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富強
(中山大學嶺南學院,廣州510275)
自古希臘興起自然法哲學思潮以來,西方社會就被深深地打上了自然主義的思維烙印;特別是,啟蒙運動重新掀起理性的膜拜之后,西方學術界就極力模仿物理學等自然科學的發(fā)展路線來改造社會科學。顯然,正是基于自然主義思維,現代主流經濟學將物理學視為自身發(fā)展的方向,并大肆應用新近發(fā)展起來的數學工具來分析、探究和解釋經濟現象,試圖打造出一個與物理學(physics)、數學(mathematics)一樣帶有“ics”后綴的客觀學說。為了在人類世界中發(fā)現像自然世界那樣不變的規(guī)律,現代主流經濟學把利己心視為社會科學領域的萬有引力;在它看來,正是在自我利益的追求之牽引下實現了社會和諧,從而熱衷于在這種利己的驅動力之上構建一般的抽象規(guī)則。這可以以奧地利學派為代表加以說明:一方面,在可知論的建構理性主義或唯理主義之上,米塞斯就認為,像自然科學一樣,一旦建立起了關于人類行動的原理的體系,就能像自然科學、邏輯學和數學那樣建立起一種人類行動學;另一方面,在不可知論的演進理性主義或懷疑主義之上,哈耶克等發(fā)展的自生自發(fā)的擴展秩序也就是建立在這種利己的驅動力之上,僅僅是在這種基礎之上構建一般的抽象規(guī)則,并認為這就是市場機制的全部。
在現代主流經濟學看來,人既是自私的又是理性的,這種理性的自私行為在“無形的手”的作用下可以不斷深化、拓展合作的半徑,從而實現社會利益的協(xié)調和最大化;而且,人類個體之間行為的相互協(xié)調產生了一種自生自發(fā)秩序,這種自生自發(fā)秩序能夠最大程度地使用不斷獲得的個人性知識和信息,從而在一般性規(guī)則之下通過社會主體之間的自由競爭以推進社會秩序的演化。因此,在現代主流經濟學把基于市場互動的自生自發(fā)秩序歸納成三個重要特征:自由、競爭和規(guī)則;其中,核心是自由,競爭和規(guī)則都是建立在自由的基礎之上。此外,基于抽象規(guī)則的市場交換不僅是自由的,而且是公正的,因為自由交換可以帶來帕累托的改進效果,從而可以體現每個人在交換和生產中的貢獻,這就如邊際生產力分配理論所展示的。正是片面地把市場機制等同于“自由”交換,現代主流經濟學接受了“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思維,并基于供求分析來為現實制度作辯護式解釋;同樣,目前國內一群“主流”學者也極力為那些殘酷的工廠管理和分配制度進行辯護:如果那些工人不愿在這種環(huán)境下被雇傭的話,他們有選擇離開的權利,而企業(yè)主在同樣的條件下大可雇傭到其他的工人。那么,當前的市場上果真有真正的“自由”嗎?基于市場的交換果真公正嗎?顯然,這就涉及對“自由”和“公正”概念的理解問題。
現代主流經濟學認為,市場上達成的契約是自愿的,因而是自由的;同時,基于自然主義思維,它把存在視為合理的,一個人的收入無論高低都體現了他的貢獻。正因如此,窮人不僅不應該對現狀有所不滿,反而應該要感富人的恩;究其原因,如果沒有這些富人提供工作,他們甚至連想被剝削的機會也沒有。然而,如果像現代主流經濟學所主張的那樣,單純地以市場原教旨主義的精神來對待社會事物;那么,在參與市場交換的主體的社會地位存在很大差異的情況下,“自由”交換的結果必然會進一步加劇社會的不平等。霍布豪斯就指出,“就契約而言,真正的自由要求締約雙方之間大體上平等。如果一方處于優(yōu)越地位,他就能夠強制規(guī)定條件。如果另一方處于軟弱地位,他就只好接受不利的條件。這就產生了華爾克的一句至理名言,即經濟上的損害傾向于使損害本身永存。”①譬如,當一個工會成員在尋找一個工作時,雇主對他說,要么離開工會要么失去工作;在這種情況下,雇主給了工人弗里德曼式的“選擇”自由,但工人果真獲得了“自由”了嗎?