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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謀

        2010-09-10 07:22:44
        當(dāng)代 2010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馮老姚

        凸 凹

        凸凹 男,漢族,1963年生,本名史長義。北京市房山區(qū)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協(xié)簽約作家,房山區(qū)文聯(lián)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大貓》、《玉碎》、《玄武》等8部,散文集《以經(jīng)典的名義》、《風(fēng)聲在耳》、《凸凹散文》(三卷本)等12部,著有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xué)集和評論集各1部。長篇小說《大貓》獲第二屆老舍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提名獎,散文《感覺汪曾祺》獲第二屆汪曾祺文學(xué)獎金獎。

        邱云峰的情感生活近似于流行小說,無非是在兩個女人之間游走,有些累而已。

        他感到,命運之神其實是一個很蹩腳的導(dǎo)演,不論男人有什么樣的資質(zhì),有沒有承受的能力,總是毫無例外地給他安排兩個女主角,讓他在臺前念一些大同小異的通俗臺詞。這樣一來,戲本身并沒什么精彩之處,但臺后的風(fēng)景,卻很是不同,這邊還是春夏,那邊卻已經(jīng)是秋冬了。

        可以說,邱云峰與李曼靈的結(jié)合,也是出于愛情。李曼靈高中一畢業(yè)就進了機關(guān),且比邱云峰大兩歲,工作之余只有一件事,就是給自己選擇男人。所以只要在短期內(nèi)跟男人有所接觸,她就能準(zhǔn)確地分辨出男人的成色。所謂挑肥揀瘦,不需動更多的心思,是一種習(xí)慣使然。邱云峰身長面白,談吐優(yōu)雅,大學(xué)畢業(yè)一分到了李曼靈的單位,李曼靈的眼睛就像魚鉤一樣,早給他預(yù)備下了誘餌。未等他權(quán)衡出風(fēng)情的深淺,就別無選擇地進了她的魚簍,僅痙攣了兩下,就挺直了身子,任其烹食了。

        真是甜蜜的烹食。因為李曼靈是機關(guān)里的大美人兒,笑容燦爛,聲音清脆,身材苗條,柔媚如蘭,完全可以讓邱云峰失魂落魄、心甘情愿。只是一次在忘情的親吻中,他從李曼靈的口腔里,聞到一股隱約的大蒜味,讓他心頭隱痛了一下。他突然有了一個小小的疑問:李曼靈的父母都是普通的鄉(xiāng)下人,她怎么會輕易地就進了機關(guān)?

        李曼靈的身子在他的懷里扭動了一下,她感到他的吻有點冷。

        “你說那幾尾大蝦是紅燒還是清蒸?”她問道。

        他的心又隱痛了一下。在忘情的繾綣中,她居然不忘灶間的事,他又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出身。

        他還想到了那天他接她看電影的時候,李曼靈家山墻下的那個麥秸垛。那個麥秸垛有些松散,兩只小豬仔鉆進鉆出的,像隨時都要坍塌下來。

        他意識到,今后的日子,別再指望誰了。于是不免有些憂傷。

        第二天在樓道里碰上機要室的葛菲,他禮貌地笑笑,葛菲冷冷地看他一眼,撇撇嘴,一聲不吭地走遠了。葛菲的父親是區(qū)里主管財經(jīng)的副區(qū)長,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她被家庭養(yǎng)得很肥,下巴是雙的。但是從背后看,腰窩很深,臀部有形,腴而不蠢。他的憂傷又深厚了一層。

        “葛菲?!彼麑ψ约焊袊@了一下。

        他想,如果娶的不是李曼靈而是葛菲,他今后的發(fā)展會快些、好些。

        與李曼靈尚在蜜月之中,居然有這樣的想法,他不禁搖搖頭,感到自己有些不地道,紅著臉躲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久久不能進入工作狀態(tài),還延續(xù)著那種情緒,兩只手?jǐn)傇谧烂嫔?似乎想在虛空里抓到一些實在的東西。他眼睛的余光瞥到同室的老姚正殷勤地給小馮往保溫杯里倒開水,小馮很懂風(fēng)情地笑一笑,老姚則順勢在小馮的手上捏了一把,一切做得既曖昧又自然。

        “是男人的品性問題?!鼻裨品逭J定道。

        有了這樣的認定,他的羞愧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因為一牽扯到物種問題,好像心頭飄忽的雜念,就與自己無關(guān)了。

        他開始以旁觀者的身份思忖老姚和小馮的事。

        老姚都快五十了,身材矮小,額面委瑣,無仕途欲望,從不招搖,是個不會有故事的人。但小馮卻是個感覺良好的小女子,結(jié)婚都快三年了,也不要孩子,行為做派,似乎還在待嫁的狀態(tài)。這樣的女子,既有安全系數(shù),又有隱約的風(fēng)情,給男人預(yù)留著一種特別的施展空間。老姚真是會把握機會,在別人醒悟之前就已經(jīng)捷足先登了。俗話說,蔫人有準(zhǔn)主意——他老姚的公眾形象是個不會有故事的人,不會有故事的人有了故事也等于沒有故事——他和小馮從容地發(fā)展著不從容的感情關(guān)系,且不招嫌疑,安享其成。

        “人真是復(fù)雜的動物,有的時候,是為不可言說的生活存在的?!彼?。

        他認真地看了老姚一眼,老姚的那張臉,這時異常的老實本分,空洞的眼神很無辜地注視著正前方。前方是一面白墻,是不久前才被粉刷過的。邱云峰無聲地哼了一聲,他對老姚厭惡到了極點。

        他心中有一股莫大的不平,他邱云峰是個真正的君子,怎么會有這樣的同事?

        空氣可以傳達最隱秘的信息。三個人的目光雖然不時地交織在一起,卻都沒有交談的愿望,他們似乎都能感知到別人的心思,覺得此時說話是不相宜的。

        門無聲地開了。未見其人,卻已聞到了一股被開水煮過了的香味。

        最先看到來人的是邱云峰,因為他的辦公桌就在門邊,況且他這個時候正有個預(yù)感,預(yù)感到有人要來。

        來人是老姚的瘦老婆肖金花。

        肖金花小心地托著一個甕形的搪瓷飯盆,即便是蓋子捂得很嚴(yán),邱云峰也知道里邊裝的是餃子。他不情愿地笑笑,朝里邊努一努嘴。女人目的很明確,就徑直走到老姚跟前:“今天工休,就給你包了幾個你愛吃的茴香餡餃子?!?/p>

        老姚站起身來,不停地說:“你真是的,你真是的?!?/p>

        邱云峰情不自禁地看了小馮一眼,小馮卻大方地對他說:“邱云峰,你看你看,還是老夫老妻吧?!鼻裨品逑乱庾R地接上了話茬:“就是,就是?!眱蓚€人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好像不這樣,那對老夫妻的情愛就太日常了。畢竟他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對氛圍是敏感的。

        肖金花感到很不自在,把飯甕輕輕地放在老姚的桌子上,倉皇地走了。

        老姚很不自在地笑笑,打開飯甕,“你們看,你們看,到底是鄉(xiāng)下人,一點耐心都沒有,餃子包得這么大。”一當(dāng)找到適當(dāng)?shù)谋г?他臉上的表情居然就放得自然了。

        老姚自然要請二位品嘗。邱云峰推辭道:“對不起,我受不了茴香的那股子怪味?!彼鋵嵭牡桌镉幸环N反感,他覺得老姚有些恬不知恥。

        小馮接過飯甕,很家常地顛了一下,“我就喜歡吃茴香餡餃子,小邱不吃,我吃?!?/p>

        小馮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餃子,小拇指則自然地往上翹,姿態(tài)優(yōu)雅。但吃相貪婪。一只肥胖的餃子,在口腔里僅咕噥了兩下,就咽下去了,手指又毫不停頓地捏起下一只了。

        小馮吃得忘情,整個一甕餃子居然讓她給吃光了。

        老姚傻笑著,以欣賞的目光看著她。“笑什么笑,不就是吃了你幾個餃子嗎?快去把飯盆刷了?!毙●T把飯甕丟給他。

        老姚馴順地去刷飯甕,小馮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對邱云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p>

        邱云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干脆把小馮撇在屋里,兀自走出門去。

        起初是沒有目的的,當(dāng)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邱云峰頓生了一個念頭。

        他敲開了機要室的門,葛菲正呆坐在檔案柜前,給他預(yù)備著。

        “葛菲,湘味居剛剛開張,想不想品嘗一下?”邱云峰試探道。

        葛菲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說:“那么,走。”

        一切居然就這么簡單,邱云峰反而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的別有用心被對方一下子識破了一樣,久久地僵在那里,覺得不再作些補充說明,是不適宜的。

        “葛菲,你看,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他說。

        葛菲愣了一下,“是你買單還是我買單?”她問道。

        “當(dāng)然是我買單?!鼻裨品宕鸬馈?/p>

        “既然是你買單,就大大方方地買?!?/p>

        湘味居就在機關(guān)對面,透過店面的玻璃,能夠一眼看到邱云峰辦公室的窗戶。在等菜的間隙,邱云峰不停地往上看。窗子里一會兒閃過老姚的身影,一會兒又閃過小馮的。但都是背影。這說明兩個人都不察覺對面的窺視,是一種自然的走動。他們的交替閃現(xiàn),還說明了他們在做正常的交談,而未做茍且之事??墒?自己卻跟自家女人之外的一個女人下館子,且動機不明。他有些緊張,感受到了一種不名譽的東西。

        葛菲點名要了一只“童胖子”牌醬板鴨。對邱云峰介紹說,這種鴨子的產(chǎn)地在湖南常德,肉性清瘦,品質(zhì)堅韌,得小口小口地慢慢咀嚼,這樣,潛在的香味才能在口腔里釋放出來。香味一旦被感覺到,就像吸食大煙一樣,再也不能自制了,是一種欲罷不能的美食。

        邱云峰捏過一小塊鴨翅上的肉,放到嘴里,探索性地咀嚼一下,立刻就皺了眉頭。除了辣、硬之外,體會不到誘人的口味,他望而卻步。

        “味道怎么樣?”葛菲問。

        “除了辣還是辣,不習(xí)慣消受?!彼χf。

        “無辣不香,連這個都不懂,看來,你只配豬肉燉粉條子,比東北人還沒品位。”葛菲揶揄道。

        那么,偌大的一只醬板鴨,便只隸屬于一個小口品食的女人。她啃得完嗎?他偷偷地看了看表,為她發(fā)愁。

        什么美味?簡直是一種不可忍受的折磨。然而女人卻在這種折磨中樂此不疲,她(們)可真下賤。邱云峰這樣想著,對葛菲竟有了一種不過如此的感覺。

        他不停地喝紅酒,很快就把自己弄得有了微醺的感覺。“葛菲,我一直弄不明白,對我,你為什么像對仇人一樣,表現(xiàn)得那么不友好?”

        葛菲正捏著一只鴨翅,聽到這樣的問話,手僵在那里:“邱云峰,你可真沒意思,原來你擺的是鴻門宴。”

        “你說得有些嚴(yán)重了,我無非是好奇而已。”

        “那我就坦白地告訴你,我沖的不是你,而是你老婆李曼靈?!?/p>

        邱云峰一愣:“怎么,她得罪過你?”

        葛菲狠狠地咬了一口鴨翅:“她還沒那個資格!”

        “既然如此,怨從何來?”

        “就因為她進了機關(guān)?!?/p>

        “原因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葛菲又咬了一口鴨翅,補充道,“衙門口的門檻是很難進的,而她僅僅一個高中生的資歷,卻那么容易地進來了,她憑什么?憑臉蛋兒?”

        葛菲的話,坦率而惡毒,讓邱云峰無法接招,他愣愣地看著她那張雙下巴的臉,不快地說:“難道你就不怕得罪我?”

        “嘁,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一個好色的小白臉兒而已?!?/p>

        邱云峰被這橫空出世的梅花劍刺破了自尊,以毒攻毒地說道:“你嘴下留德好不好,說我好色,難道我搞了你不成?”

        葛菲居然笑了笑,說:“你真想搞?如果你真有那個膽量的話,就跟我去開房,我可是個痛快人?!?/p>

        邱云峰是個沒有閱歷的人,葛菲的話讓他無地自容,他囁嚅道:“我真是自找沒趣?!?/p>

        葛菲晃晃手中的半個鴨翅:“免戰(zhàn),免戰(zhàn),還是先好好地享受這餐飯吧?!彼X得邱云峰是個不善招架的對手,心中升起一絲憐惜之情。

        邱云峰覺得沒法再跟這樣的女人坐在同一個餐桌之上,他站起身來:“對不起,我去方便一下?!?/p>

        他進了那個狹仄的廁所,狠狠地把門閂上了。他站在里邊抽煙,一支接一支地,弄得自己有些暈眩。門外有人推門,推了幾下,走了。過了一些時辰,又來嘗試,動作的力度就大了,門閂的鐵釘被搖晃得一扣一扣地往外松脫。邱云峰應(yīng)聲道:“有人。”外邊的人有些不耐煩了:“拉線屎咋的?”“就拉線屎了,怎么著?”邱云峰惡狠狠地喊道。

        他不得不回到餐桌上,葛菲笑著朝他攤開手:“‘童胖子牌的醬板鴨味道就是好?!?/p>

        邱云峰大大地吃了一驚,那只胖大的醬板鴨,居然被她啃完了,曾經(jīng)驕傲地伸張著的骨架也像是被虎嘴吮吸過一樣,零散、碎小、可憐,已不可推測前生的模樣。

        “你可真能吃啊!”邱云峰不能自已地感嘆道,“怪不得你有那么好的身塊兒?!?/p>

        葛菲點點頭,自得地說:“自然?!?/p>

        邱云峰對葛菲說:“你且等一等,我去買單?!?/p>

        葛菲說:“別弄得跟情人似的,還同進同出的,你慢慢買,我先走了?!?/p>

        這一刻,邱云峰又找回了自己,因為他感到,葛菲畢竟是個小女子,還不夠“狠”,還沒有開放到無所顧忌的程度。

        李曼靈從浴室出來,竟一絲不掛,熱氣騰騰的,有蒸肉的味道。以前她洗浴的時候,總是用浴衣把自己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好像邱云峰還不是她的丈夫似的,須有在公共狀態(tài)下的檢點。

        所以,看到一個女體這樣的赤裸,且水珠盈身,珠光閃爍,邱云峰不禁感到了一種淫艷的氣息,目光不自然地躲開了。

        這個細微的舉動,被李曼靈捕捉到了,哼了一下。

        這一聲哼,讓邱云峰覺得是一種嘲弄,心中有些不快:“你能不能披上點什么?”

        李曼靈笑著說道:“你這個人真是虛偽,床上夫妻床下君子的?!?/p>

        “虛偽?”邱云峰板著面孔說,“這怎么叫虛偽,這叫修養(yǎng),再親近的人之間也要保持一種必要的狀態(tài),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怎樣?”李曼靈一邊插話,一邊弄出天真的表情,使邱云峰不得不把想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邱云峰把電視的音量弄大了一些,好像聲音可以遮蔽目光一樣。

        李曼靈開始使性子:“邱云峰,你必須像看別的女人一樣看我,我媽說過,一個男人,如果不稀罕女人的身子,就不會稀罕她這個人?!?/p>

        李曼靈的母親,是個干瘦的老太太,每次見到邱云峰,都會用特別腴厚的目光盯著他看,好像總是有一種疑問:這么金貴的一個寶貝兒,女兒到底是怎么弄到手的?不僅如此,她會傾其所有、傾其所能,給自己的姑爺弄一桌子好吃食,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用餐,弄得邱云峰一點胃口也沒有。事后,邱云峰反倒有一種深深的歉意,覺得他對不起老岳母那份殷殷的情意。畢竟是鄉(xiāng)下老太太嘛,不過是表達的方式顯得過于直接一些,內(nèi)心的關(guān)懷卻是純粹的。

        聽了李曼靈的話,邱云峰的心境變了,覺得這個老太太真是不簡單,慈愛的背后是算計,是在放債。他心里很是不舒服,冷冷地說:“那么,我就完成你媽交給的任務(wù)吧。”

        他開始以游戲的心態(tài)打量李曼靈的身子。

        她的胯骨很小,像個中學(xué)生一樣還沒有展開,乳房也緊緊地貼在胸骨上,除了一對大而翹的乳頭對性別有所展示以外,別的就真的無從談起,所以,她的苗條,其實是瘦。她的皮膚很黑,黑得有刺眼的光澤,而臉蛋卻特別的白,讓人感到是造物主惡意的組裝。

        她的臉蛋真是漂亮啊!在這樣的身材的襯托下,臉面的美,就愈加突出,甚至美得有些不真實。

        李曼靈艷麗的美是美在人前,而在私密狀態(tài)下,美得很窄小,甚至一點都不美。

        明白了這一點之后,邱云峰心情很是復(fù)雜,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他感到李曼靈做了一件錯事,她自己把自己毀了。

        邱云峰的心思李曼靈并沒有察覺,她以為他已經(jīng)進入了暈眩狀態(tài),動情地在他額頭上摁了一下:“你也去洗一洗?!?/p>

        他明白女人的用意,即便厭惡著,但還是馴順地進了浴室,他覺得,作為女人的李曼靈可憐得很。

        他們雖然像往常一樣做愛,但邱云峰已感受不到肉味之美,動作多少有些機械,內(nèi)心一片蒼涼。

        “如果是在葛菲身上,又會是什么感覺?”他居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完事之后,邱云峰沒有像往常那樣酣然入睡,他在黑暗中,一邊回味著李曼靈的裸體,一邊思忖著她憑什么進的機關(guān)。

        李曼靈自己曾告訴過他。那年她正在地里收麥子,突然就來了一群下鄉(xiāng)干部,這些干部都拿著鐮刀,進到地里就一陣亂割,賣力氣的樣子真讓人感動,李曼靈都看呆了。媽媽把她叫到一邊,說,公家人是支農(nóng)來了,咱要懂得感恩,快回家燒兩桶綠豆湯來。

        兩桶綠豆湯分量是很重的,她擔(dān)起來當(dāng)然吃力,但一想到人家干部那么心疼農(nóng)民,便忍受著肩胛上的銳痛,努力把步子走得像個樣子。但越是想有個樣子,腳下越是飄浮,有隨時跌倒的危險。好不容易挪到了地頭,就再也不敢走了。因為那桶里裝的是稀有的人心,一旦灑了,就收不起來了。

        這個時候,從麥地里跑出來一個中年干部,裹著塵土就飛到她的身邊。一聲不吭地接過她的擔(dān)子,穩(wěn)穩(wěn)地放在肩上。真是個救星!李曼靈不知說啥才好,狠勁兒地朝他笑。中年人的身子竟頓了一下,好像腰桿上被人踹了一腳,后來又像做錯了事一樣,難為情地搖搖頭,邁開大步朝前走了。

        到了堆放麥子的地方,他放下?lián)?大聲地喊,同志們喝綠豆湯了!

