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
曹征路
一
雨急,一波一波砸在鐵皮屋頂上,像開場的梆子鑼。
門被悄悄推開一條縫,擠進葉子的半張臉來,眼白飛快地輪了一轉(zhuǎn),然后長長地咦了一聲,一肩頭就把門拱開了。葉子兩手拎著好幾個塑料袋,全部是早點,是特意到對面街上買回來的,誰知就落起了雨,一路小跑回來身上還是濕完了。她使勁在門口跳了幾下,又把腦袋甩了幾甩,才正式進家。
你爸爸呢?她喊。
被窩動了一下,不回答。
起床了小姐!葉子一邊擦頭發(fā)一邊哼哼,死懶。
被窩又動了一下,還是不回答。
葉子正要去掀被窩,齊曉鳴也一路小跑沖進門來,跺腳,甩頭。
葉子說,不是講好了早上多睡一下嗎?……也好,你就吃過了再睡。
齊曉鳴把頭點點,在床頭坐下。他的臉色暗晦,青的。
此時床上的被窩突然豎立起來,他們的蓓蕾大叫:媽媽媽媽,爸爸剛才打了一個好響好響的大響屁!
葉子愣了一下,嘎嘎笑。
齊曉鳴的嘴角斜了一下,想笑,沒笑出來。
這讓齊蓓蕾很是失望。她精心設(shè)計了爸爸要來報復(fù)的場面:爸爸要來抓她胳肢她,要用胡子扎她癢癢她,她尖叫著,躲閃著,在床上跳來跳去,累得實在不行,就被爸爸抓住了,抱在懷里了,她笑啊叫啊氣都透不出了,只好給他隨便癢一下,然后快樂的一天才正式開始……
然而沒有,什么都沒有,齊蓓蕾只好噘著嘴巴自己坐在枕頭上穿襪子。
這間屋子是樓房頂層多加的一間鐵皮房,不下雨的時候有很開闊的活動空間,不出太陽的時候溫度也不算太高,缺點就是沒有洗手間,要到樓下去上廁所。房東是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聽說齊曉鳴是鴻昌中學(xué)的老師,就把那張臉擠成了核桃,用著幾乎諂媚的口氣說,不用另外加錢了,一分錢也不要加!也許在房東看來,老師來租農(nóng)民房已經(jīng)夠委屈了,怎么能跟那些打工的混在一起住呢?要住也要住在他們頭上。這一點讓葉子很滿意,齊蓓蕾也很開心,只是鐵皮房實在太小了一點,主要面積都給床占住了。但話又說回來,難道一個家的主要內(nèi)容不就是床嗎?
齊曉鳴勉強吃了幾口腸粉,就坐著發(fā)呆,不想吃,也說不上是哪里不好,就是不想吃。他不想吃,這一家人就都吃不好,氣氛不好,只看見嘴巴動,聽見吧唧聲,卻是少了活氣。
葉子看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去躺躺吧,她勸道。齊曉鳴點點頭,眼看就要躺下去了,手卻伸到了枕頭底下。然后,又坐了起來,繼續(xù)發(fā)呆。
你找什么?葉子問。
領(lǐng)帶。平時,他的領(lǐng)帶都是折好了壓在枕頭底下的。
找領(lǐng)帶做什么?葉子有些奇怪。
不做什么。
你是不是還想去?。扛沐e啊。葉子差點哭出來。我跟你說了一晚上都是白說,舌頭磨短了都是白磨,我神經(jīng)我!
齊曉鳴說,你說的都對,我以后都聽你的好不好?就要考試了,今天是最后一個早讀,還有幾件事情要交代一下,我不交代,新來的老師不曉得。
葉子氣哼哼地找出一條領(lǐng)帶,扔到他懷里。
這回輪到齊曉鳴軟了,討好似的,死皮賴臉沖著葉子笑,說還是我老婆理解我啊,我也不是真的想去,以后就打死我也不跨那個門。
想去就去吧。不見棺材不落淚。葉子氣哼哼地答。
直到齊曉鳴沖進大雨里,消失在樓道間,齊蓓蕾才放下杯子,冷冷地發(fā)表評論說:真沒勁。
是沒勁。葉子說。炒魷魚就炒唄,怕他???我們又不是養(yǎng)不活自己。就他那兩個工錢,他不炒你你也炒他,什么了不起的?
