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了大半輩子《岳陽樓記》,卻不知岳陽樓何等模樣,也不知滕子京是何等官吏,故而心存缺憾。今春,借參加長沙筆會之機,順路赴岳陽樓一游,不僅了卻了多年的觀樓宿愿,而且對滕子京高尚的為官之德有了深度了解。
當我走近岳陽樓時,深感它比我想象的要美得多。游覽那天,春風拂面,細雨蒙蒙,雄踞于古城西門上的岳陽樓,好似煙雨中一只凌空欲飛的鯤鵬,越發(fā)雄偉壯麗,樓高約25米,三層三檐,四面明廊環(huán)繞,飛檐盔頂上覆以黃色琉璃瓦。全樓為純木斗拱結構,中間以四根楠木巨柱從上到下承荷全樓的重力,樓的內圍和外圍各繞有12根寶柱和檐柱,如傘形架彼此牽制,榫合嚴密,造型精湛莊重。樓美,地勢更美,樓下便是八百里煙波浩渺的洞庭湖,登樓而瞭,高遠而壯闊的湖光山色盡收眼底。樓內,上上下下陳設的全是古今名家、偉人吟樓誦湖的詩文、楹聯(lián)和書法;二樓大廳巨幅紫檀木屏風上雕刻著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相傳是清乾隆年間刑部尚書張照的書法真跡,筆鋒厚重暢麗,敷以綠粉,彰顯古雅。
我在二樓盤桓良久,聚精會神地聽導游講述滕子京坎坷的仕途,重修岳陽樓的故事等,一時滿腦子都是滕子京。其實,自滕子京重修岳陽樓后,歷朝歷代重修達30余次,可而今登樓者,冥冥之中仍以為是滕公重修,可見他的影響力是何等深遠。岳陽人說:“若無滕子京重修岳陽樓,何來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沒有范仲淹的千古雄文,很難想象岳陽樓會有今日之輝煌?!痹狸柸诉€說,“如果說范公是‘先憂后樂’精神的宣揚者、踐行者,那么滕子京又何嘗不是呢?”一言以蔽之,在岳陽,滕公和范公一樣受到人們的愛戴和尊敬,近年在岳陽樓園區(qū)修建了“雙公祠”,供人瞻仰。
滕子京何人,岳陽人何以如此景仰?
問題還得從“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說起。滕子京,名宗諒,北宋淳化元年(公元990年)生于河南洛陽。他與范仲淹同年考中進士,并在日后的交往中成為摯友。北宋慶歷二年(公元1042年),經參知政事范仲淹薦舉,滕子京由涇州知州擢升天章閣待制,不久調任慶州知州。慶歷三年御史梁堅、御史中丞王拱辰等人,劾奏他在涇州任上犯有揮霍浪費公款罪,即“枉費公錢十六萬緍”,皇上偏聽偏信,將其官降一級,先貶鳳翔府,繼貶虢州。彈劾人仍感處理不到位,劾奏不止,慶歷四年春又貶到荒涼偏僻的岳州,是為“謫守巴陵郡”。歷史證明“涇州公款案”實際是一樁誣告案。據《宋史·滕宗諒傳》和《續(xù)資治通鑒》記載,滕子京在涇州確曾“費公錢十六萬緍”,但他不是用于大吃大喝,揮霍浪費,而是全部用在了抗擊西夏保衛(wèi)邊防上,如“大設牛酒”犒勞援軍將士,以鼓舞士氣;祭祀、撫恤為國捐軀的將士及家屬等,“使其各得其所,于是邊民稍安。”歷史還給滕子京一個清白。可在當時皇上不明真相的情況下,他也只有忍之任之,就好像一粒草籽,被皇上隨手一撒便飄落到貧瘠的洞庭湖邊。這對一般官吏來說,往往會是牢騷滿腹,借酒澆愁,自甘沉淪。可滕子京不盡然,心中雖有難言之苦,但他能從哀怨中超脫出來,忠貞不渝,昂揚心志,堅守“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意念,扎扎實實地為老百姓辦好事、辦實事。宋代王辟之在《澠水燕談錄》中贊曰:“慶歷中,滕子京謫守巴陵,治最為天下第一”。滕子京早已隨時空遠行,我們只能從史志文卷、文物中追蹤他在岳陽留下的印跡。