        干部們的確是渴了,話音未落,像一群奔鼠,哧溜一下就聚過來了。他們齊聲說,還是領(lǐng)導(dǎo)想得周到。干部們喝得忘情,并沒發(fā)覺其實領(lǐng)導(dǎo)并沒有喝,只是站在一邊發(fā)愣。

        李曼靈在知道原來幫自己的人竟是這伙人的領(lǐng)導(dǎo)之后,不知從哪兒獲得的靈感,她把綠豆湯親手端給了他,且懂事地笑一笑,說,您干嗎不喝?

        領(lǐng)導(dǎo)感動地說,我喝!我喝!

        李曼靈的媽適時地走過來,說,領(lǐng)導(dǎo)辛苦了。媽媽的出現(xiàn),讓李曼靈覺得有些不自在,悄悄地躲開了。

        這孩子是你閨女?她聽到身后領(lǐng)導(dǎo)在問話。

        是。

        叫啥名字?

        姓李,叫曼靈。

        好名字。

        多大了?

        高中剛畢業(yè),十九了。

        想不想考大學(xué)?

        不考了,考也考不上。

        不想找個差事?

        想也沒用啊,咱一個平民百姓,沒路子。再說,一個女子,早晚是別人家的人,也不想費那個心了。

        領(lǐng)導(dǎo)呃了一聲,感嘆道,這孩子長得真俊,出奇的俊!

        俊有啥用?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啥也沒用。

        領(lǐng)導(dǎo)說,現(xiàn)在不同了,俊就是資本,俊就是人才,總會有用武之地的。

        過了兩天,李曼靈竟被招進了機關(guān)。那個領(lǐng)導(dǎo)找她談話,說,你知道為啥錄用你?就是因為你長得漂亮,咱機關(guān)事務(wù)部是整個單位的形象窗口,就得有幾個漂亮妮子。但是,進來之后,要善于學(xué)習(xí),勤奮實踐,多長些本事,要知道,僅僅漂亮是很不夠的。

        這個時候,李曼靈才知道,那個領(lǐng)導(dǎo)原來是單位的一把手,是有生殺大權(quán)的。

        “哎喲,我的天,全是因為麥子啊!”李曼靈曾經(jīng)跟邱云峰感慨過,“一切就這么簡單?!?/p>

        “真的這么簡單嗎?”邱云峰輾轉(zhuǎn)反側(cè),推測簡單背后的復(fù)雜,直至失眠。他眼前不斷閃回著這樣的鏡頭:在海洋一樣蕩漾的麥地深處,單位一把手那闊大的身子,覆蓋在李曼靈的身上。她懵懂地承載著,微弱的呻吟像不被察覺的風(fēng)聲。他認定,事情的發(fā)展,本應(yīng)該有這樣的邏輯,不然是解釋不通的。

        李曼靈睡得很香,臉上的表情恬靜到無辜的程度。“難怪葛菲那么討厭她,她有不名譽的嫌疑?!?/p>

        接下來,邱云峰把無限的想象空間給了葛菲。

        整個機關(guān)對單位一把手不以為然而且毫不掩飾的人只有葛菲一個人。為什么能這樣?除了名牌大學(xué)高材生的自身條件以外,關(guān)鍵是她有著父親那樣的特殊背景。她不必卑躬屈膝,扭曲自我,而是以天然的本性自由伸展。這一點,讓單位一把手很不舒服,他不欣賞她,也不得罪她,客客氣氣地把她“晾”在那兒。雖然是機要員,領(lǐng)導(dǎo)和她之間幾乎每天都有單獨見面的機會,但領(lǐng)導(dǎo)從來不跟她做工作之外的交談,沒有一點親切的表示,最多不過是問一句“區(qū)長可好”。這一聲問候,明著是關(guān)心,其實是暗示,提醒她,保持必要的距離是必要的。而女孩子的天性是需要被人看重的,一旦被漠視,比被冒犯還讓她難以承受,于是她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出有些恨這位領(lǐng)導(dǎo)?!耙粋€小小的處級干部,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說。

        這不加掩飾的輕蔑,很快就被領(lǐng)導(dǎo)知道了。領(lǐng)導(dǎo)反而一笑,“這有什么不好?至少說明,我跟領(lǐng)導(dǎo)的千金,是清白的同志關(guān)系?!?/p>

        與此相反,在一些接待的場合,領(lǐng)導(dǎo)會指定李曼靈陪酒,很多時候,李曼靈還會成為酒席上的焦點,領(lǐng)導(dǎo)還會以極其欣賞的口氣對客人說:“我們小李是機關(guān)的一朵花兒。”似乎李曼靈就是單位的形象大使。

        想著想著,邱云峰對身邊的女人也有了幾分鄙視,而對葛菲,莫名其妙地想念起來。

        以后的日子,邱云峰想盡一切辦法與葛菲接近。他們吃遍了小城里的所有飯館,逛盡了小城所有的商店,關(guān)系發(fā)展到了可以上床的程度。

        他們默契地進了一家旅館。

        當(dāng)房門關(guān)閉,氣氛私密的時候,邱云峰既興奮又恐慌。他懷疑事情的真實性,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得得體一些。他坐在床沿上,低著頭,一聲不吭。

        葛菲則大大方方地脫去外套,只留下窄小的時尚內(nèi)衣,笑著對他說:“邱云峰,你終于得逞了。”

        見邱云峰還在那里發(fā)呆,葛菲覺得他十分可笑:“邱云峰,別把自己弄得跟君子似的?!?/p>

        為了讓女人看得起他,邱云峰昂起頭來。

        但是,當(dāng)他的目光在葛菲的身體上簡單地瀏覽了一番之后,后腦勺像挨了一記悶錘,他痛苦地叫了一聲,更深地埋下頭去。

        葛菲的身子被衣服包裹的時候,肥得有些走形,以致遮蔽了男人的欲望;但是,一旦現(xiàn)出原形,卻是那么華麗、豐美,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著女性之美。她的皮膚細膩而白,水分充盈,有彈指即破的質(zhì)感;她的乳溝很深,像無底的淵藪,之間沉睡著一條小巧的白金項鏈,更招搖出乳峰的驚悚;小腹微隆,肚臍深陷,大腿蓬勃,險象橫生,線條卻那么清晰那么流暢,凹凸有致,有形,美得像臨海懸崖一般驚心動魄。和李曼靈干草一樣的身體相比,這是一具真正的女體。

        他認得出,那條白金項鏈,正是他之所奉;睡在那么肥美的地方,且不知深淺,真讓他羞愧難當(dāng)。

        奇怪的是,這樣噴薄而出的性感,并沒有激起他預(yù)想中不可抑制的欲望,相反,他渾身發(fā)冷,他感受到了一種徹頭徹尾的恐懼。他下意識地想到:同樣是女人的肉體,葛菲是白天鵝,而李曼靈則是蓬間雀?!耙坏┢穱L過了肥美的肉香,那寡薄的口味又豈能下咽?”

        為將來計,為家庭計,他不敢輕易下嘴啊!

        “葛菲,咱們離開這里好嗎?”他竟發(fā)出如此哀求。

        葛菲的臉上原本釋放著一種近乎游戲,又近乎輕蔑的笑,此時卻一下子凝固在那里。在這出乎意料的結(jié)局面前,她不知所措。

        “邱云峰,你他媽的王八蛋!”葛菲惱了。她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種傷害,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傷害。

        “你他媽的跟那個該死的賈大彬是一路貨色,既想當(dāng)婊子,又立牌坊,胯下無根,人品忒次!”

        所謂賈大彬是他們單位一把手的大號,就是那個把李曼靈搞進機關(guān)的人。邱云峰心頭一頓,囁嚅道:“我跟他可不一樣,他搞的是為官之道,而我卻是自卑,我配不上你?!?/p>

        事已至此,浪漫皆無,葛菲憤憤地穿好衣服,摔門走了。臨出門之前,她甩下一句話:“邱云峰,你且記住,今天我先放你一馬,今后,我讓你別無選擇!”

        邱云峰是個膽小怕事的人,聽了這樣沉重的話,他害怕極了?!八龝愠鍪裁疵脕砟?”他把自己扔在賓館的床上,緊張地思索著。想來想去,他找不出答案,因為涉世忒淺,無從推演。最后,他找到了一條出路:自己出生于普通人家,既無根基,又無靠山,既無出招的本錢,又無接招的實力,任憑風(fēng)吹浪打,一切只能聽天由命。

        鎖定了自己的出路,邱云峰反而平靜了。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睡在了賓館的床上。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已經(jīng)編排了一個不回家的理由,若此時歸去,頗費口舌——他要為眼前負責(zé)。

        “邱云峰,你且記住,今天我先放你一馬,今后,我讓你別無選擇!”葛菲的話,給邱云峰留下了懸念,他的日子變得沉重起來。他每天都要思忖一番,期待著葛菲早點付諸行動。但葛菲一直是按兵不動,而且每一相見,都會朝他大大方方地微笑,一副心無芥蒂的表情。這更增加了他心中的疑慮,以至弄得面色蒼白,心不在焉。他甚至改變了以往的自我評價,覺得自己其實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因為心地不純,不能磊落地為人。

        還有一個變化,就是老姚和小馮對自己越來越客氣了。

        老姚雖然是科長,但是科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同他商量。一有機會,老姚就會請客,到小館子里喝兩杯。小馮雖然也會陪同,但一改從前爭搶話頭的做派,甘心當(dāng)聽眾了。邱云峰發(fā)什么感慨,做什么議論,她總是熱情地附和,做出十分欽佩的樣子。

        邱云峰起初還有些不解,慢慢地,他明白了: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深了。

        他感到,人心中一有了私密的東西,做人的標(biāo)桿就放低了,就張揚不起來了。

        這是何必呢?他本能地生出一種體恤之情,對二人的態(tài)度也放得尊重起來。他很識趣,該出現(xiàn)的時候,他自自然然地出現(xiàn),該退場的時候,他自自然然地退場,留給他們空間,不給人家造成壓力。那兩個人,也明白他的用心,但都做出不知不覺的樣子。他們?nèi)酥g的關(guān)系變得很和諧,很親情。單位給了他們科一個出差的指標(biāo),按情理應(yīng)該是小馮的,按資歷應(yīng)該是老姚的,但二人都一致推舉邱云峰。邱云峰知道,他不能推辭,一旦推辭,反倒讓人家難為情了。

        在旅行途中,他居然細致地回想了一下他們辦公室的室內(nèi)布局。辦公室有個隔斷,外邊是辦公區(qū),有三張辦公桌;里邊是宿舍,放著兩張床,用于他和老姚午休。從實際考慮,單位設(shè)有女宿舍,小馮也有相宜的安頓。那個隔斷上安著門,有個醉酒的時候,即便是上班了,他和老姚也能安然地休息。想到這,他唉了一聲,他意識到,辦公室一定會有故事了。

        他搖搖頭,對自己說,想人家的事干嗎,還是想想自己吧。

        經(jīng)歷了賓館的遭遇之后,他與李曼靈的感情出了問題——他懶得跟她親熱,因為那么豐美的身體他都沒有斷然上手,如此干癟的肉體,簡直不值得一提。李曼靈很是傷心,說:“既然如此,你就睡沙發(fā)吧?!?/p>

        “睡沙發(fā)就睡沙發(fā)?!彼尤婚L了脾氣。

        睡在沙發(fā)上,心里越來越失落了。他覺得從麥秸垛里走出來的女子真是低俗不堪,動不動就以不讓男人上炕相威脅。鄉(xiāng)下里許多精壯的漢子,在外是很有血性的,但一進了家門,就變得病貓一樣馴順。為什么?因為鄉(xiāng)下男子沒有其他的娛樂,就特別地貪戀女人的身體。所以,鄉(xiāng)下女人管束男人的時候,幾乎都會脫口而出那么一句話,“小心不讓你上炕?!?/p>

        而我是誰?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是個精神自立的人,再說,你有值得讓人貪戀的身體嗎?

        炕,有土,有篾席;而床,有金屬骨架,有席夢思軟墊——生活資料的品質(zhì)不同,人的思維方式也就不同了。它拒絕原始性的束縛。再說,現(xiàn)代居室,除了床以外,還有沙發(fā)。

        一睡到沙發(fā)上,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葛菲。她身體的富饒,真是值得回味;回味中的感覺,比真切的占有還令人受用。所以,他蜷縮著,傷感著,也充實著,反倒不期待李曼靈把他招到床上去。

        睡了幾夜沙發(fā)之后,李曼靈再也矜持不下去了,首先打破了冷戰(zhàn)的局面,她說:“邱云峰,你倒挺會折磨人,就不能服個軟?”

        邱云峰一笑,反問道:“有必要嗎?”

        李曼靈的臉抽搐了兩下,眼淚奪眶而出:“邱云峰,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邱云峰一愣,不慌不忙地答道:“眼前還沒有?!?/p>

        李曼靈破涕而笑,“你這么說,我還是相信的?!?/p>

        “為什么?”

        “因為眼下的你還在月窠兒里,翅膀還沒硬呢?!?/p>

        所謂“月窠兒”是指襁褓中的嬰兒、剛破殼而出的雛鳥。邱云峰也是來自鄉(xiāng)間,他懂得這里的寓意,所以,他笑著說:“李曼靈,你還是懂得一點幽默的?!?/p>

        他們雖然和好如初,但生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簡約了做愛的次數(shù),而且每次做愛,邱云峰都要閉上眼睛,想象著另一個肉體。抒情的日子,像散文一樣平淡了。

        出差回來,老姚和小馮在湘味居給他接風(fēng),并主張把李曼靈也請上。邱云峰不同意:“別弄得那么嚴(yán)重吧,咱們同室的人聚一下就成了?!彼乱庾R地想,如果請李曼靈,那么葛菲請不請?

        在席間,邱云峰莫名其妙地興奮,酒喝得多了一些。因為時值中午,老姚建議他在辦公室睡一覺。邱云峰不同意:“不成,不成,都快上班了,再睡就不合適了。”“云峰你這就不對了,難道你把我們當(dāng)外人?”老姚不容商量地把他推進里屋,隨即就把門關(guān)上了。邱云峰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總是想跟人說話??墒?他走出門來,老姚和小馮卻都不在了。他搖搖頭,“這兩個人,越來越能統(tǒng)一行動了?!?/p>

        躺在床上,他覺得室內(nèi)的味道有些陌生,細一品味,他分辨出是一種隱約的化妝品味。他看了一眼老姚的床,發(fā)現(xiàn)老姚的被褥疊得很規(guī)整,改了以往凌亂的做派。他移過身去,嗅了嗅,那種味道很真切地在那里“汪”著。

        他開始在老姚的床上搜索。果然撿到了一根女人的頭發(fā)。

        不出所料,故事真的發(fā)生了。

        他呆呆地看著那根頭發(fā),情不自禁地傻笑,笑后,又情不自禁地憂傷,因為他把故事發(fā)生的原因歸結(jié)到自己身上,覺得這一切,都是他邱云峰一手促成的。

        他開始覺得自己真的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對同事,他居然一味放縱,一點責(zé)任心都沒有。

        憂傷和自責(zé),把他的醉意弄得沒了蹤影,他再也不能待在這么不正經(jīng)的空間之下,他走出了辦公室。

        漫無目的地走著,居然走到了機要室的門下。他突然生出一種好奇:這個時候,葛菲在干什么?他想敲門,手抬到半空又停住了。他不是想到了什么禁忌,而是覺得就這么空手而來,對葛菲有些不尊重。他迅速地踅回了辦公室。

        對葛菲,他是備有禮物的。

        以往出差,他心無掛礙,而這次不同,一登上旅程,就開始盤算一件事:給葛菲帶點什么呢?