在葉子的經(jīng)驗里,炒魷魚太家常便飯了,她來廣東起碼換過十家公司,有一家她只做了四個鐘頭還不到就被炒掉了。所以在她看來齊曉鳴生那么大氣,發(fā)那么大的火,根本就是表錯情。要想把身翻,自己當(dāng)老板。她盤算好了,要把現(xiàn)在的檔口擴大一倍,要不然干脆就把那家門面全部租下來。你齊曉鳴愿意做就幫一把手,不愿意就在家寫寫大字,享享清福,快活還來不贏。實在手癢了,你就辦個什么語文補習(xí)班,書法訓(xùn)練班,隨便搞搞錢就來了。你有真本事你怕他炒呀,搞——錯!
齊蓓蕾沉思著問,什么叫炒魷魚呀?
就是辭退了,老板不要你爸爸做了,就把他炒掉了。
為什么不要爸爸了?
因為爸爸太厲害了,已經(jīng)做了九年了。這個學(xué)校沒有人能做到九年。
為什么沒有人能做到九年?
因為做到十年就要簽長期合同。這個你不懂。葉子補充說,我也不懂。
齊蓓蕾很嚴肅地抬頭道,我懂。
葉子扭扭她的小臉蛋,笑了,你懂什么?
爸爸生氣了,肚子都氣大了,我懂。爸爸早上打了一個好響好響的大響屁!
葉子又嘎嘎地笑。她說,男人真的是比女的會放屁。
為什么???
我也不曉得。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
等你長大了,嫁人了,也許你就曉得了。
齊蓓蕾說,還要等長大。你真笨。
但說這話時葉子的臉已經(jīng)扭向門外了,并且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她心里忽然敞亮了,他厲害就厲害在有點迂,迂人才能專心,專心才能成事。其實迂也是一種可愛,遇上這樣的老公其實是自己有福。于是修窄的眉毛慢慢彎下來,目光細細地穿過濕氣,射出去的溫柔又筋道又綿長。
二
齊曉鳴舉著傘穿過老街,其實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他還不曉得,還把傘高高舉起像一桿旗。他一晚上沒睡著覺,腦子很亢奮,反應(yīng)卻遲鈍了。
街上沒有幾個人,下了一場急雨,就更加看不見人了,路面上汪著一攤一攤的積水,讓他走幾步還要跳一下,這個樣子看上去一定很滑稽。幸虧沒有人看見,他可不希望自己給別人留下一種滑稽的印象。他并不是那種老朽的人,他每天去學(xué)校都穿白襯衫打領(lǐng)帶。學(xué)校有這個要求,他自己也覺得很好,有現(xiàn)代感有莊重感,廣東話說,威水。
此地人都講究夜生活,晚上不愿睡早上不愿起。只有兩家賣早點的開張了,騰騰地噴著熱氣。還有就是網(wǎng)吧,卻是正在把卷閘門放下來,要關(guān)門了。盡管如此,往常他穿過這條老街時起碼還有幾聲問候,這么早啊齊老師!齊先生早上好!他也會一律地答過去,早晨!早晨!他是這一帶的名人,也是這一帶的忙人,這么早早地穿過老街,是因為他要去關(guān)照他們的孩子,或者是將來有可能關(guān)照到他們的孩子。誰家沒有孩子?誰家的孩子不上學(xué)?因此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問候,就好像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保持某種尊嚴。既要和藹可親,又要知進識退??墒沁@一天奇怪得很,沒有人跟他招呼,鬼都不搭理一聲。難道他們也知道了?知道了也不至于這么勢利吧?
