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暉
文物保護的責任不僅僅屬于專家,更屬于整個民族。民眾也并不僅僅是由博物館施行美育的對象,更應(yīng)該是文物保護的監(jiān)督者,是能動力量。
“現(xiàn)在故宮真的是一座博物館了!”站在神武門下,我那剛在美國念完研究生的表妹喜出望外地感慨。
我本是特意拉她去看故宮博物院的最新一期古代書畫珍品展。步入設(shè)在武英殿的繪畫館,迎面第一件陳列品就是相傳為顧愷之作品的《列女仁智圖》,讓我近乎震撼,想不到院方肯把這么珍貴的寶貝拿出來給普通觀眾欣賞。有意思的是,表妹大約是因為受過西方現(xiàn)代抽象藝術(shù)的熏染,對著“清初四家”之一王鑒的一件氣勢蒸騰的云山圖大有感觸,連呼喜歡,這也可以算一個小小的例子,證明明清文人繪畫的“前衛(wèi)性”吧!
從繪畫館出來之后,玉器館等處的多個常設(shè)文物陳列展覽一樣讓表妹驚喜??粗_心的神情,我不由暗想,如果我們60后這一代人在成長的歲月中也能有機會從多種多樣的文物展覽中接受熏陶,那么,也許不至于整整一代人都普遍傾向于全盤否定傳統(tǒng),對于往昔歲月頑固地懷有一種建立在臆想之上的陰暗印象。一個真實的例子是,前不久我拉一位商科出身、但對文學和歷史都有興趣的朋友去看國家大劇院里的《赤壁懷古——大三國志展》,結(jié)果這位朋友徹底地傾倒在漢代青銅戰(zhàn)馬之前,再一聽我講述“汗血馬”的往事,頓時對兩千年前的那個不朽朝代發(fā)生了興趣,連說接下來要好好讀《史記》。讓她遺憾與惆悵的是,在此之前,她從來無緣接觸漢代文物,完全不知道它們是那樣富于雄威之美!
近年來,中國的大城市生活逐漸具有的魅力之一,就是各種高水平的藝術(shù)展覽明顯增多,主辦藝術(shù)展覽的機構(gòu)與場所也變得多樣化。不過,全社會的關(guān)注度卻往往不相匹配,或者說,如何讓全社會意識到這些展覽的重要性,讓這些展覽進人現(xiàn)代城市人生活的中心.還是一個沒有被理會的問題。比如,去年有一個元代青花瓷的大展.展品中居然有從伊朗德黑蘭博物館運來的幾件翠麗的元青花珍品,要知道,自從它們大約在14世紀踏上前往異國之路,就一直消失在中國人的視野之外,這是七百年后的首次歸來!然而,如此富有象征意義的事件似乎在國內(nèi)并沒有激起相應(yīng)的熱情,很多人大約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劃時代的青花瓷展。
有一件往事讓我始終印象清晰:當年,盧浮宮藏品《迦拿的婚禮》長達四年的修復工作完成之后,被整個法國當成了一件國家節(jié)日般的大喜事,電視、廣播、報刊紛紛用重要篇幅進行報道,幾位負責修復工作的女專家一時也成了明星,妝扮得體、風度優(yōu)雅的形象屢屢見諸媒體,讓旁觀者都充分感受到法國人對于文化工作者的尊敬。
如今我們這里天天念叨“公關(guān)”、“推廣”之類的概念,在我看來,盧浮宮利用《迦拿的婚禮》的修復所展開的公關(guān)活動,才實在是值得借鑒的一個成功案例。話說我到法國后第一次逛盧浮宮,就撞見這幅占滿了一面整墻的意大利威尼斯畫派名作之前樹立著供修復時使用的架子,架上還搭有半遮半掩的幕布。此后整整三年,始終就是這樣一個狀態(tài),讓觀眾明明站在畫前,但就是無法窺見廬山真面目。女專家們的修復工作就在展廳內(nèi)進行,不過總是在閉館之后才開始。因此,無論哪里來的游客,都會遭遇這一巨作被修復架擋住的情境,作者委羅內(nèi)塞特有的絢爛畫面在幕布的間隙里隱約閃爍著寶石般的華光,特別逗人一窺全豹的欲望。畫面的超大巨幅也給普通觀眾深刻印象,直觀地認識到修復工作的艱巨不易。于是,自然地,修復進度就成了民眾與媒體感興趣的話題。并像看好萊塢電影那樣,對結(jié)局充滿期待:究竟哪一天才能看到這幅偉大作品重新煥彩于人間呀?
實際上,如此讓修復工作在公眾眼前進行,還把文物展覽與保護的關(guān)系等專業(yè)問題轉(zhuǎn)變?yōu)樯鐣掝}。文物的展出與保護,從來都是一個嚴重的矛盾。過去國內(nèi)博物館擔心珍品受損,習慣于把它們深鎖庫房。今天這一觀念得到了改變,然而,如何讓文物不僅惠及我們這幾代人的心靈,還能傳諸子孫,卻是始終不容回避的挑戰(zhàn)。盧浮宮當年在《迦拿的婚禮》修復一事上采取的做法無疑意味深長。畢竟,文物保護的責任不僅僅屬于專家,更屬于整個民族。民眾也并不僅僅是由博物館施行美育的對象,更應(yīng)該是文物保護的監(jiān)督者,是能動力量。因此,若論到博物館與民眾的互動,我們還幾乎沒有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