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華(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人文學院, 北京 100070)
關于詞體與詩體思路結構之不同,古代詞論中多有論及。王文華《古今詞論》引朱承爵《存余堂詩話》云“:詩詞雖同一機杼,而詞家意象,于詩略有不同。句欲敏,字欲捷,長篇需曲折三致意,而氣自流貫。”李漁在《窺詞管見》中也說“:作詞之家,當以‘一氣如話’一語,認為四字金丹?!边@些說法,共同提出了一個對詞體特征的重要認識:詞體與詩體的區(qū)別,在于詞體以流貫通暢為美。以上說法或把詞體文氣的流貫通暢獨標為“詞家意象”,或以之與詩體徑揚厲的特征相對舉,或者干脆奉之為作詞的“四字金丹”,都充分強調(diào)了它作為詞體思路結構所獨有的、相對于詩體具有創(chuàng)新性質(zhì)的意義,從而把它定位為詞體區(qū)別于詩體的本質(zhì)性特征之一。
詞體與詩體思路結構之不同,根本上是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觀照、把握世界的方式差異性的反映。詞體與詩體植根于中國歷史不同階段的思想文化的背景之中,在中國文化內(nèi)涵豐富動態(tài)發(fā)展的歷史過程中,形成了各自觀照世界、表達世界的特定方式,進而確立了各自的結構體制、表達方式與風格特征??疾煸婓w與詞體產(chǎn)生的思想文化背景,將有助于我們對詞體思路“流貫通暢”特征具體內(nèi)涵的理解。
先秦至宋以前(只能大概劃界于此,其實中唐以后中國的哲學觀就已發(fā)生變化),古人把世界劃分為形而上的“道”和形而下的“器”(外物)?!兑讉鳌は缔o上》曰:“形而上者為道,形而下者為器。”“道”涵蓋萬有,高高在上,本質(zhì)上是一種先于天地萬物的規(guī)范性,是無形的;“器”作為客觀物質(zhì)世界的實有,則是具體的、有限的、有形的。這兩種本質(zhì)完全不同的東西,要通過“氣”來融合。但是古人的結論,并不是我們認識的終點。我們從上述認識中,發(fā)現(xiàn)了先秦以來中國古人看世界的一種傾向:即他們是通過我的眼來看世界,通過“我”的感官去感知世界的,是“以我觀物”。這樣看世界的結果,宇宙自然、天地萬物通過我的主體性合而為一,世界也往往只是觀照者眼中的世界。這樣的認識方法,是以重視主觀、忽視客體為特征的。
由于儒家在中國社會的強大影響力,這種思想方法也成為先秦至宋以前中國社會認識世界的主要方式。在這樣的哲學認識的基礎上,宋代以前的關于思路結構的概念,是偏于主觀的。作為在詩文中起結構作用的“文氣”,在中國文學的先秦至唐的階段中,它的基本內(nèi)涵就是主觀的“意”。因此,在這一階段的文學理論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關于“意”與“言”關系的闡說。如: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思,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鳖佒啤额伿霞矣枴の恼缕罚骸拔恼庐斠岳碇聻樾哪I,氣調(diào)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狈N種闡說和論證,都把“意”放在中心的決定性的地位上,主張以“意”統(tǒng)領文章的“事類”與言辭,而完全摒棄了思想情感所由產(chǎn)生的客觀生活的前提,把“意”定位于通過“澄心凝思”主觀自省的方式,就可以獲得的“神來之思”,具有把“意”神秘化、絕對化的傾向。
在這樣的歷史文化背景中產(chǎn)生的中國傳統(tǒng)詩體,也形成了自身的思路結構特征——把“意”放在對詩文的內(nèi)容和材料的絕對統(tǒng)領的位置上,“高屋建瓴”地以“意”去統(tǒng)領、駕馭和驅(qū)使物象,以“意”主宰一切。在這樣認識下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意”是十分鮮明的,是被有意凸顯的、強調(diào)的。所以中國古人說到詩體的創(chuàng)作方法,喜歡用“一唱三嘆”,來強調(diào)“意”的凸顯與濃郁;也所以詩體思路的展開,是動蕩、跳躍的;詩的意象的構成,是在追求與道的契合中,尋找期盼開悟的碰撞點,因而是比擬的、象征性的。也因此在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客觀物象往往在主觀的移情下變形。“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李白《蜀道難》),正是詩體思路結構延展方式的真實藝術寫照。
宋代新儒學以“理”代“道”,開啟了中國古代認識世界的兩分法。從北宋初邵雍的“以物觀物”、“反觀說”,到朱熹以客觀事物的“所以然”的原因和其“所當然”之規(guī)則,來定義與“道”處于同一認識層次上的“理”,以“理”代“道”,開創(chuàng)了理性主義的新儒學——理學。宋代理學重視具體事物的規(guī)則(“理”的具體內(nèi)涵,程頤說:“一物須有一理。”)的思想方法,為整個儒學體系建立了一種新的更具客觀性的認識視角。
