二道門外,她脫下血跡斑斑的皮圍裙。露出白衣裙,褪下膠皮手套,洗凈手后,撩一下劉海,按電鈕,門緩緩開了,女護士走出去。
對面站著十幾名解放軍,一位年輕軍官拎著駁殼槍。她打了個冷戰(zhàn),廊道很長。她心里發(fā)空,身體發(fā)空,嗅出自己身上的消毒藥水味。年輕軍官面對女護士,感到意外,她太瘦弱了,只有十六、七歲,桃子臉,眉眼細長,膚色蒼白,嘴唇貧血樣淡紅,帽檐下露出一綹黑發(fā)。
“你是護士?”年輕軍官問。
“嗯?!?br/> “軍銜?”
“什么?”
“你不是軍人?”
女護士聳聳肩。在教會醫(yī)院做活,學會了聳肩膀。這個動作,使她放松了。
“誰在里面?”年輕軍官問。
“醫(yī)生?!?br/> “田一刀?”
你認識他?女護士一怔,睜大眼睛。
年輕軍官說:“姑娘,回家吧。”他不相信,一名少將軍醫(yī)的助手不是軍人,會沒有軍銜。瞧她小樣兒,放生吧。
“我不走?!迸o士咬住嘴唇。
年輕軍官聳聳肩。他沒有聳肩的習慣,奇怪,這個女孩竟有感染力。年輕軍官向手術(shù)室走去。她攔住他:“里面在做手術(shù)?!?br/> “給誰做?”
“不管給誰做,你得等。”
年輕軍官火了,手朝外一指:“外面死人堆積如山,傷員哀嚎不絕!”
女護士身子一顫,雙手插進大衣兜內(nèi),咦,右手冰冷,怎么把它裝進來了?她心里暗緊。
“閃開!”年輕軍官命令。
女護士沒有動,脖子抻長,好犟。
“啪!”年輕軍官揮起一掌,將她打得連連倒退,“撲通”,坐在地上。她用左手捂住臉頰,驚愕地望著他。
年輕軍官朝手術(shù)室走去。
女護士一撲,抱住年輕軍官的大腿,尖叫:“你別進去!”
年輕軍官罵道:“狗!”用膝頭一頂。她牙齒酸疼,臉酥麻,突然抽出刀,剌向年輕軍官。她從來沒有使用過解剖刀,盡管鋼精盤里擺滿各種型號的解剖刀,盡管她一把一把遞給過醫(yī)生。她看見年輕軍官腿一抖,彎下腰,用手捂住腳腕,一手血。十幾把軍剌忽喇上來,逼住女護士,經(jīng)過巷戰(zhàn)肉搏,剌刀上凝著血光。女護士頭一歪,暈倒了。年輕軍官直起身,鄙夷地一笑:“真他媽邪性!”用腳踢了踢稀軟的女護士,朝戰(zhàn)士們一擺手,微瘸著,走進手術(shù)室。
二道門內(nèi),沒有人。里門關(guān)著。年輕軍官又猶豫了,他沒有穿白大衣,沒有消毒,他沒有資格進入手術(shù)室。但他不能等。他奉陶鑄政委的命令,直取醫(yī)院,活捉田一刀。年輕軍官推門,不動,才發(fā)現(xiàn)是橫移門。他挪開里門走進去,不由自主放輕腳步,無影燈下,軍醫(yī)背對著他。軍醫(yī)從尸體的左肩,斜劃一刀至胸口,又從右肩斜劃一刀至胸口,在兩刀匯合處,筆直一刀劃向生殖器。年輕軍官聽見脂肪剝離聲,看見醫(yī)生剪開兩排肋骨,用解剖臺兩側(cè)的鉤子,扯開胸腔和腹腔,露出黑紅的內(nèi)臟。醫(yī)生將器官一個一個撿出來,那些東西微微顫抖著。年輕軍官經(jīng)歷過多少死亡的場面,但從沒見過解剖尸體,不由一震!這個魔鬼!
