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終于,等到了你。
無盡的輪回,無窮的期盼,紅塵滾滾,我始終以最寂寞的姿勢等你,以最執(zhí)著的情懷候你。
風(fēng)風(fēng)雨雨二百年,我終于等到了你。
是的,此刻,你正走來,從太姥山縹緲的云霧間走來,從翠郊的碧山綠水間走來,風(fēng)塵仆仆且步伐堅(jiān)定。你愈來愈清晰的面容,跌落于我忐忑的張望中,瞬間濡濕我的目光。
無論經(jīng)過幾世輪回,無論輾轉(zhuǎn)萬丈紅塵,你依然是銘刻于我心底的模樣。
許我一曲清歌一支曼舞吧,然后,請你為我駐足片刻,這絲絲縷縷的茶香、這淺淺淡淡的顏色,是否能喚醒你前世的記憶?
二
那年,你是吳家大院的座上賓。
我是太姥山畔的采茶女。
我們相遇在翠郊茶園。
四月,清風(fēng)習(xí)習(xí),春色嫣然,正是采茶好時(shí)節(jié)。
一壟壟的茶樹,便是一行行的詩歌,吟誦著江南的無限風(fēng)情。
一片片的茶芽,便是一個(gè)個(gè)的音符,演奏出春天的動(dòng)人旋律。
山野間,茶歌悠悠,繞樹三匝;采茶女,素手纖纖,上下翻飛。這般景象,在你慣見塵世繁華的眼里,怎不如詩如畫?
畫里,還應(yīng)該有你,一襲青衫,翩然而立。
吳家老爺相隨左右謙恭有加,愈顯你神采飛揚(yáng)、灑脫不羈。
采茶女們私語竊竊,采摘活計(jì)倒也不見放慢半拍,依然嫻熟迅捷。
一個(gè)個(gè)小竹簍里鋪層著綠意,淺淺的、嫩嫩的。
吳老爺滿意地頜首微笑,與你低語著,緩緩走來。
不曾早一步,也不曾晚一步呵,你就這樣,朝人群中的我而來。
而我要如何追問你,你是怎樣沿著白茶的一路芬芳,沿著那些平平仄仄的詩行,走入我深深淺淺的夢里?
三
若我早知有這一次的相遇,我應(yīng)該擷一顆清晨的露珠,滋潤我的眉眼;還應(yīng)該剪一縷七彩的霞光,做我的錦繡外套。
我只是希望,在你的光芒面前,有我獨(dú)特的美麗。
而你,后來的你,一遍遍深情地描述著你我的初初相遇——眼前的白衣女子,分明是一朵嬌嫩的白茶,清麗脫俗;又仿佛是一泓透明的池水,純凈甘冽……
就如同我癡癡地在黑夜中畫你的輪廓,你英挺的眉、你深邃的眼、你高高的額、你飽滿的唇……你臉上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仿佛是我早已熟悉千遍萬遍的。
那么,在歲月的走廊里不期而遇,或許已經(jīng)是一種賜予,或許,浩瀚的紅塵不允許我要得太多。
初遇,往往是驚鴻一瞥的美麗。
老爺笑吟吟坐于茶棚內(nèi),貝勒爺,走得累了,你我不妨歇上一歇。
吳管家朝我招呼,白琳姑娘,快上來為貝勒爺泡茶。
貝勒爺?這樣的一聲稱謂,竟與我是隔山隔水般的遙遠(yuǎn)。
四
我生于茶園長于茶園,我的母親,曾是方圓百里最為出名的茶娘。人們說,她采的白茶,遠(yuǎn)觀綠裝素裹,近看色白如銀,她泡的白茶,只需聞上一聞,便清香繞鼻,經(jīng)久不絕。
人們又說,茶娘的手藝太好了,所以玉皇大帝召她上天堂去采茶。我的母親,在我父親染病過世后也離我而去。所以,七歲那年,我成了孤兒。
吳家夫人摟住我,摸著我一雙纖巧的小手,嘆口氣說,我的兒,以后,便呆在吳家罷,沒人會欺負(fù)得了你。
從此,我與大院里的少爺小姐們一塊讀書習(xí)字、刺繡繪畫,而我最愛的還是茶園那一方天地,我喜歡看茶女們嫻熟地采茶,我喜歡聽山間悠揚(yáng)的采茶曲,或是遺傳,我采茶的手藝漸漸精湛,我甚至能閉上眼采一簍又嫩又好的白茶。
每一年采茶時(shí)節(jié),我采到的必是最鮮嫩的綠雪芽,用以招待最尊貴的客人。
那么,貝勒爺,請飲一盅鄉(xiāng)下茶女用心沖泡的芽茶,金碧輝煌的王府內(nèi),可聞得到茶香四溢?
