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恒 孫斌來(吉林師范大學, 吉林 四平 136000)
中國古典詩詞徜徉歷代時空,跨越國界、種族,宛如佛之盛宴,眾人皆享。尤其唐詩宋詞更是集我中華詩詞之大成,絢爛至極引領風騷。在這其中被譽為“孤篇壓倒全唐杰作”的張若虛之《春江花月夜》更是以其如夢似幻的瑰奇畫卷,優(yōu)美空靈的境界而獨步詩壇。詩中營造的“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的美輪美奐,引發(fā)了無數(shù)讀者“競折腰”,企圖參透其中“美”之奧秘,從而也在客觀上成就了百家之言。但最可貴的還應為其中之“生”字的解讀,從古至今,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引人千般理解,萬種回味,實在妙不可言。那么張若虛為何要“海上明月共潮生”而非“海上明月共潮升”?此“生”與彼“升”又有何不同呢?
俗語曰:“黑天伸手不見五指?!睆目陀^上看,正因月“生”,才有月光之亮,才能照亮周圍之景,才有春、江、花、夜的美的展現(xiàn),才有這首千古名詩。如若沒有“海上明月共潮生”之“生”,那“月”的春暉、芳華,“月”下的花、江和夜,以及它們引發(fā)的靈異的美景、動人的深省,都將化為子虛烏有,故,“生”乃全詩之睛。
然而,主觀上探尋,如果詩人用的是明月共潮“升”——明月和潮水一起緩慢升起,那不過是平時常見的景色,會顯得平淡無奇。但詩人蘭心慧智用了明月共潮“生”,這就滲入了作者的主觀想象,把明月和潮水擬人化,使其仿佛有了生命,仿若一對雙子般同生共長,從而使得全詩也沾染了靈性。同時,這也通常是在談到這篇文章時,人們常持的觀點。
其實,換個角度看,全詩中從月的“生”到落,應是月光亮度強弱的變幻。正因有月光的照耀,全詩才營造出夢幻般的仙境,引申出令人無限遐思的哲理。此情,此景哪一樣離得開“月光”。古人稱一月之中月亮的變化有“哉生魄”或“既生霸”、“既霸”、“既死霸”之說。①因此,王國維曰:“既生霸非望,自當在朔望之間;既死霸非朔,自當在望后朔前?!雹诠剩隆吧背龊?,才有月之光、月之景、月之情。而追本溯源,也許古人照明難,有月光的夜晚才能給他們以明亮的感覺,也使得月“生”的地位如此重要。
另外,在漢字發(fā)展的淵源長河中,月與明也如孿生之姐妹形影不離。董作賓道:“明字,在武丁時作或。右為窗,即窗之象形字;左為月。取義于夜空室內黑暗,惟有窗前月光射入,以會明意?!雹墼偃绺啉櫩N《中國字例》:“商周文字皆只有窗牖明,而無日月明。今查甲文中有字者,實非明字,乃日夜二字之合文也?!雹芄试掠址Q“月亮”。這更使得月的“生”之于全文的重要,有了理論依據(jù)。
正如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將靜態(tài)紅杏圖妙手化為動態(tài)紅杏簇擁景,賦予了無生命物以人的靈魂。再如托爾斯泰的《復活》,為了瑪絲洛娃的初次亮相,花了十年時間修改二十三次之多。⑤可見,若想成就名句名篇,無不“字字看來都是血”,這樣才能“語不驚人死不休”。張若虛也是如此,文中以“生”替“升”,乃神來之筆。
究“生”的本義是生長、長出。最早見于《周易·系辭》:“天地之大德曰生?!倍吧钡谋疽馐巧仙?。如:《江淹賦》:“水而東升?!碧狡淙?,顯而易見,月“生”后,才能看得到月的升—斜—落。正是月光的從無到有的“生”,才有月下的美景,故“生”更勝“升”一籌。
而從音韻上說,這首詩的前四句的“平”、“生”、“明”葉韻與“平”、“升”、“明”葉韻,今天讀來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但在屬于中古音的唐代,“平”、“生”、“明”都屬于平聲十二“庚”韻,而“升”與之不同,屬于十六“蒸”韻。在《廣韻》中,我們可見:生,所庚切;平,符兵切;名,武兵切。而升,是識蒸切。因此,“平”、“生”、“明”的韻腹和韻尾相同,而“升”與“平”、“明”的韻尾雖相同,但韻腹卻只是相近,因而用“生”,會使聲韻更和諧,讀之更瑯瑯上口。
另外,從佛學上看,“生”與“升”其實是一個意識問題。⑥“升”是一種靈魂的出現(xiàn),側重于抽象的事物;而“生”是一個生命的出現(xiàn),更側重于實體,更便于描繪月所“生”之輝,及其所播撒之物,并且由實而虛,也可生發(fā)出“升”所蘊含抽象之意。當然,產生這樣的推理,還來源于對張若虛的“若虛”遐想,以及對初唐士人風氣的解讀。
推理之一:我們知道,張若虛乃是唐中宗時候的詩人,此時佛教在唐中宗母親武則天的扶持引導下,已經(jīng)在民間和士人中間大為興盛了,這必然要體現(xiàn)在當時詩人的創(chuàng)作之中。因此,張若虛才如同古今中外歷史上許多偉大作家,如曹雪芹、小仲馬等,把身世融入到了自己的傳世之作,留給后人無窮的臆想。同時,也因作品中所蘊含的佛學詩意,給后人提供了體察當時社會風氣的佐證。
