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婷（湖南涉外經濟學院文學部， 長沙 410205）

“文壇呼喚大家，否則文學太平淡太寂寞太乏味，世紀之交的文壇也應該出現(xiàn)天才。”①的確，半個多世紀以來，新中國的作家們?yōu)榱藭r代的使命，為了自己的文學夢想，為了“走向世界”的諾貝爾情結，相繼付出了超常的努力與艱辛，也總結出了更多的教訓與癥結。畢飛宇就是這一創(chuàng)作群體中的一員，一位默默耕耘卻頗為引人注目的青年作家。其實在畢飛宇大紅于文壇的“王家莊系列”小說（即“玉篇三章”《玉米》《玉秀》《玉秧》和長篇小說《平原》）之前，畢飛宇就以其歷史系列小說和都市系列小說在文壇占有一席之地了。而在這些他前期的作品中，他作品的語言藝術是最不可忽略的。評論家不無推崇地說：“畢飛宇的小說始終洋溢著極為靈動的曼妙氣質。無論是對敘事內蘊的巧妙處理，還是對潛在人性的冷靜逼視；無論是對敘述節(jié)奏的有效控制，還是對敘事細節(jié)的精致化臨摹，都體現(xiàn)出一種輕盈而又舒緩、豐沛而又沉郁的審美內涵，呈現(xiàn)出卡爾維諾所推崇備至的那種‘以輕取重’的敘事智慧，也體現(xiàn)了畢飛宇作為一個南方作家特有的藝術智性?！雹谝韵卤疚脑噺摹案行缘男味稀焙托撵`敘事及其象征、反諷的敘事語言對其創(chuàng)作前期的小說的語言藝術進行分析。

一、“感性的形而上”

一個真正的作家，必須要形成自己獨特的寫作風格。而畢飛宇在這一方面的努力，絲毫不亞于他在小說故事營造上的努力，這也是評論所廣為肯定的。他的這一風格，特別體現(xiàn)在其前期的歷史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的學者把它稱為“感性的形而上”，即：“畢飛宇有著兩副筆墨，一副筆墨致力于呈現(xiàn)感性的小說形態(tài)，一副筆墨營構的是文本的哲學形態(tài)?！雹?/p>

其實畢飛宇的創(chuàng)作前期的歷史題材小說的哲學形態(tài)又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上。一是，在敘述中時常閃現(xiàn)著學理意味的話語，這些話語冷靜、機智、敏銳而又客觀，見解又準又狠。例如：

成語是中國人的魔圈，它既是中國人心智的起始，又是國人心智的終結。成語不是漢語的語言，它是漢語的精神、實質、根本、源頭和指向。

——《充滿瓷器的時代》

生命也許就是這樣，更換了空間就面目全非?？臻g錯了之后就不夠順理成章，失去了演繹意義。

——《大熱天》

二是，文中隨處可見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增添了小說哲學的深度?！队曛械拿藁ㄌ恰分卸羌t豆無助靈魂的象征，在文中二胡與紅豆的生命合二為一了，二胡既是他生命的安慰也是生命恐怖的化身?？赐晷≌f使人仿佛置身于《二泉映月》的哀鳴之中?！妒钦l在深夜說話》中城墻更富象征意味，城墻修好了，“磚頭怎么反而多出來了？”給人無限的深思?！冻錆M瓷器的時代》《楚水》《雨中的棉花糖》等篇中反復出現(xiàn)的鏡子等等，這些象征意象使文本充滿了哲思意味。

文學作品中只有深度的追求，只有作者不厭其煩的說教，或者某種觀念的表達，沒有細致、可感、優(yōu)美、抒情的語言，肯定不能稱其為好的作品。小說總體來說是描摹的藝術，閱讀畢飛宇的小說最大的感慨還在于他那鬼斧神工的語言功力。在前期的歷史題材小說中，畢飛宇小說的感性形態(tài)就體現(xiàn)在語言上。作家不僅用精細的語言刻畫了使人身臨其境的細節(jié)，還善于運用多種修辭制造出感覺的狂歡。如：

