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毅
2007年7月,中國詩壇上“下半身寫作”橫空出世。當沈浩波們以先鋒派代表的身份提出“詩歌從肉體開始,到肉體為止”等系列觀點,用下半身寫作反對上半身,出版《下半身》雜志,他的主要作品《一把好乳》也隨之問世。此詩對胸部的特殊關注與窮追不舍,展現(xiàn)了一種頑固的“低賤化”傾向。當“詩人”此類口語化的直接欲望排泄化作詩文——對非倫理行為津津有味的描述和展現(xiàn),當這類流里流氣、充滿痞調邪情的東西可以毫不遮掩地公然問世,且暢通無阻沾沾自喜,沒受到什么批判抵制,卻在引誘人們墮入丑陋的泥沼,我們不得不嚴肅地思考一下,當前文學的品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異化,生存環(huán)境究竟發(fā)生了些多么可怕的惡變,居然允許此類文字橫行無忌?文學與道德的關系怎么會扭曲到如此令人痛心疾首的地步?文學的道德律恐怕早已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20世紀90年代之后,科學技術與生產(chǎn)力的迅猛發(fā)展,全球化的推進和市場經(jīng)濟的確立,使中國進入一個眼花繚亂的商業(yè)時代、消費時代。西方消費社會的文化理念進入中國,最顯著的標志是2001年法國社會思想家波德里亞的名著《消費社會》一書在中國出版,引起了很多人的重視與關注。消費主義文化-生活方式的出現(xiàn)和擴散是以思想觀念為主導的,發(fā)生在日常生活層面和價值領域里的一場深刻變革。最早的物欲消費主義伴隨著思想的解放、人性的復蘇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它對于長期遭受政治重壓和禁欲主義束縛下的人們提供了一種對抗與解脫的巨大力量。隨后物欲呈井噴或波濤洶涌之狀,消費觀念漸漸向物欲癥演變,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倒性優(yōu)勢價值觀主宰了中國人的生活。消費主義挾科學技術、大眾文化、電子媒介文化和視像文化之便利,既給中國社會帶來了歡歌勁舞、欣欣向榮的一派新景象,也猛烈地沖擊著原有的文化秩序、傳統(tǒng)倫理道德和價值標準,助長了商品拜物教和享樂主義的風行,帶來了現(xiàn)代性的斷裂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蒞臨,促使文化發(fā)生了根本性轉型。
馬克斯·韋伯認為:“我們時代的命運是以理性化和唯理智化為特征的,其最主要表現(xiàn)就是‘世界的祛魅’(因而),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最終和最高尚的價值已經(jīng)從公共生活中消失了?!雹佟皬脑瓌t上說,再也沒有什么神秘莫測,無法計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們可以通過計算掌握一切,而這就意味著為世界除魅?!雹陟铟扰c除魅在脫去宗教神性儀式色彩、藝術精英化和文學的“靈暈”——神圣光芒、膜拜氣息時,也導致了傳統(tǒng)人文價值的衰落,社會從英雄的生產(chǎn)主義時代逐步向世俗的消費社會過渡。
消費主義作為一種享樂主義文化形態(tài),是一種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的體現(xiàn),它煽動人們的消費激情,刺激人們的購買欲望,其追求的價值目標不再限定于需求的滿足上,而是以欲望的培植和滿足,以消費和享受為鵠的。它注重的是感性娛樂、身體享受、欲望消費,追求無限體驗的貪欲。波德里亞認為:“消費者把自己看作處于娛樂之前的人,看作一種享受和滿足的事業(yè)。他認為自己處于幸福、愛情、贊頌/被贊頌、誘惑/被誘惑、參與、欣快及活力之前。其原則便是通過聯(lián)絡、關系的增加,通過對符號、物品的著重使用,通過對一切潛在的享受進行系統(tǒng)開發(fā)來實現(xiàn)存在之最大化?!雹?/p>
