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比我小一歲,光屁股時就在一塊玩耍,少年時在一塊給隊里割牛草、到河里摸魚、上樹掏鳥窩,有時也會因一點小事吵架、打架,但吵過、打過第二天就把吵架打架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又粘到了一塊。
我記憶最深的是吃食堂那年春天小二挨打。
那天下午放學,我胳肢窩里夾著語文書,手里攥著半截鉛筆頭,赤著腳走到隊里食堂門口時,比我大兩歲的小馬驚慌地告訴我:“你大哥用槍托子打小二,還有小令……”我飛快地跟著小馬到場邊,一眼望見我一個奶奶的大哥正揚起手中的槍托,往小令的身上砸一下,轉(zhuǎn)身又舉起槍托往小二身上砸。小二和小令一邊躲閃著,一邊哭嚎著哀求:“大叔,別打了!我改了,我改了!”
只見小二的娘踉踉蹌蹌地沖到場里,對著大哥跪下,哭著哀求:“大兄弟,小二才十幾歲,不懂事,你就饒了他這一回吧?!闭谶@時,我大嫂子攙扶著我四大娘也往場里跑來。四大娘是小腳,拄著一根酒杯粗的木棍當拐杖,因為饑餓浮腫的臉上已經(jīng)發(fā)亮。有氣無力地挪著碎步,卻像母雞叨米那樣快,邊挪動著小腳,邊罵我大哥:“死長喉的,你是個狼心!社員都快餓死了,小孩子扛點豆子,送食堂去了,又沒往自家里扛?!彼拇竽飺P起小木棍,往大哥身上打去。大哥收斂了打小二小令時的氣焰,躲閃開了,把馬蓋子槍挎在肩上,邊走邊對收拾豆種的隊長和社員說:“餓死婆娘也要保住種糧!這是縣委的命令!明天我派人來過秤檢查,少一斤豆種,我讓派出所來抓人!”
大哥走后,四大娘和大嫂子撫摸著蹲在場地上哭泣的小二,問道:“乖孩子,沒傷著骨頭吧?”小二搖搖頭,沒有吭聲,仍是傷心地掉淚。小二娘把兒子的破褂子脫下來,發(fā)現(xiàn)小二的后背、腰上有幾處青紫,已經(jīng)腫了,但沒有流血。
在大哥打小二和小令的過程中,隊長和幾個在場里曬豆種的隊員沒有一個敢吭聲。大哥從場里走后,在場里的社員也沒人敢議論,甚至小二娘也沒敢抱怨一聲。只是我四大娘大聲咒罵自己的兒子,大嫂子代替丈夫——我大哥,向小二娘說著賠禮道歉的話。
那天在場里曬豆種,下午掃豆種準備送進倉庫時,幾個社員小聲嘀咕,食堂斷糧幾天了,一天三頓吃柳樹葉,這樣下去,都會得浮腫病。要是把豆子在水里泡泡,在碓窩里砸成扁,摻進柳樹葉煮,就能消腫。有個年長的社員慫恿小二說:“你是小孩子,扛點豆種給食堂送去?!毙×钜呀?jīng)二十多歲了,無爹無娘孤身一人,自告奮勇往口袋里裝了四十多斤豆種。小二裝了二十多斤,兩人把豆種送進食堂。食堂管伙的是從外村調(diào)來的會計,恰巧在公社當書記的大哥回家路過隊里的食堂,會計怕犯錯誤,便把小二小令送豆種的事向書記匯報了。因而社員沒吃上一粒豆種,小令和小兒卻挨了一頓苦打。
小二爹死得早,上邊還有個大他三歲的哥哥,叫志業(yè),下邊有個比他小三歲的妹妹,都沒上過一天學。志業(yè)給隊里喂牛,因為白天黑夜在飼養(yǎng)室辛苦喂牛,又吃不飽穿不暖,對生活失去了盼頭。吃食堂過后沒兩年,跑到離家十二里的茅村火車站,看見火車開來,突然身子撲到鐵軌上,被火車軋死了。志業(yè)死后,家里連口棺材都買不起。小二跑到茅村集買領葦席把哥哥埋葬在了村南的荒地里。
離開故鄉(xiāng)幾十年后,前幾年我回了一趟故鄉(xiāng),出租車停在村頭,剛一下車恰巧碰到小二。他親熱地拉著我的手,激動地說:“這幾十年你也不回來看看,咱莊大變樣,都富了……”小二紅光滿面,不過也老了,有了白頭發(fā)。談著村里的變化,和自己兒孫滿堂,不愁吃穿的生活,充滿了自豪和滿足。
回鄉(xiāng)的那天晚上,我和已經(jīng)退休多年,在家頤養(yǎng)天年的大哥喝酒,閑談往事。我突然問起當年吃食堂,小二扛豆種挨打的事,語句婉轉(zhuǎn)地責備大哥不該多管閑事,不如睜只眼閉只眼。大哥把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激動并有些委屈地說:“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時的背景。全縣大多數(shù)食堂都斷糧,好多地方的社員鬧著要砸隊里的倉庫,用種糧救命。縣委召開緊急會議,我去參加了會議??h委下了死命令:保住種糧是當前的頭等大事。哪個公社出現(xiàn)社員砸倉庫搶種糧的事件,首先處理領導干部。當時我要是不打小二、小令,事后,小二、小令都得去坐牢。我這個書記,黨籍說不定都保不住,因為偷種糧的事出在自家的生產(chǎn)隊,而且管伙的會計已經(jīng)向我匯報了。我不可能裝不知道!”大哥越說越激動,連連嘆了幾聲氣,又端起我給斟滿的酒喝了,問我:“你那時十幾歲?”
“周歲十四。”我答。
“我想那時你該能記得,你四大娘臉都腫得發(fā)亮,多少天沒見一顆糧粒。食堂一連幾天煮的是柳樹葉。我心里能不難過?處在那個年月,有什么辦法?我當時如果不打小二、小令,他倆蹲進牢房,受的罪更多!”
回憶吃食堂小二挨打的事,我和大哥都禁不住唏噓。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