杯內(nèi)的芽茶挺直如針、銀翠含綠,更有撲鼻而來的清香,氤氳于你我之間。
莫非,這茶比酒更為醉人?一盅未盡,我竟不敢迎接你愈發(fā)熾烈的目光。
風(fēng)起,我羞澀低頭,翻飛的白衣下有少女那顆如小鹿般亂竄的心。
五
這一個(gè)春日,因你的出現(xiàn)而分外明媚。
深深庭院,有你悠悠笛聲;青青山坡,疊印你的步履,我以女孩子固有的矜持沉默、躲避,唯有目光,悄悄追隨著你的身影。
春雨淅瀝,輕叩窗欞,整整一日,我無精打采寢食難安。對面,你房間的窗緊閉著。多嘴的婢女說,貝勒爺清晨獨(dú)自出去,這么晚了,還不見回來,老爺正著急呢。
窗外天色愈加陰暗,我一顆心漸漸下墜。雨后的山路是如此泥濘,山間的懸崖是如此險(xiǎn)峻,你孤身一人,如何躲過途中不測的風(fēng)險(xiǎn)?
再也等不得了,我匆匆下樓往院外而去,急切中撞到一個(gè)人的身上,我還未回過神來,聽得管家驚喜地喊道,老爺、夫人,貝勒爺回來了。
我的眼前,正是失蹤一天的你,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面對老爺?shù)脑儐?,你是如此沮喪而自?zé),鄰村一小兒得了麻疹,你路過得見,仗著曾隨宮內(nèi)御醫(yī)學(xué)過幾招,略通醫(yī)術(shù),開藥為小兒診治,不料至傍晚,那小兒燒得越發(fā)厲害。你聽一位老人說,太姥山鴻雪洞的白毫銀針,可治小兒麻疹,只是陳年銀針極其珍貴,唯吳家大院尚有少許留存,于是,你冒著風(fēng)雨為那小兒求藥來了。
管家一臉為難,府內(nèi)陳年銀針雖有些許,卻是備著為年幼的主子們的……今日可拿去一些,只怕此例一開,都來院里討要了。
夫人皺著眉望向老爺,老爺沉吟一番,畢竟是人命關(guān)天,管家,你只管拿來銀針跑一趟罷。
我見管家依然猶豫,悄悄跑上樓,拿來一小小的盒子交與夫人,不如讓我去。
夫人輕輕打開,琳兒,這是你娘臨終前留于你的極品銀針,你如何舍得?
我堅(jiān)定的目光遇到了你的,你不容分說地拉過我的手,白姑娘,我與你一塊去。
六
若我是這片片白茶,那你必是令我沸騰的水,我渴望在你的熱烈觸摸下綻放,在你的萬種柔情中釀一壺絕世佳茗。
那個(gè)茶香縈繞的季節(jié),我們終于相愛。熱烈而執(zhí)著。
珞,你為什么喜歡我?
琳,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喝白茶嗎?因?yàn)樗那逑闼姆佃睔w真因?yàn)樗幸活w晶瑩剔透的茶心……
你采一朵白茶,別在我的鬢邊,琳,善良的琳、美麗的琳,做我的福晉吧,為你辟一方茶園、種一片茶樹,也讓我,天天喝你采摘的白茶,天天聞你身上的茶香。
坡上,杜鵑正艷,如我羞紅的雙頰。
我卻忘了,你是血統(tǒng)高貴的貝勒爺,你的阿瑪,懇請?zhí)鬄槟阒富?,待月末,你便要迎娶那一位同樣高貴的郡主。
你也忘了,我不過是平凡的采茶女,且父母早亡身世飄零,以王府的尊榮,如何接納你我的戀情?
