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志剛
(南京大學哲學系,南京210093)
從個體同意到共同承諾
——政治義務的多元主體理論評析
占志剛
(南京大學哲學系,南京210093)
通過對“真實契約論”和作為替代理論的“政治義務的多元主體理論”的比較與分析,得出以下結論:訴諸“共同承諾”而非“個體同意”,更能合理地解釋“我”和“我們”之間的關系,并能為政治社會中人們對“偏離行為”的抱怨提供恰當?shù)睦碛伞?/p>
政治義務;真實契約論;個體同意;共同承諾
自從柏拉圖在《克里同篇》中論及“如果你沒有辦法說服你的國家,那么你就必須按照它的命令去做”以來,政治義務與個體意志的關系問題就一直是哲學家甚至是普通人持續(xù)關注和備受困擾的問題。在對這個問題所作的各種道德論證中,訴諸個體同意的契約論說明相對來說比較清晰和可信,但仍需要在回應各種批評的過程中不斷做出調整與改進。
按照真實契約(actual contract)論的說法,我們之所以有政治義務,是基于一個協(xié)議,根據(jù)這個協(xié)議成立了一個特定的國家,“我們自己的國家”,我們對別的國家是沒有相同義務的。這種理論的好處在于,通過某種同意或協(xié)議,將個體公民的政治義務建立在“自愿行為”基礎上,從而確立起了公民與國家之間的道德紐帶。但是,這種理論的缺陷也是很明顯的。
(一)“真實契約論”所面臨的困難
在真實契約論的兩大傳統(tǒng)中,“歷史性同意”的虛妄性較之“個體同意”更甚,因此,遭到的批評也更多。即便如此,后者所面臨的難題也是“顛覆性”的,最具影響力的是“沒有同意”的異議(“no agreement”objection)和“沒有道德約束力”的異議(“not morally binding”objections)。前一種異議所針對的是契約當事人的“意愿”問題。事實上,那些自認為自己有政治義務的個體通?!安]有表示過同意”去支持任何政治制度。很明顯,從經(jīng)驗上看,大多數(shù)人確實是沒有明確表示過??墒?,他們有沒有默示同意過呢?即使有,默示同意的情形也是受到嚴格限制的,而且這并不能令人信服地解釋和證明存在普遍政治義務所要求的那種支持政治制度的“同意”。當“明確同意”和“默示同意”都沒有時,只能訴諸隱含同意??蓡栴}是,隱含同意到底指的什么?即使我們接受隱含同意這一解釋,隱含同意將具有哪些規(guī)范性后果也是很難確定的。而后一種異議所涉及的則是契約的簽訂形式與內容問題。實踐中,即使我們認為相關的“同意”是普遍的,在通常情況下,這樣的同意在道德上也不具有約束力。假定驅逐出境或者關押或者被放逐是不肯同意的預期成本,這些成本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非常高的。在這種情況下表示同意無異于簽訂了一份“在脅迫之下簽訂的、被強制的協(xié)議”。從這一意義上說,基于其上的政治義務感是虛幻的。
(二)為“真實契約論”辯護的理由
那么政治義務是否還可以訴諸“真實契約”進行論證呢?多元主體政治義務理論認為,只要稍加改進,契約因素仍能建構起一種較為成功的政治義務理論。例如,我們可以訴諸“多元主體”(plural subjects)和共同承諾(joint commitment)這兩個概念來完成。
首先,“沒有同意”的異議并不是無懈可擊的。根據(jù)人們的日常經(jīng)驗,當兩個或更多的人作為一個整體共同致力于某一目標的時候就會形成一個“多元主體”,而這種“多元主體”的形成是通過“共同承諾”來完成的。在政治社會中,許多“共同目標”的發(fā)起人開始只是少數(shù),后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了這一共同事業(yè)中來,這個過程的完成并不需要明確的同意,只需當事人表示有加入的愿望即可,隨后加入的人因此也將負有政治義務。如果要用“同意”來說明這種現(xiàn)實的政治義務恐怕是很成問題的,即使訴諸隱含同意、默示同意也是如此。因為,隨后加入到“共同政治事業(yè)”中的許多人,可能根本就不了解這項事業(yè)到底是什么,或者根本就不想了解,其之所以要加入可能僅僅就因為周圍的人們都加入了,如果從“同意”這一視角來解釋這些人對義務的感覺或看法,那肯定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其次,“沒有道德約束力”的異議也不是結論性的,事實上只要致力于某一項事業(yè)的共同承諾在,“無論是共同承諾的情形還是內容,都不會影響義務的存在?!