        李曼靈是好打發(fā)的。因為臨行前她反復(fù)囑咐,出門之后不要瞎買東西,旅游商店里沒有多少真貨,就買點兒當(dāng)?shù)匦〕运懔?。他真的給李曼靈買了一些當(dāng)?shù)匦〕浴5〕蕴页?也太短命,送葛菲是不合適的。于是,他便一路留心既別致又有長久紀(jì)念意義的物品。

        別致物品是有的,但太有旅行地的地域特點,他又有所顧忌,怕別人,更主要的是怕李曼靈察覺到是他送的。于是,他雖然留心了一路,到了卻什么也沒給葛菲買下。他懊惱極了,在回程的飛機上他悶悶不樂,好山好水帶給他的興味消失得一干二凈。

        出租車途經(jīng)菜市口百貨商店時,他無意間朝窗外看了一眼,于是他得救了。

        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幅廣告:京城菜百獨一處,黃金首飾第一家。

        他在菜百首飾店買了一條翡翠玉墜。

        他想象著,這翠碧的成色,附著在葛菲白潤的皮膚上,會有杰出的品位。那一刻,遺忘了的山水魂魄又奇跡般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覺得這一趟旅行是很風(fēng)光的。

        他輕輕地敲門。里邊居然傳出了一個聲音:“是邱云峰吧?!?/p>

        門自己就開了。

        掩門而立,邱云峰驚奇地問:“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這個時候,機要室的門,別人是不敢貿(mào)然來敲的,在單位,我是個敏感人物,這你是知道的?!备鸱普f。

        女人一邊說著,一邊就擁進了邱云峰的懷里?!捌鋵?我一直在等你,你要是再不來,我就真的恨你了。”葛菲動情地說道。接下來一陣激情的擁吻,一片大好的愛情光景。

        俗語說,小別勝新婚。剛進家門的時候,李曼靈送給他的也是一陣激情的擁吻,吻痕依在,新吻又來,重疊在一起,不分先后,不辨內(nèi)外,他醉了。

        嗅著葛菲發(fā)間的香味,邱云峰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同時接受兩個女人的熱吻,竟然一絲不安都沒有,甚至還有些心安理得的意味。

        人怎么會這樣?他暗自問自己。

        他適時地呈上自己的禮物。

        葛菲眼前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喜歡翡翠?”

        “這是天意?!鼻裨品逍χf。

        說完,他臉紅了。在女人面前,自視清正的一個人,居然還會賣弄乖巧,邱云峰不禁有些慚愧。風(fēng)情場上,他畢竟是個新手,還沒那么老到。

        翡翠玉墜懸掛在葛菲的玉頸之上,果然有出奇的效果,令兩個人同時稱嘆。

        “邱云峰,我怎么會跟你攪在一起!”葛菲一邊用化妝盒里的一爿小鏡子照著自己的頸窩,一邊自戀地說。

        邱云峰沿著翡翠光芒的指引,目光不斷下滑,最后停在了她臨海懸崖一般的胸部。他已經(jīng)沒有了多余的視線,但是,他卻有了很澎湃的欲望。他情不自禁地在上邊捏了兩把。

        葛菲像被燙了一下,燦爛的笑容在一瞬間凝固了:“邱云峰,打住,打住?!?/p>

        邱云峰很尷尬,嘿嘿地傻笑著,目光朝別處游移,想尋找一處可以安身的地方。

        “邱云峰,你可以走了?!?/p>

        邱云峰一愣:“就這樣?”

        “你還想怎么樣?”

        走出機要室的房間,邱云峰失落極了,他后悔那天在賓館里自己的做法,他醒悟到,對女人,有了最初的拒絕,你再走近她,就很難了。

        他是指女人的肉體。

        這個時候,他才真切地體會到,葛菲與李曼靈到底是不一樣的。

        但是,從這之后,葛菲卻把他們倆的關(guān)系弄得半公開化了。在眾人面前,她公然表示出對邱云峰的好感,公然請他陪著上街,在公益勞動的時候,追著與他搭伙,單位開會、娛樂的時候,她也總是坐在他的身邊,且勾肩搭背、秋波頻送。

        邱云峰本能地躲閃著,回避著,苦口婆心地向李曼靈解釋著,不遺余力地向人們證明著,但終究被葛菲牽進了一個有口難辯的境地——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只相信自己的認定:是邱云峰在攀附區(qū)長的女兒,甘愿做她的面首。

        在這種境地中,李曼靈的反應(yīng)是可以想象的,自然是鄉(xiāng)下女子慣有的種種表現(xiàn)??摁[、謾罵、怨恨、威脅、鉗制,弄得邱云峰招架不迭。李曼靈鬧幾次離婚,他跪求幾次,因為他與葛菲關(guān)系的實質(zhì),使他不忍心拆散家庭。為了表白忠心,他把工資卡、通信錄悉數(shù)上交,且努力做到日不遠行、夜不出戶,總之,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殘鳥。

        李曼靈到底是鄉(xiāng)下女人,從小就接受了從一而終的觀念,所謂離婚的說法不過是一種鉗制的姿態(tài)而已,看到邱云峰甘做籠中之鳥,也就見好就收了。不僅如此,她還吸取了教訓(xùn),對自己的男人給予了更多的關(guān)心。他不讓邱云峰做家務(wù),也不讓他自己洗衣服,而且努力鉆研烹飪技術(shù),把日子調(diào)理得更精致了。

        “圈養(yǎng)”起來的邱云峰,慢慢變懶了,變得事事依賴了。比如,該換衣服的時候,他會問李曼靈:“我明天穿什么?”他做到了李曼靈給什么就穿什么,從不做自我選擇。

        葛菲碰到他時,堆著滿臉的譏諷:“你們家李曼靈怎么那么沒品位?!?/p>

        “葛菲,你這是什么意思?”

        葛菲說:“從一個男人的穿著打扮上,可以看出他身后有什么樣的女人?!?/p>

        邱云峰明白了,葛菲是嫌他穿得土,沒有風(fēng)度。他反諷地一笑:“這沒辦法,誰讓我的老婆是李曼靈而不是你?!?/p>

        “邱云峰,你別自以為是,即便是你追求我,我還不一定動心呢?!?/p>

        哼,那要看我有沒有那個心思。邱云峰心里說。但是,因為不忍心傷害她的自尊,他嘴上說:“那倒是。”

        “到底是跟李曼靈不同,你邱云峰還是識趣的。”葛菲給了邱云峰一個很溫柔的眼風(fēng)。

        “唉,葛菲,我問你個私人問題,你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你在等什么人?”

        邱云峰突然轉(zhuǎn)換了頻道,弄得葛菲措手不及,她愣在那兒。

        邱云峰得意地笑著,因為他覺得自己終于占了上風(fēng)。

        葛菲瞪了他一眼:“邱云峰,你先別笑,你將來會很麻煩?!?/p>

        “為什么?”

        “因為我等的人就是你?!?/p>

        “葛菲,你可別嚇唬我。”

        “不信你就走著瞧?!?/p>

        金繩銀繩不如肉繩。李曼靈深信這樣的鄉(xiāng)俚哲學(xué),所以,在床榻之上,她表現(xiàn)出驚人的熱情。女人的這種主動進取的精神,令邱云峰難以招架,他想,這女人真是愛走極端的動物——你一旦拒絕了她,再走近她不容易;但一經(jīng)占有之后,再想遠離也是很難的。

        有一次,他被迫地說道:“李曼靈,你怎么會這樣?”他咽下了后面半句,“難怪波斯人有句諺語:瘦女人更淫蕩。”

        李曼靈難為情地笑笑:“都是你逼的?!?/p>

        他感到無奈,緊閉雙眼,聽之任之。但這一次,李曼靈不再容忍了,她命令他把眼睛睜開?!澳銊e欺人太甚!”她憤怒地說。

        “這是從何說起?”

        “你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

        “你一邊跟我睡著,一邊卻還想著別的女人?!?/p>

        邱云峰被逼到死胡同,他惱了,憤然地反戈一擊:“我就是想了,怎么著?”

        這猝然的打擊,讓那個昂奮中的女人猛地一頓,之后,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嘚嘚地咬響了牙齒:“邱云峰,你且記住,我決不會饒了那個小娘兒們!”

        邱云峰意識到,那個葛菲,雖然未進入自己的家庭,但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時刻,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蹤影,且揮之不去,欲拒還迎。

        在夫妻齟齬、聲名狼藉的困境之中,邱云峰居然意外地被提拔了。他接替了老姚的科長職務(wù)。單位領(lǐng)導(dǎo)賈大彬親自找他談話:“小邱啊,老姚同志年齡大了,理應(yīng)下到二線了,而小馮同志雖然比你的工作時間長,但畢竟是女同志嘛,所以這個科長的位置除你莫屬啊?!鳖I(lǐng)導(dǎo)突然收斂了笑容,語氣凝重地說:“但是,從現(xiàn)在起,你要嚴(yán)謹(jǐn)起來,要特別注意個人形象,不要跟葛菲這樣的人攪在一起。提拔科一級的干部,單位領(lǐng)導(dǎo)還能說了算,再高的職位就要由區(qū)委組織部考查決定了,所以,要想有更大的進步,就要處處小心,要經(jīng)得住考查?!?/p>

        邱云峰出了一身冷汗,感到這個科長有被恩賜的味道。他不停地點頭。

        賈大彬接著說:“你看,曼靈是個多好的同志,漂亮能干,人又本分,你一定要珍惜啊?!?/p>

        “賈局長,您放心,其實我跟葛菲之間真的沒什么,不過是青年人之間的一種友好來往?!鼻裨品逵X得有分辯一下的必要。

        賈大彬擺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茬:“這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是,領(lǐng)導(dǎo)的信任和理解,是左右不了群眾輿論的,你不要把問題想得那么簡單啊?!?/p>

        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之后,邱云峰一直悶悶不樂。這意外的升遷,因為摻雜著一種不名譽的色彩,他高興不起來。

        由于自己頂了老姚的職務(wù),邱云峰見到老姚的時候很不自在,但是老姚卻很真誠地祝賀他,而且還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云峰,接替我當(dāng)科長的幸虧是你?!?/p>

        小馮也真誠地祝賀他,且說:“邱云峰,既然當(dāng)了科長,就要有科長的做派,有事盡管吩咐,別有什么顧慮?!?/p>

        身份的變化,居然沒有影響到三人的關(guān)系,這里沒有猜疑、嫉妒和不平,有的還是以往的親密、和諧與默契,真是出乎邱云峰的意料。

        但是,他們?nèi)说年P(guān)系究竟還是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老姚和小馮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公然發(fā)展他們的感情事業(yè),弄得邱云峰很不自在。為此他開誠布公地找老姚談了一次。面對這么嚴(yán)肅的問題,老姚竟然沒有一絲難為情,而且還反過來勸導(dǎo)邱云峰。老姚說,云峰,你看我都這個歲數(shù)了,沒有什么前途了,難得小馮還瞧得起我,給我一些感情上的安慰,所以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再說,現(xiàn)在這個年頭,誰沒有一兩個情人?特別是那些做領(lǐng)導(dǎo)的,左擁右抱都半公開化了,人家還不照樣在臺上冠冕堂皇頤指氣使?作為同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我倒是要提醒你一句,對葛菲那小娘兒們,你一定要提防一些,她不是什么好鳥,她是個會立牌坊的婊子。

        這以后,在工作上老姚和小馮很賣力氣,大事小事都積極主動,科室的業(yè)績在單位有口皆碑。但是,邱云峰一點做科長的感覺都沒有,越是被人看重,越是心情抑郁。因為他科長的職責(zé)不在工作上,而是要當(dāng)好兩個科員秘密感情的保護傘,不致敗露。因為老姚已接近了退休的年齡,他不能讓這么一位辛辛苦苦了一輩子的小人物毀在自己手上。他剛剛進入官場,他的悲憫情懷還是很發(fā)達的。

        邱云峰還有一塊心病。

        自從他當(dāng)了科長之后,李曼靈陪同賈局長出差的機會多了。對這,賈局長有很磊落的理由,在一個公開的場合他曾經(jīng)說過,李曼靈是機關(guān)事務(wù)部的干部,工作職責(zé)就是為領(lǐng)導(dǎo)服務(wù)的,她又是單位里的一朵花兒,機靈能干,我不帶她又能帶誰?如果哪個女同志有意見,就長得漂亮一些,在這個競爭的年代,漂亮也是機會成本嘛。

        機關(guān)這種地方,好發(fā)議論,好生是非,越是在曖昧的情況下,越是這樣。但是,什么事情一旦放在了透明的狀態(tài),反而得到理解,得到認可。李曼靈陪領(lǐng)導(dǎo)出差的事情也是這樣。人們把它看成是領(lǐng)導(dǎo)的一種現(xiàn)代風(fēng)范,無可厚非。如果哪一次沒有李曼靈的陪同,人們反而感到奇怪了。

        倒是葛菲偶有議論,在一個邱云峰隱約可以聽到的地方,她對身邊的同事說道:“咳,這種事情,如果人家的先生都沒什么擔(dān)心,別人有意見有什么用?”

        葛菲那個同事很厚道,說:“葛菲,你可要嘴下留德,人家李曼靈可不會那樣,她是個很單純的人?!?/p>

        葛菲朝著邱云峰遠遠地瞥了一眼,裝作不察的樣子,笑著走開了。

        葛菲的話起到了一種提示作用,他不由得聯(lián)想到,自己之所以意外地被提拔,一定跟李曼靈有關(guān)。

        他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

        那個浪漫的時刻,李曼靈居然沒有出現(xiàn)處女的潮紅,他不禁心中一沉,嗚噥了一句。李曼靈怯怯地問道:“你要說什么?”他搖搖頭,“沒什么?!彼X得,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來說,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為了掩蓋自己的表情,他隨手把臥室的燈關(guān)了。

        兩個人沉默在黑暗中,承受著很復(fù)雜的煎熬。

        后來,李曼靈輕輕地啜泣起來。

        邱云峰把李曼靈擁進懷里:“你這是何苦呢,我又沒說什么?!?/p>

        李曼靈從他的懷抱里掙脫出來:“你不說什么比說什么還令人難受?!?/p>

        邱云峰究竟是處在愛情之中的,擔(dān)心這種不良的情緒會敗壞了他們今后的生活,便重又把李曼靈擁進懷里。

        后來李曼靈曾告訴他,那一刻她非常感激他,因為他把她攬進懷里的時候,用的勁兒很大,沒有一點勉強的意思。他們也曾心平氣和地討論過這事,共同找出了合理的答案——因為農(nóng)村的生活條件比較艱苦,女孩子在發(fā)育期,甚至是在特殊的日子里也要干很重的農(nóng)活,很有可能是抻了、扭了。這樣的推理,邱云峰本人也是相信的,因為他本人也是農(nóng)村出身,知道農(nóng)村女孩在出嫁前一般都是很規(guī)矩的,她們把這看做是自己最后的身價,是兒戲不得的。

        因此,邱云峰努力讓自己朝著好處想,時間久了,也就真的淡化了。

        但是,這畢竟是一種隱痛,條件具備的時候,就變成了一種大痛,且變得不堪忍受。眼下的邱云峰,越來越傾向于一個世俗的判斷,那就是:李曼靈是不貞潔的。

        一天,當(dāng)李曼靈甜蜜而羞澀地告訴他她懷孕了的時候,他竟然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冷冷地說道:“打掉!”

        李曼靈追問他為什么,他反問道:“你還不清楚?”

        李曼靈恨恨地說:“你將來是要后悔的。”

        邱云峰冷笑一聲,說:“現(xiàn)代人都講究摸著石頭過河,誰會考慮將來?咱們不過是小人物而已,也就別那么奢侈了,只要每一天都活得不委屈自己就行了。”

        李曼靈也不想委屈自己,一氣之下,真的把孩子做了。

        從這以后,李曼靈變得特別講究穿戴和打扮,渾身上下全是名牌,化妝品也是很名貴的那種,身上的氣味既洋氣又時尚,無論邱云峰用多么挑剔的嗅覺品評,也再也聞不到一絲一縷麥秸的味道。她每月的開銷很大,有的月份還透支,弄得邱云峰不得不去干預(yù)。李曼靈說,我的生活你別管,你只需看好你的錢袋就行了。邱云峰說,好歹咱們也是個家庭,不能不有些積蓄。李曼靈說,我又不需要對誰負責(zé),攢錢干嗎?