你阿瑪發(fā)話給老爺,若再不催貝勒爺回京迎娶郡主,便斷了每年皇室白茶的進(jìn)貢。
夫人眼底滿是無奈,琳兒,吳家茶葉生意事小,四鄉(xiāng)八鄰的茶農(nóng)此后生活如何為繼?你是明白人,貝勒爺走與留,全在你的一念之間。
我終于懂得,我弱小的肩頭,責(zé)任更大于愛。
所以,我必須放棄,必須舍棄,你我的距離,從此便是山高水遠(yuǎn)。
我轉(zhuǎn)過臉,淚,一滴滴滑落。
七
明天,你就要返京,是我們合伙騙了你,我說,我會在太姥山下等你。
老爺說,你阿瑪已同意你納我為側(cè)福晉,但務(wù)必先迎娶郡主進(jìn)府。
你依依難舍,我強(qiáng)顏歡笑,珞,我們還有朝朝暮暮,還有天長地久呢……
可是,不會再有了,所有的美夢,都將在天明之后破碎。
唯有今晚,夢還可以延續(xù),你還在我的身邊。
我可以真實(shí)地觸摸到你,感受到你……
你在雨聲中輕輕吻我,今年春天的雨真多呵,你模糊地嘆著,吻如雨絲,纏綿著趨向急促。
此刻,我幻化成片片白茶,在你熾熱的情懷中肆意綻放……
珞,要了我吧,我是你的,永遠(yuǎn)是你的。
你熱烈地穿透我,瞬間的疼痛,極致的快樂。珞,這是你留給我最深最痛也最美的烙印,生生死死,你都是我的最愛。
你憐惜地?fù)碜∥?,等我,待來年白茶飄香,我必接你歸去。
我把頭深深埋入你的懷,不想你看到欲墜的淚,白茶還會飄香,而你,卻再不能復(fù)返??墒?,可是,我知道我必會為你日日守望,即使守望成太姥山上的一塊望夫石……
八
珞,太姥山只有夫妻峰,沒有望夫石。至少,我沒有化為望夫石。
雖然,我在此守望了二百年。
珞,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了,那一世,我是為你而生為你而死的采茶女白琳;今日,我是白琳鎮(zhèn)翠郊古民居邊上自由生長的一棵茶樹。
對了,翠郊古民居,便是昔日的吳家大院。
還記得么,你離開吳家大院那一日,風(fēng)大雨大,你步步回首,我欲止復(fù)送。
馬車緩緩?fù)W。惚蚁萝?,山路不好走,就在這兒作別吧。
淚水與雨水交織流淌,心是無以復(fù)加的疼痛。珞,你終究是要遠(yuǎn)離的。
一盒白茶握在你的手中,你說,這是我采的茶。你說,見茶如見人。
你說……
是亂竄的野兔驚擾了你的馬吧,只聽一聲嘶鳴,它越過你我在曲折的山間狂奔,你手里的白茶被它揚(yáng)起的馬尾甩落,然后,咕碌碌地滾向山崖邊。
然后,貝勒爺就去抓那一盒滾到崖邊的白茶,這山里下了好幾天的雨呢,他一不小心便滑了下去……順著聲音,我看到一個(gè)白衣女子牽著一個(gè)小男孩的手往這邊走來。
小男孩顯然被故事吸引了,媽媽,那貝勒爺是不是掉下去了?如果,他會武功多好,那就不會死了。
女子抿嘴一笑,誰說貝勒爺死了?他呀,命大著呢,癡情的白琳姑娘救了他。說著,她嘆口氣,可是,她自己卻掉了下去……那盒白茶,從此不離貝勒爺?shù)淖笥摇?/p>
是的,珞,這就是我們的前世。
你我的愛,始于白茶,終于白茶。
所以,這一世,我愿是一株茶樹,長在留有我們足跡的地方,候你今日的到來。
珞,我堅(jiān)信你會來,二百年的輪回呵,我終于等到了你。
九
我在春日的陽光下婆娑,天藍(lán)樹碧,茶香縹緲,你取出背包中的相機(jī),熟練地調(diào)整取景。
小孩跑了過來,爸爸,我來拍照。
珞,這是你的孩子,那么,白衣女子便是你的妻了。
我聽到你在叫她的名字,琳,琳。我見到她溫柔凝視你的樣子,那不正是前世的我么?
還有什么比這更為美麗的安排呢?
我輕輕舒展著自己,如果你愿意,可以取我入鏡,讓我點(diǎn)綴你的視線。
你繼續(xù)嫻熟地?cái)[弄相機(jī),沒注意掉了一個(gè)鏡蓋。
現(xiàn)在,你的孩子在向我走來,我的根邊,土壤上,靜靜地躺著鏡蓋。那上面,似乎還留著你的體溫。
意外總是在瞬間發(fā)生,一輛車,這僻靜處居然會有一輛車,疾駛而來,你和她,正拿著相機(jī)在討論一路拍下的片子,根本未料到你們那可愛的孩子,將為撿他父親的鏡頭蓋而遭遇危險(xiǎn)。一切,都發(fā)生得太突然,一切,都容不得我有絲毫的猶豫,我伸出密密的枝干把孩子攔到了后面,隨著戛然而止的剎車聲,車輪重重地壓上了我的軀干……我微笑著看奔跑而來的你,微笑著看她抱起受驚的孩子,然后,感覺你憐惜地捧起了我……
珞,且讓我撒一地的青綠,留最后的一縷茶香于你。
原來,白茶之愛,便是如此簡單,簡單且永恒。
百年后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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