币驗椋x務是任何協(xié)議或承諾本身所固有的。如前所述,假如認為迫于周圍的壓力而加入“共同承諾”將不會有義務感的話,那是不符合實際的。要不然,我們將沒有辦法解釋為什么會有人企圖脅迫另一個(一些)人進入一個共同體。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受脅迫之人的“義務感”通過“共同承諾”可能會成為其以后行為的驅動力。從另一個方面說,不知道、不想知道或沒有能力知道共同事業(yè)究竟為何物的、隨后加入的人們,也可能會與前面加入的人一道實施某些不道德的共同行動。從道義上說,基于脅迫做出的承諾或承諾的內容不道德所產(chǎn)生的義務也許是不必履行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不存在。在道德哲學中,義務的經(jīng)典形式就是“許諾的義務”。
由此可見,幫助真實契約論擺脫困境并非完全不可能,關鍵在于能否削減承諾的個體性、孤立性特征,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契約因素與團體因素的融合。
如果說借助“多元主體”和“共同承諾”兩個概念,可以有效回應指向真實契約論的兩大異議的話,那么,這種改進了的理論是否可以解釋普遍意義上的政治義務呢?多元主體政治義務理論認為是可以的。因為,“‘正當’與‘錯誤’的中心意義是從我們對他人的應負責任中推導出來”,訴諸共同承諾的政治義務解釋能夠闡明這種共同體中的“人際感”(interpersonal sense)。
(一)共同承諾形成過程的經(jīng)驗性證明
在政治語境中,關于多元主體意義上的“我們”一詞的許多用法,適用于解釋前面所提到的那種社會現(xiàn)象,即很多認為自己具有某些義務去維護一套在其看來是“我們國家”的政治制度的人,僅憑借這樣一個事實:即這一國家是“我們的”國家。因為,這種信念能夠根據(jù)其持有者在一個多元主體中的成員資格做出解釋。如果這個國家確實是他們的,并且是在通過他們作為共同承諾當事人這樣一個意義上建立起來的,那么,對政治義務的這種理解也許是正確的。
然而,關鍵的問題是,“我們”一詞的政治意蘊真的可以得到經(jīng)驗證明嗎?答案應當是肯定的。因為,“我們的國家”在多元主體意義上的自然解讀就是“其政治制度是我們正在共同致力于去維護的國家”。對“我們的憲法”、“我們的政府”、“我們的法律”等在多元主體意義上的解讀也將是如此。假設現(xiàn)在有這樣一種情形,即在一個特定人群中,每一個人在交談、通信等的時候,都有意地、公開地說“我國”,或者人們談論的是“我們的憲法”,“我們的政府”,“我們的法律”等等。盡管最初人們也許可能是通過傾向性的或創(chuàng)始性的或錯誤的方式使用“我們的……”的,但是,一旦以這些方式表達此類意愿成為一種常識時,每個人使用“我們的國家”就有了一個基礎,其他人也就直指其為已經(jīng)形成的多元主體。
換言之,在政治社會中,如果上述條件具備或者接近,人們就有理由相信自己將以相關的方式共同致力于某些“分享的目標”并因此負有義務,這些目標在政治共同體之外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二)“共同承諾”的弱契約性特征
需要指出的是,通過對政治社會中“我們”(we)一詞的廣泛使用來解釋多元主體因共同承諾而負有義務,最大的障礙是政治動員和政治教育。盡管在這兩種情形中使用“我們的政府”、“我們的國家”時,都是在多元主體意義上的,但對受眾來說卻可能是非自愿意義上的。應該說這種現(xiàn)象在政治社會中是很普遍的。
那么,這種“通過強大的影響,比如家長和教師、政治言論、普遍的社會壓力,難道人們沒有被誘導以這種方式談論(我們的……)?假如結果是有人以這種方式談了,怎么能說是等于做出了像愿意成為共同承諾當事方一樣的表達呢?”關于這個問題,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多元主體的政治義務并不是建立在強有力的自愿立場上的。它允許人們在面臨強大政治壓力的條件下,甚至是被合理強制的條件下產(chǎn)生政治義務。一個人負有義務并不一定取決于自愿的、在某種意義上不受脅迫的行為。進而言之,“在多元主體意義上正確使用代詞‘我們’是以掌握代詞‘我’為前提這一點是不明顯的。因此,多元主體理論并不顯然需要自我意識或爭取先被設想為個人而不是被理解為群體的一名成員?!?/p>