當消費取代生產(chǎn)成為社會發(fā)展的核心主題,成為時代的標志,這便促使社會以最大限度攫取財富為目的,不斷為大眾制造新的欲望需要,亦喚起人們追逐快樂的消費,投身非理性的狂歡。消費成為幸福生活的現(xiàn)實寫照,每個人都感到幸福就是擁有更多的金錢和財富,就是更多地購物和消費、娛樂和享受。消費主義極大地改變了人們對道德/倫理的看法?,F(xiàn)代人已不大問什么是道德上應該的,而是問什么是技術上可行的,道德淪為科學技術的副產(chǎn)品。
消費主義修改了傳統(tǒng)的幸福觀和價值觀,節(jié)約不再是美德,勤儉不再受人尊崇反遭人嘲諷,舉債式的超前消費,“借明天的錢今天花”成為時尚新潮,一擲萬金式的豪奢消費成為炫耀的最大資本,許多人迷戀于“當下”與“片刻”之歡,成為“時尚”、“流行”、“幸福生活”的追逐者??鐕竞兔襟w鼓吹的消費至上觀念,讓貪婪感染了許多人,他們一面在追逐“豪宅、名車、高收入”,一面又害怕落伍,害怕趕不上鄰居,競相投入拼命購買的隊伍,以為如果不消費,就會被社會拋棄。只有用大量的商品來填滿家庭和內心的空間,才能感覺充實與安寧。蘇珊·桑塔格在一篇對話中說:“從文化角度講,資本主義消費社會比專制主義統(tǒng)治更具有毀滅性……它帶有深刻的虛無主義價值觀念。和走向繁榮之機會一同到來的還有對文化的最激烈的改變。人們愿意把自己的生活和價值體系徹底摧毀。”④
物質繁盛,心靈潰敗,在這個欲望病態(tài)膨脹的年代,社會缺乏明確而又堅定的信仰,缺少崇高的精神信念,許多人否棄責任,拒絕思想,于是冷漠的個人主義、放縱的享樂主義、庸俗的拜金主義風行,精神在濁化,人格在矮化,世界在世俗化、功利化,社會生活似乎呈現(xiàn)混亂無序的狀態(tài):如出現(xiàn)欺上瞞下的“假華南虎”、“三鹿奶粉”事件,出現(xiàn)“老鼠過街,無人喊打”的荒謬現(xiàn)象,出現(xiàn)見義勇為者倒霉,袖手旁觀者風行的怪異。私欲橫流,貧富懸殊,環(huán)境惡化,空氣中彌漫著貪婪之氣、虛榮之氣、炫耀之氣和一股戾氣,一言不合就可能引發(fā)大打出手,微小矛盾會迅速演變成仇恨惡斗,人與人之間變得冷漠而互不信任?!拔沂橇髅ノ遗抡l”、“笑貧不笑娼”之類的犬儒觀念暢通無阻,很多人生活沒有目標和計劃,缺乏責任感,不以無知和缺德為恥,隨波逐流,社會正在失去節(jié)制和方向。讓人想起“醬缸文化”,想起“丑陋的中國人”一類說法。
消費主義在推動中國由政治、意識形態(tài)社會向商業(yè)、消費社會轉變的過程中,用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世俗化、多元化、淺表化、碎片化、文藝消費化、日常生活審美化等話語取代了現(xiàn)代性文化價值的啟蒙理性、藝術自律、人文神話、審美超越、歷史總體性等話語,促使當代文學從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文學向時尚文學、從審美精神文學向娛樂性的消費文學轉型。文藝在消費主義的侵蝕下,其所負載的傳統(tǒng)人文精神和審美韻味逐漸變得不再“合法”,其所看重的主體自由、宏大敘事、深度模式、精英立場、審美超越和藝術自律等一貫追求,被反歷史、反體系、反意義、多元化、懷疑論、相對主義、語言游戲、世俗消遣、欲望狂歡等置換顛覆。文學在擺脫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糾纏后,又受制于市場經(jīng)濟這只“看不見的手”的掌控,屈從于資本意志和經(jīng)濟利益,臣服于商業(yè)和欲望的法則,迎合與討好大眾閱讀趣味,蛻變?yōu)榻灰椎纳唐?,道德倫理異化為淡如輕煙可有可無的模糊存在,人們價值觀念的扭曲、價值天平的失衡簡直就變成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