這條街他太熟悉了,可以清楚地報出哪一段是哪家的店面,他甚至可以說出老板娘的名字,這里有好幾個孩子就是他帶出來的,有的已經(jīng)進了大學(xué),還有好多匾牌和楹聯(lián)就出自他的手筆。這條街簡直就是他齊曉鳴的紅地毯。
他寫牌匾都愛寫那種有時代特色的名,比如“互聯(lián)”、“愛意濃”之類。寫楹聯(lián)也寫那種新對聯(lián),絕無酸腐之氣,比如“當(dāng)好顧客參謀,溫暖千萬人心”;“兩廂錦繡藏百貨,三尺柜臺傳美意”等等。他的字老實不客氣說還是可以的,那些來求字的家長,大多是家長,也有一般的商家,他們都會包一個紅包,道聲不好意思。其實他們并不真懂,只是他們知道齊曉鳴的書法得過區(qū)里的大獎,有名頭。相對而言,倒是自己不很識做了,紅包拒收,還擺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勢。久而久之求字的人自然也少了,只是他自己還把脖子僵著,生怕不慎壞了口碑。他對葉子說,一個教師的口碑就是一個學(xué)校的形象,別人潑臟水不怕,自己不珍惜就完蛋了,連麻雀都梳理自己的羽毛呢。
他像是在穿過一條時光隧道,曾經(jīng)的日子又恍惚來過一遍,那種感覺就像電視機的信號有問題,耳朵里一直是嗡嗡地轟鳴,而眼前的物體都在晃動,有好幾條重影。他以為自己走得太快,其實并不快,于是他就站住使勁搖了搖腦袋。僅僅是睡得不好,也不至于這樣,以前也有失眠的時候,熬一熬也就過去了。這一天確實有點異樣,周遭的一切都在刷刷后退。
這條街他已經(jīng)走了整整九年,每天都是早晨去晚上回,比鬧鐘還要準確,比大地還要穩(wěn)定。平時不覺得,現(xiàn)在就有了白駒過隙的感慨,一晃九年過去了!他并不算老,前些天才過了四十五歲生日,可現(xiàn)在,經(jīng)過這幾天這些事,忽然就有了異樣的感覺。這感覺很微妙,前天夜里他爬起來吃藥,本來藥瓶上的字隨便就能看見,可是突然地就模糊了,他把手臂端直了,那些字才慢慢清晰起來。當(dāng)時他也不覺得什么,漸漸地才有了陰影,陰影也漸漸地有了重量。眼睛老花了,也不敢告訴葉子,葉子是那種一驚一乍的女人,自己心里明白罷了。九年,生命的密碼程序居然已經(jīng)啟動了。
他的程序,校長的程序,都在啟動,都是向下。
鴻昌中學(xué)在鎮(zhèn)子的另一頭,要過兩條馬路,在靠山腳的地方。那個地方風(fēng)水好,旺生,聽說當(dāng)初選址是花了大錢的。前青龍后白虎,左朱雀右玄武,反正是有點講頭。原本他也不信這一套的,他是受過現(xiàn)代大學(xué)教育的人??墒切iL信,甚至在招生推介會上,還要專門強調(diào)一下。入鄉(xiāng)隨俗,隨得久了就成了規(guī)則,總是這樣的。那時,他多年輕啊,擁抱新體制,實現(xiàn)新價值!年輕人都喜歡新鮮。當(dāng)初的一切,他都覺著新鮮。
他好像看見年輕的自己從鴻昌中學(xué)走過來,穿過兩條馬路,走進這條老街。他又好像看見年輕的葉子從老街的另一頭走過來,東張西望,拖著箱子一家一家地找工。后來有一天,兩個年輕人就心動了,有點意思了,兩個南腔北調(diào)的人就不管不顧合到一起了,就結(jié)出鮮艷的蓓蕾。葉子,你為什么叫葉子?因為葉子低賤,配上花能活,配不上也能活。胡說八道,沒有葉子,就沒有葉綠素,花骨朵就不能開放……這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上演,又在眼前退去。
這確實是個奇妙的隧道,時間被分成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像櫥窗,像貨架。那些櫥窗和貨架就是生命的一個一個單元,每過一年生命就少了一格。一格又一格,那些被貼上不同標簽的物件在市場里進進出出,在變大在增值。
