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濤（上海市普陀區(qū)業(yè)余大學， 上海 200062）

水袖堪稱中國的戲曲舞蹈，它的美是獨特的、雋永的，充滿詩情畫意的，它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哲學精神和文化情懷，故蘊含的美學思想也頗具中國特色，本文擬就水袖的美學特征及其所蘊含的中國哲學精神作初步探討，并提出相應(yīng)的模糊評判方法。

一、水袖的美學特征

第一，水袖的簡約、純凈美 水袖的傳情擬物均是簡約的，這是水袖的造型所賦予的。復(fù)雜的情感，無論是激憤還是喜悅，嗔怒抑或哀怨，驚喜抑或絕望，水袖皆可演繹盡至?！侗逃耵ⅰ分校輪T金彩鳳飾演的李秀花對于丈夫既愛又怨的復(fù)雜心態(tài)在為夫披衣的一段表演中展現(xiàn)出來。她時而急移碎步，雙袖迅疾上繞，順勢旋轉(zhuǎn)一抓，表達對丈夫曾予她折磨、冷落的怨憤；時而又兩手交錯拂肩，雙袖垂于胸前，似有無盡愁緒、無限幽怨難以排遣；時而又右袖側(cè)倚身后，左袖斜搭于右肩上，輕移蓮步，表達游移不定、顧慮重重的忐忑心態(tài)：披還是不披？憂懼與憐惜糾結(jié)在一起的矛盾情感憑借飛揚的水袖盡現(xiàn)。在《盜金磚》中，一對冤魂為表達對判官判其夫婦還陽的感謝之意，連續(xù)三叩首，其水袖連續(xù)三次以水平直線跳躍方式移動，冤魂僵滯的情態(tài)，激動、興奮的情感律動得以充分展現(xiàn)?！妒遑灐分校貨r鐘感覺案子蹊蹺，因而請求上司允許作進一步調(diào)查，他雙袖背后，留出一角有節(jié)奏地抖動，焦慮、期待的心情被抖動的水袖強化了。故而，一襲水袖可演繹萬種風情并非虛飾。同時，復(fù)雜的物象、動作也能由水袖表現(xiàn)，如京劇《漢明妃》中，張艷玲飾演的昭君在前去和番的途中，以水袖的前后翻卷、左右繞轉(zhuǎn)表達馬性之桀烈，路途之艱辛，風霜之勞頓，其中，山、水、馬等實物都被虛掉了，這絲毫不會減弱人物表現(xiàn)力，相反，平添了幾分純一、清麗之感。又如，在一些戲劇表演中，虛掉酒杯、手帕、撣子，以水袖擬化喝酒、拭淚、撣灰的動作，甚至男女之間的魚水相合也通過男女水袖的依依交聯(lián)、綿綿纏繞詩意、簡約地表達，它將繁雜的俗事簡化、純化、抽象化了，但它承載的內(nèi)涵是豐富無限的；加之，水袖多是白色的，舞動起來有一種純凈的、空寂的美，即便有其他顏色也是單色的，純美的韻味并無消減。

