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弘　拂
　　
　　1939年。倭寇亂華，生靈涂炭。
　　峨眉。
　　名伶弘拂為逃兵亂，遠(yuǎn)離都城，隱居此地。每日耕種，幾廢戲文演工。
　　習(xí)慣了眾星捧月、歌舞繁華的他，不消幾日就厭煩了繁重的自給自足的農(nóng)耕生活。
　　他投奔鄰山的和尚廟，廟里僅居一個閑僧。閑僧拒絕了他剃度的要求，道：“名字倒是有佛緣，只是時辰還沒有到?！?br/>　　這日弘拂與閑僧對弈飲酒歸來，微醺微醉，半道迷途，闖入一廢居，見一古琴置于書案之上，弘拂興致大發(fā)，即興制譜操琴。忽聞房內(nèi)有瑟聲相合，沿聲源尋去而未果。
　　第二日，弘拂回到自己的草廬，屋子打掃停當(dāng)，飯菜已煮好，甚至地里的農(nóng)活也處理妥善。接連幾日，日日如此。他詢問閑僧，閑僧答山中一直有“白蛇娘娘”的傳說，玩笑說恐是白蛇娘娘愛慕弘拂，故為他操持打理。
　　這天，弘拂守在家中，等候識破真相。近黃昏沒有任何動靜。飛來一只信鴿，口銜書信，弘拂展信細(xì)讀，發(fā)現(xiàn)上面字跡與在都城時一直看他戲的貴族公子的字跡相仿。信里提醒他不要荒廢戲工，辜負(fù)了自己的天賦。午夜夢回，若有悠悠昆笛之聲從隔水的竹林里傳來，弘拂不由披衣行到水邊，開始吟唱。一時間，荼縻外，煙絲醉軟。
　　從此弘拂夜夜演習(xí)戲工，不輟。
　　深秋，每有野獸趁夜色來盜食弘拂的地產(chǎn)，閑僧借獸夾給弘拂。臨晨，睡夢中，弘拂聽見撕錦裂帛之聲，起身察看，獸夾擒住的竟是一如花女眷。
　　弘拂將她抱入草廬調(diào)養(yǎng)。
　　女郎就是那個在都城里一直看弘拂演戲的“貴族公子”，也是那個為弘拂操持家務(wù)、打理農(nóng)活的“白蛇娘娘”。
　　三日后，女郎失蹤，信件等也斷絕。弘拂從此再也沒見過她。
　　1945年。倭寇退敗，中原光復(fù)。
　　弘拂重新登臺，正起歌起舞，眼波流轉(zhuǎn)之間，瞥見臺下有一少年和當(dāng)年的“貴族公子”如同孿生。
　　演畢，弘拂未及卸裝，就奔臺下，在正散場的觀眾里尋找，未見“公子”，忽有人拉扯衣角，只見一孩童對他展顏微笑，遞上書信一封，弘拂將其納入袖中，剛要和孩童攀談，孩童卻不知去向。
　　深夜，弘拂展讀書信，信是白紙一張，不著一字。
　　當(dāng)夜，弘拂失蹤，不知所蹤。
　　
　　二、韓　焉
　　
　　1999年，上海。石庫門宅子。
　　韓焉，男，昆劇生角演員。一星期總有幾天因?yàn)閳F(tuán)里沒事而呆在家里。
　　薛冉，女，沒有正經(jīng)職業(yè)，一星期有幾天去某造型工作室為攝影師、造型師打打下手。
　　韓焉和薛冉對窗住著。在因?yàn)槟莻€老人而正式相識之前，他們倆已經(jīng)是熟悉的陌生人了。韓焉養(yǎng)的一只比賽級的信鴿有一回在薛冉的露臺上歇腳，被薛冉的小狗俘獲，薛冉從狗嘴里搶救下鴿子，并盡力照顧，鴿子命才保住了，翅膀養(yǎng)了幾個月飛上天卻總不利索，韓焉說沒關(guān)系可以當(dāng)種鴿，薛冉覺得欠了韓焉一份情。韓焉的女朋友有一次炒著菜發(fā)現(xiàn)沒有鹽，薛冉遞了鹽給她。吃飯的時候韓焉的女朋友跟韓焉說對面那姑娘挺好的，怎么沒見過她男朋友。韓焉說大概沒有吧，韓焉女朋友說那把你們團(tuán)里那誰誰誰介紹給她，韓焉說你少干那些說媒拉線的事，我連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
　　薛冉其實(shí)有男朋友。但她從來不讓他到這個石庫門房子里來，因?yàn)椤θ接袀€愛好，她喜歡照相片——不僅是愛好，她的屋子簡直就是個攝影工作室，她每回單獨(dú)上街都會揣著個小相機(jī)，看到有意思的事情就抓拍下來。薛冉的男朋友是造型工作室的攝影師，薛冉怕他看到自己滿屋子掛的“業(yè)余作品”笑話自己。
