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斐
流變性和多樣性是文化的天性,但正確的、積極的、先進的,具有時代精神、民族特點和社會擔當的價值導向與精神追求,則是文化的生命線。只有當文化的天性服膺并融匯于文化的生命線之中的時候,文化才會是有價值和有意義的。否則,流變性和多樣性就會在內蘊上和效能上成為文化的悖論。
一
盡管文化的形態(tài)和作用是極其廣泛的,但最高旨歸和最深層次上的文化形態(tài)與文化理念,則永遠都是一種以思想、精神、道德、情操、信仰和追求為質點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并由此而外化為人們美好的社會愿景和高度的行為自覺。這也就是說,只有先進的文化,才能賦予人們以正確的思想、崇高的道德、遠大的理想和豐贍的精神;而又只有在正確思想、崇高道德、遠大理想和豐贍精神的支配和馭動下,才會使人們形成良好的社會期待和產生高度的文化自覺。這是一個鏈式的因果遞進關系,其得以正常運轉與不斷前進的芯片和動力,始終都是正確的、積極的,具有時代風采、科學內涵和先進思想意蘊的價值導向與精神追求。
文化的價值導向,主要是指:文化以其科學的價值判斷和先進的價值指向,在人和社會實現提升與發(fā)展中所具有和所發(fā)揮的正確而積極的引導與推動作用。而文化的精神追求,則主要是指文化對先進思想、崇高道德、純尚情操與懿美心愫的汲取和涵寓及其所產生的巨大而良好的社會效能。一切文化創(chuàng)造、文化形態(tài)、文化產品和文化服務,不論其表現什么內容、采取什么方式、具有什么特點、追求什么目標,其在終極效能上都應當和必須具有這樣的價值和作用。古往今來,凡是被歷史鈐印、社會肯定、大眾認同、民族汲納的文化產品與文藝作品,其在本質上就都是具有這個特點并能夠發(fā)揮這種作用的。所以,《禮記·效特性》上說:“禮之所尊,尊其義也?!薄俄n非子·解老》中亦說:“事有禮而禮有文;禮者,義之文也?!边@里所說的“義”,也就是對文章價值導向的強調與凸顯。正是基于這種認識,孔子在《論語·衛(wèi)靈公》中才明確提出:“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狈駝t,只“陳其數”而“失其義”,那就寫得再多,也不會有什么價值了。顯然,“義”對于文化創(chuàng)造來說,既是價值導向,又是精神追求。這一為文的原則與圭臬,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傳統文化,同時也以極為強勢的力量構建了中國的人文精神,塑造了中國的文明形象,并使從屈原到魯迅的幾千年中國文化始終都強烈地秉賦著以“義”為核心的精神魂魄與價值追求。用今天的話來說,也就是文化創(chuàng)造者們必須具有深刻挖掘和真切表現人與生活之本質,并能給予其以正確引導和有力驅動的使命感與責任心。無獨有偶,遙處于地球對面的美國作家威廉·??思{在1950年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感言中,也說出了與此極為相似的話。他指出:“作家的天職在于使人的心靈變得高尚,使他的勇氣、榮譽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憐憫心和自我犧牲精神——這些情操正是人類的光榮——復活起來,幫助他挺立起來。詩人不應該單純地撰寫人的生命的編年史,他的作品應該成為支持人、幫助他巍然挺立并取得勝利的基石和支柱。”①
這種對于文化之特點、本質、效能及其與社會和人生之關系的見解,雖然跨越了曠遠的時空,但卻仍能取得高度的吻合,以至完全超越了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的對立與睽隔。這說明什么呢?說明文化的價值內涵和價值標準既然是人類社會所共同勘定和一致尊崇的,那么,它就理所當然地要成為文化創(chuàng)造者們的共有原則、共同理想和共性追求,成為一切文化創(chuàng)造和文藝創(chuàng)作的準則、任務和使命,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尤應如此。
這既是文化的前置性動力,又是文化的結論性標識。任何有價值的文化創(chuàng)造和文藝創(chuàng)作,都應當、必然和必須在這個前置與結論之間進行個性化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從前置到結論,這不但是一個極其廣闊的社會和文化空間,而且更是一個充滿生力與魅力的思想空間和美學空間。所以,它完全可以給大容量和高品位的文化創(chuàng)造與文藝創(chuàng)作提供最為豐富的養(yǎng)料和極其優(yōu)渥的條件,以其特有的精神內蘊與美學資源促使文化精品的蒞世和文藝宏構的產生。其實,任何文化精品和文藝佳構的產生,就都是發(fā)生和發(fā)展于這一特定的思想空間與美學空間之中的。之所以如此,惟因這個空間從來就是以正確而積極的價值標準與價值追求作為矩范和動力的。