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芳

與中國大多數(shù)夫妻一樣，王士光和王新夫婦看上去沒什么特別之處。在一張照片上，他們一左一右，肩并肩站在庭院里，略顯拘謹。那是1938年的冬天，兩個年輕人打扮得很時尚：丈夫穿了件呢子風衣，妻子穿的是翻毛皮大衣。

又過了10年，兩人的穿著大為改變：齊劉海兒的卷發(fā)和西裝革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裝。不過，夫妻倆中間多了個脖子上系著淺色圍嘴，睜著大眼睛的小女孩兒。

最大的變化當然是歲月帶來的。到了1975年，照片上的男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戴副黑框眼鏡。他倆身著深色干部服，力圖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但仍然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

旁人難以想象，這些已經(jīng)發(fā)黃甚至模糊不清的照片背后，是一個接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第一張是他們假扮夫妻在天津做地下工作時的合影。第二張是兩人因戰(zhàn)爭而分開，直到8年后在當時的晉冀魯豫解放區(qū)一個小鎮(zhèn)上相遇之后拍攝的，這一次，假夫妻終成眷屬，并生下了大女兒。而1975年那一張，是兩口子“文化大革命”時期的8年分別后重逢時拍攝的。

最近，根據(jù)同名電影改編的電視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在央視一套熱播，講述一對共產(chǎn)黨員假扮夫妻、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故事。相比之下，身為原型之一的王士光夫婦，現(xiàn)實生活中卻一直低調(diào)而平靜。他們相濡以沫度過了65年時光，直到2003年王士光在北京去世。如今，妻子王新依然在世，已是89歲高齡。那些“永不消逝的電波”，徹底改變了他們今生今世的命運。

無條件服從

正如熒屏上的女主角何蘭芬一樣，起初，本名叫王蘭芬的王新也不同意“嫁人”。

當時，她的身份還是河北女師附中的學生。她出身于東北一個頗有名望的官紳家庭。張學良子承父業(yè)后第一次檢閱東北軍隊，陪閱官就是王蘭芬的父親。

“九·一八”事變后，父親把女兒王蘭芬送到天津親戚家中。第二年，還在讀中學、年僅15歲的王蘭芬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按照計劃，15歲的王蘭芬即將到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的一所分校學習。這一天，她到指定地點來接頭。

一切都像電視劇中那樣充滿懸念：在一座歐式風格的花園里，一個陌生的男子告訴她“黨交給你的任務變了”，需要她和一個男同志組成名義上的家庭，掩護對方做通信工作。

王蘭芬覺得很突然，自己連戀愛還沒談過，怎么能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結婚？

后來，她才知道，這個接頭人正是當時的中共天津市委書記、后來成為國務院副總理的姚依林。當時，他的名字叫姚克廣。

也許是看出了小姑娘的心思，姚依林勸解說：“黨員嘛，個人要服從組織，黨相信你會很好地完成任務的。”王蘭芬最后表示堅決服從。

“那時候就是這樣，只要黨布置了任務，個人就會無條件地服從?！敝蟮臍q月，無論是戰(zhàn)爭年代的天各一方，還是解放后的坎坷跌宕，他們都用這句話來解釋。

與此同時，也有人去做男方的工作。男方就是“一二·九”運動中表現(xiàn)積極的王士光。這個清華大學電機系的高才生同樣出身名門：父親王治昌曾經(jīng)擔任北洋政府的農(nóng)商部工商司司長并代理過總長，六弟是解放后成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王光英，大妹則是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

為了不碰釘子，來人問了王士光3個問題：婚否、有無對象、有無目標。他爽快地答以“我是‘三無”，并表示要“打敗日本鬼子和國民黨反動派后再結婚”。

這也難怪，在眾人眼中，這位王家四公子心目中恐怕只有無線電。當時名字還叫王光杰的他從小就喜歡研究無線電設備。早在高中讀書時，他就擅長物理，所以先是考上了北京大學物理系，第二年又轉入清華大學電機系。

或許是考慮到他的這種專業(yè)背景，當姚依林為加強河北省敵占區(qū)和抗日根據(jù)地的聯(lián)系，決定在天津建立一個電臺組織時，就自然而然找到了王光杰。

這人怎么像監(jiān)獄里出來的

盡管表示了無條件服從，王蘭芬仍然提出，要先見一見這位年長6歲的“丈夫”。

時間定在了1938年的一天，地點是天津一個名叫頤和園的旅舍。多年后，已經(jīng)是耄耋老人的王蘭芬，依然記得對這位假丈夫的第一印象：臉色蒼白，頭發(fā)亂得就像倒伏的麥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剛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