　　有一天，薛冉去造型工作室，看見新來的女造型師和自己的攝影師男友配合得特默契。
　　同一時間，韓焉和女朋友正吵嘴。女朋友一拿起售房廣告就和韓焉發(fā)急，說他除了昆曲什么都不會，存的錢只夠買個高級住宅樓的衛(wèi)生間。韓焉正凝神準(zhǔn)備傍晚演出，對女朋友態(tài)度粗暴了些，女朋友奪門而出。
　　回家的路上，薛冉想著工作室的事情覺得胸悶，拿出相機(jī)，剛拍了幾張。突然上來幾個新疆小孩，沖她嘰里呱啦說維語。薛冉還沒反應(yīng)過來，相機(jī)和包都被人搶了。薛冉追，沒追上，她進(jìn)了個公用電話亭，從口袋里搜出枚硬幣，撥了110報警。警察來了，說這個地段常有人被搶。讓薛冉留下聯(lián)系方式。薛冉糊里糊涂地填了單子。
　　警察走了，薛冉想給朋友打電話，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受了剛才的驚嚇，腦子里居然一片空白，一個電話號碼都想不起來——她納悶自己剛才怎么填的單子?她讓自己冷靜冷靜，終于想到了一個，撥通了卻沒人接——當(dāng)然沒人接，因?yàn)槟鞘撬约杭业碾娫捥柎a。韓焉正好在露臺上吊嗓子，才唱了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dān)裝一”薛冉家的電話狂響起來，韓焉看著薛冉家隨著風(fēng)浮動的窗簾，突然沒有了吊嗓子的興致。
　　薛冉出了公用電話亭，拐到了一條她從來沒有去過的小街上。這條街仿佛是仿古街，但怎么看都像是電影里的場面，讓人一步踏回40年代的上海，而且怎么瞧都沒有穿幫的地方，薛冉抬頭也沒見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街上的人們隨意自然地行走著，沒有人注意到薛冉。
　　逛著逛著，薛冉進(jìn)了一家服裝店，服裝店里沒人，她試穿了一套男裝，從鏡子里一照，覺得挺帥，突然她聽到昆笛的聲音，還隱約有唱腔——這個她熟，對面的韓焉有事沒事就來上兩句。她拿起算盤旁邊的毛筆，在紙上打了借條，說一會歸還衣服，就穿著馬褂鉆進(jìn)了隔壁的茶樓。昆劇團(tuán)，韓焉正在后臺化妝。薛冉進(jìn)了茶樓，坐下，戲臺上正演《驚夢》，舞臺角上的招貼上寫著大大的幾行字“慶祝中華光復(fù)義演，隱居六年慷慨復(fù)出。上海灘巾生魁首弘拂貼柳夢梅”?！?，真是在拍電影，薛冉四下里望望，卻沒找見攝像機(jī)。
　　昆劇團(tuán)，韓焉上臺，演《拾畫叫畫》。
　　薛冉聽著戲，突然覺得有點(diǎn)怪，臺上的柳夢梅怎么不瞧著杜麗娘唱，卻老是看臺下的自己。又昕了一會兒，薛冉估計時間不早了，就溜出了茶樓。
　　韓焉演完《拾畫叫畫》，接著是個武戲，韓焉從后臺瞧觀眾，觀眾不客氣地散了大半——絕大多數(shù)觀眾是來捧韓焉的場的。
　　薛冉出了小街，那個老頭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跟上她的。
　　薛冉發(fā)現(xiàn)滿大街的人都看自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馬褂忘脫了。她趕緊脫了馬褂，想把它還回去，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條小街。在薛冉找小街的時候，那個老頭一直跟著她。薛冉終于放棄，想先拿著馬褂回家，以后再想辦法。
　　大大咧咧的薛冉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時，她都快到家了。老頭穿得挺體面，不像是乞丐；眼睛炯炯有神，不像是老年癡呆；老頭雖然看薛冉的眼神有點(diǎn)怪，但臉色慈善，不像是歹徒。老頭還是跟著她。薛冉也沒把這個跟蹤者真當(dāng)一回事，她開始跟老頭搭訕，老頭也不怎么說話，就是跟著她。正當(dāng)薛冉對老頭沒了辦法，哭笑不得的時候，碰上了演出回來的韓焉。
