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亦蕉
正是這樣情感豐富的藝術家,用他年輕的生命寫出了詩一樣的《雷雨》,把老友巴金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改編成了浪漫而詩意的話劇《家》。從作品的氣質就能看出作家的性格,曹禺就是這樣一個“雷雨”的個性。
今年,全國各地話劇戲曲劇團都在復排或者新創(chuàng)曹禺的作品,特別是最近一段,曹禺劇作更是連番上演,為紀念9月24日曹禺誕辰一百周年。而在此其中,排演得最多最熱鬧的仍然是曹禺的成名作兼代表作《雷雨》。
什么是經典?如果說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幾百年來被反復演繹,甚至現(xiàn)代電影也要進一步“圖解”,那么《雷雨》也是這樣一部讓人難忘并且放不下的經典。從誕生開始,70多年來它從未停止過演出,即使小到大學劇社、國外華人劇團,《雷雨》總是演出的必備劇目,就連大導演張藝謀也要借《雷雨》故事去充實他的電影情節(jié)。而曹禺創(chuàng)作它時才23歲。
誰不愛《雷雨》?導演愛它,因為它的嚴謹戲劇結構;演員愛它,因為它提供了充分的可能,最見演技功力;觀眾愛它,因為它那百看不厭的曲折故事和澎湃的激情。所以呢,當年演四鳳的茅善玉,現(xiàn)在在新版滬劇《雷雨》中演起了蘩漪,而顧永菲,這位當年(1984年)電影《雷雨》中的蘩漪,卻在前兩年明星版話劇《雷雨》中演起了魯媽(梅侍萍)。濮存昕呢,父子兩代,共同演繹人藝版話劇中周萍這一角色,濮存昕更是從36歲一直演到了50多歲。歲月荏苒,熱愛《雷雨》的心意依舊。
作家是靠作品傳世的,現(xiàn)在或許沒有人再會去理會“魯郭茅、巴老曹”的排名,但是魯迅的箴言還在人們嘴里流傳,老舍的《茶館》新拍了電視劇,巴金的《家》也是影視改編的熱門,而曹禺的《雷雨》、《日出》等名劇更是常演常新,藝術魅力永不衰竭。從這個意義上說,曹禺無疑是中國現(xiàn)當代最偉大的劇作家。前不久在上海舉行的“紀念曹禺先生百年誕辰研討會”上,復旦大學教授、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專家陳思和直言:“絕大多數(shù)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戲劇家是活在文學史上的,現(xiàn)代文學作品在話劇舞臺上仍然這么打動觀眾的,曹禺幾乎是一個例外。他是不可取代的。”
演不盡的《雷雨》
作為曹禺話劇大本營、曹禺曾擔任院長多年的北京人藝,今年借著曹禺100周年誕辰,將他解放前所寫的四部名作《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重新復排,9月7日到10月7日將連續(xù)上演,這次《雷雨》中的周萍由青年演員擔當,濮存昕終于卸下這個“重任”。而在此之前,8月19日-22日,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已經上演了王延松導演的新版話劇《雷雨》,把《雷雨》最初發(fā)表在《文學季刊》時的“序幕”、“尾聲”第一次引入到舞臺演出中。
而深受曹禺作品恩惠的上海滬劇院,也將攜《雷雨》、《日出》和《瑞玨》三臺大戲于10月下旬亮相首都長安大戲院。《雷雨》一直是上海滬劇院的保留劇目,1954年丁是娥、楊飛飛、石筱英、王盤聲、解洪元等人打造了最初的精品,后來一代代演員薪火相傳,此次經過改編縮減的《雷雨》把重頭戲放在了蘩漪的身上,9月17日在上海逸夫舞臺的第一場演出就吸引了近九成的觀眾。
事實上,從當年的“階級斗爭劇”到后來的“社會問題劇”,再到如今的“人性掙扎”,《雷雨》在不斷被解讀(包括“誤讀”)的過程中,重心自然而然地轉移到蘩漪這個女性身上,她是劇中矛盾沖突的焦點,她激烈地想沖破外界的束縛,尋找靈魂的自由。也正如曹禺自己所說的,“在所有的人物中,蘩漪是我第一個想出來的”,而且“蘩漪是最雷雨的”。
8月28、29日在國家大劇院上演的上海歌劇院排演的歌劇《雷雨》,就是以蘩漪為核心來改編的,甚至刪去了魯貴和魯大海。無獨有偶,蘇州評彈團此次新編中篇彈詞《雷雨》,刪繁就簡,也是以蘩漪和周萍之間的感情糾葛為主線,來表現(xiàn)蘩漪這個女性同命運的抗爭。評彈因為只有唱沒有表演,演員的內心要通過獨白和唱詞說出來,增加了經典再演繹的空間。據(jù)說該劇在蘇州上演時吸引了不少年輕觀眾,9月28日它將上演于北京梅蘭芳大戲院,并在高校巡回演出,10月下旬將會來滬。