推理之二:因在佛學上,提到至高的境界,往往會認為若虛即若實,就像“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道理一樣,若虛中則含若實,故而推理,張若虛會以“生”代“升”恐怕與其佛學上的參悟有關。
推理之三:張若虛生活在初唐向盛唐過渡時期,生活的安定富足,使“初唐士子”在精神上,呈現(xiàn)出未經(jīng)挫折、入世未深、但熱愛生活、一片純情的風貌。也許正是這種心境的指導,才有若虛筆下的“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才能“生”出月下春江的寬廣、靜謐、優(yōu)美,而不沾染塵俗之氣,從而營造一個全新的境界,獲得千古佳名。
最后,從東西方文學對比看,中國傳統(tǒng)文學側重于寫意,而西方文學則側重于寫實。比如,中國的文藝理論家用“有情芍藥無情淚”來說明詩歌的風格清新,就像梁啟超先生所說,用的是“蘊藉的抒情法”;而西方文學則會直抒胸臆。這也正是,中國之所以能夠產生《論語》《道德經(jīng)》等經(jīng)典,西方能夠產生《荷馬史詩》《十日談》等著作的根本原因之一。因此,張若虛才會選擇寫意性較強的“生”,而舍棄寫實性較強的“升”,這是中外文化的差異導致的選擇。
細而察知,本詩是以月“生”之輝播撒春江花夜為背景,以月的運行——升、斜、落為線索展開的。故天上之月、地下之景、作者之情,統(tǒng)統(tǒng)借助于月“生”才得以展示,因此,一“生”而亮全詩。
從“海上明月共潮生”開始,讀者便可賞析到月“生”初(出)時江邊花林景象,描繪出了一幅輕彩淡痕、澄明恬靜、神韻飛動的水墨彩圖。圖中,一輪明月冉冉而起,與潮水共“生”“,月光”隨波輕灑,于是,春江景物便徜徉在月色之中,江天共一色,純潔無瑕,一派祥和之景。⑦而讀者之觀賞,全賴月的“生”,這也是它初(出)時的美景。
現(xiàn)代詩人郭沫若曾以“生之顫動,靈的喊叫”⑧來談過作家的創(chuàng)作體驗。古詩也有云:“月是故鄉(xiāng)明?!比澜绲脑轮挥幸粋€,但為何故鄉(xiāng)明?奧秘在于詩人的心。所以,內涵豐富的作品中,客觀的景物總能引發(fā)作者的主觀之情,也正是因為這種主客體情景交融才使文章煥發(fā)異彩。
然而古詩曰:“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痹碌倪\行是生生不止的,彩云總會追著月兒走,高掛的孤月終會漸漸西斜,文中的月也由“生”到了斜,開始了對游子思歸感情的探討。也許正像王國維先生說過的:“一切景語皆情語?!贝藭r想?yún)⑼缸髡叩谋椋峙戮鸵柚@惱人的月光了,“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復還來?!痹娙嗽谶@里不用人望月,反而用月望人,點出人的孤寂,更用月“生”之輝點出了這千古絕唱。
最后,詩人將滿懷愁情借落月余暉灑在江邊的樹上,皈依平靜,使得“月生”(海上明月共潮生)終到“落月”(落月?lián)u情滿江樹),完成了“生”的使命。
綜上所述,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張若虛,之所以“孤篇橫絕,竟為大家”,其功就在于這個“生”字。此“生”字看似簡單,卻蘊含著彼“升”字所不能包含的特殊含義。故張氏取“生”而舍“升”,就在于,從理論上說,月“生”才能生出月明;從文化上看,月“生”才能體現(xiàn)出中華文明的寫實風情、朗朗風韻;而于全詩看,月之“生”則帶來了全詩的絕代風華,這些是彼“升”所不可企及的。
① 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康誥)[M].北京:中華書局,1982:110.
② 王國維.觀堂集林(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1:19-26.
③ 董作賓.殷歷譜(上編卷)[M].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45:4.
④ 高鴻縉.中國字例(二篇)[M].臺北:廣文書局,1960:202-203.
⑤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132.
⑥ 侯旭東.五六十集北方民族佛教信仰——以造像記為中心的考察(上篇)[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13,3.
⑦ 郭杰,魏強.文學大教室(唐代卷)[M].??冢耗戏匠霭嫔?,2002:32-33,34-36.
⑧ 郭沫若.詩論三札[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