　　韓焉跟薛冉說這還不簡單，送他去警察局吧，說不定老人家里人都著急了。
　　韓焉和老頭搭話，老頭的回答讓韓焉覺得不能把他就這么送走，韓焉說老人家您到我家歇會兒得了。
　　薛冉進(jìn)了屋子也沒開燈，她注意著韓焉屋里的動靜。敲門聲起。韓焉在門口，旁邊是那個老頭，韓焉不好意思地說我女朋友在，要不明天我和你一塊把他送警察局吧。薛冉說天晚了，對付一宿吧。韓焉說我就在對面，有什么事你叫我。
　　午夜，薛冉忽然醒來，她一邊喝水，一邊回想剛才的夢境，這個夢境已經(jīng)伴隨了她好長時間——在山野的一塊小平原上，薺麥青青，一個戴著大斗笠的人的背影，景深處是一間茅廬。這個場景仿佛是她自己在看，但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然后自己變得輕盈，騰空而起，仿佛鳥兒一般飛翔。
　　薛冉習(xí)慣性地看看對面，看見韓焉一個人在露臺上。月光照到屋里，她看見老人的頭上有剃度的痕跡。
　　韓焉一個人在深夜的露臺上尋思著剛才的夢，這個夢境已經(jīng)伴隨他好長時間——在山野的一小塊平原上，夏天，麥穗灌漿的時節(jié)，他自己在地里忙碌，突然抬起頭，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戴著大斗笠的人正向自己望過來。沒有等他看清那個人的臉，夢境的顏色、氣氛就全變了，韓焉自己仿佛是急急地在跑，跑到了一個茶樓，茶樓里有戲臺，他跑進(jìn)了后臺。就在他進(jìn)了后臺的這一刻，這個夢就一如既往地中斷。
　　第二天，韓焉在露臺叫薛冉，韓焉說怎么警察局給他來電話，找的人卻是薛冉。薛冉飛奔到韓焉的房間——她昨天給警察留的電話號碼錯了，留成了韓焉家的號碼。韓焉的女朋友特奇怪地看著薛冉。薛冉特尷尬，怎么會留成韓焉家的電話號碼她自己也不明白。
　　薛冉去警察局的時候，把老頭也帶過去了，警察把昨天被搶的東西還給了她。薛冉把老頭留在了警察局。
　　薛冉整理房間，發(fā)現(xiàn)老頭昨晚睡過的沙發(fā)上有一只笛子，上面刻著四個字“弘拂燃雪”。韓焉正在露臺上吊嗓子，突然聽見昆笛的聲音，他四處一找，薛冉拿著一只昆笛沖他樂。韓焉仔細(xì)地看著老頭留下的昆笛，告訴薛冉弘拂是80年前的昆劇名伶。薛冉說那個老頭就是弘拂咯?韓焉說弘拂在40年代突然失蹤，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要是活著應(yīng)該快100歲了。
　　薛冉和韓焉一起來到了警察局，警察說那個老頭頭腦清醒，已經(jīng)走了，去哪里，警察也說不清楚。
　　薛冉和韓焉的生活各自繼續(xù)著。
　　薛冉從造型工作室辭了職，悶在家里。有一天薛冉的男朋友出現(xiàn)在薛冉家的門口，薛冉讓他進(jìn)來，薛冉的男朋友仔細(xì)看著滿屋子的照片。給他倒水的時候，薛冉碎了只杯子，他走過來抱住薛冉，薛冉也緊緊地抱住了他。
　　過了一陣，薛冉再從自己房間望向?qū)γ?，看到的人竟不是韓焉和他的女朋友了，韓焉把房子租給了別人，自己搬家了——他女朋友的父親送了一套房子給他們結(jié)婚。
　　6年以后。2005年。
　　薛冉還住在老地方，滿屋子的照片沒有了。她在家里做自由撰稿人，已經(jīng)有了名氣。依然獨(dú)身。
　　一個早晨，薛冉從那個纏了她好久的夢境里醒過來，她出了很多汗，因?yàn)樵趬艟忱锬莻€戴著大斗笠的人轉(zhuǎn)過了身，正是薛冉她自己。薛冉出門的時候，把那件馬褂塞進(jìn)了包里，至于為什么這樣做，她自己也不明白。
　　大街上，薛冉和韓焉邂逅，剛巧兩人都沒吃午飯，就找了個面館坐下來，面剛上來，薛冉就拉韓焉的袖子，6年前曾經(jīng)在薛冉和韓焉生命里逗留了一夜的那個老頭就站在面館外面。薛冉和韓焉跟上去，老頭走得并不快，薛冉和韓焉卻追不上，只有跟在他后面。
　　走著走著，又到了薛冉6年以前去過的那條街，薛冉進(jìn)衣服店還衣服，韓焉跟著老頭進(jìn)了隔壁的茶樓。