相反,當一個雇主同盟的成員在招聘工人時,工人可以給雇主這樣的選擇嗎:要么脫離雇主同盟,要么失去他這個工人;顯然,如果一個普通工人提出這樣的“選擇”自由的話,肯定會被認為腦袋有問題。同樣,當一個行業(yè)協(xié)會的企業(yè)在銷售其產品時,消費者可以給企業(yè)這樣的選擇嗎?要么脫離行業(yè)協(xié)會,要么失去他這個顧客;顯然,如果一個普通消費者提出“選擇”自由的話,肯定會被視為太自不量力了。究其原因,在市場中,各類市場主體在交換中所處的地位是不同的,因而就會有不同的市場權勢,他具有規(guī)定雇工選擇的權利或被他人規(guī)定選擇的義務。
正因如此,雖然現代社會中市場交換往往體現為某種自愿行為,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種自愿行為是自由的,或者說,不是所有的自愿都體現出同等程度的自由。而且,在市場交換中,誰擁有的社會權力和金錢權力越大,那么,他擁有的選擇或行動自由度就越大,從而在交換中獲得的利益分配也越多。一個明顯的例子是,如果房地產行業(yè)可以獲得金融行業(yè)的大量資金支持,那么房地產商在與購房者的博弈中就可以占據優(yōu)勢而維持高昂的房價;相反,一旦失去融資的渠道,那么房地產業(yè)也就必然會哀嚎遍野了,這從近年來我國房地產驟升驟降的發(fā)展情形中可以得到充足的證明。一般地,關于純粹市場交換所賦予的“自由”所內含的缺陷,我們可以從兩方面加以說明。
一方面,市場交換的自由至多是消極意義上的自由。消極自由回答的問題是:“主體(一個人或人的群體)被允許或必須被允許不受別人干涉地做他有能力做的事、成為他愿意成為的人的那個領域是什么?”②或者說,消極自由體現為某人不受別人干涉的程度。根據消極自由概念,只有存在強制或有意的人為干涉時才是不自由的,而因個人能力不足或者缺乏經濟能力而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則不構成不自由。根據這種自由含義,不自由主要表現為如下三種情形:一是別人(個人或群體)所加諸于我們身體上的干涉及限制,二是國家或法律對我們行動的限制,三是社會輿論對我們所構成的壓力。③問題是,盡管消極自由確實有助于防止物理強制帶來的不自由,從而維護個人的基本權利;但是,它卻無視于經濟因素帶來的“強制”,況且經濟因素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法律所規(guī)定的分配制度所產生的結果。伯林就指出,“消極自由可能被解釋成經濟的自由放任,據此,所有者以自由的名義被允許在礦井下摧毀兒童的生命,或者工廠主被允許去摧毀工廠中工人的健康與人格。但是在我看來,那是一種濫用,而不是這個概念對于人類的基本含義。同樣,告訴一個窮人說雖然他支付不起,但他完全有自由在一個昂貴的飯店擁有一間房間,這么說無異于嘲弄。”④
顯然,現代主流經濟學把自由僅僅理解為自由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是不夠的,因為一個人可以簡單地像斯多葛學派的學者那樣通過消滅欲望的方法而獲得解脫;事實上,經濟能力上的限制往往會產生一種抑制性的需求,從而使得人們在無知和失望中不自覺地接受目前的事實。正因如此,對消極自由的承認和渲染有助于維持現狀,這也是現代主流經濟學者特別推崇這種消極自由的原因。但是,“這條路徑,即逐漸消除會導致障礙產生的欲望,最后會導致人類逐漸失去其自然的、有活力的活動;換句話說,處于最完美的自由狀態(tài)的人將是那些死者,因為在他們那里既不存在欲望也不存在障礙?!雹轂榇?馬爾庫塞就指出,“在抑制性總體的統(tǒng)治之下,自由可以成為一個強有力的統(tǒng)治工具。決定人類自由程度的決定性因素,不是可供個人選擇的范圍,而是個人能夠選擇的是什么和實際選擇的是什么。自由選擇的準繩不可能是絕對的,但也不完全是相對的,自由選擇主人并沒有使主人和奴隸歸于消失。如果商品和服務設施維護對艱辛和恐懼的生活所進行的社會控制的話,也就是說,如果它們維護異化的話,那么,在大量的商品和服務設施中所進行的自由選擇就并不意味著自由。”⑥
