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芹
他們無論走到哪里逐利之外就是帶著刺人的標尺去試探對方的尊嚴底線,對對方的態(tài)度由這桿標尺上的尊嚴刻度而定,而絕非出自情與義,那是只有中國人自己有的,而且自作多情想象別人也有的。
真假“紅臺階”
5月16日下午4點半前在戛納德彪西廳臺階下經(jīng)歷的一段場景,促成了這篇文章。
這天下午首映入選“一種注目”的中國電影《海上傳奇》,我趕到入口處準備進場時,入場的人群突然被攔住,身穿制服的門衛(wèi)大聲吆喝著讓人靠邊站,這是他們慣有的風格,一旦有更“大”的人物過來,眼前的人便成了“糞土”。我與他們過從多年,在他們眼里你最能看到人的那些幾乎沒什么憑據(jù)的等級,尤其是有一些人物被人為擴充的“價值”,在俗民身上引起的近乎生理的條件反射。
地中海的毒日打著被半途中止入場而焦慮不安的記者群,這些都是至少持有“粉卡”甚至“帶黃點粉卡”的“二、三等級”記者,在“三等粉卡”記者中,集中了大多數(shù)外國記者,尤其是專為電影節(jié)不惜重金特派來的外國記者。中國的特派記者也聚在“第三等級”,他們在“粉卡”人群中有兩個特色:一是年輕,全世界沒有一國“開放”到派一群“天真浪漫”的青春記者來涉足這個水深流急的國際“政經(jīng)”舞臺;二是人多,全世界也沒有一國“慷慨”到用重金從國內(nèi)特派這么多記者。2008年巴黎火炬事件后,主辦者膽戰(zhàn)心驚怕中國人自尊心起,不來人追捧了,讓贊助商丟了對中國市場做宣傳的機會,結(jié)果證明是瞎擔心,一年后婁燁就在此上演了一場鬧劇。一時間讓稍有點良心的法國人都措手不及,發(fā)覺對中國人尊嚴底線的預估還是不足。就在今年影展開幕當天,《尼斯早報》發(fā)了一條消息,戛納市博物館(國家的)揭幕了一個西藏館,你能想象上海博物館單建一個科西嘉館,如此暗搞一個在外交文件上承認其領(lǐng)土完整的國家嗎?而這個館的剪彩人政府某部長幾天后就飛往上海為法國奢侈品牌在中國推銷皮包助陣,在燈紅酒綠中酒酣耳熱地享受著新貴國人的簇擁。
這邊被攔截的記者很快聚了一大堆,前胸后背地沾在一起,人人自危,生怕被人搶了先。這種時候“保持距離”、“紳士風度”化得一絲不剩,越是“發(fā)達”國家的人越蠻橫,到了真要犧牲一點自身利益的當頭,文明中深藏“海盜本質(zhì)”的民族,踩豁起人來比誰都理直氣壯。發(fā)現(xiàn)這一點并未等到來戛納,早在巴黎地鐵罷工時便領(lǐng)教了。
然而賈樟柯一行人絲毫感覺不到被他們中止入場的人之不耐和不滿,這一次《海上傳奇》在戛納的政治天平上“炮彈”的成分不足,擠不上“主競賽單元”,沒有了走盧米爾宮“紅臺階”的榮耀,劇組便以德彪西廳的臺階充數(shù)。組織者恐怕也沒有想到,以為攔住記者,放劇組先行,幾分鐘就過去了,不想賈一行人開始了長達近二十分鐘的“走臺階”。
按常規(guī)參加“一種注目”單元首映的劇組無須穿禮服,正裝就行,“一種注目”與“主競賽單元”之主要區(qū)別,就在于沒有后者的禮儀,不必穿晚禮服,沒有臺階可走,媒體曝光大減,新人或拍了一部小作的老人,以及政治效力不足失寵的人便被安排在這個單元。“主競賽單元”那一套人為導演的禮儀(比如拍手是禮節(jié)規(guī)范的,愛看不愛看都必須鼓掌,只有記者專場可以真心隨愿),對很多電影人不可或缺,導演得到五到十分鐘的鼓掌一直在國內(nèi)被當成藝術(shù)成就由媒體廣為傳播。可以理解,因為中國人不擅長將內(nèi)心與舉止分開,如果不喜歡他可不愿拍得手心發(fā)紅,尤其不懂也不具備西人的風度意識以及在不損害利益時對禮節(jié)規(guī)范的自覺服從。你當然可以從好壞兩個方面評價這種“被迫鼓掌”,從壞處看:這是一種絕對虛偽,內(nèi)心與舉止可以南轅北轍;從好處看:紀律與忠誠才是構(gòu)成西人品行的基礎(chǔ),而絕非他們向我們推銷的“自由與散漫”。但對某類為特殊目的引上“紅臺階”的導演,這只是一場精心安排的喜劇,王小帥和他的美女明星們肯定沒想到,他們在盧米爾宮的紅臺階上弄姿那么長時間,法國竟沒有一張報紙或一個電視鏡頭給走臺階的他們一張畫面,不作政治炮彈,中國人便沒資格在媒體上露臉。讓劇組走臺階主要是針對中國媒體的,讓中國媒體大肆曝光范冰冰,本質(zhì)是為歐萊雅開辟中國市場做宣傳。但這種炒作弄不好就變成雙刃劍,反溢到自己這邊,所以防范信息回流成了傳媒的自覺意識,因此才有全面封殺任何前往上海參加電影節(jié)的藝人之動作,不管此人在法國多么有名!這樣看來,這是一場無一絲公平可言的信息戰(zhàn),而根本不是信息自由流通的世界,向?qū)Ψ匠鍪邸靶侣勛杂砷_放”、“藝術(shù)無國界”的美好理念,讓對方不分你我毫無設防觀念,致使信息的流向只有一個方向,自己這邊卻是森嚴壁壘,說的事從來不做,做的事卻從來不說,這樣的“騙術(shù)”還能維持多久?
