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旗
(河南工程學院人文社會科學系,河南鄭州 451191)
《題西林壁》[1]是我國宋代著名詩人蘇軾的作品,全詩如下: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首詩作于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時值蘇軾由黃州貶所改遷汝州(治所在今河南臨汝)團練副使。同時所作的游廬山詩有《初入廬山三首》、《瀑布亭》、《廬山二勝 》(兩首)、《贈總長老 》等七首?!稄]山二勝》前有短序云:“余游廬山,南北得十五六奇勝,殆不可勝紀,而懶不作詩,獨擇其尤佳者作二首?!盵2]286由此可知,《題西林壁》是他游遍廬山之后對廬山全貌的總結性的題詠。該詩在寫景方面文筆獨特,風格令人耳目一新,尤為可貴的是,這首詩還道出了一個不平凡的哲理,意味深遠,耐人尋味。本文意在通過對蘇軾一系列作品的分析來梳理《題西林壁》誕生的成因和脈絡。
本詩為人所稱道的特色之一,是對廬山景致全方位的描寫,在描寫廬山時用了橫看、側看、遠看、近看、高看、低看各種觀察角度。其實,這是蘇軾觀察景物時一貫使用的方法。例如在《巫山》中有這樣的句子,“旁觀不暇瞬,步步造幽邃”,“仰觀八九頂,俊爽凌顥氣”,“遙觀神女石,綽約誠有以”,“俯首見斜鬟 ,拖霞弄修帔 ”。[2]7通過 “旁觀 ”、“仰觀 ”、“遙觀”、“俯首”這幾個動詞引領句子,描述了詩人在不同的角度觀察巫山時所看到的不同景象。又如在《萬山》一詩中有這樣的描寫,“西行度連山,北出臨漢水”,“漢水蹙成潭,旋轉山之趾”,“回頭望西北,隱隱龜背起”,“月炯轉山曲,山上見洲尾”,“山川近且秀”。[2]16分別從西、北 、山腳、回望 、山頂、近看等幾個觀察角度來描寫萬山。再如《贈孫莘老七絕?第三首》:“夜來雨洗碧巑岏,浪涌云屯繞郭寒。聞有弁山何處是,為君四面意求看。”[2]91由此可見,全方位、多角度觀察景物乃是蘇軾獨特的審美習慣,所以他可以寫出“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這樣的千古佳句。
“江山雖有馀,亭榭苦難穩(wěn)。登臨不得要,萬象各偃蹇。”[2]102“西湖天下景,游者無愚賢。淺深隨所得,誰能識其全?!盵2]149這兩首詩分別出自《僧清順新作垂云亭》和《懷西湖寄晁美舒同年》,是寫景詩,卻與別家大不相同。從中可以看出蘇軾不同一般的學養(yǎng)襟抱,他不斷地觀察人生、思考人生,正如他自己所言“坐作行立、哀樂喜怒之接于吾目而感于吾心者,有不可勝數者矣”[2]185,他對人生有著許多獨特的見解。他的這類詩歌又不同于六朝說理談道的玄言詩,而是思慮深刻,興趣盎然,所以他詩中的哲理意趣,便有畫龍點睛、引人入勝之妙。
蘇軾有一篇名曰《超然臺記》的文章。該文寫于 1075年,是作者在新舊黨爭中自請外調,于神宗熙寧四年(1071)通判杭州,至七年移知密州后所作。文章雖寫景記物,但確是超然臺上說超然,又不啻是作者自表胸襟抱負之作。文章的大旨是反映作者超然物外、無往而不樂的人生態(tài)度?!拔镉幸陨w之矣。彼游于物之內,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又焉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3]這一段是接上文人一生中“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而言,進一步指出產生這種情況的主觀原因乃是“物有以蓋之矣”——外物蒙蔽了人們的視野,也就是人們“不游于物之外”,即不能超然于物外,而被束縛在物質享受之中,總是“游于物之內”。物本無大小貴賤之分,但人一旦受縛其中,便眼界狹小,如在隙中觀戰(zhàn),不能洞察勝負的關鍵之所在了,自然而然“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由此及彼,之所以會“只緣身在此山中”,恐怕也是因為被物所束縛,“游于物之內”所至吧。由此可見,《超然臺記》乃是《題西林壁》的理性支撐。
寫于 1075年的《超然臺記》與寫于 1084年的《題西林壁》相隔了將近十年。這十年間發(fā)生了一件蘇軾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事情——烏臺詩案。烏臺詩案可以說是一場典型的文字獄,蘇軾的詩作被斷章取義,被誣為攻擊朝廷之作。詩人因詩得罪,受了百日的牢獄之災,雖最終沒有傷及性命,但這一事件在詩人心中投射下陰影,對詩人的人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同時《超然臺記》是一篇散文,充滿了理性氣息,但散文在表達的感染力方面不及詩歌,從這個角度來看詩歌則更符合表達的審美要求。然而用詩歌的形式來表達絕非一日之工,需要時間的醞釀,這十年恰恰給蘇軾以充裕的時間來思考如何以詩體的形式來表達散文的思想。
分析蘇軾的作品不難發(fā)現,《初入廬山三首》[2]284作為《超然臺記》這篇散文的詩體承載者,直接導致了《題西林壁》的創(chuàng)作完成?!冻跞霃]山三首》寫于《題西林壁》之前,可謂是《題西林壁》的前導,尤其在思想氣質上,更有與其一氣呵成之感,表達了命運多舛的蘇軾的一種遁跡山野、羽化成仙的出世之情。在第一首詩中蘇軾寫道:
