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整個夏天的傍晚，我都習(xí)慣于像今夜這樣，一個人靠在防洪堤的石墻上，看河流靜悄悄地從低矮處穿過縣城。高高的防洪堤挺立在岸邊，托舉著燈紅酒綠的生活。一條河似乎就這樣離我們更加遙遠了，但它不動聲色地流淌，寧靜、飄逸、收斂，卻又像血液默默地在我們的體內(nèi)穿行。我喜歡這種恰到好處的距離，若即若離，一種超脫而理性的境界。
　　無法看清西邊的地平線，縣城密擠的高樓已使我們過早失去了對方向的判別，我甚至連太陽升起的方向都一無所知。久居城市，我們對時間的認識僅僅止于按部就班的鬧鐘，桌面上厚厚的一疊臺歷，也只是在機械地一天天減少，彰顯不出日子的消逝。無休無止的廢煙，從縣城的角落匯聚、上升、懸浮，將城市的天空越擠越矮，像一張撒開的網(wǎng)，掛住我們的眼睛。
　　空闊的防洪堤廣場逐漸涌聚起了喧囂和紊亂的人流，像一段冗長而空泛的句子，許多華麗的詞匯在無病呻吟。音樂驟響，舞蹈開始了，無數(shù)雙昏昏欲睡的眼睛此刻卻變得異常明亮，僵硬而懶散的手也活泛空靈起來。但我注定不能融進城市的節(jié)奏。緩緩穿過的河流，此時倒映著許多迷醉的燈光，和人們期待已久的夜生活。一兩只船正在小心而執(zhí)著地夜航，歸來或者遠去。一群人工喂養(yǎng)的鴿子飛過低矮而扁長的天空，影子多么頹廢。這些城市的寵兒，被精心地喂養(yǎng)著，飛翔的欲望和能力注定要逐漸退化。在縣城生活了整整四年，我只是偶爾發(fā)現(xiàn)鴿子們飛過低空，幾乎再也看不見其它鳥兒。從什么時候開始，城市的天空就停止了鳥兒的飛翔呢?我上班的大院里，也有一些象征性的樹：老氣橫秋的梧桐，葉子扁長的棕櫚，修枝剪葉的矮叢植物。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鳥巢，甚至連我們在鄉(xiāng)村十分瞧不起的烏鴉窩，也照例沒有。
　　傾其所有的仰望，我依然無法看清縣城以外哪怕稍稍遙遠一點的世界。我的視野在霓虹燈影和迷醉的音樂里越來越窄，直至無奈地定格于眼前的浪漫。只有面對故鄉(xiāng)的天空，我的目光才會更加高遠。在故鄉(xiāng)的山頭上，我可以任意追尋紅紅的落日，把遐想涂抹成滿天的云彩，直到最后一抹余暉被不急不緩的牛蹄踩碎。然后，一盞又一盞的煤油燈就把故鄉(xiāng)的黑夜點亮了。幼苗似的光亮在村莊中閃爍明滅，常青藤一般纏繞著山村的夜晚。那時我們的想象在靜默中抵達了無邊無際。山村的夜晚像一條靜悄悄的河流，只有空靈的時間緩緩穿過。
　　我喜歡防洪堤上的那些石頭，那些來自城市邊緣或者鄉(xiāng)村的石頭，它們在異地依舊保持著傳統(tǒng)的硬度和一絲泥土的氣息。一座城市有足夠的理由拒絕鄉(xiāng)村，鄙夷鄉(xiāng)村，但不能拒絕土里土氣的石頭，不能輕賤石頭。石頭是城市的靈魂，是城市的肋骨，它們使高貴而又易脆的城市站立，并且保持著藐視的高度。在河邊，我看見大大小小的石頭團結(jié)起來，壘成高高的防洪墻。有的石頭被填埋得很深，作為這個城市的基礎(chǔ)，隱身暗處，閃光的一面永被埋沒。像雨后春筍，城市的高度被石頭一節(jié)節(jié)拔高。
　　我知道，在這個城市，我薄弱的意志要將這些石頭雙手捧起有多艱難。我只能用一雙早己習(xí)慣了失去灰塵的手掌摩挲石頭的體表，以此表達我對它們的親近。就像長期習(xí)慣了居住在六樓或者七樓，我只能通過一扇狹小的窗子，暗暗打量那些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的民工，我同樣無法將他們的苦難和哀愁雙手捧起。
