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云霞(滄州師范學院中文系, 河北 滄州 061001)
清人沈德潛在《古詩源·例言》中說“,詩之為用甚廣,范宣討貳,爰賦梅;宗國無鳩,乃歌圻父;斷章取義,原無達詁也。”王夫之在《詩繹》也說“: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關(guān)雎》興也”“,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迂,斯所貴于有詩?!倍嗽对娊?jīng)》《左傳》等典故為后人“箋釋評點”現(xiàn)象。說明詩歌的解讀,一直是依據(jù)人的不同理解和不同視角來引發(fā)的多重感悟和意義。實際上,從古人對《詩經(jīng)》解讀始至今“,斷章取義,原無達詁”的現(xiàn)象在文章解讀中,尤其是詩歌解讀中一直存在。
而探究詩歌解讀出現(xiàn)多元理解的原因,是我們學習詩歌無法逃避的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詩歌“原無達詁”,多元解讀,原因如下:
其一,意象多元。意象是詩歌的最小單位,很多詩歌現(xiàn)象撲朔迷離,實際上還是詩歌的意象多元,如李商隱《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華。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用典多而模糊,缺乏含義上的明確規(guī)定性,又無一處透露點滴信息,因而眾說紛紜,見解各異,有說是愛情詩,錦瑟是一女子芳名,李商隱愛之寫詩寄情(劉《中山詩話》);有說是悼亡詩,悼念亡妻王氏(馮浩《玉溪生詩箋注》);有說是詠物詩(許《彥周詩話》);有說是自傷之辭(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各執(zhí)一詞,就連詩人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中也感慨道“: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實際上這種現(xiàn)象在詩歌中,尤其是現(xiàn)當代詩歌中是很常見的,如現(xiàn)代文壇上李金發(fā)、廢名、穆旦等人的詩作和后來的朦朧詩派詩作等。
此外,除了構(gòu)成詩歌的最小單位——意象多元因素外,意象的連綴方式不同,同樣可以使詩歌解讀出現(xiàn)多元傾向。
一首詩可以由一個單一的意象組成,這樣的詩歌解讀一般不會發(fā)生異議,但更多的詩歌是由多個意象構(gòu)成的復合意象連綴而成的,這時意象本身的不確定性和意象之間的連綴方式就決定了解讀的多元傾向。前者以《錦瑟》為例,這種意象本身意思不確定的詩歌是常見的,但更多的詩“無達詁”還是來自詩歌意象組合的不同方式,如情境組合、平面組合、乖謬組合和錯綜組合等。我國古代的眾多詩歌創(chuàng)作,無論描詠田園山水和現(xiàn)實生活畫面,還是直詠性情的詩歌,多用情境組合和平面組合意象連綴方式?,F(xiàn)代詩歌和當代詩歌中,也有這種方式,如《再別康橋》《太陽吟》《大堰河——我的保姆》等。它們一般不會造成解讀的多元多義現(xiàn)象。而乖謬組合和錯綜組合的意象群因為隱喻了種種元素而具有了多指性,在強烈的碰撞中產(chǎn)生了解讀的多元多義傾向,這種組合方式構(gòu)成現(xiàn)當代詩歌藝術(shù)構(gòu)思和鑒賞的重要途徑,如詩人北島、于堅、韓東、西川、湯養(yǎng)宗、王小妮、張執(zhí)浩、周瓚、朱朱等人的詩作。較著名的像北島《峭壁上的窗戶》:
黃蜂用危險的姿勢催開花朵
信已發(fā)出,一年中的一天
受潮的火柴不再照亮我,
狼群穿過那些變成樹的人們,
雪堆驟然融化,表盤上
冬天的沉默斷斷續(xù)續(xù),
鑿穿巖石的并不是純凈的水
炊煙被利斧砍斷
筆直的停留在空中。
……
再如像鄭愁予的《天涯踏雪記》、海子的《亞洲銅》、江河的《沉思》、梁曉明《歌唱》等詩歌,大都采用這種意象組合方式。國外詩歌中較著名的有紐約人艾略特的《窗前即景》:
地下室餐廳里早點盤子咯咯響
順著人們走過的街道兩旁
我感到女傭們潮濕的靈魂
在大門口絕望的發(fā)芽
……
從穿著濺滿污泥的裙子的過路人那里
撕開一個空洞的微笑;
它在空中飄蕩
朝屋頂那條水平線消失了。
靈魂何以會潮濕、發(fā)芽?微笑如何會“撕開”?詩人通過表面上不合實際生活邏輯的意象組合,勾勒了現(xiàn)代都市生活灰色角落。這種變形的、擬喻的、多指的意象在違背常情常理的情境下隨意組合,在情感的彌漫下奔向多極,呈現(xiàn)交叉、重疊、多元的趨勢。