明隆慶《岳州府志》說他“建學育才,百廢悉舉”。滕子京到岳州赴任不久,便興辦岳州學宮。岳州原有的學堂規(guī)模狹小,條件極差,致使許多人家的子弟輟學或無處讀書。為此,滕子京籌措資金,組織人力將舊學堂遷建在地勢寬闊高亢的的學道嶺,即現(xiàn)在的岳州文廟。宋人尹洙的《岳州學宮記》記載了新建學宮的狀況,文曰:“廟儀既成,乃建閣以聚書,辟室以授經;兩序列齋,以休諸生?!毙陆ǖ膶W宮環(huán)境優(yōu)美,規(guī)模較大,圖書館、教室、寢室等一應俱全,解決了百姓子弟讀書難的問題。
重修岳陽樓并請范仲淹撰寫《岳陽樓記》,是滕子京干得最出色的一大歷史文化工程。相傳岳陽樓原是三國東吳大將魯肅修建的閱兵臺,唐代將其修建成岳陽樓。到北宋慶歷年間樓已破敗不堪,搖搖欲墜,難以登臨。新上任的滕子京見狀深感不安,如果任其風雨剝蝕,坐視不救,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將毀于一旦,作為一州之長,將有愧于岳州人民。于是,慶歷五年(公元1045年)春,他便四處邀請能工巧匠大興土木,次年樓成竣工。樓高三層,飛檐斗拱,并收集韓愈、李白、杜甫、柳宗元、白居易、張說等唐賢和時人古律詩賦78首刻于樓內,同時還派人帶著《求記書》和《洞庭秋晚圖》到千里之外的河南鄧州請范仲淹為岳陽樓作記。于是那篇聞名千古的《岳陽樓記》便從此誕生了。最令人贊嘆的是,如此浩大的工程,他既沒有動用國庫,又沒向百姓攤派。那么錢從何來?據司馬光《涑水紀聞》載:“滕宗諒知岳州,修岳陽樓不用省庫銀,不斂于民?!倍强看呤彰耖g富戶捐獻的陳年爛債籌集的資金,百姓“皆稱其能”。
滕子京謫守巴陵郡期間,大興“為民捍患興利”工程,修建通和橋,并計劃構筑偃虹堤。為解決百姓行路難,滕子京親自動員各鄉(xiāng)紳、義士、驛站捐資修橋。經他和幕僚多方斡旋,大家紛紛捐物捐款,僅半年時間,建起了飛架南湖兩岸的通和橋。慶歷六年,滕子京計劃修建南津港偃虹堤。南津港地處南湖和洞庭湖的交匯處,每年汛期,湖水倒灌,為城區(qū)百姓之大患。此外,湖中往來船只“常有風波之恐,覆溺之虞”,歐陽修在《偃虹堤記》中說,滕公“慮于民也深”。決定修一條長達千丈的偃虹堤,以保百姓生命財產之安全。這項工程計劃雖因滕子京調任蘇州知州而未能實施,但他那憂民愛民之心,卻永遠地留在了岳州大地。
史載,他離開岳州不足4個月就病逝于蘇州任上,時年56歲。我思忖,他在岳州忍辱負重謀劃各項工程時,疾病可能已經纏身,只是渾然不覺,一心撲在“民心工程”上。
我站在岳陽樓的游廊上,眺望雨中氣象萬千的洞庭風光,思緒萬端。人在仕途,難免有失意之時,然而貴在失意時能做到豁達、平靜、超然,始終不改當官為民的理念。滕子京就是這樣,他背著屈辱的罪名,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在不到三年間的時間里,把一個貧困地區(qū)搞得“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真正踐行了《岳陽樓記》中 “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教誨。其精神怎不令人敬之、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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