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管談什么話題都沒有差別。母親恨我父親把她甩掉,她對于我逗她開心的努力反應遲鈍。當初我找到母親是為了完成我的任務,從母親那里吸收某些要緊的信息,而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需要我的幫助。我愛母親,我相信她有她的神奇,但是在關鍵時刻,她很不會處理事情。也許這是她有意犧牲他的精明,我想她和任何人一樣有與生俱來的精明。話說回來,母親這個人身上理性纖維不夠,她實在不該片面解除了自己的武裝而讓精明的人保持了主動。
此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一種參謀的地位,我發(fā)現(xiàn)自己性情是好為人師到了狂熱的地步:我堅持碗筷一定得怎樣擺法……這雖然只是小小的惡習,但也許因此破壞了我跟母親和氣交流的機會。母親一定沒有在注意聽,因為她突然冒出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澳闶裁磿r候帶蘇荏過來?”蘇荏是我女友。我對母親感到有些失望。我在講一些事關根本的道理,她卻沒有注意聽。但是人總會有愿意聽的時候,你需要耐心等待。不管怎么樣,即使她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光是聽到我的聲音就使她心情開朗。
那年下半年我去看母親,我想著法子問出她對他丈夫所知道的事情。她否認當年曾經(jīng)打他的耳光,但是承認,“他是個十足的無賴,”鎮(zhèn)上每一家的男人都不讓他們的女人跟他說話。母親不愿意跟我多討論這一點。她覺得在這有限的時間里談父親的艷史有點不對勁。該在這種場合談這些嗎?她自己跟我父親的一段歷史促使她背井離鄉(xiāng),所以我也不能怪她。她年老體弱,忍著傷痛到外地工作,她覺得我在她的房間里談父親極不嚴肅??墒钱斘覐男欣钪心贸隽宋覐募亦l(xiāng)帶來的土貨之后,她還是告訴我,父親在三十一歲那年精神崩潰。他不肯躺在床上,他老是爬下床,睡到地板上。鎮(zhèn)上的醫(yī)生也無法解釋,“可能是精神分裂,”母親說。“醫(yī)生用過這個名稱,可是在當年誰懂這些呢?”顯然那事件肇因于愛情。父親愛上了鄰鎮(zhèn)的寡婦。母親說,她長得瘦小蒼白漂亮?!爸挥袪I養(yǎng)不良才會使人長得那樣楚楚動人。我在這里悟出了這個道理。”
“原來如此!”我說?!八麗鬯?。她愛不愛他呢?”
“愛,怎么不愛?!蹦赣H說?!翱伤恢撛趺崔k?!蹦赣H講到這里,表現(xiàn)出來的不是同情而是不耐煩。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斷地提到父親,慫恿她透露更多的情況。不久她就開始生我的氣,她說,“孩子,你一定是瘋了。他再有本事,也是無濟于事?!?br/> 我當然不同意。她生氣時,把每個人都數(shù)落得一文不值。你不能怪一個孩子想從自己母親那里獲得一些有關女性的教誨,可她根本不想給我任何東西。她對我感到失望,甚至憤怒。
她絲毫不能理解她丈夫的真諦,她怪他使我誤入歧途。她也不希望我成為父親那樣成天和女人廝混的男人,面對他那樣一種自然界的力量,她能有別的選擇嗎?我這樣放不下父親會耽誤自己很多年,這個生氣勃勃的母親為我吃了這么多苦頭,而我卻至今一無所成,我令她失望痛苦。