第二，水袖的線化、書畫美 雖然水袖看似有面的感覺，但由于它比較窄長，加之輕盈飄逸，舞動起來宛如飛動的線條，從這個意義上看，水袖可算是線的藝術(shù)。一般而言，曲線給人以輕快、舒柔的感覺，直線則有緊張、痛苦、壓抑之感。如在《女吊》中，傅全香飾演的敫桂英在跟隨判官行路時，雙臂下垂，拖著幾尺長的水袖踽踽前行，此時的水袖形態(tài)基本成直線，給人以冤魂急切切、恨颯颯復(fù)仇的感覺，冤魂的冰冷僵硬質(zhì)感與內(nèi)心的激憤情感皆顯現(xiàn)出來。再如在《包公出世》中，當其嫂娘誤以為包拯跳井自殺時，她絕望驚恐至極，雙袖無力下垂呈直線；另外，甩袖、拋袖的造型皆成直線，表達氣憤、不滿；相反，曲線則另具韻致，風流才子將兩袖下垂，隨意搖擺，水袖呈曲線流動，頗有清風出袖，明月入懷之輕快、灑脫感；在《貴妃醉酒》中，水袖的盈盈流轉(zhuǎn)更將貴妃的千嬌百媚之態(tài)，曼妙雍容之姿盡現(xiàn)。但藝術(shù)表現(xiàn)是多元的，曲線亦可表現(xiàn)激憤。如賈菊蘭在《打神告廟》中，以舞動的水袖表達其內(nèi)心的激蕩不平。其水袖時而如驚蛇出洞，上下游旋，時而如簇簇浪花，左右翻卷，宛如其內(nèi)心涌動的風浪，若將其舞姿描摹下來，儼然是一幅揮灑自如、酣暢淋漓的大寫意圖。這里，水袖線條的空間流動，既增強了氣韻美，同時，也凸顯了中國傳統(tǒng)的繪畫美。當然，由線條的飛動所彰顯的書法美也能在其中找到蹤影。如在《貍貓換太子》中，寇珠為保全太子，拒不說出實情，慘遭毒打，水袖伴著其在地上的翻滾，滿天繞轉(zhuǎn)，如驚鴻舞，似駭龍翔，頗有幾分懷素狂草的意味。

第三，水袖的詩化、韻律美 水袖舞動時而如行云流水，春月柳；時而如勁風奔雷，浪千迭；時而如柳絮飛花，梅子雨；時而如利劍長戈，雄風蕩，無論袖姿如何變換，皆是以富有韻律感、抽象化、神秘朦朧、令人遐思無限的唯美的形式表現(xiàn)，讓人產(chǎn)生詩意的美。水袖的舞動是有節(jié)奏，有韻律的，每一個水袖動作都是應(yīng)節(jié)以赴，這個節(jié)既是指音樂的節(jié)奏、也是指人物內(nèi)心情感的節(jié)奏，水袖擺動力度的強弱，運袖速度的緩急，空間流動幅度的大小，均有賴于所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節(jié)奏，即內(nèi)在的生理、心理旋律，若演員隨人物內(nèi)心的律動而運袖，則能使人物具有靈性，從而與觀賞者的心弦齊鳴。即便有時水袖的舞動無音樂以伴，觀者依然能從中體味到水袖的韻律美，感悟到人物的生命律動。這恐怕也是“大音希聲”之旨趣所在吧。正是這種內(nèi)心的律動通過線條化的、意象化的、純美的、飄逸的水袖來表現(xiàn)，進而產(chǎn)生一種浪漫的、雋永的詩意美。

二、水袖美中蘊含的中國哲學精神

第一，以簡馭繁 中國道儒經(jīng)典著作如《老子》、《論語》均言約義豐，不是名言雋語，就是比喻例證。且《周易》的“易”除“變易”的含意外，還有“簡易”之意，即執(zhí)簡馭繁?？梢?，簡約是其共同的特征?！昂啞备咏谑挛锏谋举|(zhì)。所以，簡約、含蓄、蘊藉是中國人崇尚的審美取向。水袖的表演是對具體動作細節(jié)特征在想象基礎(chǔ)上的高度提煉，它虛省掉了繁雜、表面、俗化的動作，使表演具有藝術(shù)美感，同時又不減損內(nèi)容本身的厚度。在這里，真與美、善與美得到了和諧統(tǒng)一。

第二，道、運動、變化 《周易》的“易”，即運動變化之意，強調(diào)萬事萬物皆陰陽勢力運動變化的結(jié)果。道家也頗崇尚運動，尤其突出氣的流動，以氣的流動表現(xiàn)生命的韻律，生命的運動，而水袖的舞動，確能讓人感受到氣的空間流動，有氣貫的意味，而由此產(chǎn)生的靈動氣韻充溢其間，人物的情感、生命的律動得到充分展現(xiàn)。

