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莉(蘇州市職業(yè)大學外國語與國際交流系, 江蘇 蘇州 215104)
《喜福會》是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成名作,1989年在美國一出版即大獲成功,榮列美國當年四大暢銷書之一,多次獲獎并被改編為同名電影,在讀者和觀眾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和熱烈的討論?!断哺芬运膶δ概墓适聻榻?jīng)緯,生動細致地講述了華人女性在東西方文化交織中的思想情感和生活經(jīng)歷。作者從自己第二代華裔美國人的特殊身份出發(fā),以細膩而敏感的筆觸切入女性世界,書寫女性對生命、命運的抗爭和獨特的思考。小說娓娓敘述了16個彼此獨立而又相互交糅的故事,從多層面探討了母女關系、文化沖突、語言隔閡、性別壓迫等問題,如一面雙面鏡折射出中美迥異文化背景下華裔女性在矛盾與沖突中痛苦掙扎并堅韌地探尋自我價值的成長歷程。
譚恩美1952年出生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奧克蘭市,她所成長的年代正是女性主義運動第二次浪潮風起云涌、轟轟烈烈開展的時代。女性運動的第二次浪潮發(fā)生在20世紀60至70年代,一直持續(xù)到80年代,最早興起于美國,其主要目標是批判性別主義、性別歧視和男性權力。身為少數(shù)族裔女性作家,譚恩美處在雙重邊緣化的弱勢位置,當她拿起筆以“我手寫我口”時,自然地流露出長期受社會、文化壓制的潛伏在地表之下的女性意識,其文本也烙刻著鮮明的女性主義印跡,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話語不只是單純的書面或口頭的表達形式,更是作用其后的權力的前臺顯影,昭示著深層的價值體系和政權結構。法國思想家福柯認為,話語是在權力關系網(wǎng)絡構成的場域中運行的,并通過實踐建構“主體”。“話語”通過不同方式模塑、主宰個人,使個人成為可以具現(xiàn)“話語”的“主體”。在西方文化的歷史長河中,由于父權制文化的主導地位,男性一直壟斷著話語權以確保自己的權威和中心地位,女性則被粗暴地剝奪了言說心聲的話語權,淪為邊緣化的失語性別?!?0世紀70年代,一個耳熟能詳?shù)暮袈暿牵号员仨毇@得語言的解放,女性的解放必須先從語言著手?!弊T恩美的文學創(chuàng)作正是對這一呼聲的有力響應,她在《喜福會》中塑造了一個擁有話語權的女性群體,四位母親與四個女兒以講述故事的方式訴說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與情感體驗,在獨立的以女性為主體的敘事空間恣意傾吐自己的喜怒哀樂,沖破了男性話語霸權的桎梏,找回了表明“自我”的聲音。
一位西方女性主義批評家曾說:“如果存在一種典型的女性主義文學形式,它就是一種零碎的、私人的形式:懺悔錄、個人陳述、自傳及日記,它們實事求是?!薄白詡餍詫懽鳌笔沁吘墜D女自我形塑、介入話語權的一個利器?!皨D女必須把自己寫進文本——就像通過自己的奮斗嵌入世界和歷史一樣?!薄断哺返膭?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譚恩美陪同母親到中國旅行并與她在中國的同母異父的姐姐們團聚的真實經(jīng)歷。小說中的16個故事用第一人稱“我”以一種平和的旋律譜寫出一曲曲“自我之歌”,引領讀者穿越時空,走進一個個長期隱匿緘默的女性世界,傾聽她們發(fā)自心靈深處的獨白與私語。在這里,“敘述的我”同時也是“經(jīng)驗的我”,零星的往事回憶和瑣碎的生活片斷構成了一個真實的虛構空間,這正印證了“零碎”而又“實事求是”的女性主義文學特點。
與男性的理性化思維相比,女性更偏重感性與直覺,因此女性寫作無意間會從感覺、情感和心理的潛意識深井中尋找表述的源泉,在表達上也因而具有朦朧性、多義性、暗示性和隱喻性等詩性特點。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屋子》中寫道“毫無疑問,當她能自由地使用她的四肢的時候,我們將看到她把小說敲打成形,并且為她身心中的詩意提供某種不一定采用詩韻形式的新的表達工具。因為得不到宣泄的,恰恰是詩情?!薄断哺返膬?nèi)容編排就像一首富有音樂旋律的詩作,八位女性敘述者以輪唱的形式用各自獨立的音色和語調(diào)表達自己的感受與體驗,各聲部互相映照與補充。整個文本分成四個樂章,每個樂章以一則短小的寓言故事為序曲,然后通過四個女聲的輪唱不斷強化寓言中隱含的主題。這四個樂章既彼此獨立又相互交融,在行云流水般的轉承中達到最后的主題升華。
