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鵬

作 者：林鵬，原名張德臣，歷經(jīng)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現(xiàn)為山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太原師范學院名譽教授，陜西師范大學書畫文化研究所顧問。

《蒙齋讀書記》是十年前（一九九八年）在好友張繼紅先生的鼓勵和幫助下，我出版的一本學術(shù)隨筆，納入他所主編的“當代學者文史叢談”的叢書之中。現(xiàn)在張繼紅先生考慮讀者的需要，建議再版單獨發(fā)行，我完全同意。

我并未在文史方面的科研和教學崗位上工作過，所以說，我只能算一個業(yè)余的文史愛好者。一九八○年三月，聽了張頷先生的話，我?guī)衔业摹斗ㄕ摳濉酚陀∫话俜?，參加了當時召開的山西省歷史學代表會。這篇文章受到與會同道們的好評，這對我是一個鼓勵。

《蒙齋讀書記》所包含的文章，都是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及其以后的一段時間里寫的一些有感而發(fā)的短文。當時主要是針對七十年代轟轟烈烈的批林批孔運動。這個運動是毛主席親自發(fā)動并領(lǐng)導的，出了許多書，發(fā)了許多大塊文章。我認為，這是“五四”運動的必然延續(xù)，可以說是“五四”運動的回光返照。與此同時，毛主席還號召全黨全國人民學習無產(chǎn)階級專政理論，并且提出反修、防修、反復辟的戰(zhàn)斗口號，這些都是具有深遠意義的。這個批林批孔運動來勢甚猛，聲勢浩大，可以說是二十世紀批孔運動的最高潮。后來“四人幫”一倒，這個運動也就衰落下去了。這所謂衰落，也就是那種紅火熱鬧的勁頭沒有了，但是它的一些主要思想觀點卻一直被堅持著，一直到二十世紀之末。我們就說，二十世紀是個批孔的世紀，也不為過。

進入二十一世紀，國學抬頭，國學大師有如雨后春筍。從電視講座和出版物中可以看出來，他們是想在七十年代批林批孔的基礎(chǔ)上，展開國學的研究，包括對孔孟的研究。他們違反了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原則，即先認清古代社會的經(jīng)濟情況（包括各種經(jīng)濟關(guān)系問題，經(jīng)濟制度，以及由此構(gòu)成的經(jīng)濟基礎(chǔ)），然后再談論古代社會的上層建筑，思想意識等等。他們不肯深入探討中國古代的經(jīng)濟制度（包括土地制度、田稅制度、軍賦制度等等），他們想把這一步隔過去，直接談論孔孟的政治思想。換句話說，也就是把五種社會形態(tài)往中國歷史上一套，然后就大談特談什么“沒落奴隸主貴族階級”的思想意識……同時，他們決不肯觸動帝王思想、帝王文化，簡直是諱莫如深。這就證明他們還在帝王思想、帝王文化的窠臼之內(nèi)徘徊著。事實上，有了皇帝，才有帝王思想和帝王文化，從它一產(chǎn)生就是非常反動、非常兇惡……正因為如此，他們無法看清孔子的“仁”，孟子的“義”的真實內(nèi)容和偉大意義。最后，他們對中國的古代社會，中國的古代史以及孔孟的思想學術(shù)和傳統(tǒng)文化，依然是在一片茫然之中。

這便是二十世紀波瀾壯闊的批孔運動所必然得出的后果。

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當人們談論中國古代的井田制的時候，革命的史學家們則一致否定之。他們說，那只不過是“孟老夫子的烏托邦而已”（郭沫若）。后來不久，馬克思致查蘇里奇的信翻譯過來，于是，這些革命的史學家們又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變，一涌而上大談特談井田制起來，什么“棋盤狀”、“豆腐干”，不一而足。于是得出結(jié)論，中國古代的井田制只能在大平原尚有可能，在山地或丘陵地帶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們不知道所謂八夫一井只是個計算單位，并不是真的在耕地里劃個井字，八家各種百畝，再在中間那個百畝的正中央挖一口水井（他們將就食水井的井字之形，，可笑之極）。自然，他們到底也不知道，古書上有時說八夫一井，有時說九夫一井，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于田稅制度（老助新助，老貢新貢），那更是一盆漿糊，漿糊一盆。他們光講他們自家的所謂社會發(fā)展史的道理，這就出現(xiàn)了“以論代史”的傾向，生搬硬套的做法，等等，等等，說來話長，一言難盡。