        花枝招展的李曼靈越來越打眼了,以至于賈大彬都覺得這么一朵璀璨的花朵只開放在小小的局機關(guān)真是有些埋沒人才了,便極力把她推薦到了區(qū)外事辦。就這樣,賈局長落下了一個發(fā)現(xiàn)人才、培養(yǎng)人才、推出人才的美名。

        李曼靈出差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邱云峰的怨氣越來越重,終于有一天,他對李曼靈說:“咱們還是離婚吧?!?/p>

        李曼靈居然平靜地應(yīng)道:“隨你。”

        但賈局長的反應(yīng)卻異常的強烈,專門找邱云峰談話。他說,李曼靈有什么錯,不就是漂亮些,風(fēng)光些,對家里的照顧少一些嗎?作為現(xiàn)代人,你的觀念也要跟上時代的步伐,不能固守傳統(tǒng)的金屋藏嬌,也要鼓勵如花美眷服務(wù)大眾!你不要疑心太重,作繭自縛,要豁達,要有風(fēng)度。同時我還要提醒你,現(xiàn)在,雖然人們不再對別人的私生活感興趣,組織部門對干部的婚姻狀況也不再看得太重;但是,在考查干部的時候,還是要參考一下的——一個家庭關(guān)系都處理不好,動不動就鬧離婚的人,為人是不是穩(wěn)重?理性是不是健全?能不能朝著健康方向帶動工作?也是值得懷疑的。你現(xiàn)在有很好的發(fā)展勢頭,有希望進入更高的領(lǐng)導(dǎo)序列,所以,從你的政治前途考慮,我還是希望你不要離婚。

        邱云峰說,謝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但是,在個人升遷方面,我是沒有什么野心的,我看重的只是個人的生活質(zhì)量。

        賈局長截斷了他的話,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我是知道的,但是,作為一個在機關(guān)里生存的人,生活質(zhì)量是與官職大小息息相關(guān)的。且不說社會地位、價值實現(xiàn)的大道理,就說個人收入這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現(xiàn)在所實行的公務(wù)員制度,工資也是跟級別掛鉤的——科級三千,處級五千,局級八千。你要想既不貪污受賄,清清正正地做人,又要有較高的收入,富裕優(yōu)雅的生活,在政治上不進取怎么成?這不僅是個簡單的生活質(zhì)量問題,而且還是個活得有沒有尊嚴(yán)的問題。

        賈大彬的話說服了邱云峰。他把離婚的進程擱置了。他想,古語說得好,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既然李曼靈是個交際花,成了公共話題,他自己的話語權(quán)就是自己的社會作用和地位,他的官位必須往上擢升。

        從這天起,他住進了機關(guān)。

        他給李曼靈的理由是,他要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能被家庭的瑣事分神。李曼靈說,你不要說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其實是別有用心,在用軟刀子殺人。

        邱云峰苦笑一下,說,要說用軟刀子殺人,也是你下手在先——你跟賈大彬合伙賜給了我一個科長的職務(wù),讓我感到欠你一份人情,我不能總是躺在床上吃軟飯吧,要用自己的實力闖出一片新的天地,一旦有一天當(dāng)個局長什么的,腰桿也能硬一些。

        李曼靈滿含熱淚地對邱云峰說,我鄭重地告訴你,你當(dāng)科長的事與我無關(guān),時間會證明這一切的。

        謝謝你這么謙虛。邱云峰揶揄道。

        這樣地入住進機關(guān)之后,邱云峰感到很落寞,辦公室的寂靜使他連看一點閑書的心情都沒有。他想,辦公室里要是有臺電視就好了。他于是就跟老姚和小馮商量:“我想自費在辦公室里裝臺電視,不知二位感覺妥不妥?!崩弦嗳环穸ǖ?“絕對不妥?!?/p>

        他說,你看辦公室里裝電視的都是些什么人物?都是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說白了,別看這么一個小小的擺設(shè),那可是身份的象征。雖然你是自費購置,但是,你安放的地點是公共場所,公共場所是有社會屬性的,一點一滴,一枝一葉,一桌一凳,都是身份的證明。你一旦安裝就是僭越,就會引起別人的非議,還是不安的好。

        老姚說得很對,小馮補充道,你看辦公室里的座位,領(lǐng)導(dǎo)的就是沙發(fā)轉(zhuǎn)椅,咱的就是普通木椅子。其實那個沙發(fā)轉(zhuǎn)椅咱要是硬買,也買得起;但是你買得起,卻坐不起——別人會覺得你怪異,自己坐著也感到別扭。所以,在這方面,你千萬別輕舉妄動。

        邱云峰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只好作罷。晚上,枯寂地坐在辦公室里,他不惦念落單兒的李曼靈,卻很是思念家里的那臺電視。雖然也沒有什么好節(jié)目,但那些垃圾畫面卻能充實人的生活???現(xiàn)在的人患了電視依賴癥,致使一個簡單的分居,也不像原來的那么容易了。

        實在覺得沒意思,邱云峰就到街上閑逛。街上夜市很多,吃小吃的人也很多。邱云峰就融進了這個消閑的人流,兀自在小吃攤上喝啤酒。他不停地喝下去,喝得屁股很沉,直到夜深人靜,人家要收攤子了,他才懶洋洋地朝機關(guān)走。那感覺真好,昏昏沉沉的,沒心思想別的心思,只想找一張床。

        這樣的夜晚過了沒有多久,看大門的老張就把喝得搖搖晃晃的邱云峰攔住了,客客氣氣地“請”進了門房。老張說:“小邱啊,我想跟你說兩句實在話。”

        邱云峰一愣:“您有話盡管說?!?/p>

        老張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吵架不記仇。你不要跟小李鬧得那么生分,我勸你還是回家住去吧?!?/p>

        邱云峰以為他每夜晚歸給老張?zhí)砹寺闊?便不假思索地說道:“老張,請您放心,我以后早一些回來就是了。”

        “我不是那意思?!崩蠌垟[擺手,說,“即便是沒有你,我每天也是很晚才關(guān)門的。我是說,正常人,當(dāng)然除去領(lǐng)導(dǎo),哪有下了班不回家,整天泡在機關(guān)的?我瞧著你是個本分人,就直言相告,還是回家去吧——機關(guān)是個是非之地,泡來泡去,會泡出事端來的?!?/p>

        有的時候,坦率的話反而會引起人的反感,老張之于邱云峰就是這樣——邱云峰心里說,你一個看大門的,盡好自己的本分就算了,干嗎這么多事?他冷冷地說:“好吧,你的話我會考慮的?!?/p>

        邱云峰的辦公室在四樓,爬到四樓的樓口,樓道里竟一片漆黑。這很讓他感到驚異,因為辦公樓的樓道從來是徹夜通明的,今天是怎么了?正遲疑間,聽到樓道的那一頭有努力收斂著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地退回三樓樓梯的一個拐角。不久那個人就出現(xiàn)了,竟是小馮。她左右觀望了一下,表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機警,確認沒有情況之后,弄著細碎而快的步子,夜鼠一般鉆進三樓西頭的一間房子。邱云峰知道,那是單位的女宿舍。他剛要動作,四樓樓道的燈突然都亮了,他又縮回到原處,等著那個人下來。

        那個人是老姚。他在樓梯口停了一下,然后腳底無聲,卻大大方方地一直走下去。

        邱云峰的酒醒了不少。

        進了辦公室,他確認,剛才他們二人就在這里待過。

        他檢查了里屋老姚的床榻,無使用過的痕跡,再仔細勘查,也沒發(fā)現(xiàn)女人的頭發(fā)。正因為此,他更認定,他們二人就是在這里待過。

        他愣愣地坐在床上,一下子明白了,他們二人之所以反對他在辦公室里置備電視,是怕他整個晚上一直“賴”在這里不動,或擔(dān)心因為有了家庭一般的氛圍,他真的長久地住在這里。

        他感到有些對不起他們,因為自己占據(jù)了人家約會的地盤,使這件困難的情事更困難了。

        老姚的收入不高,魄力也小,他沒有實力在外構(gòu)筑香巢;小馮的宿舍,也是公共性質(zhì),居停者形跡不定,他們沒膽量利用。唯一可放心廝磨的就是這間辦公室了。

        想到這,邱云峰又不禁感慨起來:他們可真成,打的這個你出我進的時間差,精確得分毫不爽啊!

        他傻傻地笑個不停。因為他聯(lián)想到了一個叫《莫斯科在廣播》的蘇聯(lián)老片子,那里有一段令人回味的對白。

        一個坦克師的師長愛上了莫斯科一個區(qū)的女首長,師長的母親代表自己的兒子向她傳遞這份情意,說道:“他在等你的表態(tài)?!?/p>

        女首長說:“大家都在為保衛(wèi)莫斯科而戰(zhàn),哪有時間考慮個人問題?!?/p>

        母親說:“對于愛情,永遠是有時間的?!?/p>

        這一刻,邱云峰愛上了愛情。他浮想著葛菲那個標(biāo)致的臀部,龍翔魚躍般地手淫了一次。臨入睡前,他明確地告訴自己,君子應(yīng)成人之美,及早回家去才好。

        但是,早晨醒來,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不是為了自己的面子,更不是因為看門人的好心規(guī)勸。而是為了老姚。

        因為他掀開被窩的時候,被窩里的那股熱氣很像一種食物的味道。他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了,那是老姚的老婆肖金花掀開食甕的蓋子之后,躥出來的水煮餃子的味道。這種味道很低下,但是很本分,養(yǎng)胃、養(yǎng)做人的尊嚴(yán)。

        他覺得,像老姚這種吃水煮餃子的人,是經(jīng)不住非分愛情的特別關(guān)愛的。長久下去,一定會釀出悲劇。因此,他不能聽之任之,那樣,他就是這悲劇的同謀。

        他決定,自己一定要堅守在辦公室里,直到兩個人偃旗息鼓,乖乖地退回到各自的家庭里去。

        從這時起,邱云峰與李曼靈的分居,有了崇高的意義。因此,晚間的枯寂,他反而可以承受了。

        實際上,長期住在機關(guān)里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葛菲。

        邱云峰住進機關(guān)的第一天,曾到過葛菲的房間。葛菲得知他在跟李曼靈鬧分居之后,嫵媚的白臉上突然陰起一團蔭翳。“為什么?”她問。

        邱云峰靈機一動:“還不是為了你?!彼麖膶Ψ缴砩汐@取了一種幽默的精神。

        但葛菲卻沒有幽默的心情,她久久地沉默著,直到她的手機響了之后,才說了一句話:“我勸你還是搬回去。”

        鈴聲并沒有減弱她聲音的強度,邱云峰聽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一動,反問道:“為什么?”

        葛菲按了一下手機上的某一個鍵,聲音戛然而止。“就因為我住在機關(guān)?!?/p>

        邱云峰很反感,說道:“機關(guān)又不是你葛家私宅,怎么你能住得我就住不得?”

        “廢話?!币粋€尖銳的聲音。

        “這可就不像你了,你向來是無所顧忌的?!鼻裨品邈卣f。

        “你邱云峰真不配跟女人過招,難道你就不知道女人善變?”

        未等邱云峰說話,門忽地就開了。

        推門就進的人不是別人,竟是單位的一把手賈大彬。邱云峰愣了。賈大彬也愣了——擎著手機的手,僵在臉頰與肩胛之間。

        倒是葛菲大大方方地說道:“賈局長,您請坐?!?/p>

        賈大彬嘿嘿一笑:“對不起,酒喝多了點兒,走錯門了?!彪S著聲音的傳播,果然彌漫起一股很重的酒氣。

        酒氣給了賈大彬一種優(yōu)勢地位,他別有意味地笑笑:“怎么,小邱在這兒?”

        “我只是跟葛菲隨便聊聊?!鼻裨品搴懿蛔栽诘卮鸬馈?/p>

        “那好,那好,你們聊,你們聊。”賈大彬像批閱文件一樣,在葛菲的臉上瀏覽了一遍,邁出門外。走了兩步,又轉(zhuǎn)了回來,“對不起,打擾了?!彼殉ㄖ拈T輕輕地關(guān)上,禮數(shù)周至,很有修養(yǎng)。

        屋里的兩個人,面面相覷,好像一下子成了陌生人。邱云峰頓感羞慚,因為他想起了賈局長曾囑咐的不要跟葛菲攪在一起之類的話。葛菲則充滿怨氣地說:“邱云峰,你住不住機關(guān),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以后沒事少上我這兒來?!?/p>

        就這樣,邱云峰幾乎是與賈大彬同時離開了葛菲的房間。

        回到辦公室,邱云峰十分懊喪。他為自己糊里糊涂地走到今天這樣的境況而懊喪。他強迫自己理一下混亂的頭緒,以便應(yīng)對今后的日子。

        理到最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尷尬處境,都與葛菲有關(guān)。

        首先是她身體的吸引,喚醒了他男女之間的肉體意識,知道了肉味的腴厚與寡淡,對感情的維系有重要意義。其次,她針對他所玩的感情游戲,使他成為有緋聞的人,因而打亂了原有的生活秩序,使他與李曼靈之間,不可能再有正常的感情關(guān)系。再次,她對李曼靈為人不貞的暗示,擊中了他作為男人內(nèi)心深處最薄弱的部分,從而根本地失去了對妻子的敬重和信任。種種因素匯合在一起,他認定,葛菲是一個感情的離間者。

        有了這樣的認識,她對葛菲的感情變了——從心醉情迷,一下子轉(zhuǎn)變成恨。“不能就這樣便宜了她!”他要報復(fù)。而一種男性的本能,讓他選定了一種自認為最有效的手段,即:毫不顧忌地占有她!

        報復(fù)的激情,像一團暗火,燒得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坐在辦公桌前,身心疲憊,腦子一片空白。

        “唉,邱云峰,你的眼圈怎么是黑的?”小馮關(guān)切地問。

        老姚也對他審視了一番,接茬說道:“小邱,你和曼靈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嗎這么窮較勁?低一低頭就過去了?!币詾榍裨品鍥]聽明白,老姚又作了進一步的說明:“現(xiàn)在這個年頭,哪一對夫妻之間不存在著感情問題?但處理的方式都藝術(shù)化了,也就是人們開玩笑時常說的——家里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誰還像你似的,還采取傳統(tǒng)的斷然措施?虧你還是從高等學(xué)府出來的人,讓我說你什么才好?!?/p>

        邱云峰懶洋洋地看了二人兩眼,只是堆出一絲曖昧的笑,不置可否。但心里卻翻動著一種強烈的感情:二人真是可憐。

        一個平庸男人,一個小家女人,卻很趕時尚,真不知他們的感情出路在哪兒。我怎么攤上這樣的同事?他為他們發(fā)愁。

        但是二人的話到底還是對他起了作用:眼前還不能跟葛菲走得太近,不然的話,他的分居行為會變得很不名譽。再說,他還有個升遷問題,他不能讓賈大彬?qū)ψ约河胁缓玫目捶ā?/p>

        那天晚上,賈大彬是真的走錯門了嗎?

        這個疑問一經(jīng)出現(xiàn),他的心緒突然就變得很不好,竟莫名其妙地說出了這么一句話:“你們以后也要注意一點兒,別弄出什么議論來。”

        二人愣在那里。兩張成色不同的臉同時紅了。

        就這樣,邱云峰把事情弄復(fù)雜了。兩個同事改變了在他面前的公然狀態(tài),而是變得躲躲閃閃。事實上,他成了二人的感情障礙,三人的關(guān)系,冷了。他與葛菲之間,即便沒有葛菲冰冷的態(tài)度,他也不會縱情地交往——他對別人的規(guī)勸,同時也是對自己的限制。所以,每個晚上,他只能寂寞地待在辦公室里,也只能到街頭去無聊地尋醉,他嘗到了人生的況味。

        那天晚上,當(dāng)他又喝得爛醉如泥,在機關(guān)大門前搖搖晃晃逡巡不前的時候,被看門的老張一把拽進了門房。老張低沉地說道:“你要是不想惹麻煩,就好好地坐在這兒?!痹捯粑绰?一輛轎車已輕輕地停在大門的欄桿前。轎車的燈光長短地變換了兩下,老張不敢耽擱地升起了欄桿,車子也毫不猶豫地溜了進去。這個舉動,像個約定,讓邱云峰很好奇,他透過門房的玻璃,送上窺視的目光。車燈熄滅了很久,從車子上下來一個女人,從風(fēng)情搖擺的臀部輪廓看,葛菲是無疑的。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又被老張摁了下去?!皠e出聲。”老張命令道。等待了很久,又從車子里鉆出來一個人。那個人回頭向門房張望了一下,大搖大擺地走上了臺階。

        “賈局長?”邱云峰大吃一驚。

        “不是他又會是誰?!崩蠌埖目跉饫飵е黠@的不屑。

        邱云峰不停地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這有什么奇怪的,現(xiàn)在的人,都學(xué)壞了,人前是人,人后是鬼?!崩蠌埜嬖V他,葛菲與賈大彬早就這樣了,上半夜在外山珍海味,下半夜在機關(guān)里偷偷摸摸。老張說,所以,人家說賈大彬與李曼靈如何如何,葛菲與邱云峰如何如何,我就感到可笑——我是機關(guān)里唯一一盞亮著的燈,黑暗里的光景我都清楚。你和小李鬧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真是荒唐到家了,你們小兩口都被人家利用了。

        邱云峰頹然地坐在那里,雖然他的酒醉早就被驚醒了,但反而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在老張細碎的敘述中,他一言不發(fā)。

        老張突然停止了敘述,示意邱云峰朝樓門那邊看,“剛才進去了一對,現(xiàn)在又出來一雙。”

        進去的是一個肥腴,出來的是一個嬌小。是小馮。

        由于行色倉皇,下臺階的時候,她打了一個趔趄。好像腳脖子扭傷了,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雖然艱難,但是迅疾,像一縷渺小的塵煙,無聲地掠過門欄,轉(zhuǎn)眼之間就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之中。

        在適當(dāng)?shù)拈g隔之后,老姚閃了出來。他的步態(tài)竟那么的從容,有一種沒皮沒臉的味道。走到門房跟前,還朝里邊點了點頭,是個知恩領(lǐng)情的答謝姿態(tài)。

        “你看老姚,都什么歲數(shù)了,還不懂得持重,將來他怎么面對兒女?”待望不見老姚的身影之后,老張給邱云峰扔下一個痛惜的感嘆。

        此時的邱云峰,已無評判的心情,哧哧地笑著。

        邱云峰的態(tài)度很讓老張反感,他說:“小邱,你究竟是老姚的領(lǐng)導(dǎo),你怎么也不勸勸他?”

        邱云峰只好接過話頭:“古語說得好,勸賭不勸嫖——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落得個一團和氣;一旦把話挑明了,就得罪人了。只要人家家屬不鬧事,就隨其自然吧。”

        “是不鬧事,但看著讓人揪心哪。”老張告訴邱云峰,老姚與小馮的事,他的家屬肖金花是知道的。有兩次,老姚與小馮在樓上約會,肖金花就站在門欄前望著你們辦公室的窗口流淚。我對她說,古人說得好,關(guān)起門來訓(xùn)夫,你還是回去吧,別把老姚毀了。肖金花抹去滿臉的淚水,說,老張你就放心吧,我是不會上樓去跟他們鬧的,而且他回到家里我也不會跟他鬧的——燕子南飛的時候,都知道把窩留下,我就不相信他一個有心有肺的大活人還不如燕子。

        “普通人家的女人就是厚道啊!”老張感慨道。

        “她活該!”邱云峰恨恨地說道。

        老張不知道邱云峰的恨意其實是對他自己的,因為他聯(lián)想到了李曼靈的處境。便憂傷地說:“你們這些當(dāng)官的,心就是狠,不怪古人說,官吏狠如狼啊?!?/p>

        一個看門的工友居然有如此的深刻,邱云峰不禁心頭一震,說:“我也是被氣暈了?!焙孟駷榱伺まD(zhuǎn)道德上的劣勢,邱云峰反唇相譏道:“還說我呢,我看你扮演的角色也是很不光彩的。”

        本來站著的老張,身子突然矮在了座位上:“咳,我一個看大門的,你說該讓我怎么辦?”