我在母親那里犯了個錯誤,那就是想跟母親談我的觀點。我忍不住放縱自己的一個弱點,就是總想讓她知道孩子心中在想些什么。母親對于我說的每一個字都不同意。她認為我精神失常。
她也許想到了丈夫的艷事,她忍受了那么多年的欺騙,現(xiàn)在我居然說,他才是受害者?!蔽艺娌辉摮阅銕淼哪切〇|西?!彼f我瘋了!突然之間,父親和那些不同裸露程度的小妞們左擁右抱地在我眼前亮相。
我本可以告訴她,父親的痛苦,是人類自古以來在奴役中承受的痛苦。我很想讓母親明白,自由的痛苦也必須考慮。母親這時以真正擔憂的神情注視著我,仿佛覺得我已經(jīng)喪失了神智。她其實沒有看上去那么老。當她不再努力做個時髦女性時,她就裝出一副老態(tài)。我不打算在這里繼續(xù)這個話題。我只想講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父親因為在性方面接二連三的不幸而受到極深的刺激。在這件事上,母親沒有告訴我實話。我想她大概不愿把自己交到我手里,這我可以理解。
這并不是說我懷疑愛情,其實正好相反,我這樣詳細地追問正是為了愛情,為了明確父親的愛情也很純真。在他20歲那年,他差一點跟一個身邊經(jīng)常圍繞著一群男人的女人定了婚。當然,他至少在她逼近時還曉得逃走,所以畢竟不是那么被動,但是我要是相信母親關于這個女人的話,我就是個白癡。并不是說父親沒有駕御女人的本事,而是說他太沒有經(jīng)驗。
我姑且假設母親說的是實話,否則我就不得不懷疑是父親為她提供了這些借口。要么她說的是真話,再不然她是一心想要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我必須強調這一點,因為母親有一種深藏的天賦:她完全清楚自己的感覺。因此我絕不可以逼她講出些令人無法忍受的虛偽話。但是如果說父親跟寡婦相處得很融洽,在她那找到了快樂,卻缺少一些足以為證的表證。他穿上寡婦縫制的中山裝并不合身。他的臉色蒼白,面頰因煩惱和懷疑而浮腫。
“你是不是認為他們很相配?”母親問。
“我,我沒有說她不好?!?br/> 但是我同意寡婦是個美麗的女人。我懷疑的不是她的美麗。我密切注視著母親的臉。我對她的臉了如指掌。當她心情舒暢,她的臉就像夏天里的一瓶純凈水,她不開心時,她的眼神里就會出現(xiàn)汽水一樣的畢剝和騷動。
雙方沉沒了一段時間,都在思忖如何改善關系。有一陣子,我們的眼睛被冬天的降雪場景所吸引:白色的顆粒紛紛從空中飄落,較大的雪片使人想起人類尚未涉及的某個星球。
母親受到外界的影響,似乎變了一個人,她的眼白有一種上了藥的色調。她也許想到了嫁給我父親時的情景,她感到興奮,有了野心,她要我了解,她能夠抵擋這些影響。我也助她一臂之力,請她描述婚禮當晚的情況。
母親低下頭掩飾她的微笑,只低低一句:“他喝得大醉,最后被人從廁所里抬出來:”事實卻是,父親在廁所使用老式尿池時,我小叔很慎重地摸了一下塌鼻梁,透過歪斜的眼鏡下望父親那里的長相。他的想法是:滅火器看來還頂事。父親受這件事刺激不小,當他向母親提起時,她捧腹大笑。她說:“我看到他緊跟著你進了廁所?!比缓笏容^嚴肅地說,“性器官是男人們特別關心的事。他們當中有很多人滿腦子裝著這些東西?!?br/> “真的嗎?”這是母親使父親著迷的一個方面:驚人的觀點全新的眼界。但是她不應該臆測男人們的心理包袱而應該向他說些安慰和鼓勵的話。
2