在二十世紀，曾有一些學者，鄭重地強調(diào)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的特殊性，它不同于西方，它是單獨發(fā)展起來的，它是獨特的。就是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后，也有人強調(diào)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的特殊性。例如，西方有奴隸制，而中國沒有；再如西方?jīng)]有士人群體，而中國有；再如西方古代有宗教，而中國古代沒有宗教?？鬃诱f：“敬鬼神而遠之”，“子不語怪力亂神”，西方的圣賢們不敢這么說話?？磥碇袊糯返奶厥庑允菬o法否認的。不過，談論這樣的問題，容易引起一種驚慌失措的心理震蕩（照搬的都錯了），這也沒法子。這種特殊情況存在著，是存在決定意識，而不是意識決定存在。

中國古代是個農(nóng)業(yè)國。農(nóng)業(yè)在中國歷史上的發(fā)生、發(fā)展，少說也有一萬年，或許可能有兩萬年了。最初的農(nóng)業(yè)，是男人漁獵，女人種植。農(nóng)業(yè)是女人發(fā)明的。在中國古代的傳說中，發(fā)明農(nóng)業(yè)的女人叫姜源，她的兒子叫棄，也就是后稷。這是農(nóng)業(yè)的第一階段。第二階段是“不計而耦，不約而成”（《太平御覽》九十七卷引《尸子》）。此時已經(jīng)有了耦耕，卻還沒有計畝分田，也沒有固定的上交數(shù)目。“不約”即沒有約定。這時的土地無所謂公有、私有，誰種誰收就得了，不要忘了收。糧食存在自己的倉廩中，上交的就是為了祭祖，所以后世“循于舊名”，一直叫“助”，叫“租”。這所謂“上”，只是父母、家庭、家族、部族……叫法不一。上交的部分僅僅是為了祭祀，祭祀山川之神和祖宗之鬼。一年中有許多節(jié)日，如春有祈年祀，秋有報社祀，等等。一到節(jié)日，做許多好吃的（至今中國的節(jié)日都有固定的特殊食品），唱歌跳舞，還有許多必不可少的特殊儀式和節(jié)目。后來才把上交的部分，說成是也為了戰(zhàn)爭,“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這是后來。這個時間，完全是私有制的?！跋笤唬瑐}廩父母，牛羊父母，干戈朕，琴朕，二嫂使治朕棲”（《孟子》）。可見是有私有財產(chǎn)的，是私有制。不能說古人都是胡說。是有了公侯才有公有，公有制者，公侯之私有制也。許多動物都有自己的地盤，地盤就是它的食物獲得范圍，神圣不可侵犯。土地私有是人類社會的根本，所謂公有，只是公侯的私有而已。

井田制產(chǎn)生在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第三階段，洪水滔天以后，大禹治水結(jié)束，洪水退了，河邊留下了沖積的小平壩子，非常適于耕種，于是“降丘度土”（《尚書》），從山上搬下來，分田而耕。度就是度量，土就是耕地。土地即不斷被丈量的耕地。井田就是分田，也寫作“經(jīng)地”，“經(jīng)野”，“耕地”，“劃地”等等，井田制就是分地而耕的制度。所以談論古代的土地田稅之制，從夏后氏開始，“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孟子》）。

確切地說是從殷商之時，才有公田、私田，有了公侯，才有公田，公田者，公侯之私田也。有了“公”的行為，才有“私”這個字。在此以前是無所謂公私的。土地是上天賜予的，自然而然是耕者有其田。既然許多動物都有自己的地盤，這是很自然的。所以土地私有是人類社會的根本，說別的，都是屁話。后世的儒家主張取消公田，恢復耕者有其田。后來才知道取消公田之后，等于把所有的私田變成了公田，沒有真正屬于耕者。于是，歷史發(fā)展就只好通過土地自由買賣，最后達到真正的耕者有其田。其實還是不行……中國人在土地制度上，走了多少彎路呵。

平王東遷，不久就進入了春秋時期。春秋時期土地和田稅制度有過一種百花齊放的景象。王室漸漸衰微，霸業(yè)于是興起，這就開始了變法運動。沒有危機就不可能變法，而沒有變法就不可能稱霸。最后我們看到這種變法只是狙公賦芋而已，無法持久，結(jié)果沒有持久的變法，也沒有持久的霸業(yè)。

