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初（孝感學院文學院， 湖北 孝感 432000）

小城鎮(zhèn)敘事小說，是以小城鎮(zhèn)為敘事對象的小說。新時期以來，此類小說創(chuàng)作影響較大的有：古華的《芙蓉鎮(zhèn)》、張煒的《古船》及《刺猬歌》、池莉的《你是一條河》、劉醒龍的《分享艱難》及《圣天門口》、何申的《年前年后》及“熱河系列”、陳世旭的《將軍鎮(zhèn)》、余華的《兄弟》，還有汪曾祺的“高郵系列”、林斤瀾的“矮凳橋”系列及孫方友的“陳州系列”等。其中，力圖真實、全面展示90年代以后處于文化急劇轉型期小城鎮(zhèn)的歷史變遷的主要是《分享艱難》、《將軍鎮(zhèn)》、《兄弟》和《刺猬歌》。此類小說的敘事立場、寫作路徑、美學追求及審美效應各有千秋，但都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一個嚴峻的現實：小城鎮(zhèn)公共權力在某種范圍內某種程度上不在場——缺位。公共權力（public－power），一般稱作國家權力（通過政府實施），是國家統(tǒng)治和公共管理的前提和手段。從社會學的角度講，它是社會控制的主要手段之一，它包括政權和法律。①其主要功能是：保證社會正常有序的運轉，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保障社會成員的基本權利，推動社會的健康發(fā)展。

公共權力沒有或不能發(fā)揮其功能，被利用或不在場，這就是公共權力的缺位。公權的缺位導致嚴重的后果是：公民的基本權利無法得到保障，社會的公平正義難以實現，甚至人類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也受到威脅。正因為事關重大，筆者不避“庸俗”“淺薄”之嫌，對這一主題作社會學解讀，以期引起注意，不當之處，還望批評。小說文本中，公共權力的缺位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公共權力為金錢實力所綁架

公共權力是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社會要素之間平衡的必要保證，是社會運作的必要條件，是社會各成員正常生存等權利得以實現的必要前提。如果任何一個社會要素操縱控制了公共權力，都可能出現非正常的局面。軍事控制公共權力，人們就生活在戰(zhàn)爭陰云之中；政治控制公共權力，人們就生活在政治的高壓之下；金錢操縱控制公共權力，人們就生活在經濟的暴力之下。

劉醒龍《分享艱難》的發(fā)表引起了巨大轟動和廣泛爭議，但它揭示現實的真相是絕對真實和相當深刻的。西河鎮(zhèn)由于經濟的凋敝和財政的困難，鎮(zhèn)委書記孔太平不得不千方百計地保護暴發(fā)戶洪塔山，因為洪塔山是西河鎮(zhèn)的財神爺，享有“治外法權”，西河鎮(zhèn)的公共權力的實際握有者——鎮(zhèn)委書記孔太平，甚至派人通過私人關系到縣里公安部門銷毀洪塔山的有關材料，以免這個鎮(zhèn)里的財政支柱倒掉。而自己的表妹田毛毛的人身權利、人格尊嚴則只好放在一邊。盡管洪塔山出于感動，賣掉自己的小轎車以緩解鎮(zhèn)里的財政危機，與孔太平“分享艱難”，但金錢操縱公權已是觸目驚心的事實。

如果說《分享艱難》中的公權因為金錢而缺位尚只是局部的話，那么余華的《兄弟》不失為一部對社會歷史和人性進行深入而獨到的拷問的長篇佳作。其對在文化急劇轉型期小城鎮(zhèn)的變遷的敘事，也是杰出的。暴發(fā)后的李光頭“就是一架B－52轟炸機，對我們美麗的劉鎮(zhèn)進行地毯式轟炸”，“我們劉鎮(zhèn)的群眾眼睜睜地看著李光頭富成了一艘萬噸油輪”，“李光頭為我們劉鎮(zhèn)群眾從吃到穿，從住到用，從生到死，提供了托拉斯一條龍服務。誰也不知道他一年究竟掙多少？他曾經拍著胸脯說，整個王八蛋縣政府都是靠他交的王八蛋稅來養(yǎng)活的”，“我確實是那個王八蛋的GDP”。

