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軍超
(許昌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許昌 461000)
《無知》是米蘭·昆德拉用法語寫作的第三部小說。書中主要人物都是在 1968年布拉格之春后流亡,接著歷經波折后在 1989年后共產黨政權垮臺后回到捷克,但是他們發(fā)現(xiàn)收留他們的西方社會對他們的同情隨著社會主義的消失而同時消退,而家鄉(xiāng)的人對他們在西方的經歷也幾乎毫無興趣。他們進退維谷。作者對所謂鄉(xiāng)愁,未來,性,愛情,甚至時間本身進行了無情的解剖,最后展示了這樣一個事實即無知取得了勝利而記憶卻以失敗告終?!盁o知”,是憤怒的方式,是悲憫的一聲嘆息,是不可調和的壓抑性沉默;然而,絕不是“難得糊涂”,它帶有濃郁的自傳色彩和去國懷鄉(xiāng)的情緒,是昆德拉現(xiàn)實存在的刻意書寫。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 (約瑟夫和伊萊娜)時隔 20年后回到祖國捷克,在布拉格機場巧遇,但最終卻無法回歸故土。
人總是在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徘徊:認為過去比現(xiàn)在如何差,不斷的用歪曲、偽造的方式,企圖將先前所有的記憶丟進大火,一燒了之;或者認為過去比現(xiàn)在如何好,用所認為的過去的種種美好將現(xiàn)狀貶得一文不值,希望回到過去,希望一切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希望自己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然而一切縈繞心中的過去都是建立在記憶之上,雖然它所保存的只是一小部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留住的恰恰是這一部分,而不是另一部分,這一選擇,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在神秘的進行但是超越我們的意志和興趣”[1]129。記憶既有個體差別,也有群體一致性;記憶既有大范圍的公開的特點,也有很私密的一面;另外記憶也和夢境糾纏不清。
(一 )集體記憶
捷克人的集體記憶和三個 20年有關,而這三個 20年使人們相信每個人的生命都是被歷史上的重大日子主宰著的。集體大歷史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久久揮之不去。而夢境的相似性就是它們影響的寫照。集體記憶存在的一個明證就是作相似的夢,相似的夢境將集體記憶披覽得一露無余。夢與記憶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同時它又是人的潛意識的表達,夢是過去經驗在人腦中以創(chuàng)新的方式再度呈現(xiàn),但要注意的是:不是完全的呈現(xiàn),是“以創(chuàng)新變相的方式重組記憶的內容”[2]67,因為它受到潛意識欲望的影響,夢是“內心愿望的達成”[2]35。從流亡生活的最初幾周起,伊萊娜就開始做一些奇怪的夢:她搭乘的飛機改變航線,降落在一個陌生的機場;一些身穿制服、全副武裝的人員在舷梯下面等著她……。她丈夫馬丁也在做同樣的夢。“每個早晨,他們都會向對方講述自己昨晚在夢中回到故鄉(xiāng)的恐怖經歷。后來,在與一個同樣也是逃亡者的波蘭朋友的交談中,伊萊娜得知,所有逃亡者都會做這樣的夢,所有人,沒有一個例外?!盵1]14剛聽說此事時,伊萊娜為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在黑夜中竟有這份兄弟情而感動。但是,如此私密的夢中經歷怎么能集體感受到呢?
