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世寶
《澳門史1557-1999》,(澳)岡恩著,秦傳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3月,49.00元
由澳大利亞裔的日本長崎大學(xué)經(jīng)濟系國際關(guān)系學(xué)教授杰弗里·C·岡恩(Geoffrey C.Gunn)用英文編著,秦傳安中譯的《澳門史1557-1999》一書,自稱為“最精湛、最全面的涵蓋整個殖民時期的澳門全史”。但我認為,這本書無論在內(nèi)容還是翻譯上都有很多問題,有必要提出商榷討論。
作者視野和取材之局限性,主要表現(xiàn)在其對有關(guān)澳門的古今中文史料和論著以及刊物,絕大部分都忽略不用,而極少部分為其所引用的,還有不少誤用錯述之例。這實在與其書中譯本“最精湛、最全面的”之廣告詞相差太遠。
在該書《導(dǎo)言》的《澳門史的書寫》一節(jié)中,只論述介紹一些英文及葡文的澳門史著作及雜志,而現(xiàn)代學(xué)者的中文論著及中文雜志,竟然無一被提及。如著名的老一輩澳門史家戴裔煊、黃文寬等人的論著都成了遺珠。其無視中文論著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對澳門最有水平和影響的雜志作片面而錯誤的介紹:“葡英雙語雜志Revista de Cultura(Review of Culture)[譚按:中譯本作“《文化雜志》(Revistade Cultura)”]為本地高水平的歷史研究(與精密的圖形復(fù)制相匹配),提供了一個重要論壇?!保≒8)其實,該雜志在澳門回歸中國之前并非“葡英雙語雜志”,而是同時分別出版葡、中、英三種文字的獨立版本的雜志。三種版本所收的文章與插圖并不完全一致,只能說大同小異。這種情況在澳門回歸祖國之后才有所改變。至目前為止,該雜志是由三種版本變?yōu)橹形陌媾c外文版兩種版本。外文版的文章兼收葡、英兩種文字的論文(而不是一篇論文同時有葡、英雙語對照),故其刊名為“Revista de Cultura(Review of Culture)”。中文版與外文版的內(nèi)容差別較以前為大,而且由于翻譯者多非歷史等專業(yè)的學(xué)者,誤譯甚多,故研究者不可以光看外文譯本而不看中文原本。無論是回歸前還是回歸后,論及澳門的《文化雜志》而不提中文版,都是極大的漏誤。
唯一提及的中文澳門史著作古典名著《澳門記略》,卻被其在一個腳注中錯誤地介紹為:“研究澳門的經(jīng)典著作《澳門記略》,作者是兩位清代官員:印光任和張汝霖,他們曾在1745年擔任澳門同知……”(P10)其實,印光任和張汝霖是前后任關(guān)系。根據(jù)有關(guān)傳記資料及專家研究證明,印光任擔任澳門同知為1744年(乾隆九年)至1745年(乾隆十年),張汝霖則在1746年(乾隆十一年)開始“權(quán)澳門同知,兩年后實授”。
另外,作者對澳門史的原始資料也作了片面的錯誤介紹:“澳門史主要的成文原始資料如何呢?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那樣,這些材料也經(jīng)歷了時間的興衰變遷。據(jù)當?shù)厝苏f——沒有理由懷疑——涉及澳門早期歷史的重要歷史文獻,都在1835年那場摧毀圣保祿教堂的大火中化為灰燼。”(P11)這個所謂來自“當?shù)厝苏f”的誤論,其實是不堪一擊的。因為圣保祿教堂既非收藏“涉及澳門早期歷史的重要歷史文獻”的唯一地方,亦非最主要的地方,所以“在1835年那場摧毀圣保祿教堂的大火中化為灰燼”的,充其量只是圣保祿教堂所收藏的那部分歷史文獻資料。其它澳門與外地的中外政府機構(gòu)、寺廟教堂、私家個人收藏和保存的絕大多數(shù)澳門史的原始文獻資料之存亡,皆與“1835年那場摧毀圣保祿教堂的大火”無關(guān)。作者還引龍斯泰的《葡萄牙在華殖民地史略》為參證說:“龍斯泰——多虧了薩拉伊瓦主教的幫助,他接觸過這些文獻——通過出版保護了一些文獻,另外的都散佚了。”假如作者認真讀懂了龍斯泰這部名著,就不會引用這個誤論了。龍斯泰在該書的“1832年版自序”中全面介紹了其參閱的主要著作和手稿以及中葡文的官方和私人的原始文獻資料和手稿。而且,中國當今的澳門史專家章文欽已經(jīng)對龍斯泰所用的參考論著與文獻檔案資料的各種來源作了具體的考證論述。可見這本書的作者對此并不知曉。