“B52轟炸機”，“萬噸油輪”，“GDP”的李光頭，在劉鎮(zhèn)還有什么事不能做呢？僅被他玩弄的女人就達數百人。公共權力在劉鎮(zhèn)似乎已經完全因李光頭的“綁架”而退場了，外地人、本地人甚至自然地將劉鎮(zhèn)說成“李光頭鎮(zhèn)”了。這是一個絕妙的隱喻。

此外，關仁山的《大雪無鄉(xiāng)》，何申的《鄉(xiāng)干部老秦》等作品對金錢操縱公權的現象也有出色的揭露。

二、公共權力為家族勢力所挾持

這也許是人們所沒有料到的，當政者極力提倡、學者們極力鼓吹的現代經濟運行機制——市場經濟，本來應該是各實體各自平等、獨立地在市場中競爭發(fā)展，各自然人也是機會均等地在自由廣闊的市場體現自己的價值。然而在中國特殊的背景下，轉型中的小城鎮(zhèn)卻為封建家族勢力的崛起提供了機遇。

必須說明的是，這里說的封建家族勢力并非指那些真正的家族企業(yè)（如劉氏兄弟的希望集團等），而是指那些利用有利位置和機會攫取并控制國有或集體財產，或集聚一定財富后與公權相勾結逐步控制當地的有利資源，或以集體的名義行自己家族之實的帶有濃重封建宗法印記的新勢力。這些家族勢力挾持公共權力，將小城鎮(zhèn)變成它的“家天下”。

如果說《分享艱難》中西河鎮(zhèn)的洪塔山和《兄弟》中劉鎮(zhèn)的李光頭憑自己的經濟實力成了當地的GDP從而能在當地呼風喚雨、胡作非為還只是一個暴發(fā)戶的“經濟獨裁”的話，那么，《將軍鎮(zhèn)》中李八碗的殷道嚴憑借他及其家族勢力在當地的經營而坐鎮(zhèn)一方，從某種意義上講則意味著“封建專制”的重新復活。

《將軍鎮(zhèn)》是陳世旭在《小鎮(zhèn)上的將軍》問世多年后營造的又一個生機勃勃的藝術世界。其表面上看起來隨意而松散的結構，實際上非常緊密地濃縮了將軍鎮(zhèn)建國以后數十年的歷史風云。在政治風云變幻階段，鐵姑娘式的李芙蓉，下放農村扎根的知青胡月蘭，曾是鎮(zhèn)上的風云人物，到了文化轉型階段，知識型干部謝真應該是恰逢其時的風云人物了，然而她此時的光芒與殷道嚴相比甚至不能望其項背。李芙蓉、胡月蘭、謝真等一個個風云人物成了過眼云煙，而殷道嚴不僅數十年始終“紅旗不倒”，而且到了新時期依然是時代的寵兒，他的命運變遷耐人尋味。

互助組的組長，初級社的社長，大隊黨支部書記。他在李八碗長期呼風喚雨，說一不二，喝酒，玩女人，不僅普通百姓對他無可奈何，連上級領導也對他“只好睜只眼閉只眼，只要不出人命，就由他了。這個大隊，沒有他念經，哪個也不靈”。即便在六四年工作隊住進來，“階級斗爭”的弦繃得那么緊，工作隊隊長甚至要找他的茬，他依然絲毫沒有收斂，威逼利誘霸占了剛剛回鄉(xiāng)的初中畢業(yè)生桑葉?！耙蟮绹涝诶畎送刖瓦^著這樣的皇帝日子，過得百無禁忌?，F在他又把桑葉捏在了手里，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他在李八碗可以任意召喚的又一個妃子而已。”他與桑葉的事情暴露后，工作組卻竟然召開批斗會批判桑葉“腐蝕黨的干部”。盡管殷道嚴也被停職反省，但工作隊一走，鎮(zhèn)黨委就恢復了他的大隊書記職務，“睡幾個女人在殷道嚴原是家常便飯……”在上級眼里，這頂多是一個“作風”問題。