然后就是看見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物件,貼上標簽,也飛上了貨架,招搖過市。那些物件探出了人的腦袋互相對話:是你嗎?是我。驕傲的齊曉鳴怎么也進了盒子?要實現(xiàn)價值呀,不包裝怎么行?你的身體已經(jīng)擠成長方形了,你不憋悶嗎?沒有辦法,要跟人家交易呀。啊哈,靈魂終于披上燕尾服了,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呀,感覺比從前好點了嗎?好是好了一點,可是可是……再后來,主人終于來下貨了,這些物件被扔到了一邊,原來貨架是主人的,主人需要新的商品。
假如人生可以重新來過的話,你肯定比現(xiàn)在聰明。九年以后你終于搞清楚,你不過就是一件商品,而且永遠別想著長期占據(jù)貨架,想都別想,不管開頭跟你承諾過什么。你唯一的教訓(xùn)是,在這九年里居然沒把自己賣個好價錢。那些聰明人早就這么賣了,利用家長,利用需求,利用各種可能的和不可能的社會資源。而你,連寫字的潤筆都不敢收,誰還敢和你扯上關(guān)系?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穿出這個隧道了,他覺得頭腦已經(jīng)清醒了很多?,F(xiàn)在要做的事情簡單明了,一點都不復(fù)雜。他要去班上最后交代一下,他不能拿這些孩子撒氣,要對得起未來。是啊,他居然還想到了未來。
他和葉子的分歧就在這里:他不是為校長打工,要打工也是為這些學(xué)生打工。把手上的活計做完,把最后一課講完,該說的說過了,該做的做過了,也就沒有遺憾了。即便是謝幕,他也應(yīng)該有個華麗的轉(zhuǎn)身。
現(xiàn)在的孩子難帶啊,都是哈利·波特的一代。那個陳靜一點都不安靜,好容易才從網(wǎng)戀里拉回來。那個劉星已然流失了好幾次了,連個軌跡都沒留下。還有那個楊娟娟,簡直太不像話。她居然在黑板報上寫:一怕寫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樹人。什么話嘛!要知道這三樣恰恰是他的強項,靠著這三樣鴻昌中學(xué)才能在區(qū)里拿名次。這一點校長也是承認的。但校長也是老板,老板就要按老板的規(guī)則出牌。楊娟娟的文筆不錯,其實他們這一代個個都是有靈氣的,好好引導(dǎo),都是很有前途的。這些,都是要強調(diào)的。另外,今天的早讀是背誦課文,文言文,他要求統(tǒng)統(tǒng)會背,害怕也要背,一定要背,不背不行!
三
然而在學(xué)校的不銹鋼柵欄前,他被攔住了,這讓他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
齊老師齊老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真的不能進去!
這個陳有才還是他介紹給學(xué)校做保安的,那時他才十六七歲,一說話就吸鼻涕。現(xiàn)在居然不放他進門。而且,還跟他拿架子。
你搞錯啊,阿才?
我沒搞錯,老板就是這么交代的。你,還有胡老師、徐老師,都不能進去。
這是什么意思?我們是壞人嗎?來搞破壞嗎?
不是那個意思。真的。什么意思你是知道的啦。
我不知道。
阿才湊過來輕聲問,該給你的錢給了沒有?
給了。
你自己的東西拿走沒有?
我沒有東西要拿。
那就行啦。老板不想見到你啦,總是這樣的啦。
阿才說的老板就是校長。他是保安,他當(dāng)然要聽校長的。但難道齊曉鳴是來見校長的嗎?多看一眼他都要嘔的。他是來上最后一課的。
可是齊曉鳴氣糊涂了,他叫起來,我是來給學(xué)生最后交代一下的,眼看就要考試了,這是最后一課!