陽光粗碩，茂密，硬邦邦地橫沖直撞，被水泥反彈回來在路面上搖晃。

——《大熱天》

他們的槍口神經質地尋找腦袋，日本話粗魯?shù)靥哌M中國人的耳朵，沒有耐心。楚水城的中國耳朵們被穿著皮靴的日本話弄得不知所措。

——《楚水》

縱觀畢飛宇創(chuàng)作前期的歷史題材小說，由于對小說深度的執(zhí)著追求，由于家族史缺失的誘發(fā)與促使，由于作者在藝術上的精雕細琢，顯示出大紅大紫的跡象；然而缺點也是十分明顯的，例如說理、炫技的感覺濃重。感性與理性、經驗與哲學游離等這些問題，在其都市系列的作品中有所改觀。

二、心靈敘事及其象征、反諷的敘事語言

畢飛宇創(chuàng)作的都市系列小說可以分三種視角來審視都市人，很自然的這三種題材的作品也分別采用了不同的寫作筆法，如在借鄉(xiāng)下人的視角審視城市的作品中，作者采取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小說敘述中夾雜著大量的說理與評判，雖然這其中包含著他自己幼年和成年城鄉(xiāng)生活的厚實的記憶，但還是或多或少地流露出直白的說教和概念大于形式的馬腳，小說呈現(xiàn)出概念化傾向。在借進城后鄉(xiāng)下人的生存來感知城市和直面城市人的作品中，作者為了表現(xiàn)城市對人的物化，又免不了對于“金錢至上”、“食色崇拜”的大量描寫。正是這些作品使得他被許多評論家歸為“新生代”行列。然而仔細分析其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隨著其創(chuàng)作的不斷深入，作者越來越關注人的內心并嘗試用日?；姆绞絹肀磉_這種內心的悸動，同時在語言上表現(xiàn)出反諷、戲謔與詩性、抒情并重的傾向。

1.心靈敘事與日常心理體驗的藝術表達

《那個夏天那個秋天》中，作者在表達主人公耿東亮的體驗、困惑、疑慮這些心理活動時，更多采用的是對他夜游、哭泣、呼喊，甚至是身體的每一次疼痛的日常生活描寫?！读旨t的假日》中通過自比青果、策劃出游、海濱戲水、歌廳放歌、樹林玩泥等幾個場景生動地表現(xiàn)出作為城市女性的林紅因刻板生活而迷失本性的那種委屈、心疼、不甘、掙扎與徒然的心理過程?！恫溉槠诘呐恕犯沁@種日?；男睦砻鑼懙募蟪芍鳌Ｍ鷮δ笎?、母乳的渴望，作者并不點破，更不直接表述出來，而是僅僅通過他咬惠嫂的舉動以及在此前后的眼神變化來刻畫，并由此深刻傳達出現(xiàn)代文明進程中“人”的生活變異與本真需求的失落。學者洪治綱對此評價為：“他以一種心靈敘事的方式，緩緩地打開男孩的內心，又以少婦特有的溫情，緩緩地收攏一切。”④當然這類作品中值得稱道的還有《青衣》。許多評論家都認為這篇作品是畢飛宇小說藝術上的成熟之作。小說通過京劇演員筱燕秋在藝術道路上遇到的世俗世界和藝術世界的矛盾以及內心產生的分裂展開故事，表現(xiàn)了她對青衣行當?shù)膱?zhí)著追求及其二十年來的精神史和心靈史。但在具體表現(xiàn)過程中，作者很少采用正面的、直接的心理描寫和心理剖析，相反他選擇了大量細節(jié)化、日?；膱鼍懊鑼懀瑏肀憩F(xiàn)筱燕秋的內心矛盾。例如：用對李學芬的冷言冷語與潑開水等細節(jié)來表現(xiàn)筱燕秋對嫦娥角色的捍衛(wèi)，用拼命減肥、和煙廠老板上床、忍痛流產、拒絕住院等細節(jié)，來表現(xiàn)出她生存的精神狀態(tài)，表現(xiàn)她對青衣事業(yè)執(zhí)著、頑強的追求。小說以這樣一段話來結尾：“筱燕秋穿著一身薄薄的戲裝走進了風雪。她來到劇場的大門口，站在了路燈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馬路一眼，自己給自己數(shù)起了板眼，同時舞動起手中的竹笛。她開始了唱，她唱的依舊是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雪花在飛舞，劇場的門口突然圍上來許多人，突然堵住了許多車。人越來越多，車越來越擠，但沒有一點聲音。圍上來的人和車就像是被風吹過來的，就像是雪花那樣無聲地降落下來的。筱燕秋旁若無人，劇場內爆發(fā)出又一陣喝彩聲。筱燕秋邊舞邊唱，這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些異樣，他們從筱燕秋的褲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燈光下面是黑色的，它們落在了雪地上，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窟窿?！睂Υ?，評論家吳義勤曾這樣地評價：“小說這最后一個意象，最后一個情境無疑是小說的高潮。它通過對于人物精神與心理‘意象性’‘戲劇性’的凸顯，通過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可視性’轉換，完成了對主人公的最后塑造，并進而把一種悲劇性的氣息渲染成了籠罩性的精神氛圍?！雹?/p>