殷道嚴這類深深散發(fā)著濃濃的小農意識的土皇帝進入“新時期”并沒有落伍，并沒有深深的失落感和不適應，而是“與時俱進”，創(chuàng)造了將軍鎮(zhèn)李八碗村的新歷史。由于一條新的國道要經過李八碗，李八碗因此得到很大一筆征地費。他堅決主張不分這筆征地費，理由是集體經濟，共同富裕。但他的話卻透露了其真實內心：“什么八仙過海各顯其能？那叫狗添雞巴各顧各。都散了，要我這個書記做呆鳥！”他之所以走“共同富?！敝?，就是不愿放棄他的統(tǒng)治欲。他靠與上面的特殊關系并利用征地款將李八碗聯合總公司搞得紅紅火火，“集體經濟”空前繁榮。但在繁榮的同時，殷道嚴卻建立了自己的金錢王國?！鞍脒吔稚弦蟮绹溃孔訅毫税脒吿?，一個月租金可以收幾千，城里人看了流口涎?！边@首歌謠在當地流傳，準確地反映了現實。殷道嚴何以能夠擁有半邊街？是因為他及其家族牢牢地控制了集體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李八碗有人說，鳥個李八碗聯合企業(yè)總公司，就是姓殷的一家人的公司?！奔w企業(yè)實際上已慢慢演變成私人企業(yè)，但因為還是集體企業(yè)的名義，引來上上下下的欣賞、宣傳和支持，百姓盡管有許多不滿，但無礙殷道嚴在李八碗的一手遮天。而且“鎮(zhèn)上的大小干部有幾個沒有到李八碗的企業(yè)撈過油水？他們的命脈都抓在殷道嚴手里”。所以盡管出了假藥案等重大事件，殷道嚴在李八碗依然是一言九鼎。先前的《李八碗史話》變成了最終的《殷道嚴大傳》，李八碗人心理不平衡了，“他們也辛苦了一生一世，如今看來都只是給殷道嚴打工。他們的血汗堆成了山，殷道嚴就坐在山頂上，占盡天下風光?！?/p>

問題不僅僅是李八碗人成了殷道嚴的打工仔，殷道嚴成了李八碗人的老板。殷道嚴與李八碗人的關系不是純粹的經濟關系，而是君與臣、皇帝與子民甚至主與奴的關系?！跋惹袄畎送霟o論怎樣還是共產黨的天下，殷道嚴有什么做過了分，照樣有人治他。如今李八碗，是殷道嚴一個人的天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只曉得殷道嚴，再沒有了李八碗。”當初殷道嚴還是大隊的支部書記時，雖然也是過著皇帝般的日子，但畢竟有過被停職反省的時候，他是以政治權力來作威作福，一旦那政治權力被擱置，人們不再買他的賬。而今他的經濟實力結合政治權力，人們是再也沒法來治他了。家族勢力逐漸蠶食集體經濟，經濟實力又逐漸挾持公共權力，李八碗就成了殷道嚴一個人的天下?！袄畎送肼摵掀髽I(yè)總公司”就不僅僅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經濟實體，而是具有濃厚“封建專制”色彩的政治經濟實體。李八碗實際上成了殷氏家族的獨立王國。

三、公共權力為野蠻暴力所操控

與張煒《刺猬歌》中的唐童相比，殷道嚴對李八碗的專制統(tǒng)治還算是“溫和”的?！洞题琛樊斎皇且徊坷寺某錆M奇幻色彩的小說，但它在敘說小城鎮(zhèn)的變遷時，比那些嚴格寫實的小說還要真實。