　　夜色逐漸地深下去，我的目光依然固執(zhí)地穿過那些表層的黑暗，到達遠處。彼岸已經(jīng)模糊，似乎極其遙遠，防洪堤上妙曼的舞韻遠不能抵達；又似乎并不遙遠，在一切凝望它的目光之內(nèi)。隱隱約約，我看到了老街的影子。河邊那條骯臟而狹長的老街，幾乎占據(jù)了縣城的整個底層。青瓦木檐的吊腳樓七零八落，仄逼的街巷曲里拐彎，只有被磨得溜光的青石板似乎還在陳述著舊時的繁華。
　　老街臨河，許多建筑就臨空架在水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將四面八方的道路引向這里，因此成就了它當(dāng)初的繁華。但是，一條河流終究不能承載城市的整個重量，嬗變中的城市逐漸逃離老街，拋棄老街，并且在更寬闊處構(gòu)筑它的核心。涼濕的河風(fēng)中，老街更加顯現(xiàn)出了落寂。我知道，居住在這里的大都是一些生活并不如意的居民，他們靠拿低保金在矮小的住房里過著窘迫的日子。因為曾經(jīng)可能有過的輝煌，所以作為城市人的尊嚴還沒有放下。我時?？匆娔切铱盏牡跄_茶樓里滿滿地飄著他們一整天的悠閑。當(dāng)然，也有不少鄉(xiāng)下人，在這里租了別人遺下的舊房，早出晚歸，做著卑微的夢想。在很深的夜晚，他們被城市喧囂的爵士樂震蕩得無法入眠。
　　也許，對于許多事，我們的確不能用回溯的目光去尋根問底。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河流有了岸邊的塵囂呢?我曾無數(shù)次漫步河邊，試圖從那些浣衣女子的棒槌聲中去尋找答案，可我看見的只是她們漸漸慢下去的手臂，淡出了深藍的水面。而我也曾試圖從那些斜斜向上生長，被時間磨去了邊角而滑溜的石階小路，去探尋河流對這座城市的接納，我看見的只是寂寥的河邊那些所謂文明的人們拋棄的垃圾物。
　　貧困與富有、高貴與低賤、繁華與落寞、喧囂與沉寂，這一組組尖銳對立的詞匯，使我無法判別，我所面對的城市究竟是好是壞，往往就像一本書，一些章節(jié)浮浪麗華，一些章節(jié)平淡真實，紊亂的結(jié)構(gòu)讓我無法產(chǎn)生閱讀的快感。
　　低處流淌的河流，穿過城市中心的繁華、富有、浮躁、喧嚷，同時也穿過城市邊緣的落寞、貧窮、骯臟、沉靜。從初春到冬末，從潮漲到潮落，河流依舊只是緩緩穿行，一切皆是那么平靜和自然。
　　又一聲尖嘯喑啞下去，城市終于入睡。我看見一群戴著安全帽上夜班的民工，正在河邊修筑另一段防洪堤，他們卑微的影子在異鄉(xiāng)的河床上緩緩流動，像一條隱秘的河流，默默地穿過城市的夜晚。
　　
　　遮　掩
　　
　　對此被遮掩的事物的恐懼最初來自于兒時的孤單。老家在偏僻的農(nóng)村，一座大山的半腰處，上不著村下不臨寨，四周是茂密的森林。那是一個令人辛酸的時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無論怎樣辛苦勞作，也不能將日子過得飽滿殷實。繁重的勞動使得他們只能用一根提心吊膽的繩子將我“拴”在家的概念上。就這樣，一個懵懂的鄉(xiāng)村兒童就只能與屋檐下的螞蟻為伴，或者菜花上翩飛的蝴蝶，以及半空中忽升忽降的蜻蜒。但這一切快樂和安全感都只能由白天來提供。每當(dāng)暮色四合，天色完全暗淡下來，我就意識到白天將被遮掩了。我開始眺望和思念，希望父母的影子能夠填補被遮掩的空白。朦朧中仿佛看見，一些山如我一樣固執(zhí)，它們是白天伸得最硬的手臂，在遠處堅強地挺舉初衷，隱約的脊線在某種事物的遮掩下暗留著一些本質(zhì)。