而王光杰看見猛然跳出來個拖著辮子的小姑娘，忍不住脫口而出：“這么?。俊?/p>

看到這樣的情景，姚依林趕快把話題岔開，建議兩人先去理發(fā)。他尤其叮囑王蘭芬“辮子一定要忍痛割愛”，燙個卷發(fā)最為合適。他也早已在英租界一個叫伊甸園的小洋樓上為他們租下住房。考慮到王蘭芬年齡太小，姚依林又找了一位40多歲的烈士家屬及其孩子，扮成他們的嬸母和弟弟。

就這樣，一個四口之家誕生了。丈夫名叫吳厚和，在天洋市場一家電料行當技師。妻子名叫黃慧，和嬸母在家操持家務。

夫婦倆還以丈夫感染了肺結核，不得不分床睡為理由，在婚房里擺上兩張單人床。

電臺偽裝成收音機的形式。起初用的是美國生產(chǎn)的收發(fā)報機，后來考慮到發(fā)射機和電源噪音太大，王光杰特意從家里拿來自己組裝的電臺和電源。據(jù)說，第一次試機，他們就發(fā)現(xiàn)機器“打了火”，幸虧王光杰早有準備，迅速修理好了。

接下來的場景幾乎和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展現(xiàn)得一模一樣：在這幢3層小洋樓的樓頂，每天凌晨一兩點鐘的時候，王光杰開始工作。三伏天的夜晚，旁人都在屋外揮舞著蒲扇，他卻躲在屋子里，把門窗捂得嚴嚴實實，用絨布把發(fā)報機的按鍵包裹起來，聚精會神地發(fā)報收報。

年輕的妻子也成了他的助手。她幾乎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有時候，為了掩護他工作，就和樓下的房東太太聊聊天，或者找另外一個租戶，一個冀東來的大地主太太說說話。

小姑娘唯一的娛樂就是在陽臺上跳繩，這是表示安全的訊號。有時候下班回來，望著“妻子”在陽臺上蹦蹦跳跳，王光杰會上前幫忙甩繩圈兒，有時候還會和她一起跳繩。

我們結婚吧

這些浪漫輕松的故事背后，其實潛伏著巨大的危險。

地下工作的對手除了日本憲兵特務和偽政權警察特務外，還有國民黨潛伏人員。為此，姚依林叮囑王光杰不要打扮成窮酸學生的模樣，“很容易被注意”。他甚至給王光杰買來了梳子和頭油，說是“我知道你還沒有想通，所以替你買來了，在學校里，樸素是個美德，現(xiàn)在做地下機關工作，要時刻警惕”。

假扮夫妻更是不能掉以輕心。閑暇的時候，這對“恩愛夫妻”還特意到附近的黃家花園散步，這是一位清末候補道臺所建的園林。

不過，即便是這樣裝模作樣的散步談心，這對“紅色夫妻”談論的話題也離不開“一定要完成黨交給的任務”之類?？吹交▓@里的松柏，這對革命者還會贊賞這種植物“不怕風吹雨打和嚴寒霜雪”。

王光杰本來看不上這個花園，但后來和王蘭芬常在這里散步，聽到被踩踏的干樹葉的沙沙聲，也便覺得別有風味。

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是“假夫妻”，但也有“真情侶”的時刻。一次，王光杰持續(xù)高燒，虛弱地躺在床上。王蘭芬就像真正的妻子那樣日夜守護著。這讓王光杰很感動，他甚至回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無意中傷害對方自尊心的那句話，不由得道歉說：“論年紀，你比我小，是我的妹妹；按黨齡，你比我入黨早，應該是我的姐姐?！?/p>

如今，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附近的一個房間里，時間似乎永遠停留在了72年前。夫妻倆那張黑白合影還擺在桌子上，他們回憶往事的視頻正在電視機上播放。當時，王士光由于喉癌接受了“喉全切”手術，已經(jīng)無法張口說話了。盡管如此，旁人問到多年前的往事，這位老人的眼睛不由得亮了起來，還有片刻，露出神往的表情。