一旦有了這個前提條件,任憑作者縱橫捭闔、恣肆揮灑、率性馭筆,也都是可以做到“不逾矩”和“皆創(chuàng)新”的,一如馬克思和魯迅那樣,不論他寫什么和怎樣寫,都會是佳品迭出、價值倍增,始終流溢著思想的新潮與閃耀著藝術的光彩的。在中國當代文學的前十七年,盡管被認為是由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一統天下而一定程度地限制了作家的創(chuàng)造性和作品的多樣性,但那一時期所出現的《紅巖》、《創(chuàng)業(yè)史》、《保衛(wèi)延安》、《山鄉(xiāng)巨變》、《紅旗譜》、《三家巷》、《苦菜花》、《白洋淀》、《上海的早晨》、《野火春風斗古城》、《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長篇小說,不僅題材廣闊、內容多樣、形式新穎、風格獨特,而且皆以其思想的敦厚和藝術的嫻稔而成為文學的楷模與豐碑,以至深刻地影響、改變和提升了幾代人的心靈世界與精神架構,迄今仍舊葆有著強大藝術生命力。何以然呢?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其具有正確、積極而先進的價值導向與精神追求,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所投諸和所凝積的不僅是思想的火光與藝術的匠心,而且更是對時代的感應,對社會的擔當,對國家、民族和人民的神圣使命感與崇高責任心,而絕不是對主體利益的鉤稽和與商業(yè)、欲望、消費、金錢的緊張。
對于我們今天的文化創(chuàng)造和文藝創(chuàng)作來說,這不啻是一種可貴的提醒與有益的啟示。
二
社會是發(fā)展的,時代是進步的,人以及人的思想內蘊、精神訴求和生活方式等,也都是在不斷的流轉和變革中尋求著新的突破和實現著新的提升的。于此情況下,文化自然也應隨之而發(fā)生相應的變繹和流轉。這不僅是合理的,而且也是必要的和必須的,更何況實現創(chuàng)新從來就是文化的永恒主題與生命弦歌。在任何時候,變革和創(chuàng)新都是文化獲得激情與詩意、實現發(fā)展與提升的有效方式和必經路徑。但這也并不意味著就是凡“變”必升、凡“新”必優(yōu),關鍵還在于變什么?如何變?究竟“創(chuàng)”在哪里?“新”在何處?因為只有在因“變”而達優(yōu)、因“新”而臻美的情況下,“變”和“新”才會具有創(chuàng)新價值和發(fā)揮積極作用,也才真正是本質意義上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
綿亙了兩千多年的中國文化,基本上是沿著樸素唯物主義、社會人文主義、批判現實主義和革命現實主義的路徑走下來的。在這個過程中,雖然“主義”并不算多,但變革和創(chuàng)新卻不算少。否則,就不會形成如此燦爛的中華文明,就不會積攢浩如煙海的8萬件文化典籍和出現輝映星漢的千百個文化巨子,當然也就不會使中華民族從“軸心時代”開始便一直處于世界文化的巔峰。相比較而言,新時期文化雖然只有短短30年,但卻“主義”多多,“旗幟”多多,“譜系”多多,“名號”多多,唯獨沒有出現可以與《紅樓夢》相熠的作品,或可以同魯迅并世的作家,即使單以作家族群及其代表性作品所處的文化地位與社會影響而言,也是很難與前十七年那一批作家和作品齊埒比并的。這個不爭的事實,乃是足以讓我們從浮躁、虛騖和自炫自詡的陶醉中清醒過來、沉靜下來,并認真進行一番清理與思考的。只有真正找出原因,特別是找出根本性的原因,才能自覺而有效地抻曲矯枉、礪鋒撥翳,把事情的真相和原委看得更明白一些,也才能在清明的人文環(huán)境和忱智的文化心態(tài)中從容而自信地創(chuàng)造未來,實現愿景。
顯然,對于現在興時行世的文化創(chuàng)造和文藝創(chuàng)作來說,并不是主體缺乏才華,缺乏知識,缺乏技能,缺乏對精神創(chuàng)造和藝術創(chuàng)新的激情、向往與追求,更不是客觀上不具備釀成足以立世、銘世、傳世、熠世之文化巨人與文藝杰作的環(huán)境、條件與資源,而在許多時候和許多情況下,所缺乏的恰恰是科學、正確、積極、先進的價值導向與精神追求。當然,這種缺少并不是時代、社會和生活造成的,而主要還是文化主體在創(chuàng)作思想與創(chuàng)作實踐中,對正確、先進的價值導向和精神追求的自覺不自覺地排斥、放逐以至消解所造成的。比如,在以私人話語和個體經驗為主要依托的創(chuàng)作中,對公共價值的稀釋;在通過囂攘隱私的裸露和欲望的舒張而凸顯自足自戀心理冀求的過程中,對大眾情懷的閉鎖;在沉溺于瑣屑、偶在乃至低俗的時尚刺激與小資情調時,對崇高與正義的悖逆;在著意表現“本能化”、“生理化”、“感官化”、“欲望化”的過程中,對倫常世理的否抑;在所謂純“娛樂”、大“惡搞”、土“調侃”、洋“戲謔”的顛覆性和淆亂型敘事中,對良知和理性的撕裂;在曲意改變向度、刻意尋覓賣點、純乎追求享樂、極度崇尚消費的所謂“時尚化”和“私人化”行文中,對文化道義與社會良知的銷鑠等。