主刀醫(yī)生感覺有人站在身后,將臟器浸入培養(yǎng)器內(nèi),然后,扭轉(zhuǎn)身,兩道門敞開,一束光芒爬進來。醫(yī)生瞟年輕軍官一眼,那意思:你們來了。
年輕軍官點點頭。年輕軍官奉陶鑄政委命令,兵臨城下,活捉田一刀,禮遇田一刀。陶政委料敵如神。果然,他在手術(shù)室內(nèi)。
國民黨少將軍醫(yī)田一刀,搖晃一下,太累了,緩步離開手術(shù)臺,踩著毛毯走出去。躺在廊道里的女護士,清醒過來,不顧一切地沖進手術(shù)室。女護士替醫(yī)生脫下手術(shù)服,摘下帽子和口罩;接盆消毒水,抓住醫(yī)生的手,給他洗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洗;又換盆水,摘下醫(yī)生的眼鏡,給他洗臉,揩臉,擦眼鏡片。解放軍軍官耐心地等著,然后說:“走吧?!?br/> 戰(zhàn)士們舉起槍,對準戴上眼鏡后走出來的少將軍醫(yī)。女護士按電鈕,手術(shù)室鐵門緩緩關(guān)上了。
陶將軍聽課
半個多世紀前,東北民主聯(lián)軍一位長官,在警衛(wèi)簇擁下逛街,經(jīng)過橋頭茶館、水陸貨棧、車馬皮鋪、牛羊雜碎老湯館,在棺材鋪前停下。長官招呼:
“老板,生意興隆?”
開棺材鋪的小老板,臉嚇白了!不久前,上游鎮(zhèn)的棺材鋪掌柜,遇見一伙兵,問他買賣好?掌柜的諂笑道:“托長官的福,挺好!”掌柜的被亂槍打死,尸體扔進河里,一直漂到下游,是小老板把同行撈上來的,埋了。這年頭開棺材鋪的多,遇見亂兵,說好說孬都不行。
長官望著小老板,哈哈笑道:“老板,你這是積德嘛!”
小老板抹去滿臉冷汗。
長官問:“這里有一個寺廟書院?”
小老板說:“有有,嚴先生是院長。”
長官說:“老板,領(lǐng)個路?!?br/> 小老板弓著身,一路小跑,帶長官來到后鎮(zhèn)。這里古槐環(huán)繞,僻靜幽雅,嚴先生走出來。長官拱手,自我介紹道:“東北民主聯(lián)軍第七縱隊政治委員陶鑄,慕名而來,聽聽先生的課?!?br/> 陶鑄走進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他圓臉,胡子拉碴,形象粗獷卻掩不住書卷氣,把軍帽除下,擺在課桌上,雙手撐膝,腰身挺得筆直。
嚴先生登上講臺,神采飛揚,滔滔不絕,講蒙族的曹雪芹——尹湛納希的巨著《泣紅亭》;講蒙族的百科全書《青史演義》;講在這座寺廟內(nèi),曾設立四大學部:哲學學部、時輪學部、秘咒學部、藥王學部。時輪學部編撰歷書,為清廷欽天部門計算節(jié)氣時令。藥王學部研究蒙醫(yī)。寺內(nèi)有各種醫(yī)療器械,模型,各種族人類的骷髏。學生每天都要摸骨頭,將人體二百零六塊骨骼,一塊塊反復摸,仔細觀察,直到閉上眼睛后,把任何一塊骨頭的碎片放在手里,能立即辨別出它是人體哪個部位的。蒙醫(yī)大多是喇嘛出身,喇嘛經(jīng)過十五年以上學習,考試合格后,才能取得藥士學位。蒙族人管喇嘛和蒙醫(yī)叫“瑪瑪”,意思不管你歲數(shù)多大,輩份多高,都比你大一輩,倍受尊敬……
鎮(zhèn)外傳來隆隆炮聲,老梁塵土簌簌抖落,這里是國、共兩軍拉鋸地帶。學識淵博的陶鑄先生,聽得如醉如癡,一動不動。
槍聲漸漸密集,吉普車開來了,警衛(wèi)連長急得團團轉(zhuǎn),幾次扒窗戶張望,想闖進教室,忍住了。
直到嚴先生宣布:“下課?!?br/> 學子們刷地站起,目送客人先走。嚴先生陪陶政委走出教室,槍彈在頭頂啾啾叫,彈痕撩亂水汪汪藍天,“啪”,一朵彩花爆炸,陽光耀眼。陶鑄瞇起眼睛,問:“你是蒙族?”
嚴先生答:“漢族。”
陶鑄怔了怔。
“先生的年齡?”
“二十二歲?!?br/> 書院里,戰(zhàn)馬昂頸嘶鳴,吉普車轟鳴抖顫,陶鑄打綁腿的雙腳“噗”地磕攏,收腹挺胸,向先生致了個軍禮,鉆進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