春秋時期各大國迫于形勢，都相繼變了法，其內(nèi)容看起來多種多樣，說來甚多，各種托詞，各種解釋，令人眼花繚亂。但是，歸根結(jié)底春秋變法運動的內(nèi)容只有一點，這就是取消公田，改八夫一井為九夫一井。公田自然都是大片的好地，公侯們自然是割舍不得。晉侯是在當了俘虜之后，才答應大臣們的要求，取消公田。于是從此以后把大片肥沃的土地也按一夫百畝分下去，將在公田中服勞役改為從私田里抽取十分之一或十分之二的實物稅。勞役地租變成了實物地租，依然叫“助”，卻是一種新助法了。認真說來這所謂取消公田，實際是取消了私田。過去是公田收獲歸公，私田不再抽稅，現(xiàn)在從私田中抽稅，不是把私田變成公田了嗎？

分田而耕的井田制，大約實行了兩千年。夏后氏五十畝，殷人七十畝，周人百畝。周以六尺為步，百步為畝；到商鞅變法改為二百四十步為畝。雖說有牛耕和鐵制農(nóng)具，農(nóng)夫的苦重還是成倍地增加了。一則戰(zhàn)爭連年不斷，再則統(tǒng)治者生活日益奢侈，雖說生產(chǎn)力是提高了，而剝削是更重了。秦國地處西陲，后來占有西周都城一帶，它實行法，既有歷史的淵源，又有現(xiàn)實的需要，自從商鞅變法之后，秦國驟然強大起來。秦皇奮六世之威靈，掃平諸侯，統(tǒng)一華夏，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但是法害了它，使它“戰(zhàn)勝而亡”，一敗涂地，最終徹底毀滅。

古代社會中有四民，士農(nóng)工商。因為“工商食官”，所以可以暫時存而不論。于是我們看到士農(nóng)界限不清，幾乎一體。士人上古就有，他們就是自由的獵人，自由的農(nóng)人。大舜就是一個典型的士人，并且是一個自耕農(nóng)。正是在堯舜的時代，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的禮樂文明，確立了個人的尊嚴，以及自由平等。這正是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具體內(nèi)容。士人住在城里就是國人，住在鄉(xiāng)下就是野人。城里的士人有五畝之宅，可以耕余而讀。他們也可以“退而耕諸野”，五畝之宅以外，再領(lǐng)受百畝之田，秋后交納一夫之田稅。鄉(xiāng)野中出現(xiàn)優(yōu)秀青年，各級官員負責上報，只要確實優(yōu)秀，可以入學，可以就職，甚至可以越級提拔。士農(nóng)是自由的，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孔子說“，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渡叹龝分v“徠民”，如果說士農(nóng)不自由，如何徠之。士人和農(nóng)人的自由是在春秋戰(zhàn)國的一系列變法中，一點一點地失掉的。在秦國，在商鞅變法以后，實行嚴格的戶籍制度，再加什伍連坐等一整套嚴刑峻法，最后導致徹底消滅了士人。把農(nóng)人牢牢地束縛在土地上，變成了農(nóng)奴。等到兼并六國之后，把秦國的這種嚴刑竣法的政策推行到全國，如此這般，階級矛盾就發(fā)展到空前的尖銳，于是陳勝、吳廣振臂一呼，貌似強大的秦朝嘩啦一聲就完了。

秦用客士而逐漸強大，六國用親戚而逐漸衰弱。這點事情，當時六國的士人看得清清楚楚。秦只用法家，荀子說“秦無儒”。儒到哪里去了，儒在六國的鄉(xiāng)野。六國的朝堂上都是親戚，偶然用個布衣之士，經(jīng)常被親戚們譖害，如樂毅，如廉頗，如李牧，舉不勝舉。當時優(yōu)秀的士人都做了隱士，凡是耕讀傳家的自耕農(nóng)，只要不外出做官，就是隱士。廣大的士農(nóng)群體，構(gòu)成了古代社會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主體，并且構(gòu)成了古代社會道德、文化以及政治的基石。