我把父親當作老師,求教于他,而他給了我什么呢?在他戰(zhàn)績最顯赫的領域,他給我的是脆弱。我現(xiàn)在只能把我對父親的“崇拜”當作一時的失足。我很欣賞蘇荏有關復合理想公公的想法,她的想法和見解遠勝于她所選擇的行為作風。因此她的言談有一種奇特的趣味。但是當她說她要管這件事時,我就比較謹慎。她說,“你何不把這件事交給我辦。給我一天時間去了解你父親的感覺?!?br/> “你為什么問我?”我說?!拔沂蔷滞馊?。”
蘇荏站在街上等父親。她身材豐滿,但她為此感到難為情,所以努力用動作上的秀氣來緩和這種豐碩。在他們約定的街角上有一家糖炒栗子店,陣陣溫暖的、粘粘的香氣從里面飄出。父親乘坐的公交車在右邊緩緩駛近。路上車子很多,他隔著擋風玻璃用手指向她做手勢。
“你一定等得很冷。”父親說,“你應該到停車場來等?!?br/> 蘇荏也用友善的語氣跟他打招呼,但是她的呼吸散發(fā)著女人的芬芳,她黑色的眼睛閃爍著十足的女性的目光。她的皮膚不好,即使在冰雪中,她的臉還是顯得蒼白。她裝得不在乎,但有時她很惱火她的膚色。她很不開心,但她很愿意聽父親訴說他的問題,她也能容忍他不著邊際、荒誕不經(jīng)的漫談,事實上她還聽得津津有味。
父親喜歡身體跟人靠近,在飯店的小廳里,他簡直挨上了蘇荏。不是一般的親近,“如果我不是他的兒媳,他也許會勾著我的脖子,往下看到我衣服里面?!碧K荏說。父親的眼睛不大,他的臉孔的兩半左右不對稱。他的皮膚干燥,嘴很長而且喋喋不休。他豪放地把蘇荏摟在臂彎里,又捏又摸?!耙苍S他在搜集女性資料,”蘇荏說,“他甚至用手指摳在我膝窩上面。”蘇荏知道,我在體格上比不上我的父親。父親屬于較早期的一種體形,他的健康皮膚,他發(fā)達的四肢遠勝于我。
“你看,我的手臂,肌肉已大不如前?!?br/> 父親當然不能說自己沒有那方面的問題。那樣說就只是一種自我辯護和否認,而不是一個客觀的陳述。蘇荏有一種思索的神情,但是她實在聽不懂這一番有關生理的談話。她懷疑我父親想妻子想得厲害,所以不肯放棄生理的話題。
蘇荏介紹的美發(fā)師使他一改常貌,父親有些恍惚。他向蘇荏微笑,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牙齒很美,沒有歪斜,沒有補牙。從飯店望出去,商務大樓也顯得很近,當其他建筑物熄燈之后,它還矗立依舊。蘇荏手持酒杯指向那邊?!皬那澳憬?jīng)營那個小店時,你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變成這座大廈吧?”
父親聽了甚為生氣,他說,“你那樣說不大符合事實。”
“那要怎么說?”蘇荏反問。
父親不愿讓蘇荏再一次奪走談話的主動權。他用灰色的眼睛凝視著她,他的兩手緊握著刀叉。他從一開始就不斷發(fā)問,企圖掌握談話主動。懂得溝通的學問的人都了解,這點非常重要,蘇荏很快就覺察到他掌握了主動,而她僅能招架他的一連串問題,于是她想奪回主動,用她的問題來反攻,使他疲于應付。
“我們談談別的事情吧?!碧K荏說。
蘇荏把我去找過母親的事告訴了他。我的消息對父親有極大的影響,他的偽裝和做作的反應不如我猜想的那么多。像蘇荏剛才那樣,刺激他一下,你就會看到一個非常不同的父親?!昂冒??!彼f。
“在母親眼里,你還不至于那么討厭?!?br/> 父親顯然很高興問題被提到這個高度,他對蘇荏的態(tài)度改變了,說話變得比較自然和友好,于是蘇荏開始了解他。目前他很潦倒,在一個幾乎已被遺棄的建筑的一樓租了一個小屋。他描述著他的各種活動?!拔掖丝陶凇睆乃拿枋鲋刑K荏了解到他熱愛創(chuàng)業(yè),經(jīng)常想著那些決心不走常規(guī)大路的人們。一種似是而非的理倫邏輯鼓動著他,但是他逐漸看清楚,長久以來支撐著行為作風的形而上學已經(jīng)土崩瓦解。