另一方面,積極意義理解上的更為寬泛的自由則主要體現為意愿或能力上。積極自由回答的問題是:“什么東西或什么人,是決定某人做這個、成為這樣而不是做那個、成為那樣的那種控制或干涉的根源?”⑦或者說,積極自由體現為主體能夠采取某種行為的能力。根據積極自由概念,當個體是自我引導和自我主宰時,他是自由的;而要實現每個人的真正積極自由,就必須提高他們的理性水平、經濟水平以及其他能力。問題是,從個體主宰自身的能力角度看,由于市場上不同個體之間的自由是極端不平等的;因為每個個體所享有自由的程度決定于其“選擇集”的大小,而在市場中個體的能力具有差異性以及每個人所擁有的資源也存在很大差異,因而每個個體所面臨的“選擇集”是不同的。試想:像諸如流浪漢、失業(yè)者和領取救濟金者能夠享有真正的自由嗎?事實上,即使在現代市場制度中,工人擁有在市場上隨意選擇自己意愿的公司或工作的自由,雇主也具有隨意選擇工人的自由,而這兩種自由內涵或質卻是根本不同的:工人在獲得他理想的公司及工作條件和企業(yè)獲得他理想的員工及工作能力的自由度上存在根本性差異。
顯然,盡管哈耶克等人把自由界定為不受他人專斷及肆意的意志操控而變成別人的工具以去完成他人的目的,從而認為市場這種機制不會對個人自由構成限制;但是,自由本身不是抽象的,而是存在自由的程度這一問題。其實,哈耶克也承認,自由與選擇是不同的東西:即使一個人仍然有選擇,卻很可能喪失了自由;但是,他為了維護市場這種機制,卻以強制性概念而把這個特性消滅掉了。正是由于自由和選擇都存在一個程度問題,因而市場上就沒有同等的自由;而且,這種程度并非是指選項的數量,而是要體現選擇的內容。也即,工人面臨著一個選項較多的“選擇集”,可以非常自由地從一個公司轉移到另一個公司,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自由是充分的;事實上,在純粹基于個體力量形成的完全競爭市場中,均衡性市場使得工人具有高度的流動性,但他獲得的工資卻只能在“競爭性的生存工資”上下浮動。為此,森審查了兩類流行的自由觀:一是自由的基數觀,它從選擇機會中備選方案的數目角度來確定自由的范圍,認為,對自由的衡量不應當考慮到人們對于機會的偏好,而應僅僅考慮個人所面臨的備選方案的數目:選擇數目越多就越自由;二是自由的博弈形式描述,它側重于從權利的博弈形式角度對自由作出規(guī)定,認為,每個人在一組策略上進行選擇,可行的策略組合則規(guī)定每個人所能擁有的自由。在森看來,這兩種自由觀都存在問題,因為都忽視個體的偏好。例如,就自由的基數觀而言,假設存在著兩種機會集組合,A的三種可能選擇是:絞死、槍斃和活埋;而B的三種可能選擇是:高的現金收入、高的在職消費和高的榮譽激勵。那么,這兩種自由是等價的嗎?⑧顯然,我們在估價自由時必須關注兩個機會集的差異。就自由的博弈形式描述而言,它也僅僅表明每個人可以在各種可行的組合之內如其所愿地使用他們的權利,賦予了過程和程序以優(yōu)先性,卻無視它們的結果;正因為這種自由觀將人們的公認權利和形式權利的后果分裂了,從而也忽略了人的偏好。
