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漁
哥誦的不是詩,是寂寞
/朵 漁
去年秋天,一個瘋狂的哥們兒在古城西安搞了一場詩歌朗誦會。沒有名目,沒有場地,也沒有經(jīng)費,更沒有“主辦、協(xié)辦、合作媒體”。他就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個帖,某某、某某,你們來,我們?nèi)V場上誦詩。太遠了,我沒去。我后來看到活動的照片,幾個人立在廣場上,打一條幅:“某某某詩歌朗誦會”。行人大多匆匆而過,稍有駐足者,大概也視若瘋子。
沒有固定的場所,沒有特定的聽眾,對著空氣朗誦,對著啤酒瓶發(fā)瘋,對著大街撒尿,曲終人散后,有三倆酒鬼醉臥草叢……此類“非法聚集”我經(jīng)歷過不少。我很喜歡這樣的方式,有點返古的味道。中國自古就有“誦”的傳統(tǒng),《詩·大雅·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鄭玄箋:“穆,和也。吉甫作此工歌之誦,其調(diào)和人之性,如清風之養(yǎng)萬物然?!笨雌饋砗茏栽?,很美好。李太白當年對著杜甫,大聲念幾句“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大概也是沒有聽眾的吧,至多三五好友之間,雅集唱和而已。至少不像現(xiàn)在的話劇演員濮存昕那樣佯醉佯狂拿腔拿調(diào)的。什么時候詩歌朗誦變成了濮老師那個樣子的了?據(jù)說這是一種獨立的藝術門類——“朗誦藝術”,既然是獨立的,那就與詩歌兩回事了。誦詩,首先是詩,而不是誦。當誦詩變成了誦,那么由“誦”到“頌”的轉變也就輕而易舉了。
新詩的朗誦傳統(tǒng)淵源不長,白話入詩后,原有的詩體、詩韻全然不在了,傳統(tǒng)的“誦”差不多隔絕。新詩人們也曾做過些嘗試,比如增加韻律感,押新韻,“戴著腳鐐跳舞”,但終歸不是新詩所長。朗誦變成面向公眾的事情,必須有個廣場,有個舞臺。后來,新詩以其短小精悍,被“革命”收編,成為街頭和廣場的藝術?!凹偃缥覀儾蝗?zhàn)斗/敵人用刺刀/殺死了我們,/還要用手指著我們的骨頭說:/‘看,/這是奴隸!’”(田間:《假如我們不去戰(zhàn)斗》)短短幾句,勝過千軍萬馬。新時代的歌手們,如賀敬之、郭小川輩,寫的也大多是帶著鼓點的、適合朗誦的廣場藝術,而非紙上的寂寞?!疤焐蠜]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當眾朗誦這樣的東西,不由人不手舞足蹈,激昂、高亢、神經(jīng)質般地突然瘋掉。濮老師和以其為代表的“朗誦派”,大概也多是從此類詩作中找準調(diào)門的吧。
學朗誦出身的北島將此類朗誦稱為“革命讀法”,“所謂革命讀法,就是把殺雞宰羊的聲音與觸電的感覺混在一起”,北老師幽默地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還是個“革命讀法”盛行的年代,詩人仿佛國民發(fā)聲的機器,“朗誦”永遠不缺聽眾。北島在回憶光榮歲月時,經(jīng)常提起他們搞朗誦會的事情?!捌呔拍晁脑掳巳?,《今天》編輯部舉辦朗誦會,在玉淵潭公園。我們事先向公安局申請,沒答復,就算是默許了。我和芒克、老鄂去勘測地形。林中空地有個土坡,正是舞臺。黃銳把床單畫成抽象幕布,繃在兩樹之間。老鄂忙著接蓄電池、放大器和喇叭,像土法爆破。也確實是爆破,炸開個缺口:四九年以來,這樣的朗誦會還是頭一回。那天大風。聽眾比預計的少,有四五百人。若從空中看,有三圈不同的顏色:以聽眾為中心,灰藍土綠;然后外國人,花里胡哨;最外圈是警察,刷白……”這種“土法爆破”的威力,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就漸漸失效了。廣場清場,舞臺封閉,觀眾凋零,詩人回到酒桌上。沒有聽眾的詩人是落寞的,“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冬天仍然愛一個詩人”(王寅:《朗誦》)。詩人仿佛集體進入了冬季。
時下的詩歌朗誦會,除了官方舉辦的充滿“革命讀法”的“文藝晚會”,大部分民間的朗誦會基本上成了詩人間聚會的場合,帶有一定的社交氣氛,熱情、日常,而略帶點做作和表演性。自發(fā)的觀眾的確是越來越少了,很多朗誦會,坐在下面的除了演員,基本就沒有觀眾了。但依然有一些很有號召力的詩人,比如舒婷,她的出場仍是熱點。這說明新一代詩歌聽眾不是停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是停留在教科書上。詩人對聽眾的渴望似乎也越來越淡,他們覺得,與其對那些“床前明月光”培養(yǎng)起來的耳朵朗誦,不如直接對著空氣。更有詩人干脆反對“朗誦”行為本身,于堅就認為,詩歌乃是沉思默想的產(chǎn)物,寫作是無聲的。詩人面對麥克風,猶如面對一枚光明的陽具,兩股戰(zhàn)戰(zhàn),舌頭僵硬。
據(jù)詩人西川介紹,西方詩人參加朗誦會乃是謀生的手段之一,根據(jù)名聲大小,一次朗誦會的報酬從3000到2萬美元不等。“國外詩歌朗誦樸素許多,沒有中國式的拿腔拿調(diào),一個詩人從頭到底朗誦自己的詩歌,不像國內(nèi)朗誦會,十幾位詩人擠在一場,這是圖熱鬧?!毙凶邍H詩壇多年的北島,對西方的朗誦會多有生動的記述,可參看其《朗誦記》。在經(jīng)歷諸般熱鬧之后,北老師卻突發(fā)感慨:“有時面對聽眾,我會突然心生倦意。我們先人怎么朗誦來著?把酒臨風,應答唱和,感懷贈別,生死無限。”誰說不是呢?
作 者:朵漁,詩人?!睹餍蕾p》雜志文化觀察員,現(xiàn)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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