在商業(yè)消費社會里,消費被美化、琢磨和打造得至為精微,又運用得無比廣泛,它制約著一切愿望和能力,善于為一切事物定價,并規(guī)定事物的價值,控制著人們的整個生活。包括文學藝術、審美等原本屬于表達思想情感、關注生命、撫慰心靈的東西被淡化、消解為一種工具、一種技術對象。在一個喪失原則、標準追求輕松的時代,一切都可以戲說,一切都可以惡搞,一切都可以用來消費。那些“高尚的價值”、優(yōu)雅的情調、美好的情懷卻變得無足輕重,失去了力量。像魯迅那樣勇于批判世態(tài)的濁風惡浪,為救治民眾的精神疾患而寫作的人越來越少,像巴金那樣一心為讀者寫作的人越來越少,像路遙那樣對普通人生存的艱難抱有深切同情的文學家越來越少,貼近生活、關懷民生、呼吁良知的作品越來越少。文壇喧囂雜亂,熱鬧紛呈,潮水般涌來的文學作品中,充斥了太多作家詩人自戀自賞的話語,太多的“小資”、“小我”和“中產(chǎn)階級”趣味,太多出軌、偷窺、亂倫、陰謀、仇殺等極端敘事,太多自娛自樂的炫技與游戲之作。評判標準模糊近乎于無,價值尺度曖昧或缺失,恪守道義、追求高雅境界和真善美的作品越來越稀少。作品不再講求品質、境界,不再具有人文意義,卻追求搶奪眼球,制造話題;不再為正義吶喊,卻會為利益吆喝;不再為社會文化的提升、人文精神的凈化、靈魂的安撫效力,卻在為消遣娛樂或者惡搞起勁鼓噪。紅塵滾滾,豎子成名,假冒偽劣橫行,“大師”“巨匠”滿天飛,文學曾經(jīng)是思想解放、真理尋求、社會情緒的表達,是民心觀察、啟蒙力量和政治理想的寄托,現(xiàn)在則變成了資本意志、商業(yè)促銷和娛樂消費的助手。在“一切都是消費品”的口號下,思維的力度被削弱了,人的精神追求臣服于物質欲望。當“文化喪失了提升人、陶冶人、影響人的功能,賺錢成為文化產(chǎn)品最直接和最重要的目的。在創(chuàng)作者和受眾都失去對文化產(chǎn)品的質量要求之后,粗制濫造者四處通吃的時代便到來了”⑤。
時代變了,文化場域變了,語境變了,追求變了,一切都變了!就像舞臺演出一樣,過去的演出依靠一個搭起來的高臺就能吸引四面八方涌來的觀眾,現(xiàn)今的劇場、舞臺裝修豪華,布景絢麗多變,聲、光、電用盡一切科技手段,比過去闊氣多了。演員變了,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內容變了,老戲本被遺忘,新戲本層出不窮;觀眾變了,口味變得刁鉆古怪,俗不可耐;然而任你怎么敲鑼打鼓使盡渾身解數(shù),觀眾卻寥落冷清,沒有多少回應。
我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文化變遷時代,所有的事物都在急速流動、不斷變異,社會轉型,制度失衡,利益重新分配,多元論沖擊一元論,價值觀混亂,秩序在離析,規(guī)矩在敗壞,一切都在洗牌和重新出發(fā),世界處在一個價值紛爭、精神困惑的時代。文化工業(yè)生產(chǎn)和大眾消費文化的推行,導致了文學正在經(jīng)歷著從作品到商品,從寫作到策劃,從創(chuàng)造者到生產(chǎn)者,從讀者向消費者的變異轉化過程,類型化取代典型化,真實性消解理想性,語言文本向圖像文本轉化,使文學的審美趣味越來越趨向娛樂化、欲望化、世俗化、感官化、表層化、斷裂化,人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文化理想和道德精神價值的挑戰(zhàn)。表現(xiàn)在文藝作品中出現(xiàn)了各種混亂的情況。
1.反道德的瀆圣主義。在某些文藝作品中,孔子被斥為喪家犬,李白被貶為一個吃軟飯、打群架、混黑道的“古惑仔”,海瑞成了“屁事不頂”的“道德大主教”,王安石成了欺世盜名的偽君子,金圣嘆被稱為“膿包型文人”,魯迅被罵成“烏煙瘴氣鳥導師”,智勇雙全的楊子榮染上匪氣,陷入三角戀愛,抗日英雄阿慶嫂變成“風流婆”和“窩囊廢”,《紅巖》中的江姐和叛徒甫志高談情說愛……從古到今的圣賢、智者、先知、英雄、大師幾乎都成為反道德者的箭靶子,遭致不同程度的審判、攻擊、嘲諷與貶損,或者顛倒黑白的污染,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丑化、漫畫。