        這里的奧妙,邱云峰是懂的——老張是被那兩對有心人收買了,他是在按著做人的潛規(guī)則行事:得人好處,予人方便。

        “老張,還是你說得對,機關(guān)是個是非之地,泡來泡去,會泡出事端來的??磥砦业拇_該搬回家去住了?!?/p>

        老張點點頭:“你是個聰明人?!?/p>

        回到房間,邱云峰感到自己像個小丑。自視甚高的自己,原來一路走來都是按照別人設(shè)計好的軌跡。他稀里糊涂地有了外遇,稀里糊涂地當(dāng)了科長,稀里糊涂地鬧了分居,哪一點選擇里,有“主觀”的自己?“你是個聰明人?!彼捉乐撮T人的話,覺得生活給了他莫大的諷刺。

        他想起了走出家門時,給李曼靈甩下的理由。那個理由,冠冕堂皇,卻缺少支撐。到了現(xiàn)在,前面更是一片渺茫。“曼靈她現(xiàn)在睡了嗎?”在巨大的失落面前,他心底居然升起一團溫柔。

        他情不自禁地撥了家里的電話。

        過了很久,對方才拿起電話。

        “曼靈,是我,云峰?!?/p>

        “有事嗎?”李曼靈打了一個哈欠,冷冷地問。

        邱云峰滿腔的溫柔,被這冷冷的語調(diào)凝固了,他不知從何說起。他后悔自己的冒失,懊喪地說:“也沒什么事?!?/p>

        “既然沒事,那我就掛了?!钡盥`還是等待了一會兒,沒有等到適宜的反應(yīng),就真的掛了。

        在邱云峰這里,那掛斷電話的聲音,類似夕陽西下時農(nóng)家院落的關(guān)門聲。

        因為找不到回歸的理由,他傷心極了,不能自已地哭了起來??薜阶詈?淚泉枯涸的時刻,居然意外地閃現(xiàn)出一個靈感:既然機關(guān)是個是非之地,我何不利用一下這些是非?

        夫妻分居之后,最初的日子,李曼靈白天強作歡顏,晚上則兀自流淚。農(nóng)村出身的女人看重婚姻,一旦家庭出了問題,對心靈的傷害是很深的。她坐在電視機前,眼睛雖然盯在屏幕上,整個心思卻凌亂地游走。畫面與聲音,只是一種陪伴,證明自己還生活在一個叫“家”的地方。凌亂的思緒,讓她頭昏氣悶,她感到如果長期這樣,一定會出現(xiàn)精神問題。于是,她弄了幾團毛線,用織毛衣的連續(xù)動作,把自己穩(wěn)定下來。這一招還真靈,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織著毛衣,電視劇的情節(jié)一集一集地往前演進,手底的毛衣一寸一寸地逐漸成形,心情竟一天比一天平靜了。痛苦的程度被消減之后,她覺得一個人的日子還是可以過下去的,雖落寞憂傷,但離絕望尚遠,還是可以承受的。

        “他真的會跟自己離婚嗎?”到了后來,李曼靈能夠平靜地問自己這樣的問題了。

        “離不離隨他吧?!彼娴挠行┎辉诤趿恕;卮鹜曜约褐?她居然笑了起來,因為她突然悟出了一個小小的道理:女人在感情方面,往往是被動的,但是只要你一不在乎,反而就變得主動了。

        笑過之后,她又搖了搖頭。內(nèi)心的一個聲音又提醒她:最好還是能夠過下去——對于女人來說,離婚會動搖她對“家庭”的信念,會活得很自卑。

        她的農(nóng)村出身,使她從一懂事開始,就很看不起離婚的女人,覺得被人從家里趕出去的女人,一定是個壞女人。走上社會之后,雖然她的看法不那么絕對了,但依然覺得離婚是一件很不名譽的事,會讓人瞧不起。這種意識,不是因為她守舊老土,而是源于生活的暗示:在農(nóng)村,離過婚的女人,往往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往往處境艱難,命運凄涼。

        離婚的事千萬別攤在我身上啊!

        基于這種擔(dān)憂,所以在結(jié)婚前,她談了不少次“對象”,卻不輕易對哪個男人動心。以至于單位里有人在私下里說,李曼靈這么挑挑揀揀的,她到底想要找個什么樣的?一個農(nóng)村來的小丫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其實李曼靈的心性并不高,她只有一個條件:要靠得住,不會跟她離婚。可是每談一個,最初的印象還不錯,但是到了最后,她的直覺都會告訴她:“你要慎重,這個人跟你過不長,一定會跟你離婚。”

        只有到了邱云峰這兒,她的直覺才給了她一個堅定的旨意:“別猶豫了,就是他了!”

        邱云峰給她的印象正直、單純、善良,而且還有一股可愛的書生氣。這一切給她帶來一個直接的判斷:這個男人好把握,攏得住。

        咳,最不會跟你鬧離婚的人,反而跟你鬧起了離婚——直覺這個東西真是靠不住啊!女人毀就毀在直覺上。直覺會讓女人感情用事,自以為是。

        她感到很委屈,因為自己是個清白的女人,邱云峰離婚的理由是站不住的。哼,我和賈大彬之間,絕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賈大彬把自己弄進機關(guān)之后,的確有他非分的想法。他對別的女同志總是板著面孔,獨對她李曼靈露出親切的笑容。有的時候還把她叫到局長辦公室去噓寒問暖。起初,她認為這個領(lǐng)導(dǎo)心地善良,有一種可貴的平民意識。因為機關(guān)里對農(nóng)村來的人有一種普遍的歧視心理,眼神里總飄移著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東西。所以,她很敬重他,把他視為靠山。在眾人面前,她毫不隱瞞她進機關(guān)的細節(jié),并以此來對抗別人的白眼?!澳闱频闷鹎撇黄鹩惺裁搓P(guān)系,咱是領(lǐng)導(dǎo)親自選定的?!庇械娜司驮诒澈笞h論說:“這個李曼靈真是缺心眼,要知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且瞧著吧,她早晚得成了賈大彬用來打牙祭的一塊肉?!?/p>

        如此惡毒的議論,雖然也傳到了李曼靈的耳朵里,但她并沒有放到心里去,憑著她的直覺,她覺得賈局長那么憨厚質(zhì)樸的一個人,絕不可能長著一掛狼心狗肺。她還是自自然然地與賈局長接觸,到了后來還敢跟他開一些不痛不癢的玩笑。

        但是,到了后來,賈局長的態(tài)度卻有些出人意料——在他的辦公室里,在親切的交談中間,他會離開座位,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地捏一把。李曼靈依然沒有放到心里去,覺得這是隨和的領(lǐng)導(dǎo)的一種親切的表示。有一天,他們共同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外事接待,兩個人的心情都非常的好。送走客人,賈大彬?qū)盥`說:“小李,你到我這兒來一趟?!崩盥`毫不猶豫地跟著他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一進門賈大彬就把門閂住了,且不等李曼靈有所反應(yīng),一把就把她攬進懷里,噴著滿嘴的酒氣,在她的臉蛋上狂吻。李曼靈雖然嚇了一跳,但還是沒有往別處想,她認為賈局長喝多了,是一時的酒后失態(tài)。身子往下一縮,掙脫了那個闊大的懷抱,以一種關(guān)心的口吻說道:“賈局長,您今天的酒喝得忒多,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一下?!闭谶@時,有人輕輕地敲門,賈大彬借勢說道:“對,今天的酒是有點上頭?!彼戳艘谎勰巧缺磺庙懙拈T,提高了嗓門,“這樣吧,小李,你去打幾個電話,詢問一下剛才的客人,對咱們局的接待滿意不滿意?!崩盥`爽脆地應(yīng)下了,順勢走出門去。

        門外不遠處,站著一個人。是葛菲。

        李曼靈笑著迎上去,大大方方地打了一個招呼。但是葛菲卻充耳不聞,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雖然有了這樣的遭遇,但是李曼靈還是心無掛礙,單純地覺得賈局長雖然是單位領(lǐng)導(dǎo),但畢竟也是個普通男人,酒喝多了也會走樣,再遇到類似情況,自己耍個小滑頭,走開就是了。只是對葛菲的那個眼神有些不解,心中不禁嘟囔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真是莫名其妙?!?/p>

        第二天再見到賈大彬時,看到他依舊是那么親切自然,依舊是那么談笑風(fēng)生,便感到自己的判斷是對的,沒必要想得太多。

        大半年過去了,沒有再出現(xiàn)類似的情形,天天都是和諧的日子。

        那天早晨李曼靈剛在座位上坐定,電話鈴就響了。是賈局長。賈局長讓她馬上到他的辦公室去,說今天中午要來一撥非常重要的客人,對如何接待的事,他要親自交代一下。

        賈大彬從座位上象征性地欠了欠屁股,有氣無力地指一指靠近他的一個沙發(fā),示意她坐下。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昨天還異常飽滿的一個人,一夜之間好像一下子瘦了許多,而且眼袋下垂,雙目無神,整個人都是懶洋洋的?!百Z局長,您是不是病了?”李曼靈關(guān)心地問了一句。

        聽到這親切的問候,賈大彬萎靡的眼神倏地就亮了,并且馬上起身離座,走到她身邊,幽怨地剜了她兩眼之后,猛地把她抱了起來,徑直朝里間的臥室走去。

        一切來得這樣突然,李曼靈嚇壞了,大腦里一片空白。

        賈大彬把她扔在床上,闊大的身子急迫地覆蓋上去。一邊在她的胸部實施著密集的揉搓動作,一邊苦大仇深地控訴著:“我的小狐貍精,你折磨得我好苦啊!”

        激烈的揉搓,弄疼了李曼靈的身體,繼而也喚醒了她的意識,她說:“賈局長,您能不能容我一會兒?”

        賈大彬知道,在農(nóng)村,所謂“容”,不是容納、容忍、包涵、接受的那種慣常的意義,而是等一等、放一放,允許對方思考一下、權(quán)衡一下,再做出決斷的意思。同時,它還含有乞求同情、企盼憐憫的感情色彩。這是弱者對強者鄭重的請求。

        賈大彬心中一頓,停住了。

        激情一旦停頓,就會從峰值上跌落下來——看著身下這個瘦小的身子,闊壯的賈局長有些難為情,真的放棄了覆蓋,悻悻地站了起來。

        這時他才想起,剛才一時發(fā)昏,居然忘記了閂門。閂過門之后,一轉(zhuǎn)身,李曼靈已端坐在那只沙發(fā)上,目光毫不猶疑地注視著他。

        “小李,事已至此,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他媽的就是喜歡你,喜歡得每晚都睡不好,只想犯錯誤?!辟Z大彬在坦率地說話的同時,依然殘存著難為情的表情。

        李曼靈直視的目光其實已穿透了眼前這個男人的身子,看到了遠方的風(fēng)景——那是一望無際的麥地,麥浪坦蕩地起伏著,麥穗已微微發(fā)黃。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蘊含在漿液充盈的麥粒之中,讓人心安,讓人自在,也讓人自尊的香味。

        她喃喃地叨念著:“麥子,麥子……”

        賈大彬吃了一驚,猛地想到了她的出身。作為農(nóng)村姑娘,畢竟不像葛菲那樣的城市女孩子開化,不能硬來,要循循地誘導(dǎo),耐心地等待那個瓜熟蒂落的時刻。然而自己竟然簡化了那個程序,有些操之過急了。他有些懊喪,俯下身去語無倫次地說了一番話——小李,你說賈局長對你好不好?你看,把你弄進機關(guān),在人前推崇你,別人都嫉妒哩。小李,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嚴(yán)重好不好?這個年頭,這種事情,太平常不過了。你看,許多女孩子,年紀(jì)輕輕,就有了位子,有了房子,有了車子,還有了票子,為什么?還不是身后有男人跟她好。小李,你說賈局長為人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你看,局里那么多漂亮女孩子,我對誰動過心思?我是真心地稀罕你,稀罕得管不住自己,所以,你千萬別往壞處想。小李,你說賈局長坦率不坦率?你看,我都把話說得這么明白了,你也應(yīng)該理解我的心思,你要是能跟我好的話,你還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偌大個局機關(guān),還不是咱倆的夫妻店?小李……

        賈大彬的苦口婆心,終于把李曼靈遠望的目光拉回到了面前。她眨了眨眼睛,凄然一笑,說道:“可是,可是,我一直把您當(dāng)作恩人看啊!”

        賈大彬以為李曼靈那緊張的神經(jīng)開始松動了,有力地揮了揮手:“唉,不可,不可,我寧愿做跟你好的男人,決不做所謂的恩人。這年頭,‘恩人不是一個好詞,在別人的眼里,不是偽君子,就是缺心眼兒,而且雙方都感到不自在,活著忒累?!?/p>

        李曼靈搖搖頭:“那我就不知道怎么才好了?!?/p>

        賈大彬順勢挨著她坐下,很節(jié)制地攬住她的肩頭:“我只求你跟我好?!?/p>

        在賈大彬謙卑的擁攬中,李曼靈像被槍聲嚇破了膽的小鳥,瑟瑟發(fā)抖。這個哀憐的樣子,反而激發(fā)了賈大彬洶涌的愛意,他越抱越緊了。在那個危險的邊緣,李曼靈猛地掙脫了,徑直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百Z局長,您別再逼我,再逼我,我就從這兒跳下去!”語氣堅實,一如麥子往深處扎去的根須。

        就這樣,賈大彬與李曼靈之間,有了出乎意料的邏輯,并沒有按別人預(yù)想的那樣發(fā)展下去。李曼靈依舊以感恩之心敬重賈大彬,賈大彬也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尊重親切地對待李曼靈。但是單位里還是有了議論,說他們之間如何如何。這些議論,雖然也傳到了李曼靈的耳朵里,但是因為內(nèi)心無愧,心地坦蕩,也就采取了無所謂的態(tài)度,笑看春風(fēng)幾度,我自閑庭信步。

        倒是葛菲對她的態(tài)度越來越惡劣,每一次相見,像見著蒼蠅一樣,鄙視的表情一覽無余。李曼靈感到她很可笑,你以為你是誰?把自己弄得跟道德法庭似的。有一天,葛菲沖著她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罵了一句很難聽的話。聲音雖然很低,卻被李曼靈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嚴(yán)肅地質(zhì)問:“你在罵誰?”葛菲一怔,臉立刻就紅了。但她感到,如果就此妥協(xié),是很沒面子的,便挺上來一句:“誰吃心就是誰?!崩盥`毫不猶豫地挺上身去,一把揪住葛菲的耳朵:“我要讓你知道,我李曼靈可不是好惹的!”葛菲下意識地去薅李曼靈的頭發(fā),李曼靈身子靈活,躲過了。幾次嘗試,均未奏效,葛菲就放棄了。她知道,動手腳,嬌氣笨拙的自己,是敵不過農(nóng)村來的李曼靈的,無奈而自尊地說:“你揪吧,揪不掉,還是我自己的?!崩盥`覺得沒意思,用力揪了一下,就松開了手。葛菲撫摸著被揪紅了的耳朵,帶著哭聲說了一句:“李曼靈,我要讓你付出代價!”

        果然有了下文,自己的老公被她拉下水了,他們毫不避諱地好了起來。李曼靈有苦難言,因為自己的老公甘心下水,且意志堅定地往遠處走,到了鬧離婚的地步。與此同時,還新增了一個外力,邱云峰居然被提拔了,給了他一個她與賈大彬之間曖昧不清的證明。這是怎么回事呢?單純的女人真是弄不懂其中的奧妙。她只是覺得,鄉(xiāng)下人到底是斗不過城里人,她開始自卑。

        賈局長雖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但是每當(dāng)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他都要情不自禁地搖頭,不住地嘆息。眼神里的火焰,盡管收斂著,也足以讓女人感到情欲的熱度。他之所以把她推薦到區(qū)里,她明白他真正的用心——他怕管不住自己。因為這樣,雖然曾被冒犯,李曼靈反而更敬重他,覺得他是個真正的君子。每當(dāng)邱云峰猜妒貶損賈大彬時,她都很反感。這就陷入了一個怪圈:猜妒——反感——更深的猜妒,夫妻之間的感情,就真的破碎了。

        晚上獨守空房,在寂寞憂傷中,李曼靈感到邱云峰盡管受過高等教育,本質(zhì)上還是個小家男人,不會朝大度里著想。從某種意義上講,還比不過鄉(xiāng)下男人。鄉(xiāng)下男人,一旦知道自己的老婆跟別人好,并不是一下子把她推出去,而是暴打一頓之后,把她嚴(yán)嚴(yán)實實地看管起來,教她如何嚴(yán)守婦道,而且會更熱烈地愛她。他會想,別的男人怎么獨獨稀罕她,想必她是個值得稀罕的女人。便在痛苦中生出一種驕傲,喚醒了內(nèi)心的珍惜。這樣一來,女人會終生愧疚著,任勞任怨地伺候他,夫妻就終老了。可是你邱云峰又是怎么做的?動不動就羞辱人家,動不動就去找別的女人,動不動就鬧著離婚。要知道,女人不怕男人在明面上的暴打,就怕暗下里的折磨——傷身不傷心,可以從頭再來;要是心被傷重了,女人就愛不起來了。再小的樹也有皮,再賤的人也有臉,虧了你還是有知識的人,難道連這么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咳,真不如當(dāng)初嫁個鄉(xiāng)下人,是好是壞,都在明處,倒也痛快。嫁給這么個小白臉,情況就不同了——是非曲直,無法辯解;憂傷寂寞,都得自己承受。事已至此,半夜三更還打什么電話?哼,你想法再多,我也不聽;你心里再難受,我也不愧疚。我李曼靈就是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沒那么多花花腸子。

        我怎么這么倒霉?雖然這樣,李曼靈還是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有葛菲那小妖精在你面前使情亂性,你邱云峰也早晚得倒霉。雖然這樣,李曼靈還是給了那個負心人一絲母性的擔(dān)憂。

        邱云峰設(shè)計了一個捉奸方案。

        他打算在白天的一個時候,裝作隨便串門的樣子進到葛菲的房間,然后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用膠泥打下她房間鑰匙的印模。街頭上開鎖配鑰匙的攤點隨處可見,輕而易舉地就能配上一把。待到晚間,確認他們上床之后,出其不意地打開房門,捉個正著。一想到兩個人赤裸裸地亂作一團的樣子,邱云峰小肚子發(fā)脹,男根變硬,呼吸急促。這樣做,多少有些下作,但是,許你賈大彬上錯床,就不允許我邱云峰開錯門?在道德層面上,我們是平等的。

        有個小小的技術(shù)問題,是這個方案的難點——如果他們從里邊閂上門怎么辦?他檢查了一下自己辦公室的門。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門是撞鎖,沒有從里邊上鎖的功能。他想到,大樓是用來辦公的,不是專門的寓所,除非別有用心的改裝,門鎖都是一樣的。他便希望,他們還沒有精細到那個程度。

        他真的敲開了葛菲的門。葛菲并沒有像預(yù)想的那樣冷淡和反感,反而笑著問:“怎么,還在鬧分居?”