3
我在又小又暗的出租房找到父親,他被一大堆的廢紙包圍,到處是畫著女性裸體的圖片,還有一些我看不出名堂的醫(yī)學解剖圖。父親顯得不是很有精神。他為我倒了一杯白開水。他現(xiàn)在無人做伴,所以杯子上糊了一層垢。若在幾年前。他會把它放在池子里,然后另取一只干凈杯子。他的呼吸有些不暢,但觀察力很強,所以他一定察覺到,因為他接著說,“我今天呼吸有些困難?!?br/> “你不是有心事吧?”我問。
“沒有。沒什么?!?br/> 父親跟我只是寒暄幾句。我自己突然忙碌起來,而且忙的不一定是愉快的事。這個多事的星期只有一個有利條件,那就是極佳的冬季氣候。我很容易受天氣的影響,對氣候有各種心理包袱,情緒隨季節(jié)而起伏??墒沁@一陣子,連日清明,使我腦子里發(fā)出悅耳的音樂。這種天氣最適合冥想,遺憾的是,我太忙,無暇沉思,而且重重憂心之事也大殺風景,使我錯失良機。
第二天下午,父親跟我談了他和蘇荏一天的經(jīng)歷。我發(fā)現(xiàn)他也在這一天大開眼界。我跟他說,“你搬過來和我們一起吧。”
“是啊,是啊,”父親主要是要我閉嘴?!艾F(xiàn)在該我來問你另一件事?!?br/> 我一直像平常一樣邊想邊說,在他打斷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不高興。他的頭發(fā)尖上都顯示了他的不悅,還有他的眼眶里因焦急而放大的眼睛。當他說“該我來問你另一件事”時,他上半身的傾斜度使我不禁對自己說聲“不妙!”他的圓形的頭此時也具有了另一層含義。
這是他的危機發(fā)作的開始。
“你去找你母親,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
我無法回答。他當時處于一種異乎尋常的激動狀態(tài),所以不需要任何回答。
“我還不知道你們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睛充滿了沉默的評論。父親從來就沒有達到小學畢業(yè),跟我談話時,他不會逞強。如我所料,他終于開始坦白。他發(fā)出一種煩惱的閃光,連他的緊張癥狀都是光芒四射?!拔铱次疫€是得跟你談這件事。我本以為自己能夠應付。”
父親告訴我,他深信寡婦正是他所需要的女人。他在剛開始的時候講得很慢,他想讓我知道他對她有多么堅決??墒俏铱吹降膮s是他的狼狽。他直言不諱地提到寡婦的性習慣,這是他過去從來沒做的事。接著他跟我談了他看過的一部電影。他對這部電影的內(nèi)容記得很清楚。他記得那個像停尸房的破敗的旅館。然后來了一個漂亮的女孩,表面是個甜美的少女,骨子里卻是個在逃的罪犯。她租了一個房間,有人用刀隔著浴簾刺死了她。此時攝影機對準一個靜候在樓梯口的身影。這個人和那棟房子一樣古怪,她的肩膀顯得很僵很高,在女人身上顯得不對勁。
父親覺得冷,把雙手壓在大腿下取暖。我把外套遞給他。他拒絕了,他說他厭惡那部電影,寡婦卻看得很著迷。劇院里的微光還能勾出她優(yōu)美的輪廓。她目不斜視地從他胸前口袋取出手巾揩拭她的手指和嘴角。父親馬上認出,那個身影就像寡婦。父親永遠忠于第一眼印象。他對自己感到震驚,對他腦子里所犯的這個殘酷的罪行目瞪口呆,他已經(jīng)知道下一幕將發(fā)生什么事情。父親說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幕,所以已經(jīng)想法采取回避的行動,他并不是回避這個犯罪行為,而是不愿聯(lián)想到寡婦。