事實上,范伯格區(qū)分了“實際發(fā)生的”和“意向中的”兩類自由:前者是基于人的挫折感,一個人只有在他想做某事而又能夠做某事時才是自由的;后者則基于人的意向性,一個人只有在他能做比他想做的多得多的事情時才是自由的。在范伯格看來,“凡是妨礙一種實際的或假設的愿望的滿足的東西都是一種約束”,⑨都是不自由的。這里有兩點含義:一是,對實際愿望實現的約束越多,不自由的程度就越大;二是,一個人的意向需求越少,其不自由的程度就越大。譬如,在一個弱女子被打劫而面臨著“要錢”還是“要命”的選擇時,我們能說歹徒給予了她選擇的“自由”了嗎?顯然,這個弱女子無法選擇她意向中的事。所以,森指出,“如果不著眼于一個人有理由追求或希望的不同選擇或過程,而只看到他根本沒有理由去追求的可替代方案,那么我們很難理解自由和機會的重要性。因此,對一個人機會的評價要求我們理解他希望擁有的事物以及他有理由去重視的事物。雖然自由這一概念有時獨立于價值、偏好和理由,但若沒有對一個人的偏好以及偏好理由的認識,我們將無法充分把握自由的含義。”⑩顯然,如果一個人有充分的自由,那么,他所面臨的各種選項就會豐富到不至于懸殊。因此,雅賽提出了他的自由觀:在一些相互排斥的抉擇中,最好的抉擇同次好的抉擇之間的差距不應過大,次好的抉擇不應該是差得多的;如果差得多,那么作出這一抉擇的人就沒有真正的自由。譬如,就勞資交換而言,個人只有兩種選擇:一是接受資本家剝削,一是拒絕資本家的剝削而餓死;在這種情況下,顯然就沒有真正的選擇自由,所以雅賽說,掙工資的人并不是一個自由行動者。
根據上述分析,我們就可以理解,即使有諸多福利保障下的西方發(fā)達國家,市場交換也不是真正自由的?;舨己浪咕蛯懙?“一個雇用500個工人的工廠老板同一個沒有其他謀生手段的工人在講條件。如果條件沒講成功,老板失去了一個工人,還有499個工人為他的工廠干活。在另一個工人來到之前,他最多不過有一兩天在一臺機器上遇到一點麻煩。而在這些日子里,那位失業(yè)的工人卻可能沒有飯吃,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孩子挨餓。在這種情況下,還談得上什么有效的自由呢?工人們很快就發(fā)現自己根本沒有自由,所以從機器工業(yè)崛起一開始就力求組織工會來補救”。[11]尤其是,由于當前中國社會一系列的規(guī)章對底層工人都非常不利,因而那些普通工人的處境更為艱難。在很大意義上,當前的國內狀況很像工業(yè)革命時期的歐洲,而斯密、穆勒、馬克思等很早就已經指出了這一點。一方面,工人們不但被剝奪了組織真正的工會來對抗雇主的權利,而且在各種決策機關也只有很少的一些代表;另一方面,雇主之間卻更容易形成聯盟,并且越來越多的企業(yè)主成為代表、委員。試想,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勞資之間的交換可以說是真正“自由”的嗎?事實上,即使曾擔任英國女王法律顧問的倫敦大學法學院院長羅伊德也指出,盡管契約自由是現代國家中的最高價值之一,但“把契約自由當成自由社會基石的人往往會忽略,在買賣中議價的地位如果不平等,這種自由很可能就只是單方面的”。[12]
上面的分析表明,我們不能簡單地從市場交換上的形式平等來判斷市場交易是自由的,相反,應該從市場交換后剩余分配的平等程度上來審視一個市場的完善性程度。德沃金寫道:“如果我們關心自由,我們就必須調和自由與平等的關系,因為它們之間任何真正的沖突,都會是一場自由必敗的競爭。”[13]其實,“自由”一詞的內涵本身也經歷了不斷演化。早期自由主義具有這樣兩個特征:以不可剝奪性個人權利來論證個體政治自由,以自由支配性財產權利論證經濟上的不平等;正因為早期自由主義以天賦人權來擺脫國家和強權的束縛,從而注重對私有財產的保護,把財產不受侵犯視為自由的根本。但是,隨著社會發(fā)展引起的人類基本權利之擴展和社會正義認知之深化,每個人的生存權和平等權逐漸被視為比財產自由更為根本,于是,自由主義也就被賦予了仁慈、同情的色彩,開始轉化為對貧困和弱勢者的關注,而不再把任何私有財產的獲得都視為正義的,私有財產的保護也不再成為自由主義的核心。也就是說,自由重新與平等聯系在了一起,羅爾斯、森、德沃金、桑代爾以及阿巴拉斯特等人都作了深入的分析。那么,如何理解公正一詞呢?