反道德不一定是公開宣稱的反,直接聲言的反,而是從其作品的價值取向、寫作的宣傳主張、創(chuàng)作的理念和人物形象之口所表現(xiàn)的傾向,流露的態(tài)度。如拒絕一切崇高的尤其是神圣的價值,拒絕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精神中一切優(yōu)秀的遺產(chǎn),對一切崇高的人與事物:英雄、圣賢、智者不遺余力地嘲弄、侮罵、毀謗,把尼采“重估一切價值”的口號推向極端,代之以惡意的、否定的感情用事。又如以無知和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挑戰(zhàn)既定的道德倫理秩序,挑戰(zhàn)人類道義與良知的底線,以丑為美、以德為敵、以破壞為榮,欣賞荒誕,熱衷于暴力和殘忍,沉溺于性反常,鼓吹反認識、反理性的情緒。
如果說瀆圣不過是一種手段,放縱才是其目的,瀆圣和放縱是一體兩面的。因為過去之圣賢多是主張節(jié)欲、勤儉、克己復禮、修身養(yǎng)性、無私奉獻的,那么現(xiàn)今的反道德者一定是鼓吹放縱,是為了享樂,是將盲目的物欲、錢欲、情欲作為人生追求的目的和意義,而大加渲染,竭力推崇,贊賞和炫耀的。譬如《兄弟》中對流氓成功者李光頭財大氣粗、頤指氣使、喝令一切的描寫,與其忠厚老實的兄長宋剛失業(yè)漂泊,落魄到臥軌自殺的兩極比較,客觀上就在宣揚一種反道德者春風得意飛黃騰達,持守道德者步履維艱處處受難的殘酷哲理。小說在對社會丑惡現(xiàn)象進行揭露時,卻似乎也對李光頭“邪惡的智慧”、手眼通天的本領津津樂道,不無艷羨,讓讀者在“諷一勸百”的描述文字中也神昏心迷,放棄道德操守,投降世俗情趣。
2.非道德的虛無主義。如果說反道德是出于對過去存在和提倡的道德持不滿、反對或是攻擊態(tài)度的話,非道德者則對一切道德現(xiàn)象都不以為然,刻意抹煞,他們對道德要么不作區(qū)分,要么持懷疑態(tài)度,對是非、好壞、善惡、應該不應該不作判斷取舍,主張“什么都行”,無可無不可,其結果便是導致取消共同的道德標準、道德原則,讓人們幾乎什么都不相信,只糊里糊涂地在一個很低的價值平臺上滑行與茍活。
在道德虛無主義者看來,既然一切都是相對的,虛無不實的,那么所謂的好壞、善惡、優(yōu)劣便統(tǒng)統(tǒng)沒意義,毋須區(qū)分,相對性便等同于虛無性,嫉惡如仇便不如不遣是非,與其明辨善惡,不如難得糊涂。尤其是近年來盛行的解構主義和后現(xiàn)代奉行的基本就是一種反道德的“虛無主義”,它們都否認真理、否認道德,混淆價值觀,對價值采取“隔岸觀火”的相對主義態(tài)度,對道德采取“冷漠綜合癥”,或將其懸置起來,對所有被接受的都要重新質疑。因此曾是后現(xiàn)代主義干將的羅蒂在晚年時斷然宣布:“后現(xiàn)代主義不是一條出路,后現(xiàn)代主義多半是破壞性的,沒有什么正面的建樹?!?/p>
非道德貌似客觀公正,不偏不倚,其實必然會滑向低俗、流俗一邊,因為向崇高、善良、優(yōu)雅境地努力是特別費力的事,而滑向低俗、流俗則無需努力,隨波逐流就能達到目的。古人說“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就是這個道理。現(xiàn)今充斥于文壇的所謂以客觀超然的姿態(tài),不動聲色地從事“零度寫作”,就是一種集中的表現(xiàn)。那就是叫作家躲避情感,躲避感動,躲避崇高,其實就是回避價值判斷,不歌頌真善美也不鞭笞假惡丑,不承認真善美與假惡丑的區(qū)別,而熱衷于去寫世俗的、瑣碎的和平庸曖昧的東西,對真實的人性光輝視而不見,對丑惡黑暗的現(xiàn)象置若罔聞,于是人性墮落被當作新的文學元素,人性淪喪被視為商務賣點,男女兩性的露骨描寫被當作擴大銷量的拿手好戲,體現(xiàn)了時代和文學的墮落。
比如電影《色,戒》,就是用現(xiàn)代影視多種手法把王佳芝與易先生兩性交歡的過程渲染得惟妙惟肖,讓俗眾去盡情偷窺,卻刻意淡化易先生殺人劊子手的身份,淡化一段國破家亡的慘烈歷史,用“性”、“色相”、“人性”、“愛情”之類的東西混淆敵我、模糊是非,消解神圣,抹殺正義與邪惡斗爭的必要性,否認獻身者的精神內涵與風骨節(jié)氣,借這段歷史故事大賺鈔票,流露出歷史觀的虛無與價值觀的錯位。共同散發(fā)著一種濃烈的市儈與犬儒氣息,其主要特征是放棄生存原則與精神節(jié)操,崇尚活命哲學,為了保命,什么都可以放棄與出賣。讓人不得不懷疑,倘若遇到利益誘惑與生死威脅,他們是否將“快樂地墮落”,義無反顧地叛變?