“我沒法擺脫那個念頭,”他說。這不是尋常那種一閃即逝的念頭,也不是拿恐怖當有趣:這個女人就是寡婦——他的未婚妻。婚禮已經(jīng)計劃妥當,請?zhí)惨寻l(fā)出??墒窃谶@個電影院里所看到的一幕卻告訴他不要娶她。
“我最后還是要告訴你這些,”他說。
“我能知道為什么。”
我偶爾會任自己去想象,那個電影結局已經(jīng)不重要,只是嫌它總也不完。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它老也不完,狡猾的導演非要你看完他的每一個花樣不可。在這種情形下,死亡不可能令人太難過。
當父親幫寡婦穿上大衣時,他又看見了她的肩膀。她彎了一下身,渾然不知降到她身上的邪惡。當他向我敘述這些時,他補充說,他當時不敢看她的大眼睛、美麗的臉。她正在回想那部電影,或者在想怎么樣開始跟他討論這個電影。
“那個片子是否比你記憶中要好?”她說。
“不,沒有?!?br/> 父親暫時走在她后面。他的借口是劇院走道里人太多?!拔彝嚷樽卟粍?。”
4
等我回到住所,我陷入一種無以名狀的心情:對父親我感到不解,為他難過,但是精神振奮。第一個念頭是想把所有的書刊扔出去。冥思苦想了半天,結果還是理不清頭緒。我給蘇荏打了個電話。但我不會跟蘇荏談父親的問題。我們是朋友,沒有瓜葛,所以其實可以無所不談??墒歉赣H的婚姻問題和性的煩惱是私事。我多么想跟人討論這些事,而蘇荏是最理想的人選,可是我兜著圈子談這個問題都不可能,因為她很快就會聽出我的意思來。
“我想見見你母親?!彼f。她說得很輕松,所以我沒有猜到她在下重大決心。我心里想著父親,沒有馬上了解蘇荏在向我發(fā)出信號。她提“想見我母親”時,我唯一想到的是“她想見我母親”,我沒有再多想。
從她的語調,我完全可以知道她的身體的動作。就像我們第一次的擁抱,她抬一抬她的裸露的手臂,鼓動我盤問她額頭上的疤痕的來歷。我敢打賭她現(xiàn)在就在抬手臂。雖然我的聽覺有缺憾,但是我常常能分辨電話里的聲音。她說,“我該幫他們一把,不是嗎?”
“你可以嗎?”我問。
蘇荏對我既不友好,也非不友好。她身邊有那么一個男人搭伙,我們的親密度自然下跌了許多。所有在舊規(guī)矩里是難為情的事,她是一律不以為難為情。她不認為應該對我的感受負任何責任。心悸是我自己應該留意的事情。如果我實在難受得不行,我可以去請醫(yī)生開藥。如果我覺得她太不像話了,我完全可以設計相應的對策。我當時真想坐下一班車到蘇荏家把她踢醒。趕走那個同她共枕的男人,狠揍他一頓,用錘子把他打成腦震蕩,然后把他摔下樓梯。我現(xiàn)在意識到,我這種暴戾的狂想有一部分是因為我很氣父親聽任別人的欺負。
蘇荏說,“我也不清楚?!?br/> 我不知道是誰先掛的電話。我想她搶在我前面,也許她意識到我的禮貌即將枯竭,再不掛電話,就可能聽到我說些過頭的話。
其實我也想見她母親。如果她跟那男人處于交戰(zhàn)狀態(tài),我可以在跟她母親吃飯時套出一些情報,了解一些我迄今拒絕承認為證據(jù)的事情。