阿才把鼻子歪歪,不吭。那意思分明是懶得再跟他講了,老板都不要你了,你還要最后,還一課。一課上了也白上,白上還不如不上。
在齊曉鳴想來,最后一課是何等的神圣不可侵犯,熱愛法蘭西的韓麥爾先生之所以那么莊重,還穿綠色禮服,打著縐邊的領(lǐng)結(jié),戴著那頂繡邊的小黑絲帽,是因為以后只能上德語課了。普魯士士兵的刺刀底下尚且可以講最后一次法語課,而且允許眾多的村民來旁聽,可是這個阿才,居然不放他進校門!而且,他居然沒辦法跟他說明白。
他顫抖著逼近了阿才說,狗!
阿才嚇傻了,眼睛不停眨,面皮也慢慢紅起來。阿才說,齊老師,你想要我磕一個頭,我現(xiàn)在就給你跪下。我求求你啦,我不想現(xiàn)在被炒魷魚,我剛剛認識一個女孩,我真的不騙你……要不然,你親自給老板打個電話?
刺痛是從頭皮開始的,排針扎的一樣,一點一點深入進去。他終于明白,他面對著一個白癡。這個人非但不知道最后一課,而且不明白他的心思根本與老板無關(guān)。現(xiàn)在老板放禮炮請他進去,他也不會有情緒了。
衰老是從小腿開始的,那些肌肉好像突然一下萎縮了,那樣軟弱,無力。他搖晃著,扶著那些雪亮的柵欄,順著圍墻一步步向教學(xué)樓方向挪過去。
那邊,書聲朗朗。他的學(xué)生們也許正在背誦課文。
可是阿才又追了上來,阿才跟在他身后說,齊老師你千萬別生氣,氣壞了身體劃不來。你大人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你那么大學(xué)問,還怕沒人請你嗎?胡老師徐老師他們都去上訪了,要不然你也去試試?
他搖了搖頭,繼續(xù)往教學(xué)樓方向挪。他張張嘴,想說一句,不該罵人的,對不起。他想說這不是你阿才的錯,可居然沒有聲音。能吐出的,只有冷氣。
前幾天,數(shù)學(xué)部的胡老師和徐老師又哭又鬧,還掀了寫字臺,還來跟他商量去上訪,被他一口回絕了。你去訪什么?不合理?不合情?可人家合法呀。十年期限是法律規(guī)定的,人家不超十年,人家依法行事,你上門找啐?你不是要實現(xiàn)個人價值嗎?你不是喜歡自由嗎?人家統(tǒng)統(tǒng)給你了。
他曾經(jīng)是個高傲的人,甚至是個有潔癖的人,他不想求任何人。只是他沒有想到過,九年時間是個最大公約數(shù)。而九年時間足夠把一個校長變成老板。
在教學(xué)樓后面,在圍墻外面,齊曉鳴聽見了熟悉的讀書聲。這聲音是那樣稚嫩,那樣雜亂,還夾著惡作劇般的尖叫。然而這聲音卻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就是伴隨著這些聲音,頭發(fā)由黑到灰,眼睛由明亮到暗晦,遍嘗人生百味。這稚嫩雜亂的聲響此刻竟成了天籟之音,成了安魂曲一樣的鳴唱。他忽然有些心慌,不知道離開以后自己還能不能吃得下飯?睡得著覺?