　　高明的遮掩像來無影去無蹤的迷霧，世界總是被它輕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中。討厭遮掩，卻無法逃避它的隨處籠罩。小時候特別愛看露天電影，但又總是害怕別人站在自己前面，用他們的高大遮住我的視線——盡管有時候他們的高大僅僅是借助了它物，譬如凳子，但遮掩卻實實在在地出現(xiàn)，他們的背影帶給我無邊的黑暗和壓抑。我無法忍受，我乞求，大喊大叫，甚至罵些粗野的話，一切都無濟于事。于是我選擇逃避，跑到前面離銀幕很近的地方去。因為焦距太小，我只能看到一些放大的模糊的圖影。有時候，實在無法忍受遮掩帶來的折磨，就跑到銀幕的后面。當(dāng)然，我之所見恰好與他們眼中的故事形成鮮明對比，比方說，一個人從左邊走來，事實上他正好在右邊行走。后來，我們一幫小影迷在談起影片中的故事時，就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一個相同的情節(jié)，我們有的說是左，有的偏說是右。結(jié)果誰也說服不了誰，卻往往是人多勢眾的一方占據(jù)主動。那么，真理到底在哪一邊呢?一道遮掩真相的厚實的墻，在少年的心中投下不可預(yù)知的陰影和障礙。
　　我一直羨慕演戲的人。高高的戲臺上，他們濃妝艷抹，身姿飄逸，好似閑庭信步，將一幕幕生活的故事演繹得淋漓盡致。但是被幕布遮掩的背后，又是怎樣的一幅畫呢，你卻無從知曉，你只能揣度一些細節(jié)——這樣的遮掩無疑充滿了誘人的魅力。面對舞臺，無論你是什么身份，或者貴為皇親，或者賤如草民，你都得耐心等待，仿佛在暗夜中翹盼日出。大幕拉開，燈光驟亮，音樂響起，各路角色款款出場了。你終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故事。你為此激動，思緒飛揚，完全沉浸在故事的高潮跌起之中，物我兩忘。但是你忽略了被遮掩的本質(zhì)。也許你真的不知道，你所見的一切都是事先的預(yù)演和安排，那些濃妝艷抹之下其實只有一張布滿雀斑而難看的臉，還有那堂堂的儀表下包裹著的一顆骯臟的心靈。你被一切遮掩的表面迷惑，感動，狂歡。
　　最終的結(jié)局卻是大幕落下，人群散去，臺上臺下，又陷入混亂和無序。社會大舞臺，舞臺大社會。電視連續(xù)劇《青衣》之所以有那么多的觀眾喜愛，是編者將遮掩的幕布完全撕開，讓人們看清了不同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
　　十六年前，我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被分到一所僻遠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當(dāng)時由于剛剛失戀，心情非常郁悶。報到的當(dāng)天，學(xué)校分給我一間木房寢室。先前住在這屋里的老師剛好調(diào)離。我去的時候，他正在搬東西，屋子里搞得很亂，留下很多紙屑和廢棄物。因為住宿、煮飯都在一間屋子，被煙火熏得黑黝黝的墻壁，簡直讓人無法忍受。我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才勉強將那間又臟又黑的木房收拾出來。我用舊報紙事先打了一層底，再敷一層白紙，并且還在屋子的中央吊上朋友臨別送給我的塑料花籃?？瓷先?，我的屋子完全脫胎換骨了，那些斑駁的、黝黑而骯臟的墻面，被一層白紙嚴實地遮掩住了。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這間被我裝飾后的舊屋，除了讓我消除先前對它的一切憎惡，同時還贏得了老師們的一致贊許。我不知道校長對我的信任和器重是否全部來自于我對屋子的裝飾，但他的確將教畢業(yè)班的重任毫不猶豫地放在我的肩上。
