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混
我在一個村子里忙碌的時候,一股風刮了過來。頓時,剛剛鋪下去還沒有來得及壓實的地膜,嘩嘩,嘩嘩,地膜脫離了大地,一條白色的帶子沖向天空。它似乎向我招手,我對這樣的命運是不妥協(xié)的,我要去遠方。我有些不滿,你給我呆在這里吧,我蓋了些土,地膜又老老實實地趴在了地面上。
這風是犀利的,膨脹的,形成了一個風柱,扶搖直上。突然,這風柱撲向了我,我本能地躲避,已經來不及了,我一下子被挾裹在里面。小時候大人說,遇上這種風,吐吐唾沫,這風就會離你而去。我心想,吐唾沫是沒有用處的。我站在那里,這風再大,我還是有一點重量的,總不會向那些紙片一樣,把我卷到空中去的。
我站著,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這風總會有吹罷的時候。
我捂著臉,這風走了,靜悄悄的一片安靜。
我重新開始忙碌,這一個月,我每天都在這樣隨時到來的大風中,干著自己的工作,我甚至勸慰自己做一個沒有野心的人。這么想的時候,我便看看和我在一起勞作的村民,他們總是一批又一批的因著勞務輸出去了外面,回來時,就說好出門不如賴在家,下次不出去了。其實,到了下一次,他們照樣坐上了遠行的列車。像風一樣,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年年如此。
我的心也跟著他們去了外面。
讀過一篇文章,記錄的是打工生活,說早上七點半上班,十二點下班,下午一點四十五上班,五點四十五下班,六點半加班,九點半下班,每天工作這么長時間,把我嚇了一跳。有機會去了一次東莞,我才知道,實際情況要遠比這更為殘酷。
一個悶熱的午后,我走在厚街工業(yè)區(qū),大路兩旁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招工簡章。那些一沒文化二沒技術的人能進的大概有三種工廠,一是電子廠,二是鞋廠,三是玩具廠。這幾類廠子招收的普工,只要別人稍微指點一下就會干。我在一個招收玩具工人的攤點停下了,詢問之后,拿出身份證,做了登記,給我開了一張入廠證明,我就成為這家玩具廠的工人了,我不由有點納悶,這似乎太簡單了吧。進廠時,我在想,從我故鄉(xiāng)來的兄弟姐妹,說不定就在這里的那個工廠,興許還有我認識的。和我一同進廠的是從安徽來的張東。去人事部報到之后,我倆被分在了一個宿舍。這間宿舍有八張高低床,要住十六個人。
這天早上,我開始干活,把火柴棍大小的一根塑料棒,蘸點膠水,沾在小拇指一樣大的塑料塊上,每天沾6500個,就算完成了任務,所得工資為35元。干了四個小時,到下班時間,稱量之后,說是2400個,然后給了一張飯票,不上班不發(fā)飯票。我一算再干四個小時,那才4800個,要干到6500個,那必須要加班。我不干了,我只是順便進來看看,這玩具廠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
我和張東辭工時,又來了五個辭工的。一個說,他在這個廠已經干了一年,如今不想干了,第一個月工資始終要不來,算了,不要了,回家吧。
我們七個人離開了這家廠子。貴州的一個小伙子說,這個廠子總是不斷地走人,又是不斷地進人。你走了,第一個月工資是不給你的,老板就是靠這種辦法來賺錢的。用這樣的辦法來賺錢,這企業(yè)真是太缺德。后來我才知道,好多公司都這么干,流水線上的工人,新手一兩天就能上崗。而新手工資低,接二連三的新手被炒,實際上公司一直付的只是生活費。
我有些憤怒,有些憋屈。不過,我知道,在這里憤怒和憋屈是毫無意義的。在這里,你要學會微笑,即使你有無盡的哀傷,你也要微笑,微笑是這里的表情。
這個時候,厚街刮起了一陣風,來自不同地方的七個人被吹開了。吹到上海的風很難回到厚街,吹到寧夏的風一時也回不了武漢,以后,我們七個人是不會再見面了。
我走在一條小路上,小路的兩旁,是一些茂密的樹木和鮮艷的花朵。這些好像與我沒有什么關系。我在一種漠然中走著,走著。
這里沒有我的根,無論怎么解釋,我都少了一份信心。
我把目光向北方延伸,我目睹了一個絕望的眼神,我感動又悲傷,一下子傷到骨頭里面了。我在醒來的早晨,眼前是一些破碎的畫面,這樣的時候,我都懶得跟人說話了。
準確地說,這風改變了故鄉(xiāng)的顏色,光禿禿的山嶺,漫天飛舞的塵土……這樣的天氣,隨時都會到來。
我像一只奔跑的兔子,染了一身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我只能在疲憊中沉默。
這風,總是在吹,吹著吹著,吹空了我的村莊;吹著吹著,一棵樹被折斷了;吹著吹著,天就黑了。
我記下了幾件事:
一,我的一個表妹在東莞打工時,被機器截斷了三根手指,一根手指補償兩千元,她便被逐出了工廠。拿著六千元,回到了家中,幾個月后嫁為人婦。
二,崖面上一股大風刮過來,這風太大了,以至于一個行走的人站立不穩(wěn),撲通一下,掉進了二十多米的深溝,當場死去。
三,一家超市的四位員工,因煤氣中毒死亡。戶口簿顯示:李敏,1988年8月23日出生;吳淑玲,1989年11月23日出生;吳妍瑋,1989年6月2日出生,她們?yōu)樘媒忝?;王曉娜,生?990年。李敏母親說:李敏在家中排行老二,初中畢業(yè)后沒考上高中,便出來打工想為弟弟賺點學費,吳淑玲姐弟兩個,上到初一,便輟學在家,一直幫父母干活,后出來打工,吳妍瑋是收養(yǎng)的,家里比較困難。這是發(fā)生在2005年9月22日的事情。
我有些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說了一句:在黑暗中呆的時間長了,就會變成一塊黑暗。我覺得還不盡興,向著天空喊了一聲:風從哪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