他的班在三樓,他踮起腳尖還是看不見窗戶。圍墻,把他和這些孩子隔絕開來,他想喊一嗓子,可立刻意識到這是徒勞,他只好向后面的山坡爬去。過去,他總是覺得教學(xué)樓離山上公園太近,游人可以清清楚楚看見教室里的活動,讓他很不自在??涩F(xiàn)在,又覺得實在太遠了,因為無論怎樣大聲,也不會有一個同學(xué)注意到他,這讓他有一點失落??煞催^來想,此刻有同學(xué)看到他難道就滿足了嗎?不對,此時他們的心思應(yīng)該在課文里。
他看見他的學(xué)生了,陳靜、劉星、楊娟娟、張卉、高明亮……他們在背課文。有一絲絲紅亮,伴隨著晨曦,伴隨著急速地大口喘氣,慢慢回到了他臉上。他感到舒服多了,不再那么憋悶,太陽出來了,雨過天晴,一切都……很好。
下課鈴響了,這些同學(xué)如水庫泄洪那樣從大樓里噴射而出,陽光在他們的頭上臉上跳躍,有一個同學(xué)絆倒了,打個滾又爬起來,然后很多同學(xué)都指著他笑。他們都穿著同樣的校服,可是在這些相同的衣服里面,卻有著千姿百態(tài)的個性,生長著百媚千嬌的靈魂。而他,正是這樣和大千世界親密地融合在一起。
四
然后他就聽見了那一片狂野的大笑。那笑聲很怪,一陣緊似一陣,像是胸腔里直接蹦出的響動,沒有經(jīng)過喉嚨,甚至沒有通過口腔,音量宏大而且恐怖。他愣了半天,確信這的確是人的笑聲,然后就尋到山頂上來。
在一片空地里,有幾十個人在開懷大笑,擺出各種姿態(tài)和造型,向上的向下的,彎腰的挺腹的,還有在草地上打滾的。這讓他很好奇,也跟著笑了一下。這時便有個女人過來拿著一張紙讓他填表。
填什么表?他問。
你不是參加俱樂部的嗎?
什么俱樂部?
大笑運動俱樂部啊。你是新來的吧?
我給你介紹一下。另一個男人過來指著一條橫幅說:看見沒有?笑是人類追求快樂最經(jīng)濟、最環(huán)保、最及時、最簡單的途徑。我們的口號是:高高興興一百歲,快快樂樂一輩子!
齊曉鳴迷糊了,說,我很愿意笑,可我笑不出來啊。
這兒的人一開始都說笑不出來,可你看,他們現(xiàn)在笑得多痛快。那人說,微笑是我們這座城市的表情,而大笑,將來會成為我們這座城市的品牌。人每大笑一分鐘可使全身細胞完全放松四十七分鐘,歡笑是治療和預(yù)防一切疾病的最佳良藥。臨床中已有證據(jù),一些身患癌癥的人由于調(diào)整心態(tài)、樂觀應(yīng)世,結(jié)果癌癥自行康愈。還有資料顯示,神經(jīng)性疾病近十年來全球增長了十倍,全球約有十五億人患有不同程度和形式的心理疾病,但多數(shù)沒有得到有效干預(yù)。所以放松神經(jīng),樂觀生活,在高壓力生存時代顯得非常重要。這是真正的現(xiàn)代有氧運動。
齊曉鳴說,你們還挺專業(yè)的。
那當(dāng)然!那人伸出手來:不好意思,本人是大笑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獨創(chuàng)了二十四式笑療動作,八套笑療療程,江湖上人稱“笑長”!
齊曉鳴本來已經(jīng)把手伸出去了,可一聽說是校長,手又縮回來。他盯著那人的臉說,我現(xiàn)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兩個字,對不起。然后掉頭就走。
那人愣怔一下,不依不饒地硬塞給他一本小冊子說,你拿去看看,不參加也沒關(guān)系,你看看別人怎么快樂的你也不少一塊肉。
他邊走邊翻了那小冊子,才知道是誤會人家了,人家是“笑長”,不是校長。小冊子編得也很有意思,有圖有文,他就躲在一個玻璃花房的后面偷偷試了一下,他是真的想笑出來。他太需要笑了,可拍拍臉,肌肉梆硬如鐵。
第一式,小鬼出洞式,他接連做了幾個鬼臉,笑意全無。
第二式,醉仙指路式,他搖晃著踉蹌著,進入不了。
然后是暴走強飛式,他竭盡全部想象力,哈哈哈,還是不行。
然后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抖動全身,希望來點靈感,聲音是有了,可他確信那不是笑。那是嚎。
奇跡是在他決定放棄的最后一刻出現(xiàn)的,就在扭頭下山的那一瞬間,他看見了花房里的一只肥大的綠頭蒼蠅。那蒼蠅在他膝蓋不遠的落地窗上爬行,是垂直地向上爬,令他驚異的是,蒼蠅不是四只爪子爬,而是兩只后爪直立行走!