《雷雨》一直是曹禺研究學者的研究重點,同時也不斷被搬上舞臺,它是說不盡的,也是演不盡的,學者用筆、演員用舞臺表演,共同探討《雷雨》的價值,表達對《雷雨》的理解。
錢谷融先生說:“曹禺是一個詩人,他寫的每一個劇本,都有詩意。他的劇本里面沒有說教?!闭沁@樣情感豐富的藝術家,用他年輕的生命寫出了詩一樣的《雷雨》,把老友巴金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改編成了浪漫而詩意的話劇《家》。從作品的氣質就能看出作家的性格,曹禺就是這樣一個“雷雨”的個性。
帶著遺憾離開
不僅蘩漪是被抑壓著而渴望自由,曹禺本人也是如此。曹禺研究專家、《曹禺傳》的作者田本相先生說:“曹禺苦悶,在苦悶抑壓的深處,是一顆渴望自由的靈魂?!钡?這個渴望自由的靈魂,在建國后被壓抑了,因此再也不能創(chuàng)作出以前那樣蕩氣回腸的劇作了。曹禺晚年寫過一首詩:“我是人,不死的人/陽光下有世界,自由的風吹暖我和一切。我站起來了/因為我是陽光照著的自由人?!彼嵌嗝纯释杂砂?可是即使“文革”結束,他從黑暗里走出,重新回到陽光下,被政務瑣事纏身,“自由”依舊是奢望。
一般人都知道的曹禺名作有《雷雨》、《日出》、《原野》、《家》、《北京人》,而他在建國后創(chuàng)作的《明朗的天》、《膽劍篇》(合作)、《王昭君》等都被認為并不成功而漸漸被遺忘。視創(chuàng)作為生命的作家,戴著枷鎖跳舞,終不能再現(xiàn)輝煌。想想被他喜歡的蘩漪、陳白露、金子,那些亂倫、濫交、出軌的故事,哪一個可以在新時代的革命文藝中出現(xiàn)啊?雖然藝術直覺還在,但在強權之下,作家不得不選擇了妥協(xié),自由意志逐漸式微并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
建國后的歷次運動中,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曹禺總是“聽話”地大刀闊斧地批評與自我批評。隨風倒,亂表態(tài),一直是他遭受圈里人和研究者非議的焦點,這是與曹禺軟弱而又感性的性格分不開的。有時候他前一天剛痛定思痛決定保持沉默不再表態(tài),可是第二天到了那種場合、那種氛圍,又激動地說了不該說的話。
因為感性,他才能寫出這些激蕩的文字;也因為軟弱,對政治的不敏感,才讓他總是在開會、表態(tài)中耗盡生命。許多話不能說、不敢說,到頭來就根本不會想到去說它了;許多事不能不做、不敢不做,時間久了就習慣于做那些本不愿做的事。在用說別人說過的話來麻醉自己之后,逐漸喪失敏銳走向麻木,一個當年擁有如此才氣和朝氣的作家離我們而去,只剩下隨波逐流的軀殼。有人說他“假”,不敢說真話,其實他是一個看下屬排戲,因為覺得大家辛苦也不愿開口指出缺點的人,那一聲聲“好”或許是假,卻也是誠心而說。人的習性如此,改大概是改不過來的。
晚年,曹禺也反思自己,他在日記中說自己“不沉著,不多思考就說就鬧,過后又后悔”,“未想明白,便發(fā)表意見,又隨風倒,不肯獨立深思?!北绕鹩行┤?曹禺對自己還是負責任的,他至少還在反思,至少愿意承認“錯誤”而不像有些人以為不承認就可以被淡忘。而他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沒能再寫出傳世之作了。他曾經那么想努力抓住跳出的靈感,可惜奇跡沒有出現(xiàn)。
曹禺曾在《懷念趙丹同志》一文中寫道:“我有一種謬論:戰(zhàn)士應死在戰(zhàn)場上,作家應死在書桌上,演員應死在舞臺上,……一個真正的人,應該為人民用盡自己的才智、專長和精力,再離開人間。不然,他總會感到遺憾,浪費了有限的生命?!彼窃谶z憾自己沒能“死在書桌上”吧。
在最后的日子里,曹禺的靈魂是孤單而痛苦的。在給妻子李玉茹的最后一封信里(當時李玉茹在上海開刀),他說自己“連一個陌生面孔都看不見,孤單極了,寂寞極了”。女兒萬方也在他的一個小本子上發(fā)現(xiàn)這樣的句子:“孤單,寂寞,像一個罐頭抽盡空氣,我在壓縮的黑暗中大喊,沒有聲息?!本褪沁@樣一個敏感的藝術家,他說:“靈魂的石頭就是為人摸,為時間磨而埋下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