　　薛冉還了衣服出來，卻怎么也找不到6年前進(jìn)去過的唱戲的茶樓——隔壁成了花鳥市場。薛冉看見一對鴿子，非常漂亮，就買了下來。
　　薛冉?jīng)]看見韓焉，自己回了家。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韓焉敲薛冉家的門，給她看一個匣子，匣子里是很多信箋。昨天韓焉跟隨著老頭進(jìn)了茶館，到了戲臺的后臺，在后臺弘拂專門的化妝間里，韓焉發(fā)現(xiàn)了這個匣子，他剛拿到這個匣子的時候，匣子還是簇新的，等韓焉出了這條街，匣子卻已經(jīng)變色，像文物一般陳舊。
　　韓焉和薛冉一起讀著那些信箋，拼出了弘拂和一個叫燃雪的女人的故事。
　　1939年，名伶弘拂為了逃避戰(zhàn)亂，離開城市，隱居四川峨眉。
　　整日繁重地勞動，不是他應(yīng)該過的日子。他的日子是眾星捧月，是歌舞繁華，過著的時候并沒覺得有多好，但離開了怎么也習(xí)慣不了。他翻出在都市演戲時一位貴族公子給他的信件，上面有對他的贊許鼓勵，更有對他演繹一招一式的指點(diǎn)，甚至還有單為他寫的唱腔、曲牌。弘拂在吟哦之間不由得嘆息連連：亂世中人命像螞蟻，活下去已不容易，知音更是無處尋覓。
　　他翻山越嶺來到一座廟里。廟小，簡陋，只有一個僧人。僧人拒絕了他剃度的要求，說他塵緣未了。
　　一日，弘拂與僧人下棋，飲酒歸來，微醺微醉，半道迷途，趁著酒勁他闖入一處廢園。亭中案幾上擺了一張古琴。弘拂起了興致，即興彈奏一曲。房內(nèi)有瑟聲相合，沿聲源尋去，廢園內(nèi)卻空無一人。
　　第二天，弘拂回到自己的草廬，屋子打掃停當(dāng)，飯菜已經(jīng)備好，甚至地里的農(nóng)活也處理妥善。接連幾日，日日如此。他詢問僧人，僧人說山中一直有“白蛇娘娘”的傳說，恐是那白蛇娘娘愛慕弘拂年少俊俏，就為他操持家務(wù)、打理農(nóng)事。
　　這天，弘拂佯裝出門，又走小路躲回家中。時近黃昏，動靜全無。忽然一只信鴿飛來，口銜書信。弘拂展信細(xì)讀，上面字跡似曾相識。信里提醒他不要荒廢戲功，辜負(fù)自己的天賦。午夜夢回，若有悠悠昆笛之聲從隔水的竹林里傳來，弘拂不由披衣行到水邊，開始吟唱。從此弘拂夜夜溫習(xí)唱詞、做功。
　　初秋，有野獸趁夜色來盜食弘拂的地產(chǎn)。弘拂向僧人借來獸夾。臨晨，弘拂聽見撕錦裂帛之聲，起身察看，獸夾擒住的竟是一女眷。
　　弘拂將她抱入草廬調(diào)養(yǎng)。女郎就是那個在都城里一直看弘拂演戲的“貴族公子”，也是那個為弘拂操持家務(wù)、打理農(nóng)活的“白蛇娘娘”，還是那位信鴿傳書、督促弘拂每夜練功的知音。
　　三日后，女郎失蹤，信件等也斷絕。弘拂從此再也沒見過她。
　　1945年，中原光復(fù)。弘拂離開峨眉，第一次重新登臺，依稀看見臺下有一少年和當(dāng)年的“貴族公子”如同孿生。演畢，弘拂未及卸裝，直奔臺下，在正散場的觀眾里尋找，未見“公子”。忽有人拉扯他衣角，只見一孩童對他展顏微笑，遞上書信一封。弘拂展讀書信，信是白紙一張，不著一字。
　　當(dāng)夜，弘拂失蹤，不知所蹤。
　　傳奇的故事說完了，兩人呆坐著。
　　薛冉要把那對鴿子送給韓焉。韓焉笑，說怎么還記得那事兒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養(yǎng)鴿子了。薛冉說那我就自己養(yǎng)著。韓焉說你跟我回對面一趟，那兒還堆著我原來養(yǎng)鴿子留下的書什么的。
　　兩人到了對面，韓焉打開雜貨間，發(fā)現(xiàn)了曾經(jīng)被薛冉的小狗弄傷的鴿子佩戴過的鴿環(huán)，薛冉看著鴿環(huán)樂了，說才知道我當(dāng)初怎么會把你家的電話號碼留給警察了——你瞧，這鴿環(huán)上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