應該說,對待每一件事,人們當然會有不同的認識判斷和不近一致的態(tài)度,這是屬于正常范圍的。但如果面對的是關乎國家、民族利益,是關乎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還有人輕佻地采取不置可否,“怎么都行”的態(tài)度,那就讓人難以茍同了。因為選擇一種態(tài)度就意味著肯定一種價值,反對一種事物也意味著反對那種價值或道德。生于人世間,每個人都有許多無法逃避的責任與選擇。若什么事都不作判斷,不加區(qū)別,那就會取消應有的是非觀念、道德原則和道德標準,甚至會連帶取消共同的價值原則、價值取向,造成紛紜雜亂、莫衷一是的局面,或是釀出分裂和任何共識都難以達成,真理永遠缺位的災難。那是我們必須加以防止和反對的。
3.價值觀混亂的道德表現(xiàn)。在社會轉型,制度失衡,信仰缺失,貧富差距迅速拉大,道德標準蕩然無存的大環(huán)境下,許多人都面臨著是非混淆、黑白不分的狀況。表現(xiàn)在文藝作品中,就出現(xiàn)了一些明明想批判黑暗,可不知不覺卻站到了黑暗一方;內心想表現(xiàn)憎惡,但下筆卻寫成了某種頌揚的作品,出現(xiàn)了指鹿為馬,將烏雞當成彩鳳凰的事,或者是把兇殘當成勇敢,貪婪變作進取,亂倫視為開放等荒謬錯亂現(xiàn)象。忘記了真正意義上的人類文明進步,必須符合人道原則,有正確的價值指向和健全的道義尺度。典型的如2009年內地最火的電視劇《蝸居》,就吸引了無數(shù)人的眼球,引發(fā)了眾多的爭辯與熱議。
《蝸居》對當今房價高漲,無房者經(jīng)過苦苦掙扎依然淪為“房奴”的可悲現(xiàn)象進行了細致生動的描繪,也對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的官商勾結錢權交易、錢色交易、草民之卑微與公仆之高貴的病態(tài)現(xiàn)象做出了大膽的揭露,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然而它對貪腐行為與賣身求榮的表現(xiàn)卻曖昧遲疑,流露出一定程度的既批判,又贊頌與貪戀的庸人心態(tài)。
海藻的墮落被講演成一個女孩與一個貪官的“真心相愛”,其遭遇被描述成一個貪戀大城市富貴生活,缺乏把握自己命運能力的故事。始作俑者的貪官宋思明被塑造成女性心目中優(yōu)秀男人的代表,人民憎恨的貪官卻和人民群眾相親相愛,種種矛盾混亂和不能自圓其說的現(xiàn)象間接暴露了商品拜物教的惡性發(fā)展,以及“腐敗文化”的暗流蔓延,比文革浩劫更徹底地在毀壞著中國人安身立命的道德觀念和家庭倫理?!耙磺邢蝈X看”、“以錢為大”和“以消費為榮”的市儈潮流,以及制度與監(jiān)督的缺失勾起人們心中的“貪魔”,多種因素匯聚成一股“腐敗文化”的暗流,沖擊著傳統(tǒng)的社會文化心理,導致人們行為與內心的價值觀發(fā)生背離,使某些人有理有據(jù)地腐敗著。這不但會嚴重侵蝕整個社會肌體,扭曲人們的心理價值取向,而且會給民族文化層面帶來災難性后果。今天的人們之所以“笑貧不笑貪”,小貪小腐早已泛濫得不值一提,成為一種常態(tài),就是與當今人們的價值觀扭曲、榮恥界限模糊或者喪失直接相關。
報紙書刊、網(wǎng)絡、舞臺演出、熒屏銀幕,共同構成一股歪曲事實、擾亂思想、渙散人心、毒害心靈、污染社會空氣的沙塵暴。其中最大的問題,莫過于標準的混亂與缺失。即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什么值得贊頌提倡,什么必須反對抨擊,變得模糊含混,雜亂不堪。這在過去是有著明確標準的,現(xiàn)今卻變得若有若無,缺乏依據(jù)。標準的混亂和缺失造成優(yōu)劣顛倒視聽混淆,讓人們無所適從,也形成劣質粗品排擠優(yōu)質精品,泡沫和垃圾恣意膨脹,流氓痞子橫行霸道的現(xiàn)狀。如果說“反道德”者往往是以一種玩世不恭或無知者無畏的前衛(wèi)態(tài)度出現(xiàn),“非道德”者常常是以超然中立、不偏不袒的姿態(tài)出場,那么價值觀混亂的人則是以似是而非的面目出現(xiàn),它們交相呼應,互為依賴,否定道德規(guī)范、道德標準和倫理原則,拒斥任何類似于道德信念或道德判斷的東西,導致各種懷疑論、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盛行,最終顛覆神圣,消解權威,取消敬畏感,削弱了維系家庭、集體和民族的紐帶,腐蝕了社會關系,造成“思想迷?!