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墨炎
在紀念方志敏誕辰110周年之際,上海魯迅紀念館舉辦了“可愛的中國——方志敏同志誕辰110周年紀念展”。2009年8月23日《文匯報》上,有一段該館的王錫榮先生關于方志敏與魯迅“難以割舍的情緣”的談話。記者記道:
“他與魯迅在精神上高度契合。”王錫榮告訴記者,方志敏走上革命道路,部分是受魯迅啟迪的。據(jù)方志敏堂弟方志純透露,早在1922年,方志敏在上海期間就曾聯(lián)絡過魯迅。當時,方志敏在《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和《小說年鑒》上,數(shù)度與魯迅在同一版面或同一期刊上發(fā)表作品。1926年,方志敏創(chuàng)辦《寸鐵》旬刊也是受魯迅影響,因為魯迅曾在《國民公報》同名欄目中發(fā)表雜文。
1935年1月29日被捕后,方志敏還曾讓人秘密帶口信給魯迅,但鑒于當時的情勢,營救不可能完成,魯迅便鼓勵方志敏趕快寫些文章。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百多天里,方志敏奮筆疾書寫就了《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可愛的中國》、《死!——共產(chǎn)主義的殉道者的記述》、《清貧》、《獄中紀實》等16篇文稿,共13萬多字(不含尚未找到的日記等,據(jù)說應有20萬字)的獄中文稿。而這些他用生命的最后一點心血寫下的血性篇章中,就有一封寫給魯迅的信,并把魯迅作為向黨中央傳遞文稿的途徑之一。在這封名為《給魯迅的信》中,方志敏寫到:“我已抱定犧牲的決心,估計已不久于人世。我把自己最后心血的結晶這些稿件交給你,還有給黨中央最后一封信,請你并轉(zhuǎn)交給黨中央?!迸c魯迅關系最為密切的共產(chǎn)黨員馮雪峰曾回憶,魯迅確看到過方志敏來信。
在王錫榮的這段談話中,不少內(nèi)容不合史實乃至無中生有,真令人吃驚。
一、“據(jù)方志敏堂弟方志純透露,早在1922年,方志敏在上海期間就曾聯(lián)絡過魯迅?!苯?jīng)查,方志純發(fā)表在1979年12月9日上海《解放日報》(寒舍有剪報)上的《為蘇維埃奮戰(zhàn)為共產(chǎn)主義犧牲——回憶方志敏同志的革命活動》中,確曾說“在上海時,方志敏同志還有幸結識了魯迅”,魯迅“接濟”他的生活,“親自潤色”其文章,“親自為他向報社推薦”,“通過”這許多“接觸”,方志敏“了解到先生是一個完全可信賴的朋友和長者”。方志純的這段回憶,明顯不合史實:魯迅1922年在北京不在上海,怎么可能“親自”對方志敏“接濟”、“潤色”、“推薦”、“接觸”呢?方志純是方志敏的親屬更是戰(zhàn)友,他在這篇文章中記下了許多方志敏的真實情況,是十分珍貴的;但在戎馬生涯和繁忙的行政領導工作中,聽到一些傳聞不及查核,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作為一名魯迅研究者,在向新聞記者“發(fā)表談話”前,總應該做一些核查的工作吧?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王先生把方志純文章中的敘述說成“透露”,把“接觸”說成“聯(lián)絡”,這樣似乎可以含糊一點,如通信之類不也是“聯(lián)絡”嗎?筆者經(jīng)過查核,負責地宣布:在世上存在的魯迅和方志敏的日記、書信、文章及一切記載和有關文物中,都沒有他倆1922年“聯(lián)絡”的任何蛛絲馬跡,“聯(lián)絡過”的說法是毫無根據(jù)的。
二、“當時,方志敏在《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和《小說年鑒》上,數(shù)度與魯迅在同一版面或同一期刊上發(fā)表作品?!辈槿魏伟姹镜摹遏斞溉罚斞?922年沒有在《民國日報》的副刊《覺悟》上發(fā)表過作品,也沒有在其他年份的該副刊上發(fā)表過作品,怎么可能方、魯會在《覺悟》副刊的“同一版面”發(fā)表作品呢?更不要說“數(shù)度”了。
《小說年鑒》,是1923年小說研究社編集出版的。當時上海并無“小說研究社”這個團體或單位,年鑒實際上是由魯莊、云奇兩人編的。他們編入魯迅小說五篇、孫伏園小說一篇、郁達夫小說兩篇、葉紹鈞小說一篇、王統(tǒng)照小說兩篇、王劍三小說一篇等共33位作家的43篇作品,其中有周輔仁、菱湖生、陳震、贊襄、李鴻梁、吳江冷、程起、謝茂傳等等不知名作者的作品,包括方志敏的《謀事》。應該說此年鑒保存了一些現(xiàn)代小說的資料,但以今天的版權觀念來看,它是侵犯作者著作權益的私編私印以賺錢為目的的書。查《魯迅日記》和《魯迅藏書目錄》,似可肯定編者事先未征求作者意見、事后也不寄樣書。從編者不知道王統(tǒng)照、王劍三是同一個人,編者在有些作品后所寫的半通不通的評語看,編者并不熟悉文壇情況也不具備較高評論水平。這樣一本年鑒同時收入魯迅和方志敏的作品,怎么能證明魯、方曾“聯(lián)絡過”呢?這本《小說年鑒》就此一本,第二年第三年沒有再續(xù)出,又從何談起魯、方的作品,“數(shù)度”在“同一期刊上發(fā)表”呢?