海邊的棘窩鎮(zhèn)“土地的主人換了一茬又一茬，過去姓霍，姓公社，如今姓什么？……姓唐”。棘窩鎮(zhèn)在戰(zhàn)亂時期是地主霍老爺的天下，霍老爺在玩遍鎮(zhèn)上美女，積盡鎮(zhèn)上財富，耗盡生命能量之后“走了”。他死后，霍氏族人凡未逃離的幾乎被唐老駝殺光。唐老駝在戰(zhàn)亂時期是“林中響馬”，戰(zhàn)爭快結束時卻搖身一變成了“打響馬的人”，成了棘窩鎮(zhèn)的解放者和新的主人?！拔疫@人治鎮(zhèn)子方法不多，只一個字：殺！”他治下的三件大事載入鎮(zhèn)史：追剿霍家后人；消除戴眼鏡的；砍樹。他采用的絕對是專制獨裁和法西斯相結合的鐵腕統(tǒng)治。凡仇人、異己者、看不順眼者，他“一聲吆喝就能打個半死”?；艏沂浅鹑?，也是“階級敵人”，當然格殺勿論。戴眼鏡的是知識分子，對唐老駝“響馬”式的統(tǒng)治當然是個威脅，如果不是小娃們確實要人教，他也會殺掉廖麥的父親（學校老師）而不是放他一馬。唐老駝的兒子唐童看上了“來自荒原，肌膚如同野蜜”的棘窩鎮(zhèn)最美麗的少女美蒂，宣布任何人不得接近美蒂，當得知美蒂與英俊少年廖老師的兒子廖麥相愛時，將廖麥打的皮開肉綻。廖麥趁機逃走后，唐童頒布追殺令使廖麥逃亡十年不能回家鄉(xiāng)。唐家父子在棘窩鎮(zhèn)比殷道嚴在李八碗有過而無不及。

棘窩鎮(zhèn)附近山上有金子，上邊“官府”派人來準備勘探開采，被唐童使用流氓等手段趕走了。唐童就辦起了“鎮(zhèn)上的金礦”，后來“鎮(zhèn)上的金礦”實行股份制改造，唐童獲得了最大的股份，于是集體企業(yè)便成了唐童的私人企業(yè)。礦里塌方，他命人就地掩埋死者；為爭奪優(yōu)質資源，他命人用槍打死“串礦”的數名工人，他的金礦可謂是罪惡，是血汗，是尸骨累積而成。唐家父子就是棘窩鎮(zhèn)的皇帝，公共權力在棘窩鎮(zhèn)自始至終基本不在場。棘窩鎮(zhèn)在商品大潮中迅速擴大，同時健康生態(tài)也迅速被毀壞：日夜冒煙的“紫煙大壘”使整個棘窩鎮(zhèn)包括附近的鄉(xiāng)村都彌漫著難聞的令人窒息的“屁臭味”；“從此山地和平原的人進入了真正沮喪期，他們徹底的沮喪了。這不是因為饑餓和貧窮，不是因為兵難和動蕩，甚至不是因為欺辱和壓榨，而僅僅是一種彌漫在大地上的，無休無止的，羞于啟齒的，古老的——氣味……”何止是空氣中彌漫著臭屁味兒，還有水污染，還有森林也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早在唐老駝主鎮(zhèn)的年代，他就“一口氣砍了九年大樹，一眼望去天地透亮了。鎮(zhèn)上人與林中野物唇齒相依，你來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從此將一去不再復返”。到了唐童手里更是肆無忌憚：“而今唐童已經下山，把大半個平原收入囊中。唐家父子如今不僅開采血淋淋的金礦，他們簡直什么都干，在山地和海邊平原上發(fā)了瘋似的挖和找，要把整個世界翻個底朝天，把海水吸干逼走，讓它亮出白骨累累的底子來。”