        “鬧,開弓沒有回頭箭?!鼻裨品宀蝗鄙賾?yīng)有的幽默。

        因為氣氛不錯,兩個人閑聊了起來。

        一邊聊著,他一邊觀察房間的門鎖。發(fā)現(xiàn)鎖的設(shè)置與自己辦公室的沒什么兩樣。或許賈大彬和葛菲都覺得自己是局里的特殊人物,別人還沒有貿(mào)然闖入的膽量。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葛菲問:“你笑什么?”

        “多日不見,你還是那樣。”他趕緊打趣道。

        “邱云峰,你這是什么意思?”

        “沒別的意思。”

        葛菲的鑰匙串就放在辦公桌上,要想做手腳機會很多。但是仔細觀察了一番之后,他居然生出了一絲慚愧。因為她的鑰匙墜,居然是他送給她的翡翠玉墜,稍一聯(lián)想,就會感到主人的一點用意。這個女人的心中,到底還是有些溫柔的東西。

        他心里熱了一下,那個決然的念頭動搖了。

        葛菲給他剝了一個橘子。

        她寵幸自己,兼有別人的寵幸,她的辦公室里總有些小吃食。他機械地往嘴里送著橘瓣兒,眼神渙散了,來此的動機,想不起來了。接下來聊了什么,出了房門,他居然一點也記不起來。只記得出門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做作地說了一句話:“白天沒事,就過來坐坐。”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沒了激情,不想再那么做了。

        到了晚上,暮色中,他莫名其妙地憂傷起來。身子也異常的軟懶,沒有到街上去的興趣,便窩在椅子上發(fā)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外邊開門,他才驚警地站了起來。

        老姚進門之后,猛地看到眼前站著一個人,嚇了一跳,手里的一個紙包掉在了地上。從里邊滾出來兩枚干果。邱云峰馬上想到,他身后還有一個與他分食的人,便說:“你坐,你坐,我這就出去?!崩弦Ω筛傻匾恍?“我其實也沒什么事。”邱云峰意味深長地笑笑,急急地走了。

        在樓道里,他用眼睛的余光掃到一個躲閃的身影,他的心被觸動了一下。

        走到門房前,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鉆了進去。老張正在獨自飲酒。屋里的燈光極其昏暗,桌上好像有一包花生米、一小撮粉腸和兩根青黃瓜。“老張,你窮喝什么。”他的口氣頗有些不耐煩。

        “又沒請你,你管得倒寬?!崩蠌埛粗S道。

        “還有沒有杯子?”

        “怎么,也喝點兒?”

        “廢話!”

        老張嘿嘿地笑著,給他倒了一杯:“小邱,我看,你是沒地方去了。”

        邱云峰很反感老張料事如神的表情:“嘁,老張,你瞧你這兒黑的,跟狗窩一樣,也不換個大一點兒的燈泡?!?/p>

        “這你就錯了,門房這種地方,越黑越好,外邊看不清你,你卻把外邊看得清清楚楚?!?/p>

        酒沒喝幾口,讓邱云峰惱火的事發(fā)生了。他見老姚從樓里走了出來?!斑@個老姚,怎么這么快就出來了?”雖然是自言自語,也被老張聽進耳去,他問道:“小邱,他剛才是不是碰見你了?”邱云峰點點頭?!斑@就對了,原因在你?!鼻裨品宀唤獾卣f:“可是我躲開了。”

        “這種事,就是避諱熟人,你越是躲閃,他越是不踏實?!?/p>

        “那么,我的好心反而變成驢肝肺了?”

        老姚從門房前溜走不久,小馮也從樓里閃了出來。下臺階的時候,她又打了一個趔趄??粗蝗骋还盏臉幼?邱云峰的心情很不好?!八麐尩?即便是偷情,也應(yīng)該弄得端莊一些啊,搞得這么沒有風(fēng)度,真讓人惡心!”他心里罵道。

        由于心情的原因,他的酒喝得很猛,殘酒喝盡,又打開一瓶。

        外邊有了風(fēng)聲,不久就下起了雨。

        “小雨淋淋,燒酒半斤,老張,今天是喝酒的時候?!鼻裨品宓膼阑鸨煌蝗缙鋪淼拿苡贽D(zhuǎn)折成亢奮,很快,新開啟的一瓶酒,又光了。

        他掂了掂空杯子:“老張,去拿酒?!?/p>

        老張擺擺手:“不能再喝了,喝醉了,還怎么看門兒?”

        “你還豬鼻子插大蔥,裝起象來了,就你這看門兒的,有也可無也可,純粹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

        “小邱,你好歹也是個領(lǐng)導(dǎo)干部,凈拿咱這小做活兒的開涮,不怕掉價兒?”老張木在那里,遲遲不動。

        邱云峰一拍桌子:“老張,甭瞎拽,你是不是沒酒了?”

        老張被激上了火,也啪地一拍桌子:“你還別瞧不起人,咱不趁別的,就趁酒!”老張貓下腰去,從木板床底下,抻出一個紙箱:“你看,整箱的酒,還沒開封呢?!?/p>

        邱云峰愣了:“你哪來的這么多酒?”

        “不瞞你說,是賈局長送的?!?/p>

        “他怎么會送你酒?”

        “廢話,他動不動就入洞房,還不送點封口的酒?說句良心話,在這一點上,賈局長可要比老姚強多了——同樣是跑瞎(搞女人),賈局長一出手就是整箱的好酒,老姚不過是一盒半盒的破煙——一個憋憋屈屈的貨色,竟也跟著趕時尚,你說,他配嗎?”

        自己的同事,竟被一個看大門的如此貶損,邱云峰的臉都跟著發(fā)燒。一種莫名其妙的義憤沖撞得難以自已,他用牙齒惡狠狠地咬開了瓶蓋,給老張滿滿地倒了一杯,說:“他媽的就你事多,喝酒!”

        “知道你就不愛聽,但咱說的是實話?!?/p>

        “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但是你也不想想,他賈大彬養(yǎng)小蜜,用的是公款,老姚泡妞可掏的是私房錢,他們之間能比嗎?虧你也是弱勢群體,居然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看來,你也就配看大門吧?!?/p>

        老張咧一咧嘴,也上了肝火,瞥了一眼邱云峰面前的空杯子不由分說地斟滿了?!靶∏?你小子敢不敢一口悶?”

        邱云峰鏟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啪地蹾在桌上:“滿上!”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屋里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兩個人都趴在了桌上,竟至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這時,一輛轎車緩緩而進,雖然有雨聲密集,但邱云峰的耳朵,還是清晰地聽到了發(fā)動機的聲音。他抬起頭來,把目光送出窗外。

        葛菲首先鉆了出來,揚起一只手,象征性地遮在頭上,一溜煙似的鉆進了大樓。他媽的,一個招搖滯重的胖身子,這個時候,倒也靈活!邱云峰心里不是滋味。

        賈大彬下車之后,還在雨中站了一下,然后才邁著與官位相符的步態(tài),不慌不忙地走進去。邱云峰心里更不是滋味。

        一個念頭油然而生。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嘁,我要為老姚討回公道。”

        進了大樓,他躡足而行,頭腦竟比酒前還清醒。到了葛菲的門前,他笑了笑,推門就進。他知道,此時的這扇門,虛待著一個同伙,是不上鎖的。葛菲正背門而立,脫著身上的濕衣服。雖然有足夠的聲響,她也沒轉(zhuǎn)過身來,以為是那個同伙,只說了一句“你怎么比猴都急”,便繼續(xù)脫下去。待到完全擺脫了濕衣服的束縛,方轉(zhuǎn)過身來,驚得一下子捂住了胸口:“邱云峰,怎么是你?!”

        邱云峰倚門而立,含笑不語。房間里只開啟著一盞臺燈,微弱的燈光下,葛菲的身子白花花的,白得不堪入目。但是,他還是以玩味的眼光直視著她。葛菲的臉相很難看,囁嚅之后,欲作大聲申斥,邱云峰把食指在唇角一挑,噓了一聲。因為他警惕的耳朵,已捕捉到門外有細碎的腳步聲。

        在房門推開的一瞬間,他躲到了門后。那個人披著一件類似風(fēng)衣的大褂,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抻下來,甩在地上。里邊竟什么也沒穿!也不理睬女人驚異的表情,喊了一聲:“寶貝兒,我來了!”便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邱云峰放聲大笑,但又戛然而止;趁著當(dāng)事人尚未醒悟,他轉(zhuǎn)身而退。

        目的已經(jīng)達到,又不想承受那份不好言說的尷尬,這是最明智的選擇。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把自己扔倒在床上,依舊大笑不止。后來,他的頭突然疼得不能忍受,“這個老張,喝的莫非是假酒?”一番掙扎之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黃果樹瀑布的氣勢真是宏闊!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有大鳥振翅飛翔之態(tài);但就是飛不遠,總是在原地盤旋。在萬米高空的機艙里,從舷窗往外看,總是形狀相同的云朵,似乎這個巨大的飛行器被時光凝滯在一個地方,其實轉(zhuǎn)瞬之間,它已穿行了千尺、萬尺。雖有千差萬別,卻看不到變化,這個感覺就是宏闊。

        宏闊的東西讓人無可奈何,使人感覺鈍化。就像在高空飛行時人們?nèi)菀桌Ь胍粯?在這個巨大的飛瀑面前,邱云峰很快失去了興致,照了幾組照片之后,索性把相機收了起來。他迅速鉆進瀑布之下的隧道,從沒頂而來的轟隆聲中,重萌興致。隧道之中,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個觀瀑口。站在觀瀑口的位置,并不能看到瀑布的全貌,甚至連瀑布的局部也看不到;但是卻能承接到從天而降的細碎水沫,感受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因而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居然就有了那個宏闊的外部景象,其實已裝在了心中的感覺。

        于是他認為,這個小小的觀瀑口開得好,與小人物的身份相對應(yīng)。雖遠離是非,卻依舊能感受到是非,就足夠了。

        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雖然他躲到了這山僻天遠的黔地,但依然能感覺到單位里有不平的思緒。

        剛從貴陽機場出來,準(zhǔn)確地說,走下舷梯,剛打開手機,賈大彬的電話就到了,這是他預(yù)料到的,所以他只是笑了一下,不予理睬。電話自然是頻繁地打來,他總是無動于衷;后來改為接二連三地發(fā)短信,他依舊笑而不答。什么有要事相商,我一個小小的科級干部,跟局里的大事是不相干的。只是跟他的個人情感有一點小小的關(guān)系,但是還是讓他獨自承受一下吧,只有這樣,到了最后,我這個小科長在他的大局長的心中才勉強有一點分量。

        賈大彬放棄了努力之后,轉(zhuǎn)而又有李曼靈的電話不斷打來。這也是他預(yù)料到的,便照方抓藥,充耳不聞。李曼靈也改為發(fā)短信,既有妻子的口氣也有辦事員的口吻,讓他感到很刺激。一組組短信得不到回復(fù)之后,李曼靈的語氣變了——邱云峰你是怎么回事兒?別不知天高地厚!

        這反而增加了他的自信,在賈大彬心中,他邱云峰這只籌碼的分量是越來越重了。

        他曾經(jīng)把手機關(guān)閉了一段時間,但一聽不到急促的鈴聲,讀不到焦灼的字句,便頓然有一種自然走失或被人拋棄的感覺,很不是滋味,就又打開了。

        最出乎意料的是,直到現(xiàn)在,竟沒有接到葛菲的一個電話和一次短信,他很是失落。葛菲的反應(yīng)對他來說至關(guān)重要,因為能給他這次出行賦予更深的意義。

        看到瀑布那玉珠飛濺般的水沫,他竟想到了她白花花的身子,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憂傷和不平——自己十分敬畏的肥美口味,他賈大彬憑什么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毫無顧忌地大肆咀嚼?他必須付出一份代價。

        在不平的同時,他也把葛菲看輕了——這個女人,也無非是一種口味而已,餐桌上的輪盤旋動,轉(zhuǎn)到你跟前的時候,無需多想,伸出筷子就是。

        他為自己在賓館里那畏首畏尾、近乎卑怯的舉止感到臉紅。從這一刻起,世俗的力量開始改造他書生的本色——人格放低庸福近。他好像看到了世俗之美。

        但是,接下來的幾天,他的手機啞了。那一邊,沒人再給他震響急迫的鈴聲,也沒人給他發(fā)來希望的消息,好像棋盤的布局被重新布置,他這顆棋子已不是征戰(zhàn)的焦點,與全局無關(guān)了。于是,他的心境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從貓戲老鼠的玩味,變成了餓貓對老鼠的期盼。只要手機一有動靜,他便像被熱油燙了一般,下意識地打開機蓋。卻是當(dāng)?shù)氐穆糜蜗ⅰ?/p>

        他感到該打道回府了。

        他給葛菲發(fā)了一條短信,告訴她自己回程的班機和時間,覺得,這是她十分需要的。在飛機落地的那一刻,他還有著充足的信心:葛菲一定會前來接機,然后把他拉到一個秘密的地方,對他進行一番安撫,把事情擺平。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葛菲并沒有來。

        他孤零零地在停車場內(nèi)徘徊著,心中一片茫然。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陷入一種極其尷尬的境地:他不知道應(yīng)該回到哪兒。家,單位,哪兒都不是他的落腳之地。

        最后,他不得不在單位附近的一家賓館要了一個房間,把自己扔到床上,蒙頭大睡。他的確是累了,無論如何,先睡一覺再說。

        他被手機鈴聲驚醒了,一看顯示,是賈大彬。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賈大彬說:“邱云峰,我知道你回來了,告訴我,你在哪兒,我要見你?!笨跉獗?毫無謙恭氣息。

        邱云峰頓感不快,但還是告訴了他自己的地點,“那么你就來吧。”不知怎的,他無法再矜持,甚至還希望他快一點來。他趕緊梳頭、剃須、洗臉,他覺得,在賈大彬面前,他應(yīng)該有點樣子。

        賈大彬很快就到了。

        進了門,賈大彬表情嚴(yán)峻,出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在這種地方跟你見面,正好?!?/p>

        邱云峰反而覺得拘謹(jǐn),近乎巴結(jié)地給局長沏了一杯茶。賈大彬擺了擺手:“不用客氣,咱們有話直說?!?/p>

        “說什么?”邱云峰囁嚅道。

        “就是你到底想要什么,是要錢,還是要官兒?”

        由于沒有心理準(zhǔn)備,邱云峰不知怎么回答,隨口說道:“我什么也不想要?!?/p>

        賈大彬很不高興,板著面孔說了一番話:邱云峰,你還年輕,還不知道社會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是與非都是相對的,如果把握得不好,是也會變成非的。我堂堂的一個大局的局長,有個把情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要把問題想得那么嚴(yán)重,否則會讓人看不起的。我念你年輕,不想把你作為對手,所以,想把復(fù)雜的問題弄得簡單一些。如果你不好意思說,我替你做一下選擇——要錢,太下賤,你還是要官兒吧,這樣,更能體現(xiàn)一下自身價值。這一點,我也曾經(jīng)開導(dǎo)過你,想必你是明白的。

        即便是在這么不名譽的情況下,賈大彬的氣場也是這么強勁,居高臨下,左右貫通,讓邱云峰感到很壓抑,很被動,好像如果再不明確地做一下選擇,不名譽的一方反而是自己了。

        “既然是這樣,那你就提拔我當(dāng)副局長?!边@是很降低人格的選擇,但是,話一出口,邱云峰居然感到,他正從拘謹(jǐn)和壓抑中解脫出來。

        賈大彬嚴(yán)峻的表情一下子松動了,竟露出一絲笑容,他說:“小邱,你現(xiàn)在才讓我感到可愛了,但是,你的這個要求,我做不到。”

        邱云峰又緊張了起來,以為自己進了一個老油條的圈套。他霍地站起身來:“賈局長,你難道……”

        賈大彬也站了起來,雙手放在邱云峰的肩上,像長者垂憐孩子一樣,輕輕地把他摁在了原位,娓娓地道來——

        小邱,你真是不懂官場——不是我不想這么做,而是難度太大。副局長一級得區(qū)委組織部考察任命,主動權(quán)不在我的手里。你想,你科長的任職期限太短,如果一下子放到副局長的位置上,有拉幫結(jié)派突擊提拔的嫌疑,可能會事與愿違。所以,要在我的職權(quán)范圍內(nèi),穩(wěn)妥處理,循序漸進。如果給你弄個黨委委員、局長助理的職務(wù),基本上就是我說了算了。不要嫌官小,這個安排,我也是要費些周折的,而且,你一旦上任了,實際上也進了決策階層,也是副局長待遇了,有什么不好?