詞體創(chuàng)作標舉“一氣流貫”,也實際地反映了中國宋代以后,以“理”代“道”的新的認識成果。由北宋詞人柳永開創(chuàng)的“賦筆為詞”的詞體基本表達語體,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把客觀事物作為情志產(chǎn)生的基礎,通過對生活內(nèi)容的細致敘寫緩緩展開抒情,依“理”行文,從而使詞體思路產(chǎn)生了連貫流利的效果。詞體作為一種新興的詩歌體裁,在宋代新儒學認識成果的基礎上,成功建構了自身新的思路結構方式。
把“一氣流貫”看作是詞作中事理的暢通,是切中了詞體區(qū)別于詩體之根本。如文章開篇所引王又華《古今詞論》,它引用了朱承爵《存余堂詩話》的說法而加以自己的解釋。朱的原說雖然還未完全脫離詩體的強調(diào)“意”的聚合與濃郁的說法,但是已經(jīng)提出了“一氣流貫”的概念。而王說在闡釋朱說時,則把“氣”的內(nèi)涵,完全轉向了自然事理的貫穿。王又華說:“蓋詞至長調(diào),變已極矣?!惽槊茉澹M態(tài)極妍,要其瑰琢處,無不有灰蛇蚓線之妙,則所謂一氣流貫也?!薄盎疑唑揪€”說法的內(nèi)涵,與傳統(tǒng)的“意”的高屋建瓴的、聚合性、統(tǒng)領性的內(nèi)涵明顯是不同的。“灰蛇蚓線”描述的,是一種暗含在“麗情密藻”背后的潛在的聯(lián)系,從當時社會文化的背景出發(fā),與詩體觀念對照來看,它明顯指的是自然事理。又如,王又華《古今詞論》曾引陳眉山的說法:“制詞貴于布置停勻,氣脈貫穿,其過疊處尤當如常山之蛇,顧首顧尾?!薄安贾猛颉敝傅氖墙Y構的妥當均勻的安排,在動蕩的詩思中這是做不到的,這樣的標準只適于事理的承接?!邦櫴最櫸病?,則明顯是在事理邏輯的基礎上的詞句結構的前后照應與承接。又有清人田同之曾對詞體思路連貫流利的內(nèi)涵,做過明確的分辨。他在《西圃詞說》中引沈東江云:“中調(diào)、長調(diào)轉換處,……須一氣而成,則神味自足,以有意求之,不得也?!碧貏e指出了詞體思路的一氣而成,并不是受“意”的引領和推動,非有意為之,而是順著事理自然成篇。與“風行水上,自然成文”的說法,與“隨物賦形”的文章寫作論是一脈相通的。又云:“長調(diào),事與意要分開?!痹谠姼鑼懽鞯恼J識里,明確地提出“事”與“意”要分開,這應該說是有標志性意義的。它是宋代理性主義區(qū)分物、我的思想方法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應用。文學創(chuàng)作最終一定要達到“意”與“事”、“景”與“情”的交融,但是在思考與構思的過程里,是把它們混同看待,還是把它們先分開理清,直接影響到行文過程中,是以“意”的統(tǒng)領展開思路,還是以“事理”的引導,啟發(fā)情的產(chǎn)生的。二者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是根本不同的。只有做到了后者,詞情才可以獲得“遇風生瀾”、情景契合、深切動人的效果。
宋代以來的詞論中,也仍有不少是把“氣”作為“意”來使用的。如:“學蘇、辛,不得見其用氣處,當以離處為合?!碧K軾和辛棄疾都是典型的“以詩為詞”的詞人,他們的作詞的“使氣”,自然是借鑒了詩體以情感意念引領物象的方式。又如:“長調(diào)須前后貫穿,神來氣來?!毖浴吧瘛睘椤皻狻蹦X,思情產(chǎn)生了,文氣自然隨之貫通?!吧终?,貴一氣旋轉,求其渾成”;“氣體要渾厚,血脈宜貫通”(這里是以“血脈”指“事理”,說作詞也要追求“氣”的渾厚、渾成——都是站在傳統(tǒng)詩論的立場上,張揚主觀情感意念對思路延伸的靈動與渾成的影響)。
在詩文思路的展開過程里,客觀事理是如灰蛇蚓線潛含在詞中的,要慢慢牽引出來;而主觀的充沛的情思是可以強力灌注,不拘細節(jié),一氣流轉而達到渾成的。兩種思路的構成方式,直接形成了詞思與詩思的不同風格特征:詞思纖細而流麗,詩思跳蕩而渾厚。而當在詞體發(fā)展的歷史中詞思也開始講神思與渾厚的時候,就是到了詞體向詩體借鑒,沖破固有局限,擁有了更豐富的表現(xiàn)力,和更多樣的風格的時候。詞體既要重自然,亦須以有意為之相輔。宋人對詞體思路的認識,集合了宋代前后兩個歷史方向上的文化成果,包含了“事理”與“情志”的雙向拓展。
在這樣的詞體結構創(chuàng)作理論的指導下,宋詞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既以更為自由的體制形式,容納了在敘事筆法上合于事理邏輯的細致敘寫與描摹,又繼承和發(fā)揚了詩體重寫意的傳統(tǒng)構思方式。既以自己創(chuàng)新性的思路結構方式和表達方式,為詩歌發(fā)展做出了新的貢獻,同時,又努力向詩體優(yōu)勢學習,形成了既長于細致描摹,又擁有詩思的開闊、靈動特點的、具有全面表達能力的新詩體,使詞體在宋代以后,真正成為與詩體并駕齊驅(qū)的抒情文學體裁。
[1]陳 .道器之辨與理器之辨——一種思想?yún)^(qū)域劃分的嘗試[J].聊城大學學報(社科版),20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