其二,填補空白的多元傾向:詩歌意象及意象組合方式的多元傾向,作者和讀者因不同生存環(huán)境、不同的視域、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人生好惡,使詩歌的解讀存在這樣那樣的阻斷現(xiàn)象,這在詩歌鑒賞解讀中是普遍存在的。任何藝術(shù)的解讀都需要人生體驗的沉淀,蔣捷《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譚獻講:“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①這是一個實存現(xiàn)象,并且是一個合理存在。正如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指出:“所有真正的創(chuàng)造性作品同樣也不是詩人的大腦中單一的動機和單一的沖動的產(chǎn)物,并且這些作品同樣也面對著多種多樣的解釋?!苯邮苊缹W創(chuàng)始人姚斯也說:“處于不同時代的讀者,由于各自歷史背景和文化背景的差異,必然對同一作家、同一作品有不同的理解、解釋和評價,這方面的差異有時甚至很大?!保ā蹲鳛槲膶W學科挑戰(zhàn)的文學史》)解讀文本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填補文本空白的過程,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生活閱歷的理解和審美傾向去填補,就必然出現(xiàn)多元解讀傾向。如對于李商隱《錦瑟》的解讀,有記載的就多種。現(xiàn)代詩如《老馬》《斷章》《雨巷》《魚化石》等詩的解讀一直存在著多元的傾向。這是一個大家都在議論的話題,不贅述。
詩歌意象的多元和詩歌解讀的多元使得詩歌在不同的讀者眼里有了不同的意義符號和情感內(nèi)涵,那么,我們解讀詩歌可以信馬由韁、全無憑借嗎?當然不可!詩歌解讀應遵循一定的原則,下面談一下粗淺的看法:
其一,文本為先:解讀詩歌必須從文本出發(fā),傾心與文本對話。我們關(guān)注文本,首先關(guān)注文本的語體,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曾把“觀位體”看成文章解讀的首要任務,以解讀《錦瑟》為例,之所以人們在竭力探究他為誰寫,寫什么,就是忽略了它作為一首詩的體位特點。詩者,吟詠性情也,李在詩中以錦瑟起筆,詩眼卻處處叩擊“華年”,弦多而音繁,音繁而思緒游移。詩中意象如莊生夢蝴蝶、望帝化子歸、藍田日暖,良玉生煙,皆可思、可望,又與現(xiàn)實落差巨大,思之痛徹,這樣的情懷,哪里是到今日回想起往事才倍感無盡的悵恨呢?當時身臨其境,早已令人不勝惘然了。那么,今朝追憶,萬丈悵恨何堪?詩人情至苦,滄桑難訴、厚積而不散。李商隱用詩歌吟詠至情,至于為誰寫等等,實不是詩歌所主要探究的范圍。其次,關(guān)注文本的語境,就是孟子所說的“知人論世”。還以李商隱為例,如果理解李商隱自十七歲以文才出名,一生都被卷入了“牛李黨爭”的漩渦:先出自牛黨令狐楚門下,后又成了李黨節(jié)度使王茂元的東床快婿。他的一生便始終伴隨著牛黨人的咒罵、詆毀、中傷,他是那場政治漩渦中的最終溺水者。崔玨在《哭李商隱》中曾慨嘆道“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嘗開”,那么,理解《錦瑟》中濃重人生滄??嗪?,應該更加直接些。再如《峭壁上的窗戶》,這是詩人北島1982年出版的詩集《峭壁上的窗戶》中的一篇。伴隨著新中國一起誕生的詩人北島,經(jīng)歷了十年動亂摧殘人性的血腥之后,敏感地感覺到比十年陰影還要嚴重的來自生命本身的困惑,事實上,北島不是否定生活,而是由于痛苦而失望,由于余悸而戒備的情緒和思考。我們似乎看到了那高高的窗戶后面,詩人那雙痛苦、冷靜、審視、思索的眼睛在俯視現(xiàn)世生活。
其二,關(guān)注期待:在詩歌的解讀中,讀者對詩歌的明顯或潛在的期待是客觀存在的,只有當詩歌契合了讀者的心理期待時,才能真正走進讀者心里,否則,會被讀者拒絕。而我們對于詩歌的期待實際上是我們對一種文化精神的期待和企盼,相對于一首詩,我們的期盼可能具象化為一種格律、哲理、情感審美的泛化期待,是一種指向于某種激情、情緒、情感的表露和抒發(fā),因而常超越已有的知識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的時空限制的期待,比如,在路上突遇大雨,如果這樣寫:“我全身會濕透,弄不好會感冒,怎么回家呢?”毫無詩意可言,但詩人會寫道:“我舉掌為傘/陪你走過多雨季節(jié)”、“驚見荷葉上一滴/黑色的淚/在溜轉(zhuǎn)中漸次擴大/而后/從一面巨幅的粉墻上/無聲地滾落”;比如路遇,會有:“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比如憑欄,會有“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些美好的詩句這樣輕而易舉地走進我們的心靈,是因為它契合了我們對于詩歌的期待。不能否認,我們的詩歌學習是一個不斷地激發(fā)、發(fā)展這種期待心理,不斷地使讀者潛在期待變成顯在期待的過程。因為,期待心理是讀者不斷閱讀的巨大內(nèi)驅(qū)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情和動力。
意象多元和解讀多元是構(gòu)成詩歌“原無達詁”的主要原因,我們的詩歌欣賞還得摒除任何外在的背景資料的局限,從本真中體味意象,從心靈中尋找情懷,任何被預訂好的流水操作式的方法構(gòu)建,都是舍本逐末的做法。
① [清]譚獻:《復堂詞錄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