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
可怪深山里,人人識故侯。
由詩中可見,蘇軾在游覽廬山時,隨身只帶了區(qū)區(qū)百錢,腳穿芒鞋,手拄竹杖,暗示了此次的廬山之游,并不是達官顯貴們攜奴使婢、前呼后擁的出游,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去游覽景色,心中還隱約帶著歸隱山林的出世之想?!爸裾取迸c“芒鞋”已不僅僅是描述了他的穿著,更是蘇軾意欲遠離官場的一種標志。這兩個意象的所蘊之意已遠遠超出了物象本身,在詩詞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往往本身就已具備了飄逸出塵、不問世俗之意。加上歷代文藝創(chuàng)作中所有相同與相似的意象的積淀,就形成了一個特定的語義與意象的模式,這個模式擁有歷史的廣度與深度,人們在閱讀時,也會受到這個模式的影響,在頭腦中形成更豐富的畫面與情感聯想。于是,蘇軾在此運用“竹杖”、“芒鞋”這兩個意象,足見他當時心意的決絕。然而,世事總是難以如意,就連這遠離塵世的廬山深處,仍然是“人人識故侯”,時時刻刻提醒著蘇軾其“故侯”的身份,時時刻刻將他的思路帶到塵世的煩惱與失意上,“可怪”二字,透露出幾許無奈、悲哀和苦悶:難道我蘇軾就永遠無法超脫,無法找到寧靜與安然?
同時我們不難發(fā)現,這首詩與《題西林壁》都出現了同樣一個字“識”——“人人識故侯”、“不識廬山真面目”。不同的是“識”的客體不同:一為故侯(即是蘇軾自己),一為廬山。這顯然不是偶然的巧合,因為“識”的兩個主體“人人”和蘇軾都沒有認清各自所對應的客體,都沒有達成“識”客體真面目這一目標。對于這兩者原因的解釋恐怕要化用《題西林壁》中的一句詩——“只緣身在此山中”。由這一點,足見《題西林壁》與《初入廬山三首》在思想上的內在傳承性。
第二首詩為:
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
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
這首詩可以稱得上是蘇軾故侯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展示了他異常矛盾的內心世界。詩人寫初入廬山,廬山在他面前表現的是“若無素”、“偃蹇不相親”,青山不認識他,驕傲的不與他相親,于是只得無奈地表示若想看到廬山的真面目,就只能等到他年了,今年是不行了,將蘇軾向往超脫的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眾所周知,廬山是道家名山,又是僧侶們修行的治所。而蘇軾又恰好有超脫的想法,因此,才會有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也許就是佛家所講的“緣”吧。正是這種緣分的安排,才讓蘇軾期盼著在仕途中受傷的心靈可以在這青山深處尋得一絲安慰。
第三首為:
自昔懷清賞,神游杳靄間。
如今不是夢,真?zhèn)€在廬山。
首句即點明心意,出世之事并非是一時興起,而是久有此意。如今身在廬山,正好借此機會,不理世俗,隨心所欲,就像陶淵明筆下的“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陶淵明《歸園田居》)。為官之道,乃積極入世,不僅要“先天下人之憂而憂,后天下人之樂而樂”(范仲淹《岳陽樓記》),還要應付官場上政治集團的爭斗,謹言慎行,不可率性而為,而這與文人情之所至、言之所及、抒發(fā)真性情的特點背道而馳。在這樣的矛盾漩渦里,蘇軾掙扎、痛苦,早已萌生超脫之念,意欲解脫官場的羈絆,更重要的是他看出了人生的痛苦,并借此來解脫人生,超越人生。出世與否并不是蘇軾的煩惱,超越人生、擺脫人生的束縛才是蘇軾孜孜以求的境界。因此,蘇軾以出世的心態(tài)來對待塵世的事,他把廬山看做人生真面目,意欲通過 “識”廬山來 “識 ”人生,通過 “識 ”人生來超越自我。
這三首詩作為《題西林壁》的前導,為《題西林壁》在思想上達到一定的高度奠定了基礎。
綜觀全文,《題西林壁》一詩的形成主要經歷了以下幾個步驟:第一,蘇軾在觀景、寫景時獨特的審美習慣——他習慣于從多角度來觀察景物,才有了“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這樣清新句子的最終出現;第二,他對人生的理解和思考所形成的人生哲理,不自覺地化成詩句,促成了該詩在思想境界上的高度,《超然臺記》是其理性支撐;第三,蘇軾在《初入廬山三首》中不論是寫景還是抒情似乎都意猶未盡,最終不得不作《題西林壁》銘記他的廬山之行。
[1]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58.
[2] (宋)蘇軾.蘇軾全集[M].傅成,穆儔,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 陳振鵬,章培恒.古文鑒賞辭典:下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1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