一般地,公正的根本含義是指每個社會成員都享有其應得權利而不存在剝削關系,這至少包括這樣三個層次:一是市場交換程序上的公正,即機會平等;二是社會財富占有或分配上的公正,即資源平等;三是個體權利享有上的公正,即能力平等。而且,這些公正概念本身是不斷深化的:起初強調的是市場機會的平等,后來就逐漸拓展為資源的平等和能力的平等。例如,現代主流經濟學就極力提倡機會平等,這是哈耶克等關注市場機制建設的根本原因;法律現實主義者德沃金則把平等主要視為資源平等,強調“資源平等是內在于自由主義的平等觀”,“與任何其他底線相比,自由主義底線都更好地表達著自愿平等對抽象的平等主義原則的解釋”;[14]而人本主義經濟學者森等則關注能力的平等,在森看來,所謂“平等”往往是通過對比兩個人在某一特定方面是否具備相同特征(如收入、財富、幸福、自由、機會、權利的實現程度等)來判定的,因而對不平等的判定和評估就完全依賴于對據以進行對比的評價變量的選擇。
顯然,從后兩個平等概念看,在現實社會中,個體之間無論是在資源的占有方面還是能力的天賦方面都是極端不平等的,因而自由市場中的所謂公正就只能是相對的。奧肯就寫道:“由于討價還價的雙方力量懸殊以及絕望心理的影響,這種交易不可能是公平的,并且也不可能是正常的”。[15]因此,在考慮社會制度安排的公正性時,就必須引入倫理分析的方法。例如,羅爾斯對自由權和基本善的平等分配主張,德沃金對平等待遇和資源平等的主張,內格爾對經濟平等的主張,斯坎隆對平等權的要求,乃至諾齊克對自由權的平等主張,都充滿了倫理考量。正是基于不同的倫理價值觀,這些平等要求的內容是很不相同的:收入平等主義者要求平等的收入,福利平等主義者要求平等的福利水平,古典功利主義者主張平等地衡量所有人的效用,而純粹的平等主義者要求所有的權利和自由均平等分配。
不幸的是,現代主流經濟學盡管把市場視為人類社會的核心制度,卻很少探討市場的制度結構;相反,在主流經濟學教科書中,市場往往脫離制度的形式而被抽象為一種價格符號,似乎只要人們開始以個人利益聚集在一起,一個導向均衡和帕累托改進的市場就會出現。例如,薩克斯就鼓吹,一旦原來的社會主義國家實行市場經濟,社會就會更為公平,經濟也會更為繁榮;但是,正如科斯所指出的,“東歐的社會主義國家也被建議實行市場經濟……但沒有適合的制度,任何有意義的市場都不可能存在?!盵16]正是由于忽視了市場的制度結構,現代主流經濟學往往混淆了市場和企業(yè),把企業(yè)僅僅視為市場關系以其他方式的延續(xù),從而將所有的制度都等同于市場;特別是,新制度經濟學家用交易成本對所有的行為和制度作統(tǒng)一性的分析,不但混淆了市場的交換行為和家庭的利他行為,而且還把賣淫者的性行為與夫妻間的性關系混為一談。
其實,市場經濟具有這樣兩個基本特征。一是,它是一個法制經濟,沒有健全的法制何來談論市場經濟?究其原因,所謂市場行為就是人的自主行為,而市場主體之所以采取某種行為,是因為在采取行動之前他對自己的行為后果有較為明確的預期;顯然,在法律不完善或者有法不行的情況下,市場主體并不能對互動對方的反應所有預期,又如何采取行動呢?又如何有市場經濟呢?沒有法制的保障,一切獲得的后果就只能由自身勢力決定,即使社會達成了均勢也是等級制的。二是,它又是一個互惠經濟,這種互惠盡管不能做到量上的完全平等,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量上的平等程度也是不斷提高的,這往往體現為市場力量的日益分散以及人們對社會正義認知的不斷提高;而且,這種社會正義的認知本身就是人們經過長期互動所衍生出的副產品,體現了人類對長遠利益的認識。事實上,如果市場交換不能實現互惠雙贏,那么這種交換關系如何長期維系呢?市場交易半徑如何不斷擴展呢?