焙鸵匀鍖W為根基的傳統(tǒng)倫理規(guī)范的崩潰,不再有一個普遍認可的道德規(guī)范讓大家共同遵守了,社會進入“一個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的時代”⑥。因此有人認為:在當下中國,懷疑主義盛行,精神價值方面可以說一片荒蕪,到處都是肉感的氣息。民間有戲言說:“看了《集結號》,組織不可信;看了《投名狀》,朋友不可信;看了《蘋果》,老婆(丈夫)不可信。”一切都變得可疑而不敢相信了,這恐怕正是當前國人道德滑坡信仰喪失的一個鐵證?!拔覀冮_始對任何被宣布為絕對可靠的東西都表示懷疑,這是現(xiàn)代倫理危機最強烈、最廣為人知的實踐方面?!雹呷藗兿萑胄碌膬r值困惑之中。
道德失范、道德頹廢導致了精神文明的衰竭凋零,極端的個人化寫作,使作家封閉起來,作品變成完全自我化、私人性的情緒渲泄、個人低俗趣味的展示。韓少功在批評當今小說創(chuàng)作時說:“很多小說成了精神上的隨地大小便,成了惡俗思想和情緒的垃圾場,甚至成了一種誰肚子里壞水多的晉級比賽。自戀、冷漠、偏執(zhí)、貪婪、淫邪……越來越多地排泄在紙面上?!雹嘣斐尚畔⒌土雍托畔⒍净?。寫作上的“缺德”、“無德”和“壞德”,在一點一滴地侵蝕著我們民族的精神,降低著我們文化主體的道德底線,敗壞著社會的空氣。使得本來文化和道德素質就非常差的族群變得越來越盲目、冷漠和自私,不講是非和情感,不再追求正義、真理與崇高。
所有這些,都令我想到錢穆先生說的,現(xiàn)今我們的許多文學之所以不偉大,不逗人愛,是因為它們“刻薄為心,尖酸為味,狹窄為腸,浮淺為意。俏皮號曰風雅,叫囂奉為鼓吹,陋情戾氣,如塵埃之迷目,如糞壤之窒息。植根不深,則華實不茂。膏油不滋,則光彩不華”,其結果是“今日已不待有如秦始皇之焚書,而線裝書自可扔茅廁里不再須討論”。⑨
面對著病象叢生的文壇,面對著文化消費主義的猛烈沖襲和道德準則的日趨淡化,我們該好好梳理一下道德與文學的關系,認真研究一下自己選擇的追求目標與前行方向了?;蛘邠Q句話說,在物質生活得到滿足之后,人們應該為自己的靈魂操下心了。
首先要明確的是,在人類社會和人類生活中,如果沒有道德,那么人類可能還處于野蠻社會與叢林生活之中,情況將惡劣到難以想象的地步。按照先哲的觀點,人是社會存在物,也是道德存在物,道德和善有益于維護人類的存在,對人類的發(fā)展有積極和不可估量的作用。古希臘的亞里斯多德認為:“人類所不同于其他動物的特性就在于他對善惡和是否正義以及其他類似觀念的辨認?!雹鈶撜f,人類是地球上唯一具有倫理道德觀念和理性思維的主體。人如果自動放棄道德倫理的修煉與約束,放棄對文明進步和理想生活的追求,那就會墮入與禽獸為伍,向蒙昧看齊,渾渾噩噩無力自拔的地步。
如果說道德價值規(guī)范是人類行為活動“應當”的價值凝結物,道德意味著“應該”和“不應該”、好與壞、善與惡,道德價值是人類精神的寶貴財富,道德是一個民族得以傳承延續(xù)和一個社會得以健康和諧發(fā)展的精神規(guī)范,那么沒有道德規(guī)定作為內在蘊涵的文學價值就不是本真的文學價值。因為無論是文學還是道德,它們的最高價值理想和終極目的都是為了人的生存、發(fā)展與幸福,兩者具有同源、同義和共通性。當我們站到人類的生存、發(fā)展、和諧與幸福這一制高點來看待問題,道德與文學不過是兩種不同的手段和工具,是為著社會與人有秩序地生存、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調控形式與精神力量。文學是人類社會生活的一個特殊領域,道德作為整個社會中的行為活動,天然就進入到文學活動的領域之中。道德滲入文學,一方面規(guī)定著文學主體的行為及其道德維度,要求主體應當具有相應的義務、職責和使命;另一方面,它又規(guī)定著文學系統(tǒng)發(fā)揮作用與功能的閾限與邊界,為文學價值的產(chǎn)生、變遷、發(fā)展提供道德蘊涵與道德標準。簡單說,道德進入文學,有助于提升文學的德性和倫理品位,升華文學的意趣境界,使之向著崇高、美好和理想的目標行進。早在1951年愛因斯坦在致信紐約倫理文化學會成立七十五周年時,他就說過:“藝術的終極目的,乃是達善臻美……沒有‘倫理文化’,人類永遠沒有救贖?!?這話說得非常深刻與中肯,值得每一個人思考。