隱喻的實質在于借助一類事物理解和體驗另一類事物。隱喻是一種映射,即從源域向目的域的映射。兩個領域的具體特征具有系統(tǒng)的本體對應。隱喻意義的理解實際上就是將源域的經(jīng)驗映射到目標域,用一個范疇的認知域建構或解釋另一個范疇?!断哺芳热皇蔷哂性娦蕴卣鞯奈谋荆厝蝗鄙俨涣恕半[喻”這一最能傳達朦朧詩意的表達形式,從四則寓言故事到“紅燭”、“玉墜”、“花瓶”等細微物件到處可見隱喻的蹤跡。自Lakoff和Johnson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首次提出概念隱喻的理論,隱喻已經(jīng)成為“認知語言學”中最熱的焦點議題,但關注的視點主要集中在詞匯認知、二語習得、文學翻譯、跨文化對比等領域,很少有研究從女性主義視角切入對隱喻的分析。從女性主義視角對《喜福會》中的隱喻進行解析并非出自異想天開的生硬嫁接,而是作品的本質和內(nèi)在要求使然。
《喜福會》中的第一部分以一則名為“千里鵝毛”的寓言故事拉開序幕,引出了母親那一代人在中國的生活經(jīng)歷。寓言中的老太太買了一只丑小鴨般的天鵝,它整日伸長脖子,終于變成了一只美麗的天鵝。當她移民美國入境時,移民官沒收了她的天鵝,只留下了一片鵝毛作為回憶。她想把這片羽毛送給美國出生的女兒,并告訴她:“這根羽毛看似很普通,然而所謂千里鵝毛一片心呀!”Lakoff和Johnson提出了映射命名的兩種表現(xiàn)形式在這個映射中存在著一種本體對應關系,即“目的域”中的各個本體要與“源域”中的各個本體相對應,圍繞隱喻所要傳達的中心思想構成一個隱喻體系。據(jù)此,“鵝毛”的隱喻中可看到如下對應:
源域 目標域
鵝毛 母親的美好希冀
通過具體的源域向抽象的目的域的映射,兩個看起來不相干的事物被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并借助一系列的次隱喻得以強化主題。
《喜福會》故事描述了從中國舊社會到美國現(xiàn)代社會的幾代女性的生活經(jīng)歷,母親對女兒的希冀也隨著社會歷史的變遷發(fā)生著變化。龔琳達的母親希望從小被許配給洪家的琳達賢良德淑、恭順公婆,為婆家持續(xù)香火。琳達則教育女兒薇弗萊要學會察言觀色、用一種如“風”般的無形力量戰(zhàn)勝對手、獲得成功。兩代母親的希望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反射出女性價值觀念的變化。在父權制統(tǒng)治的舊社會,男性是力量和權威的代名詞,女性無論在經(jīng)濟上還是精神上均依附于男性,喪失了自由與話語權。受壓迫與禁錮的女性在婚姻選擇上毫無自主權,命運完全掌控在他人手中。盡管琳達的母親在舉家南遷時內(nèi)心不舍丟下琳達一人在洪家做童養(yǎng)媳,但她還是認為這一歸宿對女兒而言已是十分幸運,并叮囑她要聽洪家的話,不要給娘家丟臉,因為逆來順受、唯夫是從是當時女性唯一的并被社會價值體系所認可的生存方式。巧妙設計解除了無望婚姻的琳達移民美國后,深深意識到女性駕馭自己命運的重要性,她教女兒薇弗萊要用不露聲色卻又先發(fā)制人的策略去爭取成功。這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薇弗萊勇往直前,在棋賽中一次次地挫敗了男性對手,顛覆了男性在棋場的主宰地位,彰顯了女性的智慧和自主權。再回到“千里鵝毛”的故事中,老太太在去美國的路上對天鵝輕聲私語:“到了美國,我就要生個女兒,她會很像我。但在美國,她卻無須仰仗丈夫鼻息度日。在美國,不會有人歧視她,因為,我會讓她講上一口流利漂亮的美式英語。她將應有盡有,不會煩惱不會憂愁。她會領略我的一番苦心,我要她成為一只比期望中還要好上一百倍的漂亮的天鵝!”這片遠涉重洋看似普通的“鵝毛”寄托著琳達這一代母親對女兒的殷殷厚望,希望女兒不要在丈夫的鼻息下壓抑地生活,要找回女性的自身價值與尊嚴,快樂地生活在新世界。
“沒有骨氣”是許安梅的女兒露絲所講述的關于失敗婚姻的故事。露絲當初不顧母親的反對與婆婆難以掩飾的種族歧視,堅持嫁給特德,但婚后露絲缺乏主見,一切聽由丈夫做主,這種優(yōu)柔寡斷的態(tài)度最終令特德生厭,提出了離婚要求。這個故事中多次出現(xiàn)了對露絲家花園的描寫,“花園”映射愛情,花園的情狀隱喻愛情的狀態(tài)。
那個曾經(jīng)在特德的精心侍弄下長滿花草的美麗花園象征著激情甜蜜的愛情,而現(xiàn)在那個雜草叢生、花葉敗落的荒蕪園地象征著凋萎褪色的愛情。