齊曉鳴當(dāng)然認識蒼蠅,可是蒼蠅直立行走確實沒聽說過,而且是垂直地向上!似乎玻璃不再光滑,似乎地心引力對它無效。更加奇特的是,這只蒼蠅像一個真正的紳士,身穿燕尾服,走幾步停一下,晃晃腦袋,居然拍起了巴掌!
齊曉鳴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太有意思了,太神奇了。這回是真笑,笑得熱淚洶涌了。哈哈哈……
那蒼蠅也很配合,它似乎聽到了什么,愣了一下,搖了搖綠腦袋,兩只前爪在項下?lián)狭艘粫?,然后繼續(xù)。不過這次不再向上,而是橫走,邊走邊拍前爪,還撅撅屁股扇扇翅膀。橫行一段,然后繼續(xù)向上,一邊走一邊拍巴掌。
齊曉鳴努力了很多次都不成功的開懷大笑聲終于噴薄而出。哈哈哈……
這位紳士簡直絕妙啊,簡直神情并茂啊,那種神態(tài),那種做派,那種味道。那種故作高深,那種夸張閃爍,那種文過飾非,那種自鳴得意,那種摳領(lǐng)結(jié)拉燕尾服的別扭,那種一邊鼓掌一邊踱步的做作,這世上的表演技藝竟如此相通。已入化境了呀,太神似了呀!
哈哈哈哈哈哈……
齊曉鳴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眼淚鼻涕全都出來了,笑聲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肚子筋已經(jīng)開始收縮,兩頭已經(jīng)勾到一頭,可還是止不住要笑。
山頂上,大笑俱樂部的會員們已收工了,他們紛紛路過齊曉鳴身邊,沒有人覺得好奇,因為他們剛剛結(jié)束功課。只是有一個人指出,這個人笑得不太規(guī)范,不像二十四式里的。另一個說,這種笑也太粗糙了,太不雅觀了,一點都不純粹。這種丟失本質(zhì)的笑,還能叫作笑嗎?
哈哈哈哈哈哈……齊曉鳴沒有解釋。他沒有功夫解釋。
五
葉子煲了老火湯,生熟地?zé)踟i尾,等到十二點,見齊曉鳴還不回,就先舀一碗給齊蓓蕾喝。她說,你那個小肚雞腸的,就不要等爸爸了。
齊蓓蕾把小眉頭一擰說,湯怎么這么難看???
哎喲將就點吧小姐,生熟地湯就是這醬油色。
為什么啊?
生熟地是清火解毒的,你爸爸上火幾天了。
為什么???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上火就是上火了,你不也說他放屁響?
齊蓓蕾想想又說,那是氣,不是火。
氣就是上火了,上火就要作氣,廣東人都懂這。我不懂。
齊蓓蕾說,真笨。
葉子憨憨地笑了,等你爸爸回來問他吧。
娘倆拉著話,等著齊曉鳴回家來喝湯??墒莾牲c過了,仍不見人。三點也過了,還是不見個人影,葉子就有些急。不會出什么事吧?可是能出什么事呢?
四點,來了一幫學(xué)生,嘰嘰喳喳說,齊老師沒到學(xué)校來。這一下把葉子搞懵了,說得好好的,是去上最后一課的呀。
學(xué)生們也說,齊老師是講要上最后一課的呀,我們大家都準備好了呀,我們每個同學(xué)都疊了紙鶴要送給老師的呀。那些紙鶴堆了滿滿一盒子,五顏六色,可是這些鶴卻沒有地方飛了。
于是又一起找到學(xué)校來。一問,方知齊老師根本沒進校門,才知道往后山去了。上了山,這才一切明了。
齊曉鳴被一群人圍觀著,指指點點。山頭上懸著一個橫幅:高高興興一百歲,快快樂樂一輩子!那些人說,原來大笑運動是這個樣子的,太恐怖了。還有些人生怕沾上晦氣的模樣,搖搖頭趕緊離開。
齊曉鳴頭發(fā)上衣服上沾著黃泥和草屑,正在草地上轉(zhuǎn)著圈子走。他躬著背,撅著屁股,拍著巴掌,腦袋向前一沖一沖,發(fā)出嘶啞的怪笑。走不動了,就倒在草地上打滾,身子蜷曲起來,通了電一樣。臉已歪斜了,仍是在笑,只是那笑已然失去聲音,嘴角上堆起濁黃的泡沫,有一片草葉在泡沫尖上一跳一跳。
葉子先是愣著,跟那些學(xué)生一樣,全都癡了。過了一小會兒,才扒開眾人,咦地一聲撲了上去,她抱起他的腦袋想把他拉起來,可怎么也拉不動。
齊曉鳴齊曉鳴,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葉子啊齊曉鳴!