中華文化是一種具有強烈的重德求善價值取向的倫理文化,從來都強調“思無邪”,提倡“尊德行”,“道學問”,做“道德文章”??鬃釉凇墩撜Z·述而》中云:“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這既是他追求的理想化的人生境界,又何嘗不可以看作是文學發(fā)展的追求方向。文學是人類一種重要的精神財富,它以語言的方式對世界人生進行解釋,尋找生存的根據(jù)和意義,使情感得到豐富和提升,使精神得到滋養(yǎng)和美化,使心靈得到安頓,讓人們發(fā)現(xiàn)、享用和珍惜世界之美。真正的文學關乎情感,關乎審美,關乎靈魂,關乎人生,關乎社會與世界,它哪能拋開道德倫理,不講德行與責任呢?
高貴的古希臘詩人品達說:“一個人最應該描寫的是那些美和善的東西”。博爾赫斯說:“小說是高尚的游戲”。只有嚴肅而又真誠地投入,才能真正體悟到游戲背后所孕育的高尚。
薩特則呼吁大家關注目的的道德性,他認為:作家的職責包含著一種倫理的律令:“道德承諾”。英國當代美學家赫伯特·里德表示:“我深信美學上的價值正是道德上的價值?!焙茱@然,他們的觀點皆表明:文學創(chuàng)作是追求真善美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真正的文學應當是美的世界、愛的凈土、道德的殿堂,它有助于世道人心,能幫助人們變得更明智,更深沉,從而也更美好。一個作家或詩人,若沒有好的人品,沒有高度的道德理性水平,純潔的道德動機,是不可能寫出好作品的。
如果說文學本身就是心靈的敞開,靈魂的張揚,敘事本質上具有倫理的意義,文學從來都擔負著對時代、社會、生活、生命和人性正確的理解和復雜而獨特的呈示,那么,這種理解與獨特呈示就不能沒有心靈和德性的指向。我們只要看一看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的經(jīng)典,它們不朽的魅力無不散發(fā)著心靈和德性的芬芳氤氳氣息,折射出一種足以穿越歷史塵煙的文化及人格力量,綻放著耀眼的思想光芒,表現(xiàn)出對某種高尚道德價值的深情呼喚,溫暖著一代又一代讀者之心。對文學經(jīng)典進行歷史考察,最終得到的結論恰恰是越發(fā)關注心靈和德性的,越發(fā)會恒久流傳;而那些漠視人類道德情懷的,必定會遭致人們的鄙棄。因為道德價值的審美呈現(xiàn)和作品的文化和人格魅力會賦予文學高遠的人生氣象和高邁的精神境界,使作品優(yōu)化和增值。反過來說,如果文學無助于提升人的思想境界和改善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只是茶余飯后的談資或消遣品,那么誰又需要它呢?再進一步說,倘若放棄了一定的道德追求,文學的精神品質會退化,思想性會缺損,魅力和感染力也會消退。如果說什么時候文學丟失了道德準則,成了反道德的,或無關道德的東西,那么它的衰亡肯定不遠了。
詩人王家新早就對當前文壇的一些不良現(xiàn)象十分憂慮了,他批評:“技巧完善了,靈魂卻沒有相應地壯大;語言純熟了,詩歌中的境界卻日趨狹小。人們一心一意要避開政治、歷史、道德這些東西,要成為一個純詩的修煉者。……如果不面對歷史,不深入到社會、人性、政治、文明的深處去從事勘測和批判,不回答歷史對我們一再提出來的問題,藝術會獲得自身的尊嚴和力量嗎?古往今來,那些光輝的藝術人格是怎樣形成的?正是在對地獄的無畏深入中,在其艱巨的藝術承擔中形成的。再來看看我們自己,我們現(xiàn)在有了寫作的技術,但卻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建立起一種寫作的倫理。這里,建立寫作的倫理并不意味著藝術的道德化。藝術當然要超越道德,但這個超越了一般道德的藝術仍體現(xiàn)了某種道德,那就是藝術人格本身的力量、品質和尊嚴。而一個藝術家的勇氣,也并不意味著別的什么,而首先是‘超越自身的恐懼而去關懷周圍的世界’,因而煥發(fā)出藝術人格本身的光輝?!?他的感受是真實而非常值得重視的。
現(xiàn)今,消費文化的氣息無處不在,消費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正在日甚一日地改變著傳統(tǒng)社會形成的“生活場”、“文化場”和“文學場”,并與整個文化環(huán)境中的物質主義、拜金主義、快餐文化互為呼應,對傳統(tǒng)價值觀進行無情的解構和顛覆,許多低俗寫作和欲望敘事構成對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污染,對精神文明建設進程的銷蝕,一切充分說明道德觀混亂,喪失道德理想會造成創(chuàng)作目標的失控和創(chuàng)作方向的迷失,對文學創(chuàng)作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構成嚴重的負面影響。