六國的布衣之士，對強大的秦國早就看清了，叫它是“虎狼之國”。六國的士人和農(nóng)人，對六國的滅亡，沒有責任?！安辉谄湮唬恢\其政”，無可奈何。但是他們是所謂的“天下之士”，如魯仲連，誓不帝秦。六國的貴族懼怕秦國，而六國的士農(nóng)卻敢于藐視秦國。他們“以仁為己任”，“以天下為己任”，“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呂氏春秋》）。這就使我們清楚地看到，廣大的六國士農(nóng)，也就是“隴上耕夫”們，都是反秦的，包括孔子的玄孫孔鮒。他后來做了陳王（陳勝）的博士。從魯仲連到東郡刻字隕石的黔首，直到陳勝、吳廣、項羽、劉邦，包括《漢書》功臣表上的全部，都是六國的士農(nóng)，都是反秦的斗士。這點情況，顧炎武表述得最為精辟?！氨撸渚涑?，肉食者謀，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保ā度罩洝罚┻@所謂天下，就是這個文明，中華民族所擁有的一切，首先是語言文字、經(jīng)典、習俗、道德、禮法……等等。這就可以看出孔孟的思想、學術(shù)，其關(guān)鍵之所在。

權(quán)勢的暢通無阻，產(chǎn)生了極權(quán)主義；暴力的一再得手，產(chǎn)生了暴力至上。雖然如此，就在權(quán)勢和暴力甚囂塵上的時候，反對以暴易暴，反對暴力至上，藐視權(quán)勢，肆意詆毀權(quán)勢的思想和學術(shù)，依然存在著，發(fā)展壯大著。這就是古代的自由人、自耕農(nóng)們的自由、平等的思想和學術(shù)，簡稱之為“仁”。

《孟子》的民貴君輕思想，早已深入人心，人人皆知。其實孔子也說過許多不重視君權(quán)的話，如“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論語·八佾》）。明確地藐視君權(quán)，輕君也就意味著重民。

我們面前擺著兩本書，一本是一九七四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論語批注》，署名是“北京大學一九七○級工農(nóng)兵學員”；另一本是一九九五年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孔子評傳》，匡亞明著。

《論語批注》在批注孔子“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論語·八佾》）這句話時說，“孔子這個反動觀點是后來歷史上反動階級歧視兄弟民族的大漢族主義的思想來源?！保?8頁）《孔子評傳》在提到孔子這句話時說：“總有些人，以此為借口，對內(nèi)實行民族歧視，欺壓少數(shù)民族，變成大漢族主義?！保?56頁）這幾乎可以說是照抄?；蛟S有人會說，一個“工農(nóng)兵學員”的東西，不值得提，干嗎較真兒？是，是不值得提。不過，匡亞明，堂堂南京大學的校長，孔子基金會的會長，也不值得提嗎？他們一直沿著“五四”的打倒孔家店和上世紀七十年代批林批孔的路子走下來，這也不值得提，或說不準提嗎？心中無君，嘴上輕君，這正是以孔孟為代表的，以《呂氏春秋》為集大成的，春秋戰(zhàn)國的社會主體的士人農(nóng)人，亦即士君子群體的思想學術(shù)上的最明確最強烈的表現(xiàn)，這就是在廣大的自耕農(nóng)中間不斷發(fā)展著的自由平等的思想意識。這種思想在隱士中表現(xiàn)得最為強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擊壤歌》）。帝力就是帝王的權(quán)力，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匡亞明把孔子這句話批評得體無完膚，上綱上線，扯得很遠。我在此書邊頁上批道：“一、此語同華夷之辯無關(guān)；二、同民族英雄無關(guān)；三、同民族歧視無關(guān)；四、這也不是民族意識；五、這同君臣等級更是無關(guān)?！笨飦喢髋械燃壷贫鹊臅r候，忘了這種制度雖是古已有之，卻是由商鞅使之完備起來的，同孔孟關(guān)系不大。而近百年來，中國向西方學習，學的都是“有君”的一套，等級制的一套。至于“無君”的東西，一點也沒學。大的方面就是工農(nóng)之間、城鄉(xiāng)之間的等級差別，卡得很死，寸步不讓。小的方面，就是小到一根蔥，在干休所里面也是按級別分發(fā)的。這樣嚴格的等級制度，在舊中國是從來沒有的。所以，對孔子這句話，包括“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說什么也不能理解，他們永遠不能理解。

“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論語·八佾》），這是一種明確的“無君”的思想。孔子不是隨便說的，西周曾經(jīng)有過無君的共和時期。無君而有臣，有民，有禮法，有章可循，比有君時治理的還好。不要忘記，正是從西周共和時期，中國古史開始有確切紀年（前八四一年，那年是個庚申年）。待到周宣王長大，還政于宣王，號稱中興。這所謂共和，簡直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這便進一步證明了《周易》“群龍無首，吉”的偉大真理。這種“無君”的思想就是自古就有的自由平等的思想。這是一種古老的文明，從堯舜時代就有的，上古自耕農(nóng)的士君子們所共有的思想意識。這種思想意識一直發(fā)展壯大著，到“魯仲連不帝秦”表現(xiàn)得最為激烈，到《呂氏春秋》而集大成，“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那些所謂革命的歷史學家們，看不見真實的歷史事實，只是念念不忘一些外國傳來的名詞和條條框框，沒法說。