        “那好,賈局長,您覺得怎么合適,就怎么辦吧?!辟Z大彬入情入理的解釋和親切自然的語氣,讓邱云峰無話可說,只能認同。但話一出口,他的心皺了一下,因為他不知不覺用了一個“您”的字眼。邱云峰,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書生性情背后,還有很世俗的一面。于是,他很難為情,目光躲閃,不敢正視自己的談話對象。

        “小邱,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可是一條船上的人,應(yīng)該風(fēng)雨同舟,和衷共濟,而不能離心離德,相互拆臺?!辟Z大彬適時地叮囑道。

        邱云峰點頭稱是。他覺得,他絕不是賈大彬的對手——副局長與局長助理之間,雖然有同等的待遇,雖只差一步之遙,卻有巨大的伸縮空間——最終能不能消除這個差別,要看他能不能跟給予者和諧相處——從這時起,他與賈大彬之間的關(guān)系變了,他出讓了自己的話語優(yōu)勢,只能以卑微的姿態(tài)跟著走了。什么是合作者?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相互妥協(xié)的關(guān)系。

        “小邱,出差回來,你干嗎還住在賓館這種地方?還是回家去吧?!辟Z大彬引申了一句話,“你別凈聽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和曼靈之間什么都沒有,她是個好女人,別再委屈人家了?!?/p>

        賈大彬的話觸到了邱云峰的痛處,他臉上立刻堆滿了委屈與憂傷。

        “在這點上,你真應(yīng)該感謝葛菲才是?!辟Z大彬毫不體恤邱云峰的感受,兀自說道。

        邱云峰遞上追尋的目光。

        賈大彬自嘲地說道:“這還不是明擺著,一山不容二虎——即便我有多余的心思,葛菲那小娘們兒也不允許啊。嘿嘿,葛菲是什么人?絕非等閑之輩!”

        一個嚴(yán)峻的上司,能夠說出這樣坦率的話,頗有冰釋前嫌的力量,邱云峰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嘿嘿地笑著:“瞧您說的,還是我們本身有問題。”

        “既然如此,就主動點兒,在女人面前,男人從來就沒有是非可講?!?/p>

        “好,聽您的,我回家?!?/p>

        賈大彬的到來,竟使邱云峰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參加完局長辦公會,出了樓門,已是滿天星斗。他做了一下深呼吸,感到室外的空氣異常的新鮮。他腳步匆匆,毫不遲疑,因為他知道,在家里,李曼靈收拾了一桌可口的飯菜,在等待著他的歸來。出了賈大彬與葛菲的事,兩個人重新獲得了一起生活下去的理由。

        就要邁過門房的時候,老張突然跳了出來,把他攔住了:“邱助理,官兒一當(dāng)大了,就不理人了?!鼻裨品遒康卣咀×?隨口應(yīng)了一句:“忙啊。”

        老張把他拉進門房,說:“邱助理,你帶了一個好頭?!?/p>

        這沒頭沒腦的話讓邱云峰很是詫異:“老張,你這是什么意思?”

        老張告訴他,自從他結(jié)束了分居生活之后,到了晚上,那兩對經(jīng)營特殊愛情的人兒也不在機關(guān)露面了,大樓里清靜得很。他也省事得很,按時關(guān)門,按時作息,再也不用多長一只夜眼——瞻前顧后、提心吊膽。

        “還真有些不習(xí)慣?!崩蠌堈f。

        “你這人就是賤,省心的日子有什么不好?”邱云峰說。

        “省心倒是省心了,但少了多少樂子啊?!崩蠌埿χ鴵u了搖頭。

        賈大彬和葛菲的規(guī)避,他可以理解,但是老姚和小馮卻沒必要這樣。他們之間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

        回家的路途中間要經(jīng)過老姚的家,邱云峰靈機一動,爬上樓去敲門。

        開門的人竟是老姚本人。

        老姚吃了一驚:“怎么,竟是你?”

        邱云峰意味深長地笑笑,也不搭話,徑直朝客廳走去。肖金花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見來人是邱云峰,只是欠了欠屁股說:“小邱,是你啊?!?/p>

        “人家云峰已經(jīng)是局領(lǐng)導(dǎo)了,還小邱小邱的,也不趕緊去沏點水。”老姚點化道。

        肖金花并沒有起身的意思,接茬兒說道:“他官兒當(dāng)?shù)迷俅?也不是外人,叫小邱怎么了?”

        見老婆沒有動作,老姚慌忙去找茶杯,準(zhǔn)備沏茶?!澳闵┳泳褪沁@么個人兒,沒輕沒重?!?/p>

        “甭客氣,我坐不住?!鼻裨品鍞r住了老姚,說,“我只是順便來跟你說一聲,局里剛開完會,還讓我兼咱們科的科長,但兩邊跑我精力不夠,你老兄還得多幫襯幫襯。”

        “云峰,這你就見外了,咱倆誰跟誰。”

        “就是?!崩弦Φ脑掃€沒說完,肖金花就送來迫不及待的補充,使屋里的氣氛變得很親情。

        已經(jīng)走在街上了,邱云峰還在回味這團親情。難怪老姚在外邊尋找浪漫,因為肖金花的性情過于質(zhì)樸。但是,從剛才的情形看,兩口子之間還有一種黏著的東西,絕對到不了離婚的地步的。

        邱云峰失聲而笑。因為他明白了,剛才自己的靈機一動,其實是為了驗證老姚此時到底跟誰在一起。人間之事,行動的背后,往往提前就預(yù)備著理由。

        現(xiàn)在,小馮她在干什么?對小馮,他竟生出一絲體恤。

        進了家門,李曼靈果然在等著他吃晚飯。剛在飯桌前坐下,李曼靈就適時地給他斟了一杯酒。這是他們重歸于好之后的規(guī)定動作,起初邱云峰還感到過于矯情,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了理所當(dāng)然的味道。

        吃飯時,兩個人很少交談,只是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李曼靈會做出一種會心的微笑。她以前總是放聲而笑,弄出清脆的聲音。但是,自從邱云峰說她的笑聲具有農(nóng)村特征之后,她改了。還有,邱云峰在家的時候,她總是涂紅抹粉,衣著整齊,不輕易袒露身體。因為他說過,她的身體過于貧瘠,缺乏性感,只有在公眾狀態(tài)下,才有一種女性的嫵媚。所以,雖然事實證明,邱云峰與葛菲之間并沒有出軌的行為,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恨她,因為有葛菲的風(fēng)騷與豐腴作比,她的心隱隱地發(fā)皺。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那個小娘們兒總是散布她李曼靈與賈大彬的流言飛語,而且一旦她進了賈大彬的辦公室,時間稍長了一些,那個騷貨就來敲門。這都不是偶然的,前者是賊喊捉賊,后者是怕別人爭食。你一個堂堂區(qū)長的女兒干嗎做出這樣的事情?真是下賤!所以,她又暗自慶幸,慶幸邱云峰沒有跟她攪在一起,不然的話,即便他不以為然,作為他的妻子,自己也深以為羞。基于此,她覺得自己在家庭中,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意和任性了,應(yīng)該長點兒心計,對男人多一些適應(yīng),多一些溫存,多一些內(nèi)在的吸引。

        她還特別留意了一些微小細節(jié),比如她不再吃大蒜,不再無所顧忌地咀嚼食物,也一改每周洗一次頭的習(xí)慣,幾乎是每天都有一次梳洗,從發(fā)根到發(fā)梢,絕對沒有一絲麥秸的味道了。

        但是,即便是這樣,邱云峰的心頭仍然凝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憂郁,因為他感到在他們夫妻的溫情之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殼,沒了以前的透亮和順暢。太像“做”夫妻了。還有一層既令他羞愧又不能作罷的原因,就是他對葛菲的思念。

        從事發(fā)的那個晚上一直到現(xiàn)在,葛菲從來不跟他單獨接觸。在一些公開的場合相遇,葛菲的表情竟無一絲歉疚,反而用玩味的眼神直視著他,直至他難為情地低下了頭。他心中憤憤不平:他媽的,一個爛污的婊子,居然高傲得像個貞潔的淑女,這是哪兒的道理!

        他迫切地想找到跟她單獨見面的機會——他要聽到她低聲下氣的解釋,即便她拒絕解釋,但是,他可以在對其羞辱中,得到一種發(fā)泄。他覺得自己有理由這樣做——她敗壞了自己的名聲,離間了自己的家庭,騙取了自己的感情!還有,還有,她手機的鏈環(huán)上,掛的正是自己精心挑選的翡翠玉墜啊!

        一定要見到她!

        李曼靈愈是刻意地改變自己,他走向葛菲的念頭愈是強烈。

        機會終于來臨。

        賈大彬去美國了。這是歷時一年的公派考察,考察對象自然是與本局對口的有關(guān)管理經(jīng)驗。稍有官場常識的人都會明白,這樣的考察具有鍍金性質(zhì),說明上邊對賈大彬是賞識的,回國之后,將會被提拔任用。

        賈大彬的出行,解除了邱云峰心頭的顧忌。雖與葛菲近在咫尺,卻不能貿(mào)然接近,就是因為有賈大彬的存在——既然人家滿足了你的有關(guān)訴求,就意味著相互之間業(yè)已建立了一種潛在的規(guī)則,你就必須按規(guī)則出牌,否則就會出局?,F(xiàn)在,賈大彬暫時成了局外人,客觀上,給了邱云峰一個可以自由出牌的小小空間。

        這是不可多得的一份自由,他急迫地登場了。

        他用心地觀察了葛菲的行蹤。發(fā)現(xiàn)她每天下班之后,并不留在機關(guān),也不回到她父母的家,而是到了一個別的去處。那是一座有錢人居住的大戶型的公寓樓。那里有樓前花園,有地下停車場,環(huán)境幽靜,人跡稀少,屬全封閉的西式格局。他很快就查到了,葛菲的住所,是1號樓3單元302室,房子的戶主居然就是葛菲。邱云峰早就聽說本城有這么一處高級住宅,沒想到參加工作沒幾年,實力極其單薄的一個小小的單身女子,居然能住在這樣的地方,他驚異不已。

        但稍一沉吟,他覺得這其實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因為她身后有一個當(dāng)區(qū)長的父親。

        他撳響了1號樓3單元302室的門鈴,里面沒有反應(yīng)。他知道,這是個私密的住所,主人是不會貿(mào)然開門的,他便帶著惡意的微笑,撳動不止。還是沒有動靜,他便撥了一個手機的號碼,里邊果然隱約傳來熟悉的鈴聲。很快鈴聲就斷了,再撥,索性關(guān)機了。

        將要放棄努力的時候,門自己就開了。葛菲瞪了他一眼:“知道就是你?!边M了房間,葛菲陰沉地說道:“我知道,你早晚是要找上門來的?!?/p>

        那個客廳很大,彌漫著一股足以蠱惑人心的紫羅蘭香味。邱云峰什么也沒說。他此時喉頭發(fā)緊,心緒復(fù)雜,本想定一定神,說幾句適宜的話,但卻緊緊地把葛菲抱住了。受到女人那本能的推拒,反而引發(fā)了一種邪惡的激情,他把葛菲扔在闊大的沙發(fā)上,餓虎一般覆蓋上去,說:“想死我了!”

        這個卑賤的聲音,讓邱云峰本人都無地自容,但是,他已控制不住自己了。

        在沒有退路的時候,葛菲狠狠地在他的肩頭咬了一口。邱云峰身子一挺,敗下陣來。進門之前的那種昂然的道德優(yōu)勢,此時消失得一干二凈?!拔疫@是怎么了?”他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眼光收縮在自己的腳尖上。

        以為會聽到很難聽的話,沒想到葛菲竟很自然地說道:“既然來了,就參觀一下房間吧。”

        像被寬恕了的孩子,邱云峰乖乖地跟在葛菲的身后,看了三臥兩廁,看了前后陽臺,看了廚房餐室。總的感覺,是闊大,闊氣,出乎想象。因而他很局促,感到自己很渺小,有淹沒的感覺。

        “咳,畢竟是區(qū)長的女兒啊?!彼@嘆道。

        葛菲搖搖頭:“這與我爸無關(guān)?!?/p>

        “那么,就是與賈大彬有關(guān)?”

        “這,就你的智商水平,是應(yīng)該想到的。”

        到了這個時刻,邱云峰全明白了,他和賈大彬,包括李曼靈在內(nèi),都被這個胖姑娘利用了。他凄然一笑:“你可真卑鄙!”

        “你講話可真沒水平,我不過是順應(yīng)潮流而已?!备鸱戚p描淡寫,表情從容??吹角裨品逡苫蟮臉幼?葛菲體貼地解釋道:“你看現(xiàn)在有品位的女孩子,哪個不是吃高檔穿名牌,坐擁香車豪宅?張愛玲說出名要趕早,女人的生活也要及早設(shè)計,要吃好青春飯。”

        “可是,你畢竟是葛菲啊!”邱云峰依舊不能釋懷,他覺得自己看上的女孩,是不應(yīng)該這樣庸俗的。

        “你這個人真是可愛?!备鸱坡冻鲆唤z譏諷,“你以為我葛菲是誰?跟街上的女孩子沒什么兩樣?!?/p>

        邱云峰頓感自己的沒趣,倏地站起身來:“我該走了。”

        “既然來了,就留下吃飯吧,我早應(yīng)該好好謝謝你了?!备鸱埔舱酒鹕韥?擋在他面前。

        邱云峰一驚:“謝我什么?”

        葛菲示意他坐下。

        見邱云峰重新落座,葛菲嫣然一笑:“你等我一下,我去一下廚房?!边M了廚房,很快就傳來她的聲音:“云峰,螃蟹能不能跟皮皮蝦一起蒸?”

        “可以吧?!鼻裨品宀幌矚g這樣的語氣,但還是應(yīng)了一聲。

        “我把螃蟹和皮皮蝦蒸上了。”從廚房里出來,葛菲依舊保持著屋里人的語氣,“下班的時候,順便逛了一下菜市場,正好有新到的海鮮。你看,你這個人,就是有口福?!?/p>

        邱云峰感到很不舒服。這個女人,總是自以為是,你怎么就知道我邱云峰就一定會跟你共進晚餐?

        但是,他還是忍住了,因為他要聽。

        “為什么要謝你?是因為你成全了我?!?/p>

        這是個極富撩撥的開場白,邱云峰豎直了耳朵。

        葛菲說——

        我是家里的獨女,從小就拔尖兒,別的孩子有的,我一定要有,家長一旦不予滿足,就哭,就鬧,把自己關(guān)起來,拒絕吃飯。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同桌有一只猴形的轉(zhuǎn)筆刀,鉛筆一在里邊轉(zhuǎn)動,它就眨眼睛,我稀罕得不成,就跟我媽要。我媽說,轉(zhuǎn)筆刀你已經(jīng)有一堆了,就不要再買了。我一聽,摔門就進了自己的房間。我爸說,一個轉(zhuǎn)筆刀也值不了幾個錢,就給她買算了。我媽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而是不能太慣著她。我媽的話,讓我很惱火,便舉著一把裁紙刀沖了出來。我媽吃了一驚,問,你要干嗎?我沖她一笑,逼問道,您到底給買不買?我媽一愣,怎么,你還要造反?我說,我不會怎么著,我只是生自己的氣。一邊說著,一邊把裁紙刀割向自己的耳垂。血流了滿臉,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疼,我得意地笑著,欣賞著他們的大呼小叫。我爸一把奪下刀子,你這是干嗎,爸給你買就是了。哼,從此以后,我就是我,什么事都是他們向我妥協(xié)。

        參加工作之后,看到許多女同學(xué)都有了自己的住宅和私家車,我心情很不平靜。車子我并不看重,但在人家西方人的觀念里,房子卻是女人的立身之本。所以,我一定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可是我沒錢,就向爸媽伸手。我爸說,那就給你買一套經(jīng)濟適用房吧。我說,我才不稀罕呢,面積太小,品質(zhì)太差。我爸說,那就難為你爸了,作為工薪階層,我哪兒拿得出那么多錢。我說,您不是副區(qū)長嗎,總會有辦法的。我媽搶過話頭,你這叫怎么說話?你爸是個正經(jīng)人,把政治前途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你可不能逼著你爸犯錯誤。我說,您這就低估我爸的智商了,據(jù)我所知,清官有時比貪官更有手段。我爸聽罷,長長地嘆息一聲,你們這代人,算是沒有希望了。我媽懂得我爸的心思,說,你真是想當(dāng)然慣了,事情哪有那么簡單?簡單的辦法倒是有一個,找個有錢的男人把自己嫁了,一切就都有了。我說,嫁什么嫁,讓我看上的男人還沒有出生呢,再說,僅僅為了一套房子就輕易嫁人,成本也太大了。聽了我的話,我的爸媽長吁短嘆,凄惶不安,他們小心翼翼地對我說,閨女,不是爸媽不成全你,而是我們太窩囊,無能為力啊!我說,請你們放心,我不會強迫你們做你們做不到的事。爸媽如釋重負地流下眼淚,說,到底是自己的閨女啊。

        這以后,我自然就盯上了賈大彬。我覺得,從賈大彬那兒,我一定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愿望。為什么?因為他好色。李曼靈因為臉蛋漂亮就被他搞進機關(guān)——對不起,我這樣說對你有點不恭敬——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雖然有粗獷的外表,卻有著錦繡的內(nèi)心。就是說,他有著致命的弱點,堡壘是極易被攻破的。這樣一來,我既可以得到房子,又可以保全我爸,維護他為官清廉的公眾形象?,F(xiàn)在你明白了吧,散布他跟李曼靈如何如何,是為了遮人耳目;跟你親近,是為了給他制造壓力、制造危機,讓他乖乖就范。但是,賈大彬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雖然到了離不開我的地步,但是遲遲不給我兌現(xiàn),他懂得怎么牽制住女人,懂得如何既享受到女人的好,又給女人付出得少。我很著急,很懊喪,聞著他難忍的狐臭,聽著他粗俗的鼾聲,我暗自流淚,整夜難眠。我真懂得了什么是婊子。我恨極了,真想去告他,真想豁出自己把他搞臭。正在這時,你玩兒了一個捉奸的把戲,使他明白,要想長期占有我,而又不擔(dān)當(dāng)太大的風(fēng)險,的確應(yīng)該有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就這樣,他才不得不下了決心,給我買了這套房子。

        這個敘述過程,葛菲一直是用一種玩味、調(diào)侃,甚至得意的口氣,但是,講到這,她一頭扎進邱云峰的懷里,滿臉淚水,說道:“房子來得好心酸啊!”