所有這些現象,都程度不同地在文化層面上表現了對價值導向和精神追求的放逐與虧缺。因為一切文化創(chuàng)造和文藝創(chuàng)作,在本質上就都是一種趨新、求真、弘善、臻美的精神創(chuàng)造與思想引導,就都是一種對良知和道德的救贖、升華與強化。所以,在其創(chuàng)造機制和社會功能中,一旦被生理化取代了社會性、娛樂化屏蔽了義理性、利欲化腌漬了功德性、恣意化支配了規(guī)約性、附庸化替代了先導性、低俗化消解了崇高性,那它就必定會在失去本體價值的同時也失去其本應具有的社會意義與審美功能。其結果,就像馬克思所斷言的那樣,精神產品及其創(chuàng)造者們一旦將高筑于民族利益和人民立場之上的崇高、正義、公理、奉獻等觀念、情感和追求“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②的時候,那它就必然會在形態(tài)、性質和功能上變?yōu)槲幕膲K壘與精神的疣物,其價值和意義的畸變與消解自當在所難免。
新時期以來,我們的文化創(chuàng)造和文藝創(chuàng)作顯然已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快速流轉期,這不僅得益于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而且也得益于良好的社會條件。文化觀念、文化形態(tài)、文化理論、文化方法、文化結構、文化范式、文化語境、文化元素,乃至文化的表達套路和實現方略等,都在大范疇和深層次上發(fā)生了變革和進行了創(chuàng)新,遂使整個文化面貌煥然一新。這無疑是值得肯定和慶幸的。但也正是在這種由快速流轉和樣象紛繁所造成的熱鬧景象中,卻往往耗散和淡化了對價值導向的循守與依托,對精神追求的熱忱與執(zhí)著,并由此而造成了一些文化產品的思想虛脫與精神貧乏。這一點,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表現尤為突出。盡管“新銳”、“前衛(wèi)”、“新寫實”、“后現代”之類的口號和旗幟層出不窮,但卻鮮有絢能熠世、力可扛鼎的作品出現;盡管“奇幻”、“懸疑”、“偵探”、“盜墓”、“穿越”、“耽美”之類的名目和稱謂讓人目不暇接,但卻越來越使受眾對文學的熱情與眷顧趨于冷淡和消斂;盡管現在每年的長篇小說出版量都在2000部左右,隨便一個年份的作品產量都可大大超過前十七年的文學出版總量,但其所葆有的藝術感召力和社會影響力卻越來越萎縮、越式微,就連獲得矛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也難得讓人悉數記住和叫出它們的名字。這與前十七年進入讀者視野的長篇小說相比,確實大相徑庭。原因或許是多方面的,但最根本、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永遠都在于作品本身。而就作品本身而言,關鍵又在于文學的生活底子虛了,目標追求變了;真情實感少了,主體欲望多了;思想內蘊小了,外部形體大了;藝術功力差了,私語雕痕多了;責任意識弱了,自戀心理重了;“大我”、“主潮”淡了,俗情瑣務濃了;人民大眾遠了,審美眼光短了;時代精神稀了,“自我表現”強了。凡此種種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價值導向和精神追求的異質與缺位。而價值導向和精神追求的異質與缺位,則又足以使作品失去思想光彩和藝術魅力,以至于難以發(fā)揮它本應發(fā)揮的積極作用,正如歌德所說:“一個時代如果偉大,它就必然走前進上升的路,第一流以下的作品就不會起什么作用?!雹?/p>
對于偉大的時代變革和社會發(fā)展不起什么作用的文化產品與文藝作品,自然是不會賦有任何價值和意義的了,當然,也就自然不會得到大眾的接受和社會的認同。這,絕不是我們所要的結果。
偉大的時代,應當產生偉大的作品,也最有條件和可能產生偉大的作品。關鍵就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寫什么和怎樣寫。而寫什么和怎樣寫所檢測和考驗的不僅是作家的智能、技巧和才情,而且更是作家的眼光、胸懷和見識,當這一切都在時代精神與生活資質的調動下逐漸聚焦于價值導向和精神追求這一質點與亮點上的時候,創(chuàng)作也就必然和自然會進入最佳境界,并有望精品與宏構的熠然問世。這并不是夢想,而是充滿熱切期望的預言。因為文化創(chuàng)造和文藝創(chuàng)作一旦回到正確、積極、先進、豐贍的價值導向與精神追求的馭動之下,它就自會煥發(fā)旺盛的生力和結出豐碩的果實。
如果說文化是一個國家與民族的心靈和大腦,那么,正確、積極、先進、豐贍的價值導向和精神追求,則就是最能賦予這心靈和大腦以強大搏動力和旺盛創(chuàng)造力的血脈與經絡,并由此而為文化筑起永具活力與魅力的生命線和價值鏈。
注 釋
①趙永穆譯:《美國作家論文學》,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368頁。
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版)第1卷,第275頁。
③《歌德談話錄》,第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