“花園是愛情”還只是浮在表層的易于察覺的隱喻,順著有關花園描寫的藤蔓深入探究,會發(fā)現(xiàn)“花園”在深層次上投射到另一個更為抽象的目標域“思想”。故事的最后,露絲夢見自己在花園中游蕩,聽見在園中照料花草的母親對她說:“看,我早上剛剛把它們種下,為了我,也為了你!”造成露絲婚姻失敗的根源是她在與丈夫的關系中一直處在唯唯諾諾、消極被動的位置,不能像樹那樣循著主心骨挺拔地生長,所以不堪一擊。因此,毫無生氣的“花園”實際映射出她混沌呆滯的思想,她缺乏主見,依從于丈夫的擺布,長期佝僂著身子做人,喪失了挺直腰板做人的骨氣。母親安梅在園中埋下的種子寓意著從昏睡中復活覺醒的思想,露絲在最后一刻勇敢地揭露了特德的陰謀,堅決地維護了自身的權益。安梅所說的“為了我,也為了你”可以詮釋成為了女性思想的解放、為了打造屬于女性自己的精神花園。在傳統(tǒng)社會,女人從小就被教導要忍氣吞聲、有苦不露,這種逆來順受的性格又通過母親的言傳身教和基因作用遺傳給女兒,一代代女性就在丈夫獨道專斷的婚姻中卑屈著身子做人,生兒育女和操勞家務的忙碌生活一點點剝蝕了她們的思想,淪為受丈夫指使的空殼。露絲在婚姻中拒絕做決定本身也是一種決定:即決定充當被拯救者和聽從者的角色,讓男尊女卑、男主動女被動的男權社會體制繼續(xù)下去。當她在花園中冷靜面對追討離婚協(xié)議書的特德并堅定清晰地說出自己的決定時,囚禁她的夫權制如銅墻鐵壁般轟然倒塌,女性的獨立思想開始生根發(fā)芽,重塑女性在社會性別結構中挺拔獨立的身姿。
英英在參觀女兒莉娜的新居時發(fā)現(xiàn)了一只搖搖欲墜的花瓶,從中預感到女兒的婚姻岌岌可危。故事中可看到如下隱喻對應:
源域 目標域
搖搖欲墜的花瓶 瀕臨破碎的婚姻
擱置花瓶的不對稱茶幾 不平等的婚姻基礎
莉娜和哈羅德的婚姻在平攤付賬的模式下刻板地經(jīng)營著,哈羅德固執(zhí)地認為金錢平等是純潔愛情的最大保障和牢固婚姻的堅實基礎。這種表面的平等卻掩蓋了實質上的不平等:莉娜為丈夫公司的發(fā)展付出了精力與努力卻得不到應得的報酬,莉娜從不碰的冰激凌被列入了平攤項目,哈羅德因付了較大份額的購房款而擁有房屋支配權,等等。莉娜是一個聰明能干的女人,在見識和才能方面一點都不遜色于丈夫。精明的哈羅德利用莉娜的忍讓通過虛假的平等來建立自己的優(yōu)勢地位,并借此壓制莉娜,強化在家中的男性主導地位。哈羅德一再強調(diào)金錢分立是愛情婚姻的基礎,實際上意在抹煞莉娜對愛情的奉獻、對丈夫事業(yè)的付出與對婚姻生活的關切,意在逃避承擔除經(jīng)濟以外的其他責任。正是那一筆筆錙銖必較的賬目褻瀆了純真的愛情,歪曲了婚姻的基礎。英英通過推倒茶幾、摔碎花瓶來提醒莉娜她的婚姻已失去了平衡,隨時面臨瓦解的危險。莉娜撿起碎片說“我知道早晚要打碎的”,英英立即反問道“那你怎么不想個辦法制止它”。她想告訴女兒不要消極認命,而要積極捍衛(wèi)自己,打破不平等的性別秩序,建立真正平等互重的婚姻關系?,F(xiàn)代婚姻中的性別歧視更多地隱藏在哈羅德式的表面平等的溫情外衣下,“花瓶”的破碎聲撕裂了這層偽裝,讓深受蒙蔽的女性從麻木不仁中清醒過來,看清事實的真相,奮起反抗不公的生存現(xiàn)狀。
《喜福會》表面上展現(xiàn)的是中美文化的碰撞和母女之間的沖突與溝通,但在深層次涌動的是一股女性主義的熱流,隨著一個又一個隱喻的映射推動,循著女性自我表達的路徑浮出地表,升騰成一幅幅女性轉變意識、實現(xiàn)自我價值、追求平等自由與思想獨立的生動圖景,在讀者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譚恩美以其華裔女性的獨特視角,勾畫了不同時空下幾代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揭露了男性霸權主義長期以來以或隱或現(xiàn)的形式對女性的壓制,由此折射出女性艱難曲折地反抗命運、勇敢地走出父權制籠罩的陰影,堅定地走向主體性自我的心路歷程。
[1]Simon,Sherry.Gender in Translation.London&NewYork:Routledge,1996.
[2]李銀河.女性主義[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3]宋素鳳.多重主體策略的自我命名: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研究[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2.
[4]譚恩美.喜福會[M].程乃珊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文中有關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5]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M].王還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6]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