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坡
《堂吉訶德》,乃是偉大的詩,也是偉大的哲學?!短眉X德》的作者塞萬提斯是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的偉大作家,也是偉大的哲人,他創(chuàng)造了堂吉訶德這個文學史上最風靡的人物。耶魯大學的布魯姆把塞萬提斯描寫成“不可輕視的少數西方作家之一”。甚且認為這本小說制造了一個名詞“堂吉訶德”,意思是單純,又是高貴、富冒險精神的。俄國著名小說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在評論塞萬提斯時說:“到了地球的盡頭問人們:你們可明白了你們在地球上的生活?你們該怎樣總結這一生活呢?那時,人們便可以默默地把《唐吉柯德》遞過去,說:這就是我給生活做的總結。你們難道能因為這個而責備我嗎?”
《堂吉訶德》從1605年出版至今,小說中蘊含的“文學”價值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闡釋與理解,無數小說家從《堂吉訶德》中獲得關于“文學”的啟迪與滋養(yǎng)。笛福曾自豪地稱魯濱遜具有一種唐吉柯德精神;菲丁爾曾寫過一部名為《堂吉訶德在英國》的喜?。桓?思{更是每年讀一遍《堂吉訶德》,聲稱“就像別人讀圣經似的”。然而,作為一本如此重要的小說,其中所蘊含的“哲學”意蘊卻并未得到完全的思考與闡發(fā)。本文的主要目的在于從哲學層面出發(fā)對《堂吉訶德》進行解讀,從而揭示出《堂吉訶德》中所蘊含的哲學意蘊,發(fā)掘出塞萬提斯留給我們的哲學遺產。
當然,《堂吉訶德》中并不存在與“文學”截然分開的“哲學”,它的哲學意蘊如鹽溶入水一樣溶入小說的情節(jié)血脈中,我們只能通由對小說的“文學”領悟才能切入到它的“哲學”骨骼中。那么,在堂吉訶德的身上,我們將看到怎樣的一種“人類命運”呢?
在最表層的解讀中,堂吉訶德展現了一種理想主義的困境。在小說的第一章“著名貴族堂吉訶德的品性與行為”中,我們可以看到堂吉訶德的理想主義其實來源于閱讀,他“把自己埋在書堆之中,夜以繼日地閱讀,從黃昏讀到黎明,又從清晨讀到夜幕降臨;由于睡眠不足和閱讀過量,他的神經出了毛病,變得瘋瘋癲癲的”。閱讀不僅僅損壞了他的想象力,而且還綁架了它。他認為世界只是書本中所描寫的那樣,并且,他的價值判斷標準也由騎士小說建立。在小說的開端,我們可以讀到堂吉訶德對這樣一些句子的入迷:“以你無理對我有理之道理,使我自覺理虧,因此我埋怨你漂亮也有道理?!闭沁@種書生氣將他塑造成一個深刻、英勇、高貴但又略顯瘋狂之人。但是,隨著故事的展開,堂吉訶德的可笑之處隨即展現在讀者的面前。他對騎士行為的模仿在實際的生活中變成了一種不可理喻的怪誕行為。在堂吉訶德第一次離開故土開始他的騎士生涯之后,大家都認為他瘋了,并把這一切怪罪于他所著迷的騎士小說。結果是神甫和理發(fā)師在堂吉訶德的外甥女的協助下,對他的書房進行了別有風趣的大檢查,并燒掉了其中大部分小說。這樣的情節(jié)處理絕非無關緊要的,塞萬提斯在極其幽默的情節(jié)推動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根本的人類生活的變遷。對于過去的時代而言,靠對經典作品的共同閱讀與理解所建立起來的對生活的評判標準在塞萬提斯的時代已經開始解體。像阿蘭·布魯姆所理解的一樣:“對一本偉大著作或一個偉大作者的反復閱讀與信賴已然消失,這不僅導致生活基調的庸俗化,而且也導致社會的原子化。因為,有教養(yǎng)的民族集合在一起,是基于對德行與惡行、高貴與卑鄙的共同理解?!比绾纬尸F最高價值緩慢解體的過程,并展現出一個還秉持著最高價值的理想者的可貴復可笑的行徑,正是塞萬提斯的任務之一。