在澳門的歷史年代與分期的這個重要問題上,《澳門史1557-1999》的作者雖然知道“中國的歷史學(xué)家看待這個問題,完全不同于葡萄牙的官方版本。傳統(tǒng)上,后者總是試圖把澳門史看作是葡萄牙國家榮譽的一個方面”。(P11)由于作者把澳門等同于“Macau”城,從而把中國的澳門說成是“中國邊緣的一個葡萄牙城邦”的殖民地,所以就基本采取葡萄牙的澳門史家的一些觀點來論述所謂“澳門全史”。他說:“……龍斯泰的方法非常恰當,令人耳目一新,尤其是它給出了在起草澳門1999年后的50年過渡時期內(nèi)的基本法上中國所扮演的支配性角色。這樣一種方法讓我們看到了三個主要的時期。”龍斯泰的生卒為1759年3月23日——1835年11月10日,怎么可能提到其方法“給出了在起草澳門1999年后的50年過渡時期內(nèi)的基本法上中國所扮演的支配性角色”呢?作者對這段文字自注是與龍斯泰毫無關(guān)系的:
當時葡萄牙的官方態(tài)度是試圖把澳門定義為殖民地,而不是藩屬身份。與此相一致,本托·達蘭卡的《澳門史》(1888)提出了一個簡單的對澳門史的兩段分期,即:從1556年葡萄牙人在澳門定居到中國海關(guān)在1688年的引入為第一時期;第二時期自此至1849年,滿清官員的統(tǒng)治連同海關(guān)一起被撤除了。(P12)
可見,作者是繼承發(fā)展葡萄牙的本托·達蘭卡的《澳門史》(1888)的觀點,把從1557年直至1999年甚至1999年以后的澳門全史劃分三個時期。這是片面而不夠客觀公正的。該書作者在“導(dǎo)言”的結(jié)尾對自己前兩章有關(guān)澳門早期歷史的分期簡介如下:
第1章試圖解釋16世紀晚期和17世紀初期澳門在一個正在形成的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經(jīng)濟體系之內(nèi),以及作為藩屬,在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地區(qū)秩序之內(nèi)的遠程貿(mào)易中所扮演的橫跨整個東半球的雙重角色。
第2章,焦點將轉(zhuǎn)移到澳門作為中華帝國外圍一個納貢城邦的創(chuàng)建和確立,連同它作為一個在遠東獨一無二的準自治、準民主的政治實體的崛起。(P15)
這里,把澳門(半島)或位于其中南部的Macau(今誤譯為“澳門”,其實當時只能音譯為“馬交”)城,稱為中國的“藩屬”或“中華帝國外圍一個納貢城邦”,是違背歷史事實的片面之見。因為在1849年以前,整個澳門半島包括允許葡萄牙等外國人入住位于其中南部的“Macau(馬交)城”,都是屬于明清中國政府直接擁有和管轄的神圣領(lǐng)土,是由北京的中央朝廷以及其下的廣東省、廣州府、香山縣等各級政府有效管治的“內(nèi)地”鄉(xiāng)鎮(zhèn)之下的“特區(qū)”。這是那兩個時期“Macau城”歷史的主流一面。至于“Macau城”的葡人在接受中國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政府管轄的前提之下,同時又在其內(nèi)部實行極其有限的選舉和自治,受制于葡萄牙派駐“Macau城”的總督的有限管轄,這是那兩個時期“Macau城”歷史的非主流或暗流的一面。顯然,《澳門史1557-1999》之誤在于既把“Macau(馬交)城”等同于“澳門”,又把其歷史暗流的一面凌駕于其歷史主流的一面之上,以便歪曲和突顯出其為中國的“藩屬”或“中華帝國外圍一個納貢城邦”,并進一步把她美化為“準自治、準民主的政治實體的崛起”的歷史。當然,此論并非作者獨立研究的新觀點,而是受某些葡萄牙學(xué)者的錯誤觀點影響的產(chǎn)物。
在這種錯誤傾向下,其第1章便“引述”徐薩斯(C·A·Montaltode Jesus)著《歷史上的澳門》(Historic Macao)對龍斯泰的批評:
葡萄牙人在這個半島上的第一個永久性居留地位于港口附近。起初,葡萄牙人占據(jù)的這塊領(lǐng)地一直推到了香山半島,當時并沒有明確的邊界。……當初,葡萄牙人無須繳納地租,殖民地不依賴中國及其官員也能生存,而1573年的情況是:必須向皇帝的國庫繳納歲貢,而這筆錢起初只不過是一筆賄賂。懷著對龍斯泰的敬意,徐薩斯慷慨激昂地聲稱,把這叫作貢賦,就是在節(jié)骨眼兒上貶低這塊居留地的身份。(P21)