2.哲學的“形而上”與敘事的象征性

通過前文的分析我們知道，畢飛宇早期創(chuàng)作中對歷史、權力等重大題材的選擇，每每呈現(xiàn)出感性的“形而上”的特點，而隨著創(chuàng)作選材的轉變，他的小說更具有故事性和現(xiàn)實性了，但畢飛宇對于藝術、價值的“形而上”的追求，并沒有減弱和放棄。他說：“追求意義是一個普世行為，并不是作家所獨有的。可是，如果你是一個作家，我覺得你對這一點應該有更加清醒的認識，更加自覺的努力?！雹捱@種對于藝術的意義和價值的“形而上”的追求，與其敘事的象征性以及意象的運用，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如“蠟燭”這一意象就常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渡钤谔焐稀贰陡鐐z好》等小說中閃現(xiàn)著的“燭光”，意蘊深深地表達出作家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和對古典情愫的向往：“燭光使客廳產生了一種明暗關系，使空間相對縮小了，集中了……燈光放大了空間，也改大了母與子之間的距離?！薄盃T光是愛情的最后一絲柔嫩光芒。停電時期的燭光是愛情臨終的回光返照?！敝T如此類的意象在畢飛宇的都市系列作品中是十分常見的，如《馬家父子》中的北京話與四川話，《生活在天上》中的蠶繭，《哺乳期的女人》中的不銹鋼餐具，《哥倆好》中的麻雀，《生活邊緣》中的畫作，《那個夏天那個秋天》中的鏡子，等等。

這種“形而上”還表現(xiàn)在其極富象征和學理意味的語言上，例如：

黃昏是現(xiàn)代都市的冷面殺手，成了你的影子，在你的腳下放大自己的陰影部分。黃昏這個農業(yè)時代的抒情詩人，就這樣被商業(yè)買通，在城市的每一個落日時分走街串巷，從事心智謀殺。

——《生活邊緣》

衣服是女人，要有一張好面，而書是男人，首先得有一塊好背，這樣一來，書就免不了雜，盡是各類學科的經典，壓了膜，燙了金，碼得歸歸整整，一副人類文明的持重派頭。

——《哥倆好》

以上這些智性語言在其小說中不時出現(xiàn)，無需一一列舉。它們不是冷冰冰的說教而是充滿著生動活潑的詞匯，切入得又狠、又準。

① 吳培顯.詩、史、思的融合與失衡——當代文學的一種反思[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273.

② 洪治綱.談畢飛宇小說[J].南方文壇，2004（4）.

③ 吳義勤.感性的形而上主義者：畢飛宇論[J].當代作家評論，2000（6）.

④ 洪治綱.談畢飛宇的小說[J].南方文壇，2004（4）.

⑤ 吳義勤.一個人·一出戲·一部小說——評畢飛宇的中篇新作《青衣》[J].南方文壇，2001（1期）.

⑥ 畢飛宇，汪政.語言的宿命[J].南方文壇，2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