空氣污染，水污染，森林毀壞，“后果很嚴重”。棘窩鎮(zhèn)遭遇了十余年的連續(xù)干旱，人們忍無可忍，終于聯合起來集體行動，拿起原始武器打“旱魃”，沖進天童集團的“紫煙大壘”，釀成甚為慘烈、影響極大的“群體事件”。人們把打旱魃、驅旱魔與沖擊天童集團攪在一起，把天災與人禍攪在一起不是完全的瘋狂與迷信，因為棘窩鎮(zhèn)的干旱確實與生態(tài)毀壞這個人禍密切相關。

血的教訓并未使人們有多少長進。盡管有早期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歷史經驗和教訓，盡管各級各界人士都呼吁避免走西方的“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盡管國際社會和國內上下都在強調保護我們的地球母親，然而比生態(tài)平衡更為深入人心的是經濟實利主義。正如廖麥所說：“錢的腐蝕力比硫酸厲害十倍，如果錢的力量不夠，再加上其他?！薄安畈欢嗝總€村頭兒都被天童用錢買通了，還送他們汽車，房子，這一來都成了天童的狗，成了村子的內奸?！比绻f“村頭兒”是小人物的話，那么那些“有來路”的人物呢？天童不也是以“顧問”等各種名義和手段弄來為我所用嗎？不僅僅是這些“俗界”的大小公權可以用金錢來收買，就連“仙界”的道觀的道長不也是成了天童金錢帝國的奴才嗎？

張煒這個被稱為具有明顯文化保守主義傾向的“審美浪漫主義和道德理想主義”者②，大自然、森林、健康的生態(tài)一直是他的理想家園，在此前的一系列創(chuàng)作文本中對基于經濟發(fā)展而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一直憂心忡忡。而在《刺猬歌》里，不僅僅是憂心忡忡，簡直是憤怒至極。文本借廖麥的話表達了這種至極的憤怒：“山，海，還有平原，和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命啊！也不過七八十年時間，這里由無邊的密林變成了不毛之地！你從海邊往南，往西，再往東，不停地走上一天一夜，遇不見一棵高高爽爽的大樹，更沒有一片像樣的樹林！各種動物都沒有了，它們的死期一到，人也快了?！薄艾F在是讓銅臭熏死，讓上漲的海水淹死，讓漫天紫煙嗆死，讓一些沒心沒肺的人殺死或氣死，反正是慢慢死，死法不同而已。”廖麥的理想人生就是在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中“晴耕雨讀”，這種理想人生觀如今不可能實現，他和妻子美蒂苦心經營的家庭小園與溫馨小家面臨著滅頂之災。農場將被天童集團強行收購，而美蒂這個絕色美人，這個刺猬精，這個對他“我愛死你，你打死我”的一往情深的癡情女子也終于抵擋不住唐童的高價收買。廖麥當然憤怒至極，然而并不偏激。動物的“死期”一到，人也快了，“反正是慢慢死”是對我們人類的嚴重警告，也是對文化轉型期小城鎮(zhèn)變遷的一個寫真，值得人們反思和警惕。

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是早已有的共識，但生態(tài)環(huán)境卻遭到如此嚴重的破壞，這不能不說是（至少在棘窩鎮(zhèn)）公共權力嚴重缺位的嚴重后果。

