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門邊,靜靜地注視著靈床上的奶奶,任淚水一顆顆從眼眶里涌出,順著臉頰滑落。我真切聽見它們掉在地上時發(fā)出的啪啦啪啦的聲響。靈床邊圍坐著很多女人,她們在低聲啜泣,或號啕大哭;她們身側(cè)身后,還站著很多人,傷感地說著奶奶的生平;前廳,與靈堂僅隔著一層木板墻壁,熱鬧的法事在進行中,僧人在念經(jīng),法器有節(jié)奏地互相撞擊,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這么嘈雜的環(huán)境,我怎么聽得到眼淚落地的聲音呢?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眼淚撞擊心臟的聲音,只容許我一個人諦聽的聲音。
奶奶去世那年,我才十二歲。這個年齡,大概是不能理解眼淚何以與肌膚的疼痛無關(guān),與號哭無關(guān),而是源于無法用聲音表達的心痛。對于我,是第一次如此真實地面對死亡,感受著死亡給生活帶來的永遠的失落。在這之前,村里有老人去世,我似乎總是站在很遠的地方,聽到的是有些模糊甚至隱約的哭泣,有點傷感地愣一愣,意識到又有一個生命從此不在視線里出現(xiàn),夜空中將會增加一顆尋找不到的星星。然后,在長輩的安排下,披上一件白襯衫,跟在送葬隊伍的后頭,為死去的人送別一段路。很快,就忘記了剛才經(jīng)歷的過程,呼喚著小伙伴們,接續(xù)著未完成的游戲。
參加葬禮的客人走了,生活又回歸原來的節(jié)奏。那些日子,我常常不經(jīng)意間就走進屬于奶奶的那間臥室。從我記事起,它就為奶奶所專有,卻也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這里翻箱倒柜、大吵大鬧時,奶奶很無奈地在一邊叫,干嘛這么吵呶干嘛這么吵呶。然后就摸索著打開枕邊上的藤條箱,好半天才掏出來幾粒糖果,或是一個兩個果皮干澀發(fā)皺的桔子,有時也會是一瓶罐頭,叫著,拿去拿去,不要在這里鬧。我們總埋怨奶奶太小氣,見奶奶打開藤條箱,就瞅準時機沖上去,爭搶著從箱子里掏出更多的東西,然后一哄而散,聚到廚房里享受。奶奶忙亂地阻止著我們的動作,拍一下這個,又拍一下那個,卻不立即把箱子蓋上。現(xiàn)在想起來,她其實是有意讓我們拿走更多一些東西。當(dāng)我們聚成一堆吵吵嚷嚷著分享糖果、桔子或罐頭時,她會站在一邊罵幾句,罵,不是因為生氣,而是開心,我們從她的臉上看到的是笑,是滿足。
我的意識里增加了一樣新的內(nèi)容——對失去的追尋。然而關(guān)于奶奶,當(dāng)我用心懷念她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記憶多么蒼白!就像那些美好的事物,因為與我們朝夕相處不為我們所珍愛,卻早已經(jīng)融入了我們的生命,與我們呼吸相通血脈相連。直到有一天,突然從我們的感官世界中消失,我們的生命似乎被削去了一塊。于是,一張瘦削而蒼老的面孔、矮小且有點佝僂的身段、遲緩的動作、氣力不足的叫喚,這些細節(jié)頻頻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奶奶給予我的是一個完全定型的形象。當(dāng)我能把一些印象留在大腦里,奶奶便已衰老,走路都顯得有些困難,仿佛一不小心便會倒下去。這個小腳女人,她用這雙小腳,艱難地走過了七十三個春夏秋冬,并在漫長的貧困中堅守著一個普通中國婦女的偉大理想——一家人能夠吃飽穿暖、把兒女們撫養(yǎng)成人、看到兒女們成家立業(yè)、看到第三代人充實著歡樂著繁衍著擴張著這個家庭。
她的理想實現(xiàn)了,所以她可以滿足地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愛著她的親人們,到天堂里和他的男人相聚,安詳?shù)厣?,不為饑餓、嚴寒、辛勞和困苦而煩惱、傷痛或哭泣。父親說,奶奶一生過得十分不容易,對這句話,我沒有多大感受,但我可以想象。她生育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小兒子送給了一家親戚,家里還有三個男孩兩個女孩。作為一個母親,在最基本的生活原料總是匱乏的相當(dāng)長的日子里,她經(jīng)營著這個多子女的家庭一定需要面對許許多多我們這一代人難于想象的困難。而且,聽說在我出生之前就已離世的爺爺是個不善于也不太愿意料理家事的人,卻又熱心于為他人和集體做事,盡管未必把家完全放手拋給奶奶,至少對于家庭和子女,他所用的心思和精力是不太多的。我略知人事以后,就記住了鄉(xiāng)親們偶爾會說到的一句話,你們家不一樣,你們家都是吃公家飯的。這話含著羨慕的成分,也隱藏著憤憤不平。是的,伯父、父親和叔叔還有我的母親都是有工作拿工資的人,但是也正因為他們不參加或很少參加集體的農(nóng)事勞動,在生存所需要的物質(zhì)配給供應(yīng)的年代,我們家常常享受著不公正的待遇。我記得有一次母親讓我去領(lǐng)取口糧,分糧的人給我劣質(zhì)的稻谷,我提出質(zhì)疑,對方扔過來一句話,沒工分,吃工資,還想有好谷子?或許因為這樣,伯父帶著伯母和小兒子住在單位,大兒子被放在家里(他的兩個姐姐已經(jīng)出嫁了),才十四五歲的小子,從事與壯勞力同等繁重的農(nóng)活。為了照料堂哥和他妹妹的一日三餐,晚年的奶奶仍然要綁著圍裙下廚房。對于父親和叔叔的苦苦相勸,她總是說,兄弟分了家,就是各家各戶的事,讓你們養(yǎng)你哥哥的孩子不妥當(dāng)。像每一個父親母親一樣,她始終守著公平的意識,在乎子女之間的一份平衡。如果有什么困難可能破壞這份平衡,她便覺得自己責(zé)無旁貸應(yīng)該承擔(dān)起來。包括被抱養(yǎng)的小兒子在內(nèi)的六個子女始終保持著和睦親昵,一定有她的潛移默化的影響。這個略把聲音放大些就會感到呼吸困難的老人,她把一些美好的東西通過血液和生活悄悄地傳遞給我的父輩、傳遞給我們,并將傳遞給我們的下一代。