通過相同的夢境來展現(xiàn)這些人物的相似歷史記憶,昆德拉隱含了自己的欲望,那就是作為捷克人的一員,他也逃脫不了這一切,他也在歷史的某個時間或者地點被定了位——馬丁或者伊萊娜的記憶就是自己的記憶。弗洛伊德認為夢一般分為三種:由生理刺激引發(fā)的夢。由過度思慮引發(fā)的夢、由潛意識引發(fā)的夢,而馬丁或者伊萊娜的記憶就是過度思慮和潛意識的產物,“意識的愿望只有在得到潛意識中相似意愿的加強后才能成功產生夢”[2]398。
(二)作為邊緣人的私人記憶空間
盡管有普遍夢境的存在,而作為流亡的一批人,他們仍有著個人的私密空間。而這個空間則是每個人的獨特記憶,是他們作為邊緣人的記憶。“凡留在國外的人,全都在國內被缺席判了罪。”[1]17邊緣就在于被排斥于主流思想之外或者地位身份被他人所忽視。他們作為邊緣人,這一點有共性;他們作為祖國歷史的記憶承載者,這一點也有共性。但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人,他們每個人都在估量著自己的生命。
矛盾的夢境披露了伊萊娜的記憶:“同一個潛意識導演在白天給她送來故土景色的幸福片斷,而夜晚則給她安排了重回故土的恐怖經歷。白天閃現(xiàn)的是被拋棄的故土美麗,夜晚則是回歸故土的恐懼。白天展現(xiàn)的是她失去的天堂,而夜晚則是她逃離的地獄”[1]16-17。這是她關于故鄉(xiāng)的記憶。至于記憶中的母親――伊萊娜發(fā)現(xiàn),“這還是她從前所熟悉的母親,感到雖然將近二十個年頭過去了,但一切都未曾改變。她對年邁的母親的那份憐憫之心一時消失了”[1]18。母女倆面面相對,“就好像是站在時間之外的兩個人,像是兩個超越時間的本質”。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只要母親出現(xiàn),自己就會被壓得抬不起頭。母親在巴黎的這五天里,“這種低人一等、軟弱無能和從屬他人的感覺又一次落到了她的身上”[1]21。她本希望自己寓居巴黎的事實能證明自己的成長,但是母親又用記憶的泥潭淹沒了她。伊萊娜曾覺得在巴黎很幸福,比在這兒幸福,但是一條隱秘的美的紐帶讓她只心系布拉格。伊萊娜的心里很清楚,存在著兩個布拉格。一個是承載著她的童年,牧歌般散發(fā)著芬芳的布拉格;一個是正大步走向全球化與資本化,品味粗俗,比革命年代更狂熱和更陌生的布拉格。行走在街頭,當四周流動著操捷克語的人群時,伊萊娜感到親切與幸福;而回到家,面對母親與自己的丈夫 (古斯塔夫),或跟朋友們聚會時,她“又成為一個沉默的異鄉(xiāng)者”。雖然她一直嘗試用記憶來賦予她的勇氣,但是她企及的只是能給她帶來成功的記憶碎片,當過去的一切記憶又一覽無余展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又完全被過去的殘酷碎片擦傷了。
約瑟夫的自我流放與伊萊娜的不同,他患有“懷舊欠缺癥”,或“記憶受虐畸形癥”。他原初的出走與政治無關,而更多的只是因為厭惡這個地方,對約瑟夫來說,過去在故鄉(xiāng)的生活是不快和價值不足的,“他感覺不到往回看的任何快樂”[1]79??梢赃@樣說,約瑟夫的自我流放是為了遺忘,他借對“現(xiàn)時的眷戀”來驅趕過往的記憶。這種流放讓我們想到浮士德 (無論是歌德筆下,還是克里斯托夫·馬洛筆下),浮士德雖然有朝向未來的一面,但他同樣還有把握當下驅走回憶的一面,他借用行動的激情和魔鬼的法力來達成遺忘。約瑟夫沒有浮士德那樣走向未來的熱情,不過他有現(xiàn)時的溫情,他在國外戀愛并且成了家。與岳母對妻子埋葬權的爭奪,就是約瑟夫對自已的現(xiàn)時溫情權地爭奪。溫情地生活在遺忘中,這是他自我流放時的底線?!霸陔x開丹麥以前,他想像過將如何面對熟悉的故地,面對舊日的生活:他是激動?還是冷漠?是歡喜?還是沮喪?結果什么感覺都沒有?!盵1]55在他離開的這些年,一把無形的掃帚掃過了他的年輕時光,抹去了他熟悉的一切。他所期待的重逢場景沒有出現(xiàn)。和哥嫂會面交談,由于一幅畫感到莫名其妙的不自在,籍于妻子的臉龐時而浮現(xiàn)得到調和。中學時代的日記召回了他的懷舊之情,但是大量的遺忘讓他不得不對它們進行包裝。為了逃避喪妻之痛,約瑟夫“回”到了祖國。在約瑟夫心中,這只不過是一次調整身心的旅行而已。他在巴黎機場中轉時偶然碰到了伊萊娜,當時,他完全記不起這個余韻尤存的中年美婦是誰,為了避免尷尬,他并沒有實話實說。他跟她聊天,并給她留下了在捷克準備留住的旅館的電話號碼。但是他仍逃脫不了記憶,他記得妻子的話,“從你的角度來說,不回去,是不正常的,沒有理由的,甚至是卑鄙的”[1]143,所以他回歸祖國,而他和伊萊娜的巧遇已是十分庸俗的話題。他和 N先生及夫人的交談讓他明白,如果他留在祖國,就會失去妻子;如果他留在這里,妻子就會消失。為了幸福,他只有生活在別處。