搞不清中國古代社會的經(jīng)濟制度和階級狀況，卻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大而無當，以論代史，上綱上線，振振有詞，胡亂橫掃，到處樹敵。這就是二十世紀波瀾壯闊的批孔運動的致命缺陷。二十世紀是個革命的世紀，是個批孔的世紀。二十世紀的批孔，尤其是七十年代的批林批孔，是世界上最先進最革命的思想學術(shù)同孔子的思想學術(shù)的大較量。在蘇聯(lián)滅亡以后，全世界的有識之士都看清了，所謂先進的革命的思想學術(shù)紛紛落馬，而孔子的思想，有關(guān)“仁”的思想，他的反宗教、反暴政、反愚民的思想，他的自由平等的思想，以及由孔子所刪定的五經(jīng)，卻依然矗立在東方。

有了皇帝，才有帝王思想和帝王文化。在兩千年來的中國歷史上，能夠同帝王思想帝王文化相抗衡的，就是士君子文化。士君子文化就是自耕農(nóng)的文化，它是從三皇五帝時候就發(fā)生、發(fā)展并逐漸根深蒂固的自由平等的文化。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是這個偉大文明特立獨存的根。是古代廣大的自耕農(nóng)的士農(nóng)們，創(chuàng)造了巋然而有余的華文華語和十三經(jīng)，創(chuàng)造了秦始皇們非常害怕的詩書百家語，等等，等等。中國古代的士君子文化，至今還沒有真正地被發(fā)掘出來，還有待于重新認識。

古時，天下號稱萬國，恐怕不止一萬吧。到武王伐紂時，不期而至者八百諸侯。春秋時諸侯將近一百，戰(zhàn)國時大國就只有七雄，小國十數(shù)。崇尚暴力的人，揚言“當今爭于力氣”，實力政策，鐵血主義（俾斯麥），他們總是迷信戰(zhàn)爭，以為民族的融合，國家的統(tǒng)一，全靠戰(zhàn)爭。其實非暴力的手段多得很，“修文德以來之”就是最好的手段。較小較弱的國，為了生存和發(fā)展，主動請求并入較大較強的國，這樣的情況是非常之多的。因為戰(zhàn)爭異常慘烈，所以史家比較重視，“修文德以來之”，史書上有記載，卻是簡略之至?！八氖畤鴼w之”（《呂氏春秋·異用》）一語帶過，概不細說，這樣以和平手段并入的小國的君臣，便成了大國的士君子。他們受到尊重，受到照顧，最為普遍的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五畝之宅。

五畝之宅發(fā)生于何時，史無明文，不得而知，但是它一直存在著，通行著，讀書人就不應該不承認它。這樣和平并入的就是種下了恩德，反之，攻城略地，殺人盈野的所謂兼并戰(zhàn)爭就是種下了仇恨。如果用人（提拔官吏），是用和平并入的士人，還是用戰(zhàn)爭并入的士人呢？哪個更好一些，這還用細問嗎？當然，還有統(tǒng)治營壘中，有繼承權(quán)而未能得到繼承的人，以及眾多的庶孽，也漸漸地匯入了士君子行列。這就是士君子群體產(chǎn)生、發(fā)展、壯大的情形，他們就是古代社會中的四民（士農(nóng)工商）之首。他們號稱布衣，前進一步，可以取卿士大夫之位，后退一步，可以做隱士。這就是孔子同顏回說的“，舍之則藏”，“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隱士?？鬃与m然周游列國知不可為而為之，但是心中總是想著隱去，最后居然喊道：“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士君子們“難進而易退”，“易祿而難畜”（《禮記》），不好對付。他們敢于“立殿陛之下與天子爭是非”，“出則巷議，入則心非”，可怕之極。所以，焚書坑儒是必然的，“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誹今者族”。勢不兩立，水火不相容。