可齊曉鳴一抬手就把她彈開了,他瞪著眼說,哈……,哈……
葉子哭喊,我是葉子啊,我是你老婆啊,出了什么事啊老天爺?
齊曉鳴仍兩眼茫然,一骨碌爬起來,又躬背,撅屁股,拍巴掌,轉(zhuǎn)圈子。
葉子轉(zhuǎn)身給眾人磕頭,誰能幫幫我啊,他是我老公啊,早上出去還好好地啊,他這是怎么了???誰能幫幫我啊?號啕大哭。
眾人分析說,這肯定是受到過什么刺激。有人說打120吧,又有人說120先問你得什么病,你要說不清他也來不了。
有個臉上長紫癜的老頭問葉子,他平常怕不怕你?
葉子想想便搖頭,說他怎么會怕我?
他是不是知識分子?
葉子想想便點點頭。
老頭說,那就對了。
什么對了?
知識分子面子大心眼小,屁大的一點事都能腦袋短路,他這是被憋糊涂了!你要找個他平常最怕的人狠狠摑他一巴掌,痰吐出來就能醒。當(dāng)年范進中舉就得過這毛病,就是被他老丈人打醒的。
葉子想想,就喊齊蓓蕾說,你不是說爸爸怕你嗎?你去打他,把他打醒了我給你買全套的太空寶寶。
可齊蓓蕾早就嚇傻了,哪里還想要太空寶寶?葉子好說歹說抱起齊蓓蕾來到他身后,才伸出小手刮了一掌,待齊曉鳴轉(zhuǎn)過臉來,齊蓓蕾立刻哇哇地開哭。
齊曉鳴倒是愣了一會兒,說,哈……,哈哈……,接著又開始痙攣,慢慢地兩頭勾到一起,蜷曲,翻滾。
他的幾個學(xué)生這時不知怎么商量的,齊齊站到了他身后。一個女孩大聲喊,滕王閣序,唐,王勃,預(yù)備起——
學(xué)生們高聲背誦: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齊曉鳴似乎是抽搐一下,身子陡然繃直,慢慢變軟,隨后便抻開攤平。
時維九月,序?qū)偃铩A仕M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
也是奇了,只見齊曉鳴腹部漲起,雙目環(huán)睜,胸腔起伏似有波濤滾過,臉一斜,噴出一堆泡沫。
學(xué)生們都怕了起來,不再出聲。
可齊曉鳴喉嚨里卻發(fā)出了奇怪的嗤嗤聲,細聽,卻是在說,嗟乎,嗟乎。
那女孩聰明,胸一挺,便接著背書,其他學(xué)生也都跟了上來——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幾,達人知命。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
這一天,一家人折騰到天黑才下山。學(xué)生們都回去了,道了再見。游人們都散盡了,沒了興致。齊曉鳴方把孩子馱到背上,一根領(lǐng)帶攔胸系住,像是屁兜一樣托住了他們的蓓蕾。
月不圓,倒也光亮。早晨一場雨,已是將天際沖刷了一遍,一絲云彩也沒剩下。紋風(fēng)沒有,點星不見,一切也都澄明起來。
齊蓓蕾在背上說,爸爸,下次我再也不打你了。
齊曉鳴說,好。
齊蓓蕾又說,爸爸,下次我再也不笑話你放屁了。
齊曉鳴說,好。
只有葉子,跟在他們身后,悄悄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