三、“1926年,方志敏創(chuàng)辦《寸鐵》旬刊也是受魯迅影響,因為魯迅曾在《國民公報》同名欄目中發(fā)表雜文。”經(jīng)查,《國民公報》系君主立憲派創(chuàng)辦于1910年的報紙,到1919年10月連北洋軍閥掌控的民國政府它還在反對,因而被北洋政府查封。但1919年孫伏園一度為該報編副刊,卻有一定的亮色。孫伏園設有《寸鐵》專欄。魯迅在1919年8月12日的《寸鐵》專欄上,發(fā)表無題雜感四則,每則文末都署筆名“黃棘”。到1925年魯迅編《熱風》時,這四則雜感沒有編入(很可能是忘了)。1935年編《集外集》時,魯迅沒有記起要將這四則雜感編入。1938年許廣平編《集外集拾遺》和20卷本《魯迅全集》時,沒有發(fā)現(xiàn)此四文。1958年10卷本《魯迅全集》重編《集外集拾遺》時,也沒有發(fā)現(xiàn)此四文。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了,遂編入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集外集拾遺補編》,編入時將四則雜感合為一篇,定篇名為《寸鐵》。筆者以為,這所定的篇名是很不確切的。確切的篇名應定為《雜感四則》,并注明:原無題,發(fā)表在某年某月某日《國民公報》的專欄《寸鐵》上。而且,定篇名為《寸鐵》,還很容易使人誤以為是魯迅當年自定的篇名,甚而至于誤以為魯迅在《國民公報》設立了一個個人的專欄就叫《寸鐵》。在了解了魯迅這四則雜感的發(fā)表和重新被發(fā)現(xiàn)而編入《魯迅全集》的經(jīng)過后,請想一想:1919年8月間,正從江西弋陽縣的“弋陽高小”畢業(yè)考入南昌的“江西省立甲種工業(yè)學校”的方志敏,能看得到北京出版的主張君主立憲的保皇派辦的《國民公報》嗎?即使讀到了報上這四則雜感,能知道每則雜感后面署的“黃棘”就是魯迅嗎?這顯然都是不可能的。那么,1925年(不是1926年)方志敏與幾位青年成立共青團支部時創(chuàng)辦的油印旬刊,為什么也叫《寸鐵》呢?經(jīng)查,“寸鐵”是漢語中古已有之的名詞。“寸鐵殺人”就是指短小兵器也可制敵,引申為三言兩語的短小文字,也能一針見血,擊中要害。《辭?!?、《漢語大詞典》中列有不少古人使用“寸鐵”這詞的例子,限于篇幅在此不抄。1922年創(chuàng)辦的中共中央機關刊《向?qū)А分芸?,在出?5期時設立《寸鐵》專欄;共青團中央刊《前鋒》,也設有《寸鐵》專欄:都是采用“寸鐵”古已有之的含義的。方志敏把他辦的旬刊名為《寸鐵》,也可能是采用古已有之的含義,或是受《向?qū)А?、《前鋒》的影響。說《向?qū)А贰ⅰ肚颁h》、方志敏辦的《寸鐵》,都是受了魯迅那四則雜感的影響,是傳承了魯迅的革命精神,那是太牽強了,太捕風捉影了,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因為那四則雜感當時并沒有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連魯迅自己也沒有把它們編入集子,而且當年絕大多數(shù)中共黨員、共青團員也不可能知道“黃棘”就是魯迅。說“方志敏創(chuàng)辦《寸鐵》旬刊也是受魯迅影響”,是典型的捕風捉影。
四、從上述三點可見,說方志敏在1922年就和魯迅“聯(lián)絡過”,完全是空穴來風。說20世紀20年代,方志敏和許多愛好新文學的青年一樣,讀了魯迅作品受到積極的影響,這當然是可能的;但具體地說,由于曾與魯迅“聯(lián)絡過”,因而“方志敏走上革命道路,部分是受魯迅啟迪的”,只能認為是信口開河。
