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一個有著最偉大城市設計遺產的國家,竟如此有系統(tǒng)地否定自己的過去”,這是美國規(guī)劃協(xié)會全國政策主任蘇解放(JeffreyL.Soule)訪問中國許多城市后面臨的困惑。

2005年,這位資深的城市規(guī)劃專家撰寫文章,直指北京“穿著一身俗氣的洋褲褂”,“修建丑陋的、非人性的建筑,從根本上說,是自我膨脹和各種利益相互作用的結果”。他寫道,“細數(shù)中國壯麗的古代都城,現(xiàn)在只有南京還保留著大量的特色,它的街道仍保持著人的尺度,它的城墻和歷史肌理仍昭示著城市歷史和文化的完整性?！?/p>

那一年,南京老城南的“危改”尚未大舉啟動。從城北的頤和路到城南的中華門,南京城保存著14世紀年朱元璋應天府規(guī)劃和20世紀國民政府《首都計劃》的雙重遺跡。1928年,崇尚“歐美科學之原則”和“吾國美術之優(yōu)點”的《首都計劃》提出,“世界新建國都,多在城外荒郊之地”,“一方固可規(guī)劃裕如,一方亦有鼎新革故之意”,因此在東郊新辟中央政治區(qū),同時保護舊城的傳統(tǒng)街道體系。

在新舊城分開這一點上,《首都計劃》與梁思成、陳占祥1950年《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區(qū)位置的建議》,顯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澳暇┰瓕倥f城,名勝古跡散布各處,而城南一帶,屋宇鱗次,道路縱橫密布,其狀如網(wǎng)”,《首都計劃》認為,“倘將全數(shù)街道盡行辟寬,不惟不能,亦且不宜”,因此,道路規(guī)劃“只宜因其固有,加以改良”。于是,南京30年代在城北建設的頤和路、梅園新村等新住宅區(qū),雖與舊城的建筑風格不同,但都用和老城南相似的小尺度街巷肌理,塑造了宜人的空間感。

偉大的古代中國城市,并非只是體現(xiàn)于宮殿、壇廟、御苑的宏偉氣象,而是以其固有的尺度、肌理和韻律,在宏觀的秩序和微觀的多樣性中形成了自己的城市傳統(tǒng)。而從當代城市發(fā)展的視角看,人們也日益發(fā)現(xiàn),為人而非為汽車設計的小尺度街巷體系,遠遠比那些大馬路、立交橋更加適宜人居。在小尺度的城市空間里,人們可以通過步行享受到便利餐飲、商業(yè)和公共服務,而交通則通過高密度路網(wǎng)和快速公共交通加以解決。而老城所蘊含的人文價值,不僅體現(xiàn)于建筑文化遺產,也表現(xiàn)于人性化的空間尺度。

但半個多世紀以來的中國城市規(guī)劃,似乎一直都在迷茫中向外部學習,而疏于對中國的固有城市傳統(tǒng)的梳理和繼承。前三十年,效仿崇尚大尺度城市的蘇聯(lián),“大馬路主義”在無需考慮物權的計劃經(jīng)濟下,得以成為現(xiàn)實。而后三十年,美國廣袤中西部的“汽車城市”,似乎又成了中國城市化的樣板。可是,與俄羅斯、美國的國情不同,在曾擁有悠久的自耕農傳統(tǒng)的當代中國社會,土地國有制并未否定各種公私法人所有的土地使用權,這也是一種無可爭議的物權。那么,為了建造為汽車服務的大尺度城市,是否可以沿著計劃經(jīng)濟的慣性,繼續(xù)將城市當做一張物權的白紙,在此之上進行規(guī)劃呢?今天的城市規(guī)劃,到底應該如何認識中國城市自己的固有傳統(tǒng)?又如何以物權為前提,創(chuàng)造宜人的新城市?

如果規(guī)劃不考慮物權,也無需對生活其中的人的價值、情感、權利負責之時,求大、求新、求怪的城市設計便不足為奇。那些大尺度的街區(qū),從表面上看,雖可以滿足汽車疾馳而過時的“視覺震撼”,滿足直升機航拍的“恢宏氣勢”,卻唯獨失去了讓人靠雙腳所能觸及的便利。走在北京街頭,人們時常感到,那些“新地標”在給人帶來了視覺的沖擊之外,并無法像老前門或什剎海那樣,以“人的尺度”給我們帶來真實的愉悅和享受。

1957年,政治學家張奚若曾說過,“很多人對‘偉大的概念不大清楚。偉大是一個道德的概念,不是一個數(shù)量的概念。體積上尺寸上的大,并不等于精神上的偉大。大是大,偉大是偉大,這兩個東西并不相等?？墒?他們把形體之大誤會為質量之大,把尺寸之大誤會為偉大”。

這種對“偉大”的認識誤區(qū),在今天上海世博會喊出“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口號之時,依然在我們的城市中存在。人們應當看到,不是在空間上“大”的城市,而是在細節(jié)、在建筑、在街道,真正尊重了人的價值、情感和權利,真正回歸了“人的尺度”的城市,才有希望邁入“偉大”城市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