同樣,就記憶而言。當兩個人的記憶相聯(lián)系在一起時,就有可能產生相互的誤解。因為記憶能力因人而異,還因為他們對于對方的重要性不一樣。人和人的相遇已經建立在不公正、不平等之上了,因為這個基礎是由雙方的感覺所決定的。昆德拉巧妙地用命運的說法解釋了“碰巧路過 ××”,認為這個就是所謂的命運。伊萊娜和約瑟夫時隔 20幾年之后回到祖國捷克,他們在布拉格機場巧遇,他們回憶起過去曾有過的未能發(fā)展成為愛情的短暫的相處。然而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使一直向往“大回歸”的他們迷惘、痛苦和憂傷,擺在眼前的現(xiàn)實使他們曾被中斷的故事仍然無法延續(xù)下去。他們無法使自己合二為一,他們無法把過去的自己融入到現(xiàn)在的自己之中,又或者是他們無法把現(xiàn)在的自己與過去的自己結合起來。于是,他們陷入在“大回歸”的懷舊情緒中,然后慢慢失望。
無論是集體記憶還是個人的私密記憶都促使著這些流浪者回歸祖國,他們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嘗試。作出回歸嘗試最有效的是伊萊娜和約瑟夫,而昆德拉還時不時的拿尤利西斯作比。
從捷克流亡到法國的伊萊娜,在 1989年之后突然遭遇了“大回歸”的問題。朋友茜爾薇對伊萊娜不兇但也不客氣說:“你還在這兒干什么?”伊萊娜的回答是反問:“那我該在哪兒?”第 1節(jié)的故事只推進了一頁,昆德拉式的討論就開始了。首先是關于“Leretour”(回歸)的問題。隨后通過講述歐洲的 20世紀,捷克的國家命運和勛伯格的 12音美學等,昆德拉剖解了自己未知的命運,展示了自己和尤利西斯等人一樣的悲苦和虛無?!?尤利西斯)在異鄉(xiāng)的安樂生活與充滿冒險的回歸這兩者之間,他選擇的是回歸。他舍棄了對未知 (冒險)的激情探索而選擇了對已知 (回歸)的贊頌。較之無限 (因為冒險永遠都不想結束),他寧要有限 (因為回歸是與生命之有限性的一種妥協(xié))?!盵1]7其實,對尤利西斯來說,回歸是尷尬的。尤利西斯離家 20年,在這期間伊塔克人保留了很多有關他的記憶,不過他們對他沒有絲毫的懷念。而尤利西斯飽受思鄉(xiāng)之苦,卻幾乎沒有保留什么記憶?!岸昀?他一心想著回鄉(xiāng)??墒腔氐郊?在驚詫中他突然明白,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之精華,重心,財富,其實并不在伊塔克,而是存在于他 20年的漂泊之中。這筆財富,他已經失去?!盵1]34尤利西斯在卡里普索那里過的是安逸、快樂的生活,他們在一起整整生活了 7年。然而,荷馬讓尤利西斯選擇了回歸,選擇回到妻子帕涅羅珀身邊。
一直想歸國的伊萊娜在回國和老友聚會時,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樣。時間給所有人罩上了一層隔閡。雖然表面上大家看上去還是那么的熱情,但是在相互交流時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話語已經沒有主題,老友企圖用一種輕松的方式將分離的這 20幾年憑空抹去。盡管故鄉(xiāng)的人還記得她,但這也只是記得。她的朋友選擇了啤酒,而不是她帶回來的葡萄酒,“他們拒絕了她的葡萄酒,也就是拒絕了她本人。拒絕了她,是離開多少年后重新歸來的她”。而自己的母親不是翹首企盼的慈母,而是奪她情人的一個人。至于捷克語,自己不再使用而母親也在試圖用自己拙劣的英語和古斯塔夫對話。伊萊娜變成了一個沉默的陌鄉(xiāng)人,她失去了說話的權利,她的世界因為失去了語言的支撐而變的無助。在朋友親人那里失望之后,她更期望愛情的繼續(xù)。當伊萊娜拿出那只可以接續(xù)愛情的煙灰缸時,約瑟夫卻一臉茫然。他忘記了!他根本就不再記得那次酒吧的相遇!更為糟糕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誰!他不認識她!”。記憶是輕飄而脆弱的,它無法把伊萊娜帶回家,也沒辦法把約瑟夫帶回伊萊娜的愛情之“家”。這就是伊萊娜的回歸之旅。