        邱云峰本能地躲開了,但很快又被葛菲緊緊地抱住了:“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感激你,這房子——這房子——實際上是你給的!”

        葛菲的這個表達方式,讓邱云峰無所適從?!拔艺娴脑撟吡??!彼f。

        好像是一種提醒,葛菲想起了什么:“哎呀,廚房里還蒸著螃蟹呢?!?/p>

        螃蟹使他們很自然地分開了。

        但邱云峰沒心思跟葛菲共享螃蟹,他堅持要走。“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备鸱埔恍?“以下的話題,是關(guān)于你的?!?/p>

        “是嗎?”邱云峰真的猶豫了。葛菲開了一瓶紅酒,“咱們是不是應(yīng)該享受一點情調(diào)?”與其說是征詢,莫不如說是不可拒絕的安排,她知道,此時的邱云峰是不會走的。

        紅酒,海鮮,誘人的話題。邱云峰重又坐下。

        “其實,你不應(yīng)該小瞧我,因為我葛菲也成全了你邱云峰?!备鸱葡裆瞥猿5箩u板鴨一樣,也很會吃螃蟹——蟹殼,蟹爪,那些堅硬的部分,她很輕巧地就剝離開了,嫩黃的蟹肉,無障礙地呈現(xiàn)出來。她不僅自己品味,也送到邱云峰的嘴邊:“云峰,你嘗嘗,鮮得很呢。”

        “葛菲,你別弄得這么親熱好不好?”邱云峰躲閃著,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有話就說,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葛菲告訴他,起初,賈大彬?qū)盥`的確是動過心思的,是我葛菲從中做了阻攔。我的用心其實并沒有多么高尚,是怕她壞了我的好事。我對賈大彬說,李曼靈活得單純,除了一個漂亮的臉蛋之外,觀念陳舊,腹內(nèi)空空,一無所有,一旦卷入復(fù)雜的情感糾葛,會惹很多麻煩。你賈局長找別的女人,只是換一種口味而已,并不想破壞自己的家庭,這我葛菲能夠理解,而她李曼靈卻是不能接受的。到了最后,她一旦跟你糾纏不清,你是擺脫不掉的。賈大彬覺得有道理,很是遺憾地放棄了,他恨恨地說,那就便宜了邱云峰那小子了。后來我頻繁地跟你接觸,賈大彬醋意大發(fā),要對你采取行動。我說,我這是做給別人看的,放的是煙幕彈,省得暴露了你賈大局長。賈大彬很是感激。不瞞你說,在假意跟你好的時候,我覺得你這個人是個難得的厚道人,特別是那天在賓館里,你那么規(guī)矩,像個怕犯錯誤的孩子,就真的對你產(chǎn)生了好感,就勸說他讓你當(dāng)科長,再后來,就是發(fā)生了那件事之后,賈大彬很是惱火,認為你是有意向他進行挑戰(zhàn),便決心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我說,你不要把他想得那么復(fù)雜,這只是一個偶然事件,息事寧人就算了。所以就有了現(xiàn)在的結(jié)局,你成了堂堂的局長助理。

        這真是個意想不到的故事,邱云峰久久地沉默著。真相,使他失去了在這個令人鄙薄的女人面前的道德優(yōu)勢。原來,他們莫名其妙地成了同路人,主動或被動地進入了交換程序,都是不名譽的利益獲得者。

        “葛菲,你真是害人不淺啊!”他終于還是把過錯推給了對方。

        葛菲搖搖頭,笑著說:“咱不說這個,還是好好享受這頓美餐吧?!?/p>

        一種異樣的感受,促使邱云峰堅定了走的意志,他說:“還是留著你自己慢慢享受吧,我的臉皮可還沒厚到這種程度?!?/p>

        葛菲臉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邱云峰,我問你,你為什么到我這兒來?”

        是啊,我為什么來?邱云峰愣在了那里。他還羞愧地想起了,一進門時迫不及待地擁抱葛菲的情景。

        “你不要以為自己是什么君子,你也不過是個既當(dāng)婊子又立牌坊的小人而已!”葛菲唇紅齒白,毫不含糊,“說白了,你不過是趁著人家賈大彬不在,來占點兒便宜?!?/p>

        邱云峰本能地想要辯白兩句,又覺得很沒意思,搖了搖頭,走了。

        也未告假,小馮竟好幾天未來上班。邱云峰問老姚:“小馮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老姚搖搖頭:“誰知道呢?”

        “怎么,連你都不知道?”邱云峰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

        “你這是什么意思?”老姚臉色很難看,好像被人冒犯了一樣。

        “我真的沒別的意思,只是隨便問問?!鼻裨品逡灿X得自己的問話有些不得當(dāng),抱歉地笑了笑。

        第二天,人們從護城河里發(fā)現(xiàn)了小馮的尸體。尸體很完整,既沒內(nèi)傷,也沒外傷,是典型的溺水而亡。

        警察經(jīng)過反復(fù)勘查,沒有發(fā)現(xiàn)謀殺的痕跡,認定是自殺,或意外失足落水。但是,小馮的丈夫卻一口咬定,她的死與老姚有關(guān)。因為他找到了一本小馮的日記,日記里詳細地記述著小馮與老姚的事情。內(nèi)容的詳細程度是令人吃驚的,在什么地方私通,一晚上做幾次愛,都記得清清楚楚。最后幾天的日記反映出這樣的一個事實:對兩個人的關(guān)系,老姚有些膩了,提出了分手的要求,但是,小馮堅決不同意,就此,她在最后一頁日記中寫道:

        說實話,老姚并沒有什么可愛之處,既沒官職,又沒錢財,人也一把子年紀(jì)了,就更談不上什么風(fēng)度。所以,跟他在一起,是不會有什么指望的。但是,這么多年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那種特別的體貼和呵護,在他的懷抱里,聞著他特有的味道,我感到說不出的充實。一談到分手,我就找不到北,就有一種不可承受的憂傷和失落。

        這也難怪,從單位到家庭,每天的日子是那么的平淡無奇,是那么的寡然無味,也就這么點兒可憐的“浪漫”了。老姚也是的,我既不破壞你的家庭,也沒有多余的索求,只不過是滿足一個“習(xí)慣”而已。你干嗎那樣急火火地提出分手?如果連這樣一點兒最后的溫柔,你都不能安心消受,你還算什么男人?老姚真是被我寵壞了,我一定要給他點兒厲害瞧瞧,不然的話,他會越來越任性,越來越不好把握了……

        盡管這些日記有力地證明小馮的死是跟老姚有關(guān)的,但是,由于老姚死不承認小馮落水前跟他在一起,也根本找不到目擊證人,更主要的是,老姚的夫人肖金花,還有他們的鄰居王大嬸都同時而堅定地證明,警察界定的小馮出事的那天晚上,老姚是一直跟她們在一起的。那天是王大嬸六十五歲大壽,老人的兒子及兒媳因為在外地觀光而來不及趕回來,是老姚、肖金花這對好心人陪伴她過了一個愉快的生日。這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是極耐人尋味的——當(dāng)警察向王大嬸反復(fù)核實證言的時候,王大嬸有些不耐煩了,她嚴(yán)肅地問道:“你們這些警察究竟是為誰服務(wù)的?干嗎對一個小婊子的事這么上心?”警察一愣,而后笑著點點頭:“我們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于是,雖然有種種疑點,警察還是維持了原來的結(jié)論。小馮的丈夫不服,聲稱要向上起訴,警察笑著問他:“你有充分的證據(jù)嗎?”見他有些猶豫,警察嚴(yán)肅地說:“你要尊重死者?!?/p>

        “咱們走著瞧。”小馮的丈夫恨恨地丟下了一句,走了。原以為他是去搜集證據(jù)了,但不久就傳來消息,他又娶了一個新婦。熟悉小馮的人,都吃驚不已。而后又都覺得,像小馮這樣的人,無論是在單位,還是在家庭,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情感中,都是無足輕重的。

        雖然老姚平安無事,但是他卻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了骨頭,少言寡語,面色土灰,像個游移的陰魂。他與肖金花分居了,住進了機關(guān)。肖金花苦苦哀求他搬回家去,他無動于衷。于是,人們總是能聽到他們在機關(guān)里爭吵的聲音。邱云峰甚至聽到肖金花憤恨地說:“你別得寸進尺,如果沒有我,你早就被法辦了?!崩弦ζ届o地說:“那倒好了?!濒[到最后,肖金花無計可施,干脆跪在地上,向他乞求今后的日子:“你就行行好吧,家里沒有你,你讓我怎么活?”老姚不堪忍受這樣的凄惶,默默地流著眼淚,跟她回去了。

        一天,老姚找到邱云峰說:“小邱,屋里就咱兩個人,我想跟你說兩句心里話?!?/p>

        邱云峰望著神情恍惚的老姚,心里很不是滋味:“有話盡管說?!?/p>

        老姚劈頭就說:“小馮是我害的。”

        邱云峰一怔:“老姚,我看你是精神有毛病了?!?/p>

        “有沒有毛病,容我把話講完了,你再說?!崩弦η裨品逭f——

        我與小馮的事,你是最清楚的。難得你理解我們倆的感情,從沒有指責(zé)過什么。但是,我心里很愧疚,在跟小馮在一起的時候,總感到自己不是個正經(jīng)人。所以,在跟她好得一塌糊涂的一個個瞬間,心里總有一個清楚的聲音:該分手了。怎么跟小馮好上的,真是沒有復(fù)雜的故事,整天待在一個辦公室,眉來眼去地就跑到一張床上去了。起初還感到不安,覺得不應(yīng)該這樣。小馮開導(dǎo)我,這有什么,你看周圍,誰不是這樣?她說的我當(dāng)然明白,眼下的風(fēng)氣可不像以前了,不名譽的事反倒比名譽的事更符合潮流。我說,人家都是有所圖的,可我什么也給不了你,你會吃虧的。小馮說,我又不跟你要什么,只是覺得生活中應(yīng)該有你這么一個男人。她的開明感染了我,人家女人都不以為然,作為一個男人,干嗎把事情看得那么嚴(yán)重?就順其自然了。

        說實話,雖然客觀因素起了作用,但根本的,還是自身有弱點。小馮年輕、溫柔、有活力、懂風(fēng)情,讓我感到既新鮮又受用,便又覺得,如果不抓住機會享受一下,這輩子就白過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輕松的事變得沉重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像我這種年齡的人,對同時擁有兩個女人的生活,缺乏坦然承受的心理素質(zhì),短期還可以,長期下去,就覺得人格上有問題了。要么就接受小馮,要么就回到肖金花那里去,二者必選其一。跟肖金花離婚是不可能的,因為每一提到這個問題,她就尋死覓活的,甚至嚷嚷著要到單位來鬧得我身敗名裂。我害怕這種結(jié)局,像我這種人,可供選擇的余地太小了,沒有承擔(dān)風(fēng)險的能力。再說,跟肖金花一直是舉案齊眉地過日子,沒有愛情還有親情呢,斷然割舍是于心不忍的。而且她還說,我知道你外邊有人了,但是,只要你不破壞家庭,我就認了。她還說,我之所以這樣委屈自己,決不是心甘情愿,而是有自知之明——我一個年老色衰瀕臨下崗的女工,哪能對抗得了社會風(fēng)氣?哪能經(jīng)得住這份折騰?所以,我就只能離開小馮。小馮居然非常理解我的心情,對我說,我是不會死纏著你不放的,只是現(xiàn)在還不成。為什么不成,她也不明說,只是告訴我,要想早日分手,就要多待在一起。為什么?距離產(chǎn)生美,整天黏在一起的男女,會很快生出厭煩,就自然而然分開了。

        我覺得她說的是那么回事,便有約就赴。到了一塊兒,小馮很喜歡做愛,有時一夜之間要做三四次,還是很不滿足。她不無憂傷地說,橫豎是要分手的,也就只能抓住現(xiàn)在了。對這樣的相處,我也有著強烈的興趣——肖金花已進入更年期了,對男女的事很是厭倦,床上的小馮,正可以彌補這種遺憾。我不遺余力地配合著,感到自己進入了第二個春天。但是,我畢竟是有了一把年紀(jì)的人了,到了后來,身體漸漸地不做主了,那份激情也就隨之淡下來,甚至還有了一絲反感。這樣,分手的念頭就開始冒頭了。小馮是個敏感的女人,她明確表示,性愛固然重要,但相愛的人之間決不僅僅是性愛,還有被牽掛的幸福,還有被體貼的溫暖。那以后,我們躺在床上,雖然常常什么也不干,只是拉拉家常,反復(fù)絮叨著單位那些破事,但小馮也感到滿足,一點兒離開的意思都沒有。半夜里醒來,看見小馮緊緊地依偎在我的懷里,不禁生出一絲感傷:一旦失去性愛的吸引,身邊的這個女人,跟那個叫肖金花的女人有什么區(qū)別?我的心開始向家庭傾斜,開始尋找各種借口,避免與小馮約會。之后,就是哭鬧,猜疑,嫉妒,爭吵,賭氣,跟柴米夫妻沒什么兩樣。

        我對小馮說,你這是為什么,你不是很想得開嗎?小馮說,虧你還是有相當(dāng)閱歷的男人,你就不知道,女人的心思往往是很復(fù)雜的,她想要的東西很多很多,到底想要什么,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很生氣,問她,你到底想要什么?她說,我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讓你整天抱著我;在你懷里,我可以撒嬌使氣,像個孩子似的——你是不會理解的,這份放松對女人是很重要的。我說,你真是難纏。她很傷心,哭著說,就是一塊石頭,在手里握久了,也熱得舍不得扔掉,何況一個大活人呢?她的話,讓人心酸,讓人生出憐惜,絕情的事我做不出來,就一合眼聽天由命了。

        但是,我究竟是個愛臉面的人,激情過后,我越來越害怕承擔(dān)風(fēng)險。對小馮,如果我真的愛她,真的想跟她生活在一起,弄出一些是非也是值的。相反,如果小馮跟我的交往也是出于愛情,也能跟我共同承擔(dān)生活的責(zé)任,我身敗名裂也心甘情愿。可是,我們之間存在的是一種所謂的“辦公室愛情”,是一種流行病,既不真實,也不深刻,缺乏讓人義無反顧的動力。所以,跟小馮擔(dān)驚受怕地待在一起的時候,就特別眷念跟肖金花一起時那種平靜的感覺。分手的念頭便一天比一天強烈了。

        那天,在夜色中,我和小馮在護城河邊發(fā)生了爭吵,不知不覺地吵到了小橋上。小橋是個分水嶺,一邊通向單位的宿舍,一邊伸向我家的樓房。爭吵中的小馮一點都不可愛,我沒心情再順從于她,而是決意要回歸家庭的那一份平靜。小馮上前阻攔,我們糾纏在一起。不知怎的,小馮就從橋上掉下去了,我跑下橋去的時候,已不見了她的身影。橋下的水只有齊腰深,我順流而下尋找她。漸漸地水沒過了肩膀,腳下也變得浮漂了,我蒙了,因為我不諳水性,再走下去,就自身難保了。我下意識地往回走,走到能站穩(wěn)了腳跟的時候,我有了一個清醒的意識:我不能死,只有活著,才能把發(fā)生的一切解釋清楚。

        到了這個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肖金花,覺得她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一切都不能再瞞著她了,便都跟她說了。她聽了以后,竟十分鎮(zhèn)定,說,這怨不得你。我說,無論如何得去報案,把事情說清楚。她說,你真是幼稚,這種事,你能說清楚嗎?還是想別的對策吧。見我執(zhí)意要去派出所,她把鄰居王大嬸搬了出來。王大嬸堅定地站在她那一邊,且毫不含糊地說,那小妖精是自作自受,罪有應(yīng)得,你應(yīng)該對你老婆負責(zé),對正經(jīng)日子負責(zé)。她與肖金花是同盟者,都特別憎恨第三者。

        ……

        “事情雖然過去了,但是,我的心就再也不能安寧了?!崩弦χ刂氐貒@了一口氣,“小馮她有什么錯?她是個好姑娘啊!”

        邱云峰惆悵地望著老姚的那張苦臉,默默無語。

        “你怎么不說話?”老姚受不了他的這種沉默。

        “你讓我說什么?”邱云峰反問道。

        “你總得表個態(tài)吧?!?/p>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表什么態(tài)?”

        這時,邱云峰眼前不停地閃回著肖金花小心地托著一個甕形的搪瓷飯盆,給老姚送餃子的那個情景。情不自禁地悲傷起來。小人物都活得很不容易,都很可憐。

        老姚苦笑了一下:“既然是這樣,那我就去派出所了,是殺是留,有個交代,免得心里凄惶。”

        邱云峰露出輕蔑的表情:“你最好別這樣?!?/p>

        “為什么?”

        “你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邱云峰懶洋洋地說,“你冷靜地想一想,發(fā)生了這樣的事,誰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小馮,更不是你老姚,而是人家肖金花。沒那個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你搞什么第三者?現(xiàn)在,你只圖自己解脫,把所有后果都推給人家肖金花,你還講不講道理,你還算個男人嗎?!”

        “那我該怎么辦?”

        “沒辦法,只有承受?!?/p>

        “你怎么會這樣?”

        “你說我該怎么樣?”

        分手之前,邱云峰鄭重地對老姚叮囑道:“你且記住,對你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沒說?!闭f完這番話,他意猶未盡,又補充道:“你還要記住,再找女人的時候,千萬別再找愛記日記的?!?/p>

        離開了面色陰郁的老姚,邱云峰散步街頭,居然感到一身的輕松。

        責(zé)任編輯 謝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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