道家強調(diào)運動變化遵循“道”，視“道”為眾美之本，認為美在道，美在自然?！白匀弧钡臓顟B(tài)即莊子《逍遙游》中所說的“游”的狀態(tài)，即順應(yīng)物之本性而動的自由境界。由此，頗具“自由自在意味”的“wind（風）stream（流）”品格廣為文人雅士所稱揚。脫胎于道家的道教宣揚得道成仙，崇尚神仙的飄逸瀟灑，隨心所欲。故而，不管是順天而行的道家，抑或是逆天而動的道教，都崇尚隨性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飄逸”也就成為中國人追求的理想境界。“飄”即隨風而動，輕盈，飛升，“逸”即不拘法度，任性自流。

第三，氣乃生命之源 “氣論”是中國哲學中影響最深遠的一種宇宙觀。認為氣為世界萬物的本原，事物乃氣之凝聚。氣動而生陽，氣靜而生陰。宇宙的完美和諧即是氣化流行、陰陽互補的結(jié)果。而線有空靈、飛動之感，有如氣的運轉(zhuǎn)，氣韻流轉(zhuǎn)的氣化之美可以通過飛揚流動的線條來呈現(xiàn)。故崇尚線的審美取向是與中國氣的宇宙觀相契合的。水袖的線化意象充分展現(xiàn)了中國天人合一的氣化宇宙之綿綿不絕、恢宏大氣之美。

“氣”可生“韻”，所以，中國藝術(shù)重氣韻，重表現(xiàn)。而線不僅具備描形狀物的功能，還有不為物所困，將物的意態(tài)、情韻呈現(xiàn)出來的特質(zhì)。對此，西方的康德亦有精辟的論述：“只要是美的藝術(shù)，線條輪廓乃是最本質(zhì)的東西，它不單純是使感官得到滿足，而且通過它的形式使人愉快，所以只有它才是審美趣味的最基本根源?！雹僖蚨?，水袖的線化造型既能展現(xiàn)人體的姿態(tài)，顯示生命運動的力量，又能讓人物通體充滿神韻。

第四，崇尚仁義禮智 儒家崇仁、義，尚禮、智，倡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維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良好社會秩序，水袖既能表現(xiàn)謙謙君子的儒雅、謙和，顯現(xiàn)文人志士治國平天下的浩然之氣，亦能展現(xiàn)禮治下女子的神秘、謙卑、柔婉。另外，中國人的身材較西方人而言相對矮小，五官的凸凹亦不明顯，故中國人的體貌特征與水袖窄長、飄逸的造型特質(zhì)相吻合，從而彰顯文士騷客的風雅氣質(zhì)。

第五，注重體悟、覺解 《老子》云，道“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望，隨而不見其后，迎而不見其首”②，道似是無形、無狀；同時，道“唯望唯惚”“幽呵！冥呵”③，道又似是恍惚朦朧，變化莫測的，因為是朦朧模糊，故生“玄”味。水袖以其飄忽不定，似上還下，欲收還張，欲左還右的回旋往復(fù)、神秘變幻的美讓觀眾感受其妙味。“玄”味，即強調(diào)人在宇宙間的體驗、覺解，若道之太明，則無味可品。

無獨有偶，釋家的“悟”，儒家的“天人合一”、“心學”均崇尚人與宇宙的融合，人與宇宙的交感和諧，故而在認知上，重在擁抱宇宙，參悟與宇宙化一時的超越天人的神奇妙道，而將明晰、邏輯的理性認知置于較次的地位。且“中國人是戴著儒家的帽子，穿著道家的袍子，腳踏佛家草鞋的”④三位一體的人，以致內(nèi)心迷漫著濃郁的浪漫詩性氣息。一旦散發(fā)出來，即讓人體味到詩意蒙蒙，意蘊無窮。水袖的簡約美、詩化美、線化美、靈動美，或亦于此有所參酌吧。

① [美]H·G·布洛克：《現(xiàn)代藝術(shù)哲學》，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9頁。

②③ 《老子》，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4頁－第25頁。

④ [美]休斯頓·史密斯：《人的宗教》,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