第二天,蘇荏回了我的電話。由于蘇荏深信她必須有個光滑的面頰,她去找了城里一位皮膚醫(yī)生,他說他可以幫助她。少女時代的粉刺在她臉上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使她面色蒼白。襯托之下,她的頭發(fā)和眼睛顯得格外濃黑?,F(xiàn)在我明白了,由于我生動細膩地敘述了我對蘇荏的感情,加深了她對自己這些缺憾的終身遺憾。蘇荏終于決定采取行動。她認為我是因為她的皮膚才嫌她。我緊張敏感而且非常挑剔,對此,她并不是生氣,而是對我表現(xiàn)出一種無奈的委屈。
到頭來,蘇荏還是沒有得到一張新面孔。原先的極度蒼白沒有了,但是皮膚粗糙依舊。不過這在現(xiàn)在都不那么重要了,因為雖然手術不成功,我們之間卻有了更進一步的關系,我們更加親密。養(yǎng)病期間,蘇荏沒穿什么衣服。她并非故意暴露或炫耀自己??墒钱斘遗踔鴾霑r,她的浴衣打開了。讓我認識到她的身體,似乎讓她有一種深深的滿足:我可以看到她的臉以外的真面目,畢竟女人并不只是一張臉。我在她的床頭吃加溫的雞蛋羹,飲摻水的紅酒。這個女人為了我而讓她的臉承受殘酷的折磨,而當我在為某人茶飯不思的時候,蘇荏向我作了她特別的愛情奉獻,使我沒有成為感情上的喪家之犬。
我不知道蘇荏的溫暖同情有多少真誠在里面,但是她向我發(fā)出了女性同情的信息。當她微笑露出可愛的牙齒時,她像個表露同情的少女,因此你幾乎忘卻她的寬臉和寬闊的身材,我其實并不嫌她的皮膚,如果她結婚時還是個孩子,那么她一定會是個美麗的新娘。
“你現(xiàn)在能過來嗎?我一個人在家?!碧K荏說。
我趕上下午四點的車,到達他家時已是5點多。蘇荏在為我預備晚餐的話題。我喜歡這種談話,仰賴她為我提供這類話題?,F(xiàn)在她設法跟我談我的父親。她今晚穿著睡衣,很迷人。她有個發(fā)育得很好的身材,像櫻桃一樣的嘴唇,她的鼻子的飽滿也許不符合我對鼻子的審美標準,她的臉很結實,但是一點也沒有男性的味道。除了一些無傷大雅的缺憾,她長得非??∏巍K巡硕松献烂?,坐下望著我,她眼中閃爍著的女性眼神直率地告訴我,她多么高興款待她的情人。
我當時想的是我父親正在祈求爬上商務大樓的頂樓,結束他的生命。
蘇荏說,“無論如何,千萬不要讓你父親有這念頭!”
“我努力吧?!?br/> 這是個傷心話題,但是一點也沒有讓我難過。我用筷子扒完了剩余的幾口飯。我用不著別人告訴我父親是什么樣的人,雖然這件事牽涉到我的利益,但是她的看法不失公正,我很需要聽聽她的意見。蘇荏,這個可憐的女人,她很需要原始的性交接。十年以后,她的品味也許會改變。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等個十年,等她洗心革面。我很清楚蘇荏內(nèi)心的細致、堅強,但她總擔心自己教養(yǎng)不夠。她用筷子很斯文,可是送食物時,嘴卻張得很大。可是她散發(fā)著女性的溫馨和慰藉,這才是我所謂的基本的東西,最重要的東西。
“每天我都要想你一遍?!碧K荏說。
“每天只想一遍?我至少想三遍,可我還是感到精神快枯竭?!蔽艺f。
“是因為性吧,”蘇荏說。
“不完全是,”我說。我講的是從前向父親說的欲望的折磨,只不過父親不會把它看成磨難而是看成墮落。這時我覺得我必須離開桌子,起身去取外套。明天是重要的日子,我解釋說,跟父親約好了吃早餐。蘇荏沒有哄我留下,她太喜歡我,所以不愿難為我。她只說了一句:“你跟一個不喜歡聽你談話的女人在一起,是浪費你的時間。”
“再見。”我說。
5
夜里父親打來一個不尋常的電話。手表的時針指著兩點十分。
“蘇荏這姑娘不錯,你要考慮一下余下的生活了?!备赣H說。