在古代的歐洲，也沒有典型的奴隸制。奴隸制典型的存在形式是古代法老治下的埃及。法老將全部農(nóng)產(chǎn)品拿走，然后按期發(fā)放口糧。學術(shù)界把這種社會制度稱為“國家社會主義”。這就是施賓格勒從蘇聯(lián)所搶救出來的社會主義，這就是希特勒所標榜的“納粹”。長期實行國家社會主義，是偉大的古埃及文明徹底滅亡的根本原因。在這里，世界史向中國人昭示了一個無比重大的歷史真理：長期實行“國家社會主義”，只能走向徹底滅亡。中國人沒有別的選擇。二十世紀中國人的最嚴重的言語，是胡適的“中國不亡，實無天理”。按理說，中國早就應該亡了，但是，至今仍舊沒有亡，或者說亡而未亡。這是為什么，這至少不是現(xiàn)代人奮斗的功勞，這是華文華語的功勞，是儒家經(jīng)典的功勞，或者干脆說，這是天命。

革命的史學家們，批林批孔的學者們（冒充工農(nóng)兵學員的或者冒充什么工人寫作班子的教授們）喜歡把一切都歸功于階級斗爭，一張嘴就是“新興地主階級”，殊不知只有在土地可以自由買賣的時候，新興地主階級才能產(chǎn)生。土地可以自由買賣是從住宅開始的（恩格斯），山東六國的田宅早已經(jīng)可以自由買賣了，如趙國的趙括，“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在此以后幾十年，落后的秦國還是“田里不粥，義地不請”（《禮記》）。在王翦出征楚國的途中（公元前222年）還不斷地向秦始皇“請?zhí)镎?。請也者，向國王討要也。（詳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所以，批林批孔中把秦始皇叫做“新興地主階級的總代表”，真是荒唐之至。把如此荒唐的所謂“歷史唯物主義”，拿來作為國學研究的基礎(chǔ)理論，會得出什么樣的結(jié)果，就可想而知了?！榜R勃牛溲一神廟，塵羹土飯大鍋粥”，不可能是別的。

批林批孔中大捧秦始皇，雖然大張旗鼓殺氣騰騰，卻始終沒有壓制住民間大罵秦始皇的勁頭。罵秦始皇的聲音來自，由自耕農(nóng)淪為農(nóng)奴的士人和農(nóng)人中，包括那些人為的制造出來的“階級敵人”，以及他們的子女和他們的親戚。毛澤東對波爾布特說：“我們沒有做到的，你們做到了，一舉消滅了階級?！薄拔覀儭睘槭裁礇]有做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對“四人幫”，口是之而心非之的人數(shù)占到總?cè)丝诘陌俜种呤桨耸＿@也正是波爾布特所迫害的比例，波爾布特迫害了三分之二，殺害了三分之一。波爾布特是堅決地走上了古代秦始皇的速亡之路?！拔幕蟾锩辈恍矣錾狭酥袊怨啪陀械念B強抵制帝王思想的廣大自耕農(nóng)的士君子文化。“有文化的民族是不好對付的。”（布羅代爾語）更何況文化很高的民族。理論家們說，巴黎公社失敗的原因是鎮(zhèn)反不徹底，現(xiàn)在又說，蘇聯(lián)崩潰的原因也是鎮(zhèn)反不徹底。仁者無敵，不仁者樹敵。你永遠無法殺光自己剛剛樹起來的敵人。況且還有自己制造的兩面派，口極力是之而心極力非之。柔能克剛，非暴力戰(zhàn)勝了暴力至上……聽說過嗎？這種事情不難理解。

人有潛意識，社會生活有潛流，社會意識也有潛流，學術(shù)思想、學術(shù)研究也有潛流。世道人心，民心向背?！疤煲曌晕颐褚暎炻犠晕颐衤牎?，“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尚書》）。學術(shù)者心術(shù)也。這點事一眼可以望穿……等等，等等。世上有不見影兒的大動作，不期而遇，不約而同。并且有不可言說的絕對真理，可不慎諸。

我自幼參加革命，是為了自由、民主、獨立、富強。當時的邊區(qū)政府的文件和書刊上都是這么說的，這不是我發(fā)明的。我至少不完全是為了自己。我不可能為了受窮受罪，為了挨整受迫害，才參加革命吧，沒有這種人。所以，我有資格說話，我為什么不說，于是就寫了這些短文。在十年浩劫中，我非常苦悶，無所事事，才去讀書。經(jīng)過一番苦讀之后，我終于看清了中國古代史，也看清了中國現(xiàn)代史；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周圍的世界。當然，能說出來的，能寫出來的，未必都對，也未必都恰當，敬請讀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