從市場經濟的這兩個特征出發(fā),我們就不能簡單地將政府干預等同于破壞市場經濟,因為不同的法律制度下本身就對應著不同類型的市場經濟;相應地,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對基于純粹力量支配之自發(fā)市場的干預程度與市場經濟的成熟程度聯系起來,更不能簡單地認為市場受干預越少就越優(yōu)。其實,政府干預中的問題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政府的干預是否遵循一定的規(guī)章制度?二是,政府的干預是否是為了實現糾正正義或補償正義?譬如,茅于軾以及其他一些經濟學家都宣稱,政府干預房市是違反市場經濟的;但試問:這是指什么樣的市場呢?按照這些學者的理解,房價漲就說明社會存在這種需求,也存在這種購買能力;但是,他們卻不愿去想一想:是什么導致房價存在這種需求?社會大眾的住房購買力來自何處?其實,當前國內房價需求中很大一部分是投資和投機需求,而投資和投機需求的產生又源于懸殊的社會收入分配結構以及不合理的社會制度。譬如,目前的房貸體制就產生了明顯的投機需求:信貸的杠桿率越高(也即,首付比率越低),投機需求就越大,房價就越高,社會大眾就越買不起房,房屋的空置率也就越高。
正是考慮到市場經濟作為法治經濟和互惠經濟的兩大特征,我們說,任何一個成熟的市場機制都應該包含兩個方面內容:一是一般而抽象的法律規(guī)章,二是具體而豐富的市場倫理。而迄今為止人類社會共享的市場倫理之核心就是道德黃金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顯然,如果缺失了市場倫理這一維度,純粹基于力量來分配的市場就只能是掠奪性市場,必然會造成嚴重的市場失靈。因此,我們必須認識到,市場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力量博弈,相反,任何合理的市場行為必須充分考慮對方的得失、情感,需要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移情關懷。例如,阿羅在《商業(yè)準則和經濟效率》一文中就指出,“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經濟生活的有效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某種程度的倫理行為。純自私的行為其實同任何既定的經濟生活都不相符?!盵17]正是由于市場機制發(fā)揮有效作用絕不等同于沒有倫理價值的自由放任,因而康芒斯認為,“一筆交易是經濟學、倫理學和法律的最后單位”[18]。
然而,盡管市場本身必然存在具體倫理和一般規(guī)則這兩方面內容,但現代主流學術卻日益偏重于抽象規(guī)則這一層面,而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市場倫理,從而也就逐漸失去了對社會不公正和異化問題的關注。尤其是,現代主流經濟學逐漸舍棄了“人”的關注,拋棄了人本關懷精神,從而根本看不到人類社會中的市場倫理;同時,它還基于自然主義思維和倫理實證主義價值觀來為已經異化了的現實社會制度和強勢者的掠奪行為進行辯護,甚至根據供求力量所形成的均衡狀態(tài)來設立社會規(guī)則和制度安排。正是從這個角度上講,現代主流經濟學至少應當為當前社會的正義淪喪和秩序失范負很大一部分責任。在某種意義上講,那種拋棄倫理而只關注抽象規(guī)則的純粹市場往往會退化為利益對抗和沖突的場所,從而也就不可能保障社會秩序的不斷擴展;那種基于一些基本抽象規(guī)則所組織起來的社會也不可能是真正的自由主義,更不是真正的開放社會,相反,整個社會由于陷入由不斷升級的相互斗爭所導致的內卷化路徑之中而成為以力量控制的等級制的封閉社會。因此,即使現代經濟學把市場秩序視為唯一的具有可持續(xù)性社會秩序,并集中力量研究自由市場中的行為和結果;那么,經濟學也必須要明白市場內在的豐富內涵,要探究市場機制的真正內容及其優(yōu)劣,而不能簡單地把市場等同于基于抽象“供求”規(guī)則的交換。