兩人的感情得到升華緣于一次遇險。一天晚上，周圍出現(xiàn)“情況”，王氏夫婦只得離開這個家，找一個旅館躲起來。他們觀察了旅館的房間和地形，研究了脫險的辦法和途徑，思考著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情況。王光杰想著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存電臺，掩護王蘭芬脫險；王蘭芬卻思量著王光杰是電臺的負責人，應該犧牲自己掩護他脫險。他們悄悄地講出各自的心事，結果誰也無法說服對方。

終于有一天，王蘭芬忍不住了，問他說：“你的‘三無怎么樣了？你為什么吞吞吐吐地不回答，為什么還臉紅？你要老實交代！”

王光杰大膽地說：“因為有了你?！?/p>

“你的心思我早就看出來了，就是怕羞不肯說?！蓖跆m芬很爽快。

“我現(xiàn)在向你請求，我們結婚吧！”王光杰借機說。

1938年12月26日，經(jīng)過中共平津塘點線工作委員會的批準，這對假夫妻正式結為真伴侶。

我可以抽煙嗎

直至1939年年底撤銷為止，這個原定運行3個月的秘密電臺，持續(xù)了一年多。根據(jù)組織的安排，這對新婚夫婦又來到平西根據(jù)地，并更名為王士光和王新，被同事們稱做“大王”和“小王”。大王擔任晉察熱遼軍區(qū)司令部無線電中隊機務主任，小王在各地開展婦女工作。

1940年春天，由于戰(zhàn)場形勢的變化，他們各自隨著部隊轉移，就此失去了聯(lián)系。王光美后來曾經(jīng)托人到東北局去問，得知有5個名叫王新的共產(chǎn)黨人。不久，甚至傳來了王新犧牲的消息。

在同事們眼中，那時的王士光孤獨極了，衣服又臟又破，大小也不合身，吃飯饑一頓、飽一頓的，嘴巴干裂成一道道血口子，眼窩深陷下去。

他唯一的寄托似乎就是工作。1946年11月，邯鄲新華廣播電臺收到延安發(fā)來的電報，胡宗南進攻延安，黨中央決定主動撤離，命令邯鄲臺迅速做好接替工作。組織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王士光。

在沒有圖紙、技術資料和計算工具的情況下，大王把裝好的中波電臺改成了短波電臺。在半地下室的鍋爐房里，他還利用鐵軌、飛機殘骸改制通信材料，并自己燒瓷制作絕緣材料。

1947年春天，當國民政府宣揚“國軍的決定性勝利”“共匪首府已攻克”時，代表共產(chǎn)黨聲音的延安新華廣播電臺卻在3月29日，也就是國民黨軍隊攻入延安的當晚，不可思議地發(fā)出了“XNCR（延安廣播電臺呼號）”的呼號聲。

當時，播音員只是在不停地重復一句話：“機器發(fā)生故障暫停播音，明日再會?！钡诙?，王士光又指導邯鄲新華廣播電臺繼續(xù)播音，先是播放了秧歌曲《兄妹開荒》，接著播出了自制的新聞節(jié)目。

為此，晉冀魯豫中央局、軍區(qū)司令部和軍區(qū)政治部聯(lián)名授予王士光“特等功臣”獎旗和“人民功臣”銀質獎章。

另一方面，這位“電信大王”已經(jīng)步入中年了。據(jù)說，當時給他介紹對象的不在少數(shù)，一位女同事向他表白，得到的回復卻是“不考慮”。

在革命年代，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夫妻倆如果3年沒有任何音信，就可以重新再組建家庭了。但王士光沒有，他還在等著。

多年后，提起這段跨越近10年的忠貞，王士光已不能言語。王新顫抖著雙手說：“我們既然是在工作中相互了解的，又是黨員，我想雖然沒有見面，也應該等待?！?/p>

終于，通過報紙上刊登的丈夫的模范事跡，王新從牡丹江來找王士光。1947年年底的一天，老鄉(xiāng)們成群結隊地聚在村口，像看新媳婦一樣，圍看大王那斷絕音信多年的妻子。

兩人見面竟也沒有別的話說，沉默了片刻，大王才激動地說出句話：“我可以抽煙嗎？”

小王向來注重儀表形象，從來不抽煙，這時也用顫抖的聲音回答：“也給我一支煙?！?/p>

繼續(xù)留在監(jiān)獄里

沒人料到，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這一切卻成了王士光的罪證?！澳銈兎蚱薷忝孛茈娕_時為什么沒有被捕？”“你為什么要堅持等你妻子8年之久？”“你們夫妻為什么不相互揭發(fā)？”當時有人這樣問。