這段話是完全顛倒是非地美化了徐薩斯對龍斯泰的錯誤批評。查對徐薩斯的原文,其對龍斯泰作全盤否定的激烈批評如下:
龍斯泰在《早期澳門史》一書中,……僅憑中國編年史家的片面之詞,就指責(zé)美羅·卡斯特羅的說法不對。他無視《香山縣志》中明顯的偏頗之詞,將葡人定居澳門簡化成這樣的事實:為了獲得暫時的避難所,晾曬被海水浸濕的貨物,葡萄牙商人請求允許他們在澳門上岸并建造棚屋。龍斯泰僅憑這個貌似真實的說法,就否定了葡萄牙人的說法。為了使自己的偏激之詞更加可信,他東拼西湊了那個時代的一些史料。……看看吧,就是這樣寫歷史的。……這真令人氣憤,因為這本《早期澳門史》在很大程度上是兩位葡萄牙學(xué)者嘔心瀝血的研究成果;一位是米蘭達·利馬教授,他曾計劃自己寫一部澳門史,龍斯泰從他那里得到了很多價值很高的資料;另一位是薩賴瓦主教,龍斯泰查看了大量有重要歷史價值的文獻。我們只要瞧瞧龍斯泰是如何歪曲他人的記載,就可以想象他之所以能得到這些文獻,必定也采用了卑鄙伎倆的。(徐薩斯著,黃鴻釗、李保平譯:《歷史上的澳門》(Historic Macao)P16-17,澳門基金會2000年)
如此充滿仇恨地在學(xué)術(shù)方面的全盤否定兼在道德人格方面的惡意攻擊,竟然可以說成是“懷著對龍斯泰的敬意……”這種著作和翻譯,實在令人驚詫之至。
《澳門史1557-1999》還有不少錯誤。略舉幾例如下:
一、對中國政府決定在回歸時派遣解放軍進駐澳門的有關(guān)駐軍法的制定的評述:
……從1990年代末開始,出現(xiàn)一系列跟三合會有關(guān)的轟動一時的槍擊案,澳門的形象隨之一落千丈……這給北京提供了一個被迫修改《基本法》的借口:我這里指的是北京要求在澳門特別行政區(qū)駐軍。(P3)
派遣解放軍長駐澳門,是中國政府因應(yīng)國防的常規(guī)需要而行使主權(quán)的正當權(quán)力,根本無需依靠黑社會的搗亂來提供“借口”,而且也是深得澳門民意的。
二、對舊葡京酒店的位置的描述:
……如果說1970年代占支配地位的形象是圍繞亞馬留總督那尊騎著駿馬、手握馬鞭、躲避中國刺客的雕像而設(shè)計的新葡京酒店娛樂場的話……(P4)
這里所說的“新葡京酒店娛樂場”,準確說應(yīng)是當年新建成的“葡京酒店(Hotel Lisboa)”娛樂場,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舊的“葡京酒店”娛樂場了。因為2008年有新建成而且名為“新葡京酒店(Grand Lisboa)”的娛樂場。且舊“葡京酒店”娛樂場也不是“圍繞亞馬留總督那尊騎著駿馬、手握馬鞭、躲避中國刺客的雕像”,而是坐落于臨近這個雕像的東面。雖然亞馬留像在10年前已經(jīng)被葡人搬回葡國,但老澳門和游客都知道,該像原址的南面是海和澳乙水大橋,北面是新馬路,西面是中國銀行等建筑。
三、引述葡萄牙學(xué)者的觀點對居澳葡人的理事官的地位的描述:
……1位檢察長(procurada,《澳門記略》中稱理事官),以一支公共安全部隊作后盾?!竺鞒⒊姓J了這一角色,檢察長被授予二品官階,對數(shù)量不斷增長的生活在澳門的中國人行使管轄權(quán)。……(P50)
稍有常識皆知,對于由廣東省、廣州府、香山縣等各級政府有效管治的“內(nèi)地”的“恭常都”鄉(xiāng)的澳門半島上的“Macau(馬交)城”內(nèi)葡人自行委任“理事官”,大明朝廷怎么可能授予相當于中國的省級行政長官的“二品官階”呢?《澳門記略》清楚記載所有居澳的葡人官員在中國的職官系統(tǒng)中,都只是不入品流或稱為“流外”的“夷目”?!袄硎鹿僖辉粠旃?.....凡郡邑下牒于理事官,理事官用呈稟上之郡邑。凡法王、兵頭、判事官,歲給俸一二千金有差。理事官食其所贏,不給俸?!保╗清]張汝霖、印光任著,趙春晨校注:《澳門記略校注》,澳門文化司署1992年,P152-153)如此職位低微的無俸“理事官”,其代表居澳葡人在與中國“郡邑”即府、縣長官的文書往來有上書稟告與下牒命令的明確的格式之別。此外,據(jù)史籍記載,理事官以及比他更高級的其他居澳葡人的“夷目”,見到來澳門辦理公務(wù)的中國各級官員,都要行跪拜磕頭聽命之禮。早期在禮畢之后,只能拱手站立一旁,后來才給予賜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