五、“被捕后,方志敏還曾讓人秘密帶口信給魯迅,但鑒于當時的情勢,營救不可能完成,魯迅便鼓勵方志敏趕快寫些文字。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百多天里,方志敏奮筆疾書寫就了……13萬多字?!辈橄嚓P記載,可以明白,當時方志敏所在監(jiān)獄內(nèi)外并沒有建立起“地下交通”。因而方志敏寫好的信、稿,是由同情革命的義士,冒著生命危險,帶到獄外再送出去;送信、稿到上海的人員,也都不可能再回到監(jiān)獄里去。請問:方志敏的口信是由何人何時何地帶給魯迅的?魯迅的口信又是何人何時何地帶給方志敏的?說“魯迅的鼓勵”使方志敏獄中“奮筆疾書”,是完全沒有根據(jù)的。
六、“在這封名為《給魯迅的信》中,方志敏寫到:‘我已抱定犧牲的決心,估計已不久于人世。我把自己最后心血的結晶這些稿件交給你,還有給黨中央最后一封信,請你并轉(zhuǎn)交給黨中央?!苯?jīng)查,方志敏從獄中傳出的第一批信中,確有一封是給魯迅的。方志敏在給送信人寫的《遺信》中說:給黨中央的信,“寫了三張信紙,在右角上點一點作記號。另一信給孫夫人,在右角上下都點了一點。一信給魯迅先生,在右角點了兩點。請記著記號?!奔热唤o魯迅的信以“右角點了兩點”作為記號,那方志敏就不可能再名它為《給魯迅的信》;馮雪峰在《可愛的中國》的《影印本說明》中說:“給魯迅先生的信,魯迅先生是說過的,他洗出看過后就把它燒掉了,信的意思是請他設法把信和文稿轉(zhuǎn)交給黨中央?!笨梢婑T雪峰也沒有把它定名為《給魯迅的信》。更為重要的是,這封信既然魯迅“看過后就把它燒掉了”,所以現(xiàn)在的《方志敏文集》(人民出版社1985年)沒有收,《方志敏年譜》(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也沒有引用其文句,那王錫榮是從哪里看到這封信的呢?“我已抱定犧牲的決心”等等的一段話,是有引號的,當是信上的原話,王先生又是從哪里引來的呢?方志敏會用“自己最后心血的結晶”這類措詞嗎?“這些稿件交給你”,是什么稿件呢?“這些”,還不只一二種呢?筆者查閱了當年見到過此信的吳奚如、胡風的回憶錄,都沒有說到信中有這么些字句?!逗L回憶錄》中說此信“內(nèi)容是要求魯迅請孫夫人宋慶齡向蔣介石保釋他出來”。胡風這話是可信的,否則怎么會有一封致宋慶齡的信請魯迅轉(zhuǎn)交呢?而王先生所引用的方志敏《給魯迅的信》的字句中,恰恰缺掉了請轉(zhuǎn)交給宋慶齡的信并商量營救他的內(nèi)容。從以上這些情況看來,可以肯定地說:王先生沒有看到過方志敏致魯迅的信,也沒有看到過關于此信的可靠的歷史記載,甚至也沒有看過《胡風回憶錄》,是他自己毫無根據(jù)地定名此信為《給魯迅的信》,又亳無根據(jù)地編寫了引號中的一段話。王先生怎么能這樣的胡編亂造呢?!
王先生對新聞記者的這一段不長的談話,從頭到尾,幾乎每句都不合史實,這實在太不嚴肅了!對于方志敏《可愛的中國》1936年怎樣傳到馮雪峰手中的,曾引起學術界的爭論,王錫榮卻宣傳令人驚訝的說法:《可愛的中國》1938年才從許廣平保險箱里取出來。我曾在《博覽群書》2009年第1期上發(fā)表《〈可愛的中國〉手稿在許廣平保險箱里嗎》一文,予以指正。不料王先生不吸取教訓,在七八個月后,在方志敏與魯迅的關系問題上,又發(fā)表了這么多與史實大相徑庭的說法。我必須撰寫本文,再次予以指正,以免以訛傳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