當然,這并不等于說,基于共同承諾的政治義務理論完全建立在非自愿的基礎之上。因為,共同承諾的政治義務很多時候可能是自愿的。當政治共同體中每一個“我”自愿地使用“我們”一詞,自愿地談論“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政府”、“我們的法律”等等時就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說一個人負有政治義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建立在其本人自愿基礎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義務既是自愿的,也可能是強制的,準確地說,是在自愿和強制之間。
作為一種契約色彩較弱的哲學解釋,共同承諾理論的獨特之處在于,政治社會的成員就是某個特殊類型多元主體的成員,多元主體因共同承諾而形成政治義務?!斑@是一種真實的義務,不管是個人傾向還是自身利益都不能提供合理的理由不以這些方式采取行動。”應當肯定,這種解釋雖與人們的常識,“即所有真實的義務都承載著某些道德的力量”不完全一致,但由于其對政治義務的解釋更多地依賴于成員身份而非個人約定,帶有明顯的“非個人感”(impersonal sense)色彩,避免了契約性義務的“虛妄性”,因此,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一)較為合理地解釋了具體的“我”與抽象的“我們”之間的關系
如前所述,在政治話語中,“我們”是個很重要的代詞,是由眾多的“我”抽象而成的??蓡栴}是,“我們”究竟是如何產(chǎn)生的?或者說,從“我”到“我們”這一跨越到底是如何實現(xiàn)的?真實契約論試圖通過人們的直覺,即政治義務產(chǎn)生于契約或承諾來解釋,進而論證“我”是通過契約或承諾成為“我們”的。而“成員資格理論”(團體義務理論)則試圖通過訴諸我們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某種義務,諸如家庭成員、朋友、同事等“不同聯(lián)系的、無可回避的某種成員之間的義務”來解釋政治義務,并以此說明“我”是因為某種成員身份而“自動地、無需選擇地”成為“我們”的??梢钥闯?,前者將義務建立在自愿選擇基礎上,雖有吸引力,但缺乏政治經(jīng)驗的支撐,因為,人類政治社會很少是建立在自愿同意基礎上的;而后者雖然回避了自愿的問題,主張義務產(chǎn)生于某種身份,非自愿且不一定被強制,可它將政治社會比作家庭,將公民間關系比作家人、朋友間關系,則既沒有可比性,也沒有說服力。
多元主體政治義務理論將上述兩種理論加以結合,通過對“我們”一詞在政治社會的使用情況進行“多元主體”分析,再現(xiàn)了政治認同的一般過程,同時,也揭示了“我們”一詞的政治意蘊,即“這種‘我們’,是在與‘陌生人’的區(qū)別中形成的歸屬和團結意識。‘我們’既不是自由主義所說的那種完全的‘陌生人’,也不是民族主義所憧憬的那種血濃于水的‘一家人’?!覀儭年P系不像與‘外國人’那么遙遠,又不像與家人那么親近。正因‘我們’是一種不遠不近的關系”。所以,它才特別需要由義務來維系。此外,由于多元主體是由共同承諾所形成的,一個人進入共同承諾所需的條件僅僅是“以適當?shù)姆绞絹肀磉_自己愿意共同致力于某事”。換言之,承諾主要是一個“共知”(common knowledge)和對歸屬的認知(perception of belonging)問題,即“在做出相關行為的同時,又廣泛地使用‘我們的政府’和‘我們的國家’這些術語”。如果廣泛而又具體的“我”以行動表明“我”把自己視為“我們”國家的成員,那么,具體的“我”也就成了抽象的“我們”。
(二)為政治社會中人們對“偏離行為”的抱怨找到了新的理由