社會公權為金錢實力所綁架，為家族勢力所挾持，為原始暴力所操控，我們還可追問下去：這些又是為什么？全面、系統(tǒng)、深入地回答這些問題非本文的任務，這里只想說明：一、由于決策層在現代化路線設計上存在一定的偏差（即片面追求GDP），經濟實利主義在國人心中扎根，在所有值得追求的理想中，經濟實利已經成為人們的最高理想。金錢崇拜已是最為普遍的社會心理。正因為如此，公共權力在擁有強大經濟實力的洪塔山、李光頭面前只好繞道而行，只要能證明本地的經濟在發(fā)展，只要不影響本地的稅收，對殷道嚴式的“封建專制”和唐氏父子式的“野蠻暴力”只是眼睜眼閉。二、由于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過于漫長和過于成熟，在現代化轉型期間，無論是正面影響或是負面影響都無處不在。“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也是頗具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時代的奇異景觀。殷氏家族之在李八碗、唐氏父子之在棘窩鎮(zhèn)絕非孤例，封建專制和企業(yè)家的帝王思想依然根深蒂固。三、雖然人治思想逐漸讓位于法治理念，雖然法律條文越來越健全，但法治理念的真正深入人心、滲入我們社會肌理還有待時日。所以洪塔山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強奸孔太平的表妹），李光頭可以睡光他看上的女人，殷道嚴當著李八碗的“皇帝”，唐童在棘窩鎮(zhèn)為所欲為，他們都因特殊身份而享有“治外法權”。不以犯法為恥，反以“玩”法為榮，是人治社會的一個普遍心理。美國學者馬若孟說：“兩岸中國人確實聰明優(yōu)秀，但問題是大家都不遵守制度和不夠守法。而美國的相對優(yōu)越性就在于此，否則美國真難與中國競爭，而這正是上天給美國最大的祝福。”③臺灣學者蔡逸儒接著說：“老天爺給兩岸中國人最大的詛咒就在于此。對中國人來說，制度永遠只是個政策工具，用來約束管理別人，而不是用來約束統(tǒng)治者的?！雹芊ㄖ朴^念淡漠，公權隨時隨地可能“隱身”。四、由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信仰，缺乏關注“彼岸世界”的博大情懷，一心經營“此岸世界”的世俗勢利的國人，將西方“自由競爭”理解為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并信奉之。社會達爾文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的“成者為王敗者寇”的歷史觀奇妙結合，便有了對成功者的膜拜對失敗者的漠視，便有了對強勢者的敬畏對弱勢者的忽略，而公共權力理應維護的社會的公平、公正、公義似乎沒多少人操心。于是被洪塔山強奸的田毛毛只好“分享艱難”，于是宋鋼“這個被時代淘汰的低能人”⑤在李光頭（宋鋼弟）與林紅（宋鋼妻）瘋狂做愛時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于是桑葉（被殷道嚴父子先后玩弄）投身火海竟在李八碗沒有激起哪怕是一絲絲的漣漪，于是廖麥因為唐氏父子的“通緝令”而十年不能回鄉(xiāng)。洪塔山、李光頭胡作非為，殷道嚴一手遮天，唐氏父子肆無忌憚……弱勢者的不幸和強勢者的妄為都被視為正常，連起碼的同情心、羞恥感和罪惡感似乎都成了稀罕之物，何談人的權利、人的價值和人的尊嚴？正因為這個時代實利主義盛行，宗法血緣意識濃厚，法治理念淡漠，社會達爾文主義暢銷，我們的公共權力才容易被金錢實力綁架，被家族勢力挾持，被野蠻暴力操控。

這里還想說明：一、小城鎮(zhèn)實際上是整個社會的一個縮影。公共權力的缺位具體表現和主要原因說明：轉型期的中國社會盡管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離真正平等、文明、和諧的理想的現代文明社會還有相當的距離，還有濃郁的“前現代”社會色彩。二、發(fā)現并揭示社會的這種“前現代性”，表明了作家對現實社會的深刻洞見和對民族及人類前途的深廣憂思。

① 鄭杭生：《社會學概論新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06頁。

② 顏 敏：《審美浪漫主義與道德理想主義》，華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196頁－第204頁．

③④ 蔡逸儒：《倒扁的后續(xù)行動》（新加坡），《聯合早報》，2006年9月7日。

⑤ 曾 進：《作家余華專訪》，《外灘畫報》，2006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