法國傳媒今年對王、賈的冷落與去年對婁燁的熱衷,連掩飾和貌似公允都不屑一做,足見國人在他們眼里尊嚴的門檻有多低!中國人顯然不習慣也不懂西式轉(zhuǎn)肚腸游戲,更不解所有這些精致謀略都在測試你的尊嚴底線,賈劇組或不知情或被法方陪同人員捉弄,他們在下午4點多的陽光下,身穿晚禮服,女演員珠光寶氣、敞胸露肩,在“假”紅臺階上開始擺姿拍照,可惜攝影和呼叫的都只有中國人。
被阻截在臺階下說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日語或俄語的記者,一開始還耐心等待,但臉上露出譏笑,大概從沒見人把德彪西廳的臺階這么當回事;隨著時間推延、烈日當頭、人群越來越密,他們寬容漸失,有人開始沖著每走幾個臺階便停下拍照的劇組大叫“再見!”并揮手,可臺階上的人遠遠地只看見哄鬧的人群,哪里想到沸騰中的極度反感,還以為下面的記者在歡呼呢,越發(fā)停在那里揮手拍照。
我從頭至尾目睹了這一幕。第二天中國有一大網(wǎng)站登了賈樟柯劇組的照片,德彪西廳的臺階被裁剪到讓人錯以為劇組真走了“紅臺階”。
中國人真的沒有尊嚴嗎?
這件事讓我反復思考中國人為什么總在尊嚴這道檻前腿抬不高?甚至遠不如一些弱小民族。近代以來多少文人墨客為此痛心疾首,甚至滋生逆向種族主義,以魯迅為典型代表。在戛納這個舞臺上看得很清楚,你找不到一個越南人,也找不到一個朝鮮人,甚至也沒有一個韓國影人,更不會有一個印度人或日本人,有類似中國人的行為。伊朗好像有幾個跳得很高的異議影人,但細究多是庫爾德族或阿塞拜疆族,對小族不要抱幻想,那都是攀附的大族一弱就要背叛的。這么多年來法國人拼命地培養(yǎng),但硬是沒有一個韓國影人為進影展拍出一部反韓電影,也沒有一個印度影人為一張“入場券”奉送最丑陋的印度。
然而中國人真的沒有尊嚴嗎?我比較再三,發(fā)覺自罵故然解恨,但也是一種不知己知彼的表現(xiàn)。有時必須反觀對手尤其是深解對手,才能看清自己癥結(jié)何在。說中國人沒有尊嚴是不準確的,只是一種含糊的自貶,也是透過那個強大而不友善的他文明之眼移植過來的感覺。魯迅以一個“阿Q”便賺了一世的名聲,足見自罵在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世界里簡直就像“瀉藥”,是“精神便秘者”不愿放手的救命稻草。造成中國人缺乏尊嚴這一普遍印象的,來自中國人獨一無二的特性,即與他人打交道中國人的第一道防線不是尊嚴,他只在受傷時才祭出他的尊嚴??峙屡c這個民族自古主動攻擊性不強有關(guān)。而這與西方文明恰恰是背道而馳,西人與他人交往左右手各執(zhí)一個盾牌:利益與尊嚴。他們無論走到哪里逐利之外就是帶著刺人的標尺去試探對方的尊嚴底線,對對方的態(tài)度由這桿標尺上的尊嚴刻度而定,而絕非出自情與義,那是只有中國人自己有的,而且自作多情想象別人也有的。當然標尺的刻度是由他們定的,以刺痛的方式測試對方的反應也決不會良心上過不去,更不可能去牽就對方的習俗,那些集體不敏感、沒有民族國家傳統(tǒng)且文明差異巨大的民族,往往在這桿標尺前尊嚴底線落得很低。
