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朝陽(西南交通大學藝術與傳播學院美術系, 成都 610031)
清代是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前代詩詞的幾千年的底蘊,終于在這一代得到集大成的總結。無論是詩人的數(shù)量還是作品的數(shù)量都超過了前代,詩歌的各種類型及其表現(xiàn)手法、風格大都被繼承下來。這個時期,由于地理學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加上詩人們普遍擁有了自覺的山水審美意識,并且比前代更有了強烈的尋幽探奇的實踐精神,使得清代的山水詩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
清初的詩人中,遺民詩人所作的山水詩多以慷慨激昂之語表達流離之苦與故國之痛,大有“國破山河在”,“恨別鳥驚心”的傷痛。如“清初三大家”黃宗羲、顧炎武、王夫子,再如“江左三大家”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 等人。
顧炎武是清初反清人士的典型代表,詩中隨處可見其錚錚鐵骨的氣節(jié)。清初,顧炎武奔走各地,聯(lián)系仁人志士反清復明,因此,他的山水詩沉郁蒼涼,將自己強烈的愛國精神貫注到景物身上。如《古北口》:“霧靈山上雜花生,山下流泉入塞聲。卻恨不逢張少保,磧南猶筑受降城”,又如《海上》四首、《白下》《雨中至華下宿王山史家》等,表達了顧炎武始終堅持自己的人生信念的堅強品格。
屈大均極推崇李白,他的詩也常如李白一樣飄逸灑脫。如“一山瀑布歸三峽,小小天風作海潮”(《雨過三峽橋上作》)。但是,作為特定時代的詩人,他的山水詩也多含亡國之痛和抗清的決心等內容,如《云州秋望》:“白草黃羊外,空聞 篥哀。遙尋蘇武廟,不上李陵臺……”就是這類詩的代表。
錢謙益被推為一代宗匠,其著名的山水詩《黃山組詩》是詩壇上較早歌詠黃山勝景的著名詩篇,從此也可以看出清代的山水詩題材隨著文人們腳步的擴展正在逐步地擴大。他也有很多感慨興亡的詩作,情景交融,如《碧云寺》《西湖雜感》《吳門春仲送李生還長安》等。
吳偉業(yè)以長篇歌行“梅村體”著稱。在其送別詩如《送黃子羽之任四首》中的《巫峽》,以及《送繼起和尚如天臺》《送友人還楚》等詩中,往往不寫離別之情,而神游于未曾到過的奇山異水,頗見詩人文采風流。但“貳臣”的他,其山水詩亦多有傷國之痛和避世的傾向。如《避亂六首》《野望二首》《高郵道中四首》等。不過,吳偉業(yè)山水詩中最重要的是他那些描寫吳中景物的詩作,如《穿山》:“勢削懸崖斷,根移怒雨來……蒼然飛動意,未肯臥蒿萊”等,均善于捕捉細微的自然變化,但風格又不執(zhí)一端,“或清秀,或明麗,或寫實,或虛構”①,達到了較高的審美標準,在當時亦自成一體。
康熙年間,隨著社會形勢的逐漸穩(wěn)定,民族矛盾大為緩和。在這個時期,詩壇領袖人物王士禎提出了“神韻說”,要求詩歌應有高妙的意境和天然的韻致,富于言外之味。這使得他的山水詩迥異他人。如其《江上》:“蕭條秋雨夕,蒼茫楚江晦。時見一舟行,
水云外?!睆脑娭械漠嬅娌⒉荒芎艽_定地得到詩人想要抒發(fā)的是那種感情,已近乎有無之間。和王士禎同時馳名詩壇的是朱彝尊,當時有“南朱北王”之稱。它的寫景詩如《永嘉雜詩二十首》《鴛鴦湖棹歌一百首》,寫得較為輕靈。
由于清人注重學問,不可避免地要向宋詩靠攏。查慎行是這個時期學宋詩派的最杰出的代表。查詩多學蘇軾和陸游,他的山水詩好以白描寫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稱贊他的詩是“得宋人之長而不染其弊”。如《舟夜書所見》:“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詩人快速捕捉景物頃刻變化的功夫,表現(xiàn)詩人點化平凡景物的功力,令人贊嘆。
乾隆時期,隨著沈德潛的“格調說”、翁方綱的“肌理說”和袁枚的“性靈說”的先后提出,清詩進入了繁榮階段。沈德潛提倡“溫柔敦厚”的“詩教”,翁方綱則認為學問是做詩的根本,所以他倆的詩歌大多委婉含蓄、質實而少情趣。
乾隆詩壇上影響最大的是袁枚所倡導的“性靈說”。性靈說既尊重人欲,反對盲目崇拜儒家經(jīng)典,又主張做詩要才、學、識兼?zhèn)?,且以才為先。因此,袁枚的詩雖不見有厚重的風格,但新穎靈巧確是他的長處。如《春日雜詩》:“清明連日雨瀟瀟,看送春痕上鵲巢。明月有情還約我,夜來相見杏花梢”,《夜過借園見主人坐月下吹笛》:“半天涼月色,一笛酒人心”;以及《春橋》《雨過湖州》等等,都有這樣的名句。