因為與劉少奇的親戚關系，王士光的厄運開始了：批判斗爭、審查檢討沒完沒了。

其實，王士光從未借助劉少奇的關系謀過什么利。甚至，他到中南海探望自己的母親時，也從來不找劉少奇夫婦。

1968年8月11日，王士光被投入秦城監(jiān)獄。不久，妻子也到“五七干?！眲趧痈脑?。兩人再度天各一方，直至王士光8年后出獄。

在秦城監(jiān)獄，王士光也沒閑著。從1973年3月開始，他在沒有任何技術資料和計算工具的情況下，開始在監(jiān)獄里撰寫書稿，內(nèi)容包括雷達、電子對抗和集成電路等等。截至1975年4月7日他出獄，這些書稿共計70萬字，訂了39本。

他對女兒說，最初入獄時被看管得非常緊。除了寫交代材料，囚犯唯一的活動就是面對四壁思考“罪行”。后來，他干脆借著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機會，將心得貫穿在書稿里。以至于接到釋放出獄的通知后，他竟然要求繼續(xù)留在監(jiān)獄里寫完書稿。而這些資料所涵蓋的雷達通信、電子戰(zhàn)、聲吶等軍事電子裝備的設計方案范圍之廣令人驚嘆不已。

在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天，女兒王更急于找一塊白色的臺布布置靈堂，卻在壁柜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些手稿，上面還有這樣一段話：“我在這里經(jīng)受嚴格審查期間，一定要努力看書學習，并盡我的最大努力，力爭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做一些有益的工作?！?/p>

在現(xiàn)在看似革命口號的幾句話，卻正是他當時在監(jiān)獄中內(nèi)心的真實表白。

革命感情大于夫妻情分

“我們其實是工作關系。過去是他做秘密電臺我做助手，后來他擔任領導我就把家打理好?！蓖跣逻@樣總結自己的這段傳奇婚姻，“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你要對我怎么樣，我要對你怎么樣?！?/p>

“革命”“黨組織”“任務”這些關鍵詞，成為他們婚姻的最大特色。第一次分離，王新說他們雖然沒有見面，但更重要的是都沒有離開過組織。在第二個8年的分別中，最讓王士光難以忍受的事情，是“為黨為人民工作的權利被強行剝奪”。

“我們的革命感情大于夫妻情分?！蓖跣逻@樣說。后來，老兩口最愛嘮叨的就是1938年做地下工作的故事。

但革命年代逐漸遠去，這對共同經(jīng)歷風雨的夫妻，最終回歸尋常生活。有時，他們也會吵架。據(jù)說，時任電子工業(yè)部部長的江澤民就曾經(jīng)到家中，調(diào)解老兩口的家庭矛盾，據(jù)說勸說效果極佳。

1994年，王新股骨脛骨骨折住院，瘦得不到70斤重，王士光經(jīng)常變換花樣為她做飯，并把電視里播放的《西游記》《紅樓夢》等電視連續(xù)劇全部錄制下來，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解。

離休后不久，王新患上了老年憂郁癥，像孩子一樣寸步不讓王士光離開。有時候，她病情波動起來特別愛發(fā)脾氣，甚至很不講理，連女兒都替父親感到委屈，可是王士光總是默默地包容一切。

由于王新酷愛鮮花，王士光便在庭院里種上10多棵月季。起初，女兒買來的品種只有淡粉色和艷紅色，王士光專門要求加上黃色和白色等多種色彩。隔上幾天，他就會挑選最艷麗的花朵剪下來，送到王新面前。這時，對方會像孩子般興奮地拍起手來。王士光已經(jīng)老了，手不知道被花刺扎過多少次，但他依然欣慰地笑著。

即便在病重最后一次住院期間，為了替王新填寫單位發(fā)的一張履歷表，身體已經(jīng)相當虛弱的王士光依然艱難地坐在沙發(fā)上，用顫抖無力的手，堅持寫了1個多小時。

如今，偌大的房間里只有女兒和保姆陪伴著王新，她已基本上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時常坐在輪椅上發(fā)呆。和熱播電視劇中的角色相比，她幾乎成了個局外人。王士光在世時，提到那部與自己相關的電影也是直擺手，說和自己毫無關系。

不過，當有人趴在她耳邊，大聲說出“永不消逝的電波”幾個字時，一直面無表情的王新，臉上會透出一絲微笑來。

（摘自《中國青年報》廖新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