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棟生
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一位青年或是中年人在社會生活中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而人們仍然會像今天這樣凡事尋根溯源的話,那我的話題才可能有點意義。
有位家長說起孩子的小學老師上了一節(jié)“假課”,她是當笑話講的,可我聽了之后卻目瞪口呆。區(qū)里要評優(yōu)質課,規(guī)定統一“借班上課”——讀者可能不太懂,我解釋一下:即為公平起見,所有參賽教師都不能在自己熟悉的教學班上課,防止讓學生配合作假——于是故事就開始了。這位老師擔心在陌生的班上不好課,于是瞞天過海,仍然用了自己的教學班,她事先與學生約定:“無論如何記清楚了:在聽課老師面前,我們要裝得不認識,我不叫你們的名字,你們也要裝作不認識我……”小學生對此感到很刺激,上課時特別注意配合老師的演出。老師呢,像是老演員了,她上課時用的是這樣的語言:“剛才這位同學回答得很好”,“下面這個問題請第二排第三位同學……哎,對、對、對,就是你……”“靠墻的那位穿綠衣服的男同學,請你……”——怎么回事,老師和學生一下子竟互相不認識了?好玩么?小學生當然覺得好玩,可能比數學課的內容都有趣。我之所以感到震驚,是某些學校的弄虛作假已經到了如此喪心病狂的地步,已經完全沒有了教育道德和起碼的文明,這么年輕的一位教師,她是怎么學會這一套的?
那位教師因為這節(jié)課得了獎,后來也因此得到了一個榮譽稱號,可是她的學生得到什么了?惟一的可能,是四十多位學生長久地記住了這節(jié)課的滑稽!
教師上假課的后果,也許是他自己想不到的。曾有位中年人對我說過,當年他的小學老師是位名師,經常上“公開課”。她在課上提問時,全班同學都會舉手,給聽課教師留下極好的印象——然而且慢,這位如今已做了家長的當年的學生說,只有我們才知道誰會誰不會——老師早就交代過,不管能否回答出來,都要舉手;但是舉手的方式有講究:能回答的,正常舉;不會回答的,也得舉手,不過,要把大拇指別在掌心……天啊,有誰能想到,那幾十名小學生高高舉起的小手上有這樣的名堂!不過是為了職稱晉升,不過是為一個榮譽稱號,有的甚至只不過是為了“考評過關”,在這里,“師德”完全沒有了。
還有一位名師也很丟臉,不過也許他自己根本沒當回事。他成名時的學生現在也有四十多歲了,在社會上從事各種各樣的職業(yè),其中有位大學教師告訴我:小學四年級,每次有人來聽課,她就能吃到老師買的點心。因為每次公開課前,老師都要把班上的幾個學習骨干帶到家中,安排上課的表演,演練得差不多了,就吃點心。
二三十年過去了,教師教給他們的學科知識也許全忘了,但是教師的性格和“智慧”全傳了下來。愛因斯坦在談到學校教育時曾轉述別人的話:“當一個人忘記了他在學校學習的每一樣東西,剩下來的才是教育?!蹦切笆O聛怼钡臇|西,就是思維習慣、行為習慣以及所體現的教養(yǎng)。不幸的是,上述那幾位教師給學生傳下的“習慣”,學生沒有忘記。在他們剛剛睜大了眼睛注視著人間時,就看到了令他們感到“好玩”(也許一度不理解)的事,這以后逐漸是無所謂,習慣成自然,最后自己也欣然模仿并發(fā)展這種“智慧與方法”。
我對青年教師說,如果你在課堂上出了錯,未必會成錯事:如果你能糾正自己的錯誤,學生會明白教師不是神,是和他一樣活生生的人,他從這里會感悟到人應當具備的學習精神,從這里能看到實事求是的示范。當然,如果一個想依靠做假而“不出錯”的教師,他給學生的錯誤示范將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知識性的錯誤,學生在未來的生活與學習中可以糾正;然而教育學意義上的“向師性”,會讓有品德缺陷的教學示范,長久地烙在學生的心靈上,成為阻礙他向善的生命印痕。
教育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未來。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的后代也這樣肆無忌憚地弄虛作假,而且代代相傳,那么,這個民族還能有什么希望?當然話說回來,今天的造假之風如此猖獗,能說和幾十年前的社會風氣無關嗎?有鑒于此,我把一節(jié)假課的性質看得很嚴重、很嚴重。
【原載2010年7月20日《新民
晚報·夜光杯》】
題圖 / 教育之惑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