現代主流經濟學積極承襲了西方社會的自然主義思維,基于無倫理的市場理論而把市場機制等同于一般規(guī)則;而且,在現代主流經濟學看來,只要市場交換是自由的,那么整個社會就是公正自由的。為此,現代主流經濟學崇尚市場機制,并僅僅關注市場競爭的過程,而不關心資源的初始分配或交換的起點問題;按照這種理論,只要市場交換是自愿的且遵循“立法”規(guī)章的,那么,就是合理的和自由的,從而為當前一切不合理的行為辯護。然而,這種自由和公正僅僅是形式上的,而形式自由平等背后卻隱藏著深刻的不平等。奧肯就寫道:“事實上,金錢可以買到很多我們民主社會里原本不出售的東西。現實狀況與抽象原則大相徑庭,市場實際上侵犯了每一項權利。金錢購買了法律服務,因此可以在法律面前得到偏袒;金錢購買了講壇,因此使講壇占有者的言論自由有了格外的份量;金錢購買了有權勢的組織選舉的官員,從而損害了一人一票的原則。市場甚至被允許來裁決一個人的生死。譬如,可以完全有根據地說,美國窮人家庭的嬰兒死亡率比中等收入家庭要高一倍到一倍半?!盵19]正是基于市場經濟等同于自由經濟的思想,形成了以新自由主義為思想指導的華盛頓共識:貿易經濟自由化、市場定價以使價格合理、消除通貨膨脹以及私有化。新自由主義秩序的捍衛(wèi)者宣稱,美好生活總會遍及到廣大民眾,只要解決這些問題的新自由主義政策暢行無阻;相反,任何尋求反市場政策之政府都是反民主的,不管其得到民眾多大程度的理解和支持。問題是,事實果真如此嗎?
其實,基于供求關系所決定的結果根本上體現了強勢者的利益,因而這種理論必然是為當權者服務,體現強者的利益,而根本談不上所謂的社會正義??得⑺拐J為,市場交換的自由可從兩方面得到體現:一是力量,主要表現為交換力、購買力或者討價還價的力量;二是機會,體現為在幾種可能中進行選擇。正因如此,一個市場交換中的自由程度往往可以用其獲得的交換價值來體現,康芒斯寫道:“如果我以3美元一天的代價出賣我的勞動力使用權,對雇主而言這是某種程度的力量。如果我以3.5美元一天的代價出賣我的勞動力使用權,對雇主而言這是另一種程度的力量?!宰杂傻慕洕葍r物就是對強加于別人的兩種不同程度的力量之間的自由選擇?!盵20]這意味著,我們可以從市場交換的分配結果來判斷市場的成熟程度,從剩余價值的分割來揭示自由的結構:每一方享受的自由的程度如何,弱勢者是否有真正的自由? S.韋伯夫婦寫道:“任何窮人的自由,都是極其有限的。對于無資產的工資勞動者來說,自由的意義,除了在饑餓的邊緣帶著研究勞役的創(chuàng)傷茍延生命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盵21]然后,基于自然主義思維,現代主流經濟學家卻根本不從市場交換的后果來剖析自由的程度,而是把基于力量的市場機制與“自由”交換等同起來;結果,就不但誤導了社會大眾,也進一步扭曲了市場。
注釋:
①[11]霍布豪斯:《自由主義》,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40-41頁。
②④⑤⑦伯林:《自由論》,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89、372、370、189頁。
③石元康:《當代西方自由主義理論》,上海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7頁。
⑥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頁。
⑧[10]森:《理性與自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5頁。
⑨范伯格:《自由、權利和社會正義》,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頁。
[12]羅伊德:《法律的理念》,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116頁。
[13][14]德沃金:《至上的美德》,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6、200-201頁。
[15][19]奧肯:《平等與效率》,華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9、21頁。
[16]霍奇遜:《經濟學是如何忘記歷史的》,中國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8頁。
[17]鮑伊:《經濟倫理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頁。
[18]康芒斯:《資本主義的法律基礎》,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9頁。
[20]康芒斯:《資本主義的法律基礎》,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8頁。
[21] S.韋伯、B.韋伯:《資本主義文明的衰亡》,上海世紀出版社集團2001年版,第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