約瑟夫從踏上祖國土地的那一刻起,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故土的一切毫無感覺,他沒有激動,也沒有歡喜,“在他離開的這些年,一把無形的掃帚掃過了他年輕時代的景物,抹去了他熟悉的一切。他所期待的重逢場景沒有出現(xiàn)”[1]107。家的感覺無法找到,自己的東西也找不回來了。他的畫被嫂子占為己有,他的手表正戴在哥哥的手腕上,占有這些東西的人的冷漠態(tài)度使約瑟夫想做的,就是趕快離開,回到丹麥和他那死去的妻子說說話。在回國之前,他腦海中還萌生著一個怯怯的念頭,那就是如果自己永遠留在了祖國,妻子怎么辦呢?現(xiàn)在問題不存在了,他不會回歸祖國、離開妻子了。嘗試回歸的人是幸福的,但是回歸失敗的人卻是時時充滿著憂傷。
人類生活在不同的民族和文化群體中,總是把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作為自己根的所在,由此,深厚的民族之根、文化之根由此而生。只有在這個文化之網中,腳踏實地的歸屬感才會油然而生,否則,“一個人生活在異國,就像在空中行走,腳下沒有任何保護”[3]。流亡者孤獨地生活在異域的環(huán)境中,與故土和故土的一切切斷了音信,找不到歸屬。夢是殘存的根,而回憶則成為連接自己與不愿失去的過去的一根線。于是他們“花很大時間懊悔自己失去的事物,羨慕周圍那些一直待在家鄉(xiāng)的人,因為他們能接近自己所喜愛的人,生活在出生、成長的地方,不但不必去經歷失落曾經擁有的事物,更不必去體驗無法返回過去生活的那種折磨人的回憶”[4]。他們回憶的不僅是過去的人和事,更是過去的那個自我。
小說中的主人公依靠記憶嘗試回歸,但是結果是虛幻的。昆德拉“以復調與變奏的方式,揭示他們的回歸之幻;從哲學的高度,揭示了他們回歸之不可能;以詞語之源,揭示他們回歸之苦;以反諷與反襯的手法,揭示他們回歸之必然結果”[5]。米蘭·昆德拉于 1975離開了捷克斯洛伐克,開始了他的流亡生活。正是這一刻骨銘心的經歷,使他對流亡生活體會甚深,深切地感受到了流亡下的生命存在。也許是流亡的經歷使然,在從《笑忘錄》到《無知》的一系列小說中,昆德拉一直在或隱或顯地表現(xiàn)著流亡主題。“昆德拉的小說是個性化的,同時又是理論化的?!盵6]他在自己的小說中借主人公的流亡遭遇,作出的對于流亡狀態(tài)下生命存在的思考,又何嘗不是他對人類存在的一種思索呢?“流亡,無論是自愿的,還是迫不得已的,呈現(xiàn)的都是別樣的生命存在,是流亡狀態(tài)下的生命存在。在流亡的背景下,人失去了根,失去了歸屬,找不到自我,沒有了身份?!盵6]為了尋找自我,流亡的人從無根的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開始了尋根、歸根的漫漫旅途。直到最后他們才恍然大悟,根一旦失去就是永遠的失去,回歸是不可能的,歸屬是再也找不回來了。流亡者再次陷入了“流亡”。
記憶 -回歸 -流亡的線性模式操縱著伊萊娜和約瑟夫,甚至作者昆德拉,因此在《無知》創(chuàng)作之前,昆德拉曾在許多訪談中說過自己不會再回到捷克:“我不相信還有回到捷克斯洛伐克去的那一天,永遠不會有此可能?!盵7]通過講述大記憶,私密空間記憶,昆德拉讓我們窺到了這一類人的迷茫;通過主人公的流浪我們了解到了他們的憤爭與思索;通過主人公的最后結局,我們挖掘到了他們存在的模式:“被迫回歸”是他們永久性的存在。
[1]米蘭·昆德拉.無知 [M].許鈞,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丹寧,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2.
[3]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93.
[4]賽義德.知識分子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55.
[5]許鈞.流亡之夢與回歸之幻——論昆德拉的新作《無知》[J].外國文學評論,2004(4):19-22.
[6]劉英梅.“米蘭·昆德拉小說的流亡主題論析”[J].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2):105-110.
[7]李鳳亮,李艷.對話的靈光——米蘭·昆德拉研究資料輯要[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9:4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