日常生活中,單個公民的不服從行為有時并不會對國家構成損害,但卻會對其同胞公民構成“傷害”,盡管這種“傷害”可能并不涉及具體的人身和財產(chǎn)。換言之,只是“傷害感”而已。但這種情感會給事實上的“偏離行為”和潛在的“偏離行為”造成很大的壓力,因為,這種“對規(guī)則的偏離被普遍看作失誤或錯誤而易受到批評,并且有預兆的偏離行為會遇到要求服從的壓力”,還有,人們普遍認為對規(guī)范性標準的偏離“是做出這種批評的一個正當理由?!?/p>
那么,我們究竟該如何理解這種批評的正當性呢?多元主體政治義務理論提供了一種比較好的解釋:即在一個特定社會群體中成員的想法可以根據(jù)建構該群體的共同承諾的一方來理解。因為,共同承諾的每一位當事人都享有一定的地位,有權對其他人的行為提出相應要求,或當他們的行為不符合要求時予以指責。換言之,任何一個參與者憑借共同承諾就有權反對其他“締約方”的偏離或“違約”行為,而且,沒有哪一個人能夠改變這樣一個事實,即只要選擇退出就是在反對其他同胞。政治社會就是這樣一個采取一致行動的范例,我們作為政治社會的成員彼此負有義務,因為政治社會的成員共同承諾作為一個整體與其他相關人員一起支持所處社會的政治制度,去遵守當下的法律。一旦人們認為共同承諾已經(jīng)做出,就會意識到各方應該互負義務去遵守它。當這個群體的一些成員未能堅持共同承諾時,其他成員就會產(chǎn)生一種“被背叛的感覺”,抱怨也由此產(chǎn)生。
也許,像批評者所指出的那樣,多元主體政治義務理論并沒有完全說清楚一個人是如何判斷他是否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共同承諾的,以及共同承諾的義務雖然可為人們的行動提供足夠的理由,“但他們可能沒有,以及他們是否這樣做不僅僅取決于這樣一個事實,即各方已進入了一個共同的承諾”。但是,這種將契約理論與成員資格理論加以結合的解釋方式確實是引人注目的,它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政治義務理論的一個重要的發(fā)展趨勢——多重原則論證或多元主義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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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Individual consent to joint commitment——A Survey on the Plural Subjects Theory of political obligation
ZHAN Zhi-gang
(Philosophy Department of 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China)
By comparing with“the actual contract theory”and its alternative,“the plural subjects theory of political obligation”,the paper draws a conclusion tha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We”and“I”is explained reasonably,and the reason to complain about the“deviant behavior”in political community is provided appropriately if resorting to“joint commitment”but not“individual consent”.
political obligation;actual contract theory; individual consent;joint commitment
book=4,ebook=27
D089,B829
A
1009-8976(2010)02-0012-04
2010-04-25
占志剛(1967—),男(漢),浙江衢州,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西方政治哲學、法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