“我知道?!?br/> 這時我頓時興味索然,沒有心情再談下去。我沒有跟蘇荏結婚呀。說得確切些,她沒有跟我結婚,也許就像父親看到了寡婦的一些缺點,她也看到了我的一些缺點。有時一些重大的阻礙或不可知的障礙使我們喪失興趣。
我在母親那里時,想告訴母親的就是這個,這邊特有的磨難。當然我們的磨難表現(xiàn)得不夠精彩,只獲得一些痛苦表層,但是那是因為我們不肯面對我們特有的磨難??傊@是父親在這個時候最聽不進的話。
父親在電話那頭又開始說話,“什么時候安排我和你母親見個面吧?!?br/> “我知道了?!?br/> 我并沒生氣,我從小就習慣了承認父親在他的專長上的優(yōu)越性。我現(xiàn)在看得出,他的意思是他會以自己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坦白說,他讓我感到意外。考慮到當時他的情況,我再也想不到他可能這么平靜地面對我母親的暴怒。他對我的母親沒有表現(xiàn)任何敵意。
我熄了床邊的燈,心里想,現(xiàn)在不但有我的問題,而且又多出了父親的問題。我替父親感到難過,也有些替自己難過。他是個天性溫和的人,他越是逼自己到他認為合情合理的道路上,他就把事情搞得越糟糕。
一個星期后,蘇荏打來電話,告訴我她被她的酒鬼男人打了一頓?!拔沂軌蛄?”蘇荏努力克制自己,表現(xiàn)出一種講理的態(tài)度。我沒有征得她同意,就沖到她面前,尋找想揍的酒鬼。我只看到蘇荏坐在沙發(fā)上抽煙,這使我特別惱火。
“你這樣闖進來,太不像話了?!?br/> 我很快地打開房間的幾個門,希望逮住這個酒鬼在睡覺。我走進臥室,但是床上沒有人。蘇荏臉色發(fā)白,但是她小個的身子挺得筆直,以一種微笑的勝利說,“我跟你開玩笑,沒人揍我?!?br/> 我抓起床單、枕頭,把它們?nèi)拥揭粋€角落。然后我走進浴室,開始砸東西,把架子上的東西摔到地上。蘇荏買了很多保養(yǎng)品,我把好幾瓶藥丸倒在馬桶里沖掉。我用力扯淋浴簾,把藥品柜里的東西全倒到地上。
“還要怎么樣?”蘇荏在門口問?!澳愦蛩阍覡€整個房子嗎?”
我沒有這個膽,但是我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痛快。當時閃過腦際的是,父親如果在寡婦那里也像我剛才那樣肆虐一番也許不無裨益。
“這一下你可消些氣了?!?br/> “你別提我的氣,”我說。
我仍然目露兇光,可是蒼白的女人比往常更加吸引我。即使在這種時候,她的自然吸引力還在影響著我。她總是散發(fā)著女性特有的氣味,我身不由己地受到這種影響。但是她很有自制力,一個砸爛的浴室動不了她的肝火。她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會難過生氣?!?br/> 我發(fā)脾氣的快感開始消退下去,然后我注意到廁所缺少通風。那里沒有窗子,只在墻上有個透氣孔。空氣不暢,甚至很糟。男女之間長期親近的氣味從地板升起:從毛巾、馬桶四周撲向我的鼻子。我坐在破瓶一攤子的浴缸沿上,思考這一切。我心想,這些臭味熏著我,它們比一紙結婚證書更有吸引力。
蘇荏柔情地跟我說話,她站得很正,抽著煙,但是她很細心地把煙灰缸放在遠離我的地方,她似乎知道煙味讓我心煩。我站起身隨她回到臥室,蘇荏進去換下裙子,穿上了睡衣。我想我的最大目標是使她回心轉意。她跟我生過孩子,所以我假設下一步要使她成為正常人。但是她根本不要跟我有任何關系。我無法挑起她的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