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人是喝綠茶長大的。綠茶如西子那么纖巧，且色澤青碧，香氣濃郁。熱水沖下，看她們婀娜著舒展開身子，緩緩地旋轉，頗像綠衣仙子們在翩翩起舞，讓人嘆為觀止。品一口，不但口頰生香，那芳馨還直入五臟六腑。所以，大多數(shù)的浙江人都迷戀綠茶。

然而我這個在甌江畔生長的人卻獨獨鐘愛福鼎白茶。因為這里面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

解放戰(zhàn)爭期間，受外公進步思想的影響，17歲的三舅要去參加閩東游擊隊。外婆自然是舍不得的。臨走的那天，怕外婆阻撓，三舅說看姐姐去，就來到我家。其實外婆家和我家很近，只要走過一條轆轤把胡同就到了。

后來母親常說，是她給三舅準備的行裝，三舅就是從我們家啟程，輾轉到福鼎，從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當時的我只有三歲。那一天，大人們說什么，我根本聽不懂也不想去聽。只記得母親變得少有的慈藹，她傾其所有給三舅弄吃的。三舅顯得格外的亢奮，他背著我，從東屋跑到西屋，又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從前門跑到后門。他還讓我挺直身子，他像扛一段竹杠似的扛著我，邊跑邊唱一首我聽不懂的什么歌。我興奮極了，突然倒栽蔥從三舅胸前滑下，三舅就抓住我的雙腳，就那么提拎著我的腳丫一路瘋跑。我張揚地尖叫，不歇氣地瘋笑（平日里母親是不允許女孩子家這樣放縱的）?？赡翘斓哪赣H只是一邊做菜，一邊寬容地喊，阿圣啊，你把她顛壞了顛壞了啊。

人們大都記不得三歲時發(fā)生的事，三舅的離家卻以這種特殊的方式定格在我的腦海里。

外婆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的老三跑了。她嘆息著，兒大不由娘。她也抱怨我的父母，沒有留住三弟反而把他送走。還責怪說，不是自身上掉下的肉不痛啊。

可畢竟人去如黃鶴，留給外婆的是無窮無盡的思念和擔憂了。

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有人給我家捎來一個小包。打開一看，里邊是兩個圓圓長長的鐵皮盒子。搖搖，沙沙作響。父親念著罐上的字，福鼎白茶。這是我第一回聽到“福鼎白茶”四個字。再翻這個小包，卻沒有別的東西了。

父親和母親嘀咕了片刻，就把這個小包給外婆送過去。外婆接過茶葉，一句話也沒說，眼淚就下來了。當時的白色恐怖非常厲害，就在幾天前，我們村有人給游擊隊送糧，抓住后就被活埋了。外婆的臉色很是凝重，母親就壓低了聲音安慰說，這是三弟給我們報平安呢！

外婆小時候纏足把腳給纏殘了，她天天坐在灶下的燒火凳上，哪兒也去不了。她把白茶擱在煙筒梁上，整日相對，喃喃自語。煙筒梁呈臺階形，最上面的壁龕里供著灶神爺。我不知道外婆是用福鼎白茶供奉灶神菩薩呢，還是盼望菩薩能保佑三舅平平安安？

每年春天，外婆都在守望著白茶，若是三舅沒有及時捎茶來，外婆就會變得魂不守舍，變得眼淚汪汪。及到白茶送到，外婆心里的那塊石頭才算落了地，整個人也變得慈眉善目了。

年復一年，外婆越發(fā)的把白茶視為圣物了。她面對著煙筒梁上的茶罐子，眼神里有慈愛、有擔憂、有驕傲、有警惕。她天天盯著那些個罐子，就像一只老母雞守護著她的雞崽。那茶葉也不是誰都可以品嘗的，只有在百里外教書的外公回家度假時；只有貴客登門時，外婆才打發(fā)大舅媽拿下那罐茶葉，撮出幾份茶葉，泡上熱茶，獻給外公和客人，其他人是沒有資格享受的。

也有特殊的時候，就是孩子們“熱”了。這“熱”是指上火，比如有點咳嗽，眼睛有點發(fā)紅喉嚨有點痛什么的，外婆會讓大舅媽泡上一杯白茶，讓我們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這時的白茶就當成藥茶來用了。

有一天，比我小兩個月的表妹提議玩過家家，我們興高采烈地響應了。大家“做飯”，“疊被”，手搭著“轎子”熱熱鬧鬧地“娶新娘”。趁著外婆上廁所之際，表妹就把那罐白茶偷到了手，開始“泡茶”，外婆回頭發(fā)現(xiàn)了，勃然大怒，先把大舅媽臭罵了一通，說她養(yǎng)女不教，又讓她把表妹揪到她身邊，外婆從柴里抽出一根荊條，把表妹狠狠地抽了一頓。

感謝那些白茶，讓三舅的游擊隊突破一個個險境——有幾次真是九死一生哪，奪取一個個勝利。全國解放后，三舅成了福建省一個廳級干部，他還是年年給老家寄福鼎白茶，那些茶，就成了外婆全家的驕傲。

光陰荏苒，春去秋來，我長大了，外婆卻逝世了，外公繼而也駕鶴西去了。三舅極忙很少回老家，但是他沒忘記向家鄉(xiāng)寄白茶，那些茶就成了大舅和我家的寵物。我品著它，慢慢的，就琢磨出它的渾厚、它的醇香、它的樸實無華。喝著喝著，竟就上癮了。以至有人到福建去，就讓他們給我捎福鼎白茶。

今年國慶節(jié)我回了趟娘家，當然沒忘記去外婆的老屋看看。老屋已非常破舊，已被舅舅們廢棄了?？赏馄诺脑钆_還在，煙筒梁上的白茶罐子也在，雖然都銹斑斑了，但它們卻依然堅定地立著，仿佛在守候著遠方的三舅歸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