文學是邪惡、不義、欺詐和奴役的敵人,作家就是底層人和窮人的代言人和辯護人。文學不僅是人民的財富,也是一種“道德力量”,是良心與正義。對處于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充滿同情、關懷、熱愛甚至敬意,永遠是偉大作家的基本態(tài)度,是一個時代文學精神健康和成熟的基本標志。因此,作家必須對時代精神的狀況負責,對文學的道德狀況負責。
第一,對待道德問題,我們的立場和態(tài)度一定要堅定。在道德倫理上區(qū)分善惡、美丑、好壞不僅必須,而且永遠不能含糊。其基本的尺度只有立足于文明進步的立場,凡有助于文明進步的,就是正確和值得提倡的;凡是反文明反進步的,不利于人類共同需要的觀念就是必須反對和抵制的,因為道德倫理之惡,也就是藝術之偽。
第二,在真誠真意缺失,好偽作假風行時,我們要強調文學必須“說真話”,不說假話,文章不寫一字空。
第三,在奢靡虛浮,媚俗庸俗成風時,我們要拒絕浮華與急功近利,化濁為清,化污穢為澄澈。
第四,強調作家要具有強烈的使命意識、社會責任感,具有力挽狂瀾、匡世濟民的英雄主義情結,宣揚道德規(guī)范、抒寫懲惡揚善、凈化人類心靈、升華高尚情操的作品,與時代同悲歡,與人民共苦樂。
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下,我們的確應該考慮,怎樣珍視和傳承屬于我們民族優(yōu)雅的文化遺產(chǎn)、剛健的審美氣象和昂揚的民族精神?克服病態(tài)化的文學傾向,將文學所追循的價值系統(tǒng),建立在有人文理想、有心靈自由和必要的道德根基,一定的批判精神和與時俱進的基礎上。這對于矯正現(xiàn)代社會已然存在的崇拜金錢的侏儒癥、拜倒權門的軟骨癥、隨波逐流的無腦癥以及損人利己的膨脹私欲癥,肯定大有助益。
我們這個民族太需要用清明的理性來抵制欲望的紅塵和道德的銹蝕,太需要用偉大的理想來樹立精神的高度,用純潔的淚水蕩滌我們鈍化的良知和彼此隔膜的心靈了。至少,文學不能違反連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都不能不加保留的藝術應“有益無害”這個基本的阿基米德點,不能渲染反人性、反歷史、反文化、反道德的精神糟粕,張揚陳舊落后的價值觀念和藝術趣味,將人導向無知和偏見,使老百姓變壞,變傻。文學要激揚人們的正氣,溫暖和撫慰人們的心靈,擔負起培養(yǎng)公民理性的重擔,為了有益于讀者的人格發(fā)展和精神升華而寫作,這樣才能使文學獲得真正的價值。
我們期望中國當代文壇正氣上升,濁氣下降。
注 釋
①馬克斯·韋伯:《作為職業(yè)的科學》,中央編譯局出版社1998年版,第37頁。
②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29頁。
③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頁。
④轉引自鄭阿平:《東方鄉(xiāng)土精神之美》,《文藝報》2009年10月29日。
⑤韓浩月:《春晚從“新年俗”變成“新庸俗”》,《北京青年報》2009年2月23日。
⑥⑦齊格蒙特·鮑曼:《后現(xiàn)代倫理學》,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第19頁。
⑧韓少功:《個性》,《小說選刊》2004年第1期。
⑨錢穆:《中國文學論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21-22頁。
⑩亞里斯多德:《政治學》,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8頁。
?轉引自丘成桐:《把脈高等教育》,《解放日報》2010年1月24日。
?王家新:《〈荒原〉的第八行》,《讀書》200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