在這樣的框架里來理解堂吉訶德的行動,我們可以看到塞萬提斯在寫作中的猶豫與困境。正像過去無數對《堂吉訶德》的研究所表明的那樣,有的聲稱在小說中看到了對堂吉訶德令人暈眩的理想主義所進行的理性主義批判,有的則在其中看到了對這一理想主義的歌頌。堂吉訶德很堅強,其程度超越了我們所知道的所有人物,他想贏,不管經歷多少次的痛苦和失敗。我們因此就很難認為他的瘋癲乃是一種傳統的詩學策略,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傳統主義者。但當他的堅強與騎士的高貴出現在日常生活中時,我們又總是看到他笨拙的失敗所帶來的反諷。然而這反諷也是雙重的,它在笨拙的騎士身上也映照了日常生活的不足。因此對堂吉訶德驚人的英雄主義,我們既懷有巨大的反諷,又懷有巨大的敬意。塞萬提斯在寫作中的態(tài)度其實并非像我們所想象的那樣一目了然。像林國榮所問:假如沒有吉訶德先生,那么又有誰會想著去關心或了解那個善良人阿龍索·吉哈諾呢?臨死的吉哈諾清醒地回憶起自己年輕時代的朋友們,在經歷了將近一生的精神分析后,終于耗盡了一切激情和元氣,在回歸理智的狀態(tài)中死去;他在清醒而又虔誠的狀態(tài)中,真誠地感謝上帝的憐憫。在這個時刻,沖動的讀者也許會情不自禁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和桑丘一起發(fā)起決絕的抗議:“不要死……聽我的勸多活幾年……也許我們會在樹叢后找到杜爾西尼亞夫人,不再著魔,美麗如畫?!奔词故堑∫矎奈聪脒^在結束時讓讀者來和他一道希望詩性的偉大力量不要從天堂的前景中消退。那么,我們這種發(fā)自本能的抗議,究竟是在抗議什么?如果堂吉訶德是個虛構,那么虛構就是虛構,即使它另有所圖也無用。我們抗議,是因為他并非虛構,他不但是真實的,而且也是我們的好友;他帶我們浪蕩世界,我們也從不拒絕追隨他的浪蕩之旅。我們追隨他,是為了在生命臨近終局之時,去接近那神圣之愛,同時我們也是為了他而追隨他。
然而,昆德拉卻對“理想主義的批判或贊頌”這樣的理解不屑一顧。他說,這兩種理解都是錯誤的,因為它們想在小說的基礎上找的不是一個疑問,而是一種道德信念。昆德拉對《堂吉訶德》可謂推崇備至,把它作為現代小說最為偉大的開端。他在《被詆毀的塞萬提斯的遺產》中對《堂吉訶德》的哲學價值給予了提示,他認為《堂吉訶德》為我們展現的是一幅道德眩暈的圖景。正是塞萬提斯讓人知道世界沒有絕對的真理,而只有一大堆相對的問題。昆德拉提示說塞萬提斯提供給我們的恰好是一幅現代哲學的景象。所謂現代性的轉換,不僅是一場社會文化的轉變,也不只是環(huán)境、制度、藝術的基本概念及其形式的轉變,也是人本身的轉變,是人的身體、欲動、心靈和精神的內在結構本身的轉變;不僅是人的實際生存的轉變,更是人類生存標尺的轉變?,F代哲學從知識學的角度為這一根本轉變做出說明,而《堂吉訶德》則為這一轉變提供了一副鮮活的生活樣態(tài)。
小說不是道德說教的教條,也不是哲學的枯燥論證,它提供的恰好是被哲學的理性力量遺忘的“生活世界”。塞萬提斯讓我們的目光緊緊跟隨堂吉訶德,從而在對具體生活的關注中,展開一個即將到來的時代的道德模糊的景觀,在一種相對的真理中,寫作者所具有的智慧便只能是一種“無把握的智慧”,而這種無把握的智慧對于作家來說需要一種更大的勇氣和一種更為偉大的力量。因此,塞萬提斯為后世作家留下一筆哲學的遺產——一種面對相對真理的無把握的智慧,一種小說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