爺爺手上留下的這一溜兩層木瓦房,是結(jié)構(gòu)宏大的宗族大厝最左側(cè)的一間。那時一村子男女老少大多聚居在這座大厝里,女人之間的閑言惡語,由此引發(fā)的男人之間的爭吵,惹起我們的興奮。我們趕去旁觀,奶奶卻在家門口阻攔,即使我們已經(jīng)鉆進吵吵鬧鬧的人群里,她也會跑過來,伸出那雙干柴般瘦弱的手把我們拉走。她無力勸架,所以便躲開來,不愿意摻合一場鬧局。她也有和人家爭嘴的時候,那是因為護犢,比如有人凌辱了伯父家的兩個孩子,我的父親又不在家,這樣的時候,她便要挺身而出。挺身而出也不大聲叫罵,把自家的孩子叫回來,說道幾聲,然后對著還在惡臉謾罵的對手沉著聲調(diào)說一句兩句,哪里就都是我家孩子的錯?對孩子哪能這樣?他們的父母都不在家,你這不是欺負人嗎?她顯得那樣衰弱,仿佛承受不了一個幅度稍大些動作,但是她的言語是威嚴的,也是足夠讓對方悻悻地結(jié)束惡罵的。然后回到家,數(shù)落著自家的孩子。只有這樣的時候,奶奶才是啰嗦的,她會把一番話說了一遍又一遍,說到傷心處,聲音被卡住一般哽咽起來,便撩起圍裙擦拭眼窩里滲出來的眼淚。
哽咽的聲音里含著怎樣的經(jīng)歷和承受呢?我不知道,也永遠無法理會。我只是知道,奶奶是個愛流淚的女人,讓我們看到了她的脆弱。她的哭,有時是傷心,有時是歡喜,有時是因為激動。那一次,我在自家的門檻前撿到一張面值兩元的紙幣,像是剛印制出來的,嶄新锃亮,折起來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兩元,那是多么大的一個數(shù)字呀!父母平常給的零用錢,是一分兩分,最多五分;壓歲錢,兩角;上學(xué)學(xué)費,一個學(xué)期只要一元;我的書包掉進水里浸濕了,買新書,語文數(shù)學(xué)兩本,只要交給老師兩角。一張兩元的新鈔票,一定是要被父母鎖進存錢的小木箱的。我的狂喜一陣接著一陣,又充滿著擔(dān)心,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不知道把它藏在哪里,又擔(dān)心丟了這么大一張鈔票的人心里一定很著急。要是父親或母親丟的呢?他們也一定會著急的,兩元錢等于他們一天的工資,等于一家子幾天的伙食。我沒想到它是從奶奶的荷包里跑出來的,在我因為藏在口袋里的這一張面值兩元的鈔票而惴惴不安的時候,奶奶慌慌張張地從里屋搶出來,低著頭四處尋找。院子里、我家廚房、她自己的房間、叔叔家的廚房,她這樣往返著,頭沒抬起來,動作也變得緊湊,一點不像平常那般遲緩,臉上的那些皺紋幾乎就要哭出聲來。我猶豫著,又猶豫著,然后才問奶奶,奶奶,是不是丟了錢了?奶奶這時才想起我在旁邊,抬起頭急切地問,你看到了嗎?孩子你看到了嗎?我從口袋里掏出錢,遞給了奶奶。我看到奶奶被急切壓抑著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她小心地把那張紙幣對折好放進藏在圍裙里面的荷包,一邊連聲夸我,孩子你真乖,你真乖。然后她很急促地拉著我的手,把我牽到她的房間,打開枕頭旁的藤皮箱,從里面取出一瓶罐頭,遞給我,又要去找廚刀,切開封蓋。在我享受那瓶罐頭時,她一直就坐在旁邊,看著我的目光充滿著柔和的愛意。然后,她想了想,又從荷包里找了一張一角面值的紙幣,一定要塞給我。那一刻,我是如此真切而強烈地感受著一個老人的喜悅,而且這個喜悅是我?guī)Ыo她的,它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植下了這樣的意念,一個人,他是可以為別人帶來快樂的;為別人帶來快樂的人,他也一定是快樂的。
奶奶終于迎來她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這應(yīng)該是她一生中最寬慰的一段時光,田分到各家各戶了,饑餓已經(jīng)不再;兒女們的日子比起過去好得許多,孫輩一個個蹦蹦跳跳;七十歲那年正月,兒子們還為她籌辦了盛大的壽宴。坐在院子里的奶奶很開心地和別人交談,臉上總是掛著滿足的微笑。然而她的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她生病了,不能起床了,兒女們圍在她的床榻前,安慰她,為她偷偷落淚,無措地看著她走向她向往已久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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