　　似乎此刻，我已經(jīng)陶醉。我在這間“潔白”的房間里找到了一絲溫馨和寄托。每一個夜晚，憑借一點微弱的燈光，我就可以處在“潔白”的包圍之中，我忘記了丑惡、骯臟、灰暗和斑駁，也忘記了因為思念而帶來的痛苦。我拼命地工作。那一年，我教的畢業(yè)班升學(xué)率達到學(xué)校歷史上最好水平，三十多名學(xué)生全部升入初中。學(xué)期結(jié)束，我也被任命為另外一所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我很感激，一層白紙遮掩了歲月深處的骯臟和落寞。
　　但是后來，我還是看到了那些當(dāng)初被我遮掩的真實，它們一如往常，本質(zhì)畢顯。幾年之后，學(xué)校要推倒重建，舊房賣給一位姓周的生意人。一片一片的木板被卸了下來，黑乎乎的簡直很難看，一張張原本用于遮丑的白紙早已泛黃、破裂，碎屑翻飛，露出當(dāng)初的斑駁和骯臟，仿佛一段難堪的陳年往事被人戳穿。
　　曾經(jīng)看到過一篇小說，其中有一個情節(jié)耐人尋味。某地將上級撥下來發(fā)展畜牧業(yè)的扶貧款挪作它用，卻在報紙、電視上大肆宣傳該地發(fā)展山羊如何地出了成效。待上級派人來檢查時，地方官員們就動起了遮掩的心思。檢查的當(dāng)天，他們派人到山上去，每人披著一塊薄膜，弓著身子慢慢爬行。于是，檢查人員在山腳的公路邊，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白山羊”。檢查官員們在酒足飯飽之后打道回府，也對當(dāng)?shù)氐淖龇ù蠹淤澷p。這樣的結(jié)局自然令雙方滿意。完全可以作這樣大膽的設(shè)想，就算事后有人檢舉出事實的真相，檢查的官員們也絕對不會承認。有句話這樣說：“村哄鄉(xiāng)，鄉(xiāng)哄縣，一級一級哄到國務(wù)院”。在權(quán)欲的遮掩之下，一切荒誕不可想象的故事都有可能發(fā)生。
　　當(dāng)我的目光落在一道正被裝修的墻壁之上時，一切遮掩正在明目張膽地進行。電鉆的尖叫聲劃過所有人的耳畔，粉白的墻灰四處飛揚，完整的墻體被人為地切開，裝修者手持工具，像探視病人軀體里的器官，任意切割。最終，光潔的飾物遮掩了一切：凹凸、骯臟、粗糙、灰暗，以及來自墻體自身的硬度。
　　無視道德和規(guī)則的存在，隨心所欲，這是遮掩者慣用的伎倆。最后，事情就這樣被確定下來，所有參與者都在遮掩之中各獲所需。
　　一堆柴火的燃燒
　　架空了夜晚的深度
　　和曠野的肅穆
　　一堆柴火的光焰
　　遮住了夜晚部分的黑……
　　仿佛受驚的鹿，沉睡者此時醒來。
　　每當(dāng)讀到這樣的詩句，我就想，無論遮掩的手法多么美妙，結(jié)局都不能擋住歲月的檢驗。當(dāng)時間之手撕下所有謊言和精致的偽裝，落塵之中，一切被遮掩的本質(zhì)又將裸現(xiàn)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