袁枚的“性靈說”影響了很多詩人,較有名的是與袁枚并稱“江右三大家”的趙翼和蔣士銓、鄭燮,與年輩較晚的黃景仁、張問陶。趙翼那些描寫云貴一帶的山水詩如《瀾滄江》《高黎貢山歌》《樹海歌》《羊江道中》等頗有特色。蔣士銓做詩技巧較高,如《湖上晚歸》:“半檐群鳥入,深樹一燈明。獵獵西風勁,湖心月乍生”,表現(xiàn)了很高的技巧?!皳P州八怪”之一的鄭燮,受“性靈說”的影響,多率真自然。如《游白狼山兩首》之一的“懸?guī)r小閣碧梧桐,似有人聲在半空”,《江晴》:“霧裹山疑失,雷鳴雨未休。夕陽開一半,吐出望江樓”,平實自然,并不怪。鄭燮有不少題畫詩,往往在詩中抒發(fā)自己的人生信念,如《題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竹》:“一節(jié)復一節(jié),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等等。
到了道光年間,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清王朝被迫被列強用炮艦強行納入了世界格局之中,開始走向前所未有的新局面,很多知識分子走出國門,寫下了大量描寫“中華以外天”②的詩篇。同治初,被稱為“東土西來第一人”的斌椿偕同同文館學生游歷歐洲,先后至巴黎、倫敦及瑞典、俄、德諸國,沿途寫下《進地中海峽口》《紅海吟》《芬蘭登岸一游》等紀游詩篇,開晚清域外山水詩之先聲。光緒宣統(tǒng)年間,黃遵憲、丘逢甲、王韜、康有為、梁啟超、高旭、馬君武、蘇曼殊、秋瑾等一大批詩人走出國門,游歷異邦。在他們的山水詩中,既有日本的富士山、伊豆海灣和絢爛的櫻花,也有如馬六甲、爪哇的火山、檳榔嶼的熱帶風光;既有神秘的埃及金字塔、錫蘭的臥佛、蘇伊士運河,更有歐洲的多瑙河、阿爾卑斯山、巴黎鐵塔、倫敦的大霧,甚至有描寫北極冰峰及日不落的極晝景觀。黃遵憲、康有為兩人的成就尤為卓越。他們的山水紀游詩篇,包羅東洋、南洋、西洋諸方,范圍之廣,橫絕千古,堪稱晚清域外山水詩的兩大雄杰,“不愧中國詩界之哥倫布矣”③。黃遵憲在光緒二年出使日本與美國、英國和新加坡時,寫有很多關于境外風情的詩,在《香港感懷十首》中,詩人記錄了眼中香港獨特的風情。如“盜喜逋逃藪,兵夸曳落河。官尊大呼藥,客聚眾婁羅。王面鐫金寶,蠻腰跨革靴。斑闌衣服異,關吏莫誰何”等,其語言雖通俗,亦有自己的風格。
康有為為了考查各國政治歷史而流亡海外,用詩記錄了自己的行蹤。在自編詩集《自序》中說:“然性好游,嗜山水,愛風竹……則余事為詩,天人之感多矣。遁跡海外,五洲萬國,靡所不到,風俗名勝,托為詠歌?!比纭侗橛螝W洲十一國題詞》:“留滯歐洲半載余,遍游十國走飛車。腥魚乾臠難為飽,華屋巍樓頗可居……”寫得氣勢昂揚,文辭又瑰麗自然。如“巨浪掀天不知遠,但看海月夜中生”(《己亥二月……渡太平洋》);“兩洲連跨三邦土,半日飛行一葉舟”(《除夕攜眷自摩洛哥返西班牙……》)等,其視野開闊壯觀之處,為改良派詩人所獨有。
同時期的戊戌六君子中林旭、劉光第、譚嗣同也都善詩,其中譚嗣同最杰出。他的山水詩清新俊逸,而且內蘊深厚。丘逢甲幾乎走遍了嶺南的名山勝水,他曾說:“我本山水人,深知山水意”(《山居詩》)。在《羅浮詩草》《游西樵山》《思三友行》《陰那山行》《惠州西湖雜詩》《波羅謁南海神廟》諸作中,展現(xiàn)了當?shù)厣剿纳衿鎯?yōu)美,可謂前無古人。
清代的山水詩題材大大擴展,從域內到域外,到處都留下了詩人們的足跡。然而隨著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覆滅,古典詩詞主宰詩壇的地位已是風光不再。清代的山水詩壇,至此完成了它最后的輝煌。
① 陶文鵬、韋鳳娟:《靈境詩心--中國古代山水詩史》,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
② 錢仲聯(lián):《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③ 高旭:《愿無盡廬詩話》,轉引自楊天石等編,《南社史長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1] 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2] 陶文鵬、韋鳳娟:《靈境詩心——中國古代山水詩史》,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
[3] 葛曉音:《山水田園詩派研究》,遼寧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