要知道不把尊嚴當作與外界接觸的第一防線,只在受傷時才被動拿出,在主觀能動為生命第一要義的西人眼里,形同低等動物。在這個以自我為圓心向外逐層遞減、只有縱向思維而無橫向思維的文明眼里,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是劃定生物關(guān)系的基礎(chǔ)。我到一位有錢的中產(chǎn)階級醫(yī)生家里做客,大花園里有兩只純種狗,因為年輕在客人間興奮地竄來竄去。注意,有錢人決不會養(yǎng)雜種狗,那是聰明無紀更不忠誠的動物。我這雙由中華文明熏陶的眼睛再尖,也至多看出兩只狗與人親近的方式不同,而醫(yī)生一句話就點到實質(zhì)。他說這兩只狗中身材略小的那只是統(tǒng)治狗,高大的那只是被統(tǒng)治狗。于是在花園喝餐前酒的這段時間,我仔細在兩只狗之間探求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界限。觀察下來,男主人眼里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其實就是大的那只善,無條件接受小的那只,甚至以滿足小的那只的欲望為樂。如果以人間用語劃分,就是大狗與小狗打交道時,把對小狗的友善放在第一位,而沒有把自己的尊嚴放在第一位。究其原因,是大狗不與小狗分你我,它只在小狗傷害它時才與小狗劃出界線。與人的關(guān)系也一樣,兩只狗都想得到人的寵愛,但小狗搶占與人最近的位置,端立著接受人手的撫摸;而大狗則不把搶占位置放在第一,只為那只伸過來的手而忘我,一點點愛撫都能讓它快樂而慷慨得伸肚攤爪仰臥在人腳下(這在馴獸師眼里是一個徹底臣服的姿勢),連主、客都不分。換到人際間,本來如果伸過來的那只手是善意的,則大狗與小狗的不同表現(xiàn)只是個性差別,并無優(yōu)劣;但如果伸過來的手不是善意的,而是在試探尊嚴底線,則大狗缺乏尊嚴便是顯而易見的。而我們的醫(yī)生就是從這一點劃出了統(tǒng)治的與被統(tǒng)治的。
把尊嚴放在第幾位
記得有一位老記者,2008年來了不到半年便感嘆說70年代初他在巴黎留學時,中國人比現(xiàn)在窮多了,但很受尊重,如今大把花錢在巴黎買奢侈品反倒尊嚴掃地。他的確并沒有夸張他的感覺,造成40年尊嚴沒有保住反倒丟了,富了都沒撈回面子,追根究源,還是中國人自己把尊嚴放在第幾位的問題。毛時代強行教育國人把尊嚴放在第一位,不惜為此吃苦受罪,但這似乎并不是中國人的天性,而是受傷狀態(tài)下的反應。那30年的受傷狀態(tài)和被迫祭起尊嚴,事后讓中國人叫苦不迭,絕少有人將那些付出與尊嚴連在一起計算。所以改革開放一開始,盡快抹去受傷事實,甚至把歷史上為尊嚴而抵抗的同胞毫不足惜地拋棄,是逃避再把尊嚴放在第一位的重要步驟,幾乎成了一種潛意識行為。不知不覺地否定受傷歷史,是潛意識里不愿再受尊嚴之累,因為尊嚴這玩藝可不是小兒游戲,祭起來是很燙手的,且須以愿意犧牲一點利益為后盾。
與人打交道把尊嚴放在最前面的人,尤其是據(jù)此設定如何對待對方的西人,在19世紀穿洋過海碰到了一個不設尊嚴為第一道門檻的民族,由此生出的誤解和蔑視,進而招致隨意揮舞的大棒,是可想而知的。在19世紀西方文人、學者的著作中,眾口一詞說中國人“沒有榮譽感”,絕少例外。在一句話的輕辱都以決斗并消滅對手作結(jié)的文明眼里,“沒有榮譽感”就是尊嚴底線落得不能再低了。這一民族定性,直到毛時代才改變,并隨著強人的逝去,再回復歷史本來面目。
的確從歷史長河看,不以尊嚴為盾的“大狗”不見得就是失敗者,斤斤計較的“小狗”也不見得能永世得利,據(jù)此劃分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也僅僅是看到事物的一面。但對歷史的近距離目擊者,看到不善的手撩撥著那只伸肚攤爪、匍匐在地的大狗,感到了歷史尖鋒時刻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