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全宋詩》；宋代詩學；宋詩；漢語史；近代漢語詞匯史；文化詞語；自注

摘 要：利用文獻資料和作者自注相結合的方法，對《全宋詩》中的“橫枝”、“澆山”、“泥滑滑”、“壽發(fā)”、“眼食”這幾條文化詞語進行例釋，可知它們或為《漢語大詞典》失收(包括失收某詞和某詞的某一義項)，如“澆山”、“泥活活”、“眼食”諸條；或可修補《漢語大詞典》釋義，如“橫枝”、“泥滑滑”條；或可將《漢語大詞典》例證提前，如“泥滑滑”、“壽發(fā)”條。對這些文化詞語進行整理釋義，既對閱讀宋詩、研究宋代詩學有參考意義，也有利于辭書的編纂與修訂，對漢語史特剮是近代漢語詞匯史研究意義重大。

中圖分類號：H13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0)05-0022-04

《全宋詩》里有很多文化詞語，是稽考宋代文化的重要文獻依據。這些詞語多數僅出現(xiàn)在宋代，和當時的社會習俗、文化風尚以及時代背景有很大關系。弄清這些詞語的含義，不僅對準確閱讀宋詩甚有必要，而且可以彌補現(xiàn)有辭書詞條的欠缺。再大而言之，由一斑以窺全豹，對于了解宋代的文化、歷史都不無裨益。今不揣鄙陋，擇數條(按音序排列)簡釋如下，以就正于方家。

一

[橫枝]竹筍名。

蘇軾《器之好談禪不喜游山山中筍出戲語器之可同參玉版長老作此詩》：“叢林真百丈，法嗣有橫枝?！?/p>

案：蘇軾自注：“玉版、橫枝，竹筍也。”橫枝，竹筍名。此義僅見于宋詩。《漢語大詞典》引用蘇軾此例，釋其中“橫枝”為：“佛家語。旁支，不是傳衣缽的嫡系?！蓖跷恼a輯注引趙次公日：“禪宇謂之法嗣，而禪家旁出，謂之橫枝?！薄皺M枝”在佛經中確有此義，如《景德傳燈錄·僧璨大師》：“若從七佛至此璨大師，不括橫枝，凡三十七世。”固蘇軾此詩確亦為“談禪”之偈語，參宋惠洪《冷齋夜話》卷七：“東坡自南海至虔，以水涸不可舟，逗留月余……嘗邀劉器之同參玉版和尚，器之每倦山行，聞見玉版，欣然從之。至廉泉寺，與燒筍而食，器之覺筍味勝，問：‘此筍何名?’東坡日：‘即玉版也，此老師善說法，要能令人得禪悅之味?！谑瞧髦宋蚱鋺?，為大笑。東坡亦悅，作偈日：‘叢林真百丈，法嗣有橫枝。不怕石頭路，來參玉版師?！逼渲械摹坝癜妗迸c“橫枝”雙關筍、禪，無怪乎《漢語大詞典》等將“橫枝”作“佛家語旁支”來理解。

奇怪的是，《漢語大詞典》將此偈語中的“玉版”釋為“筍的別名”，參《漢語大詞典》“玉版”條義項4，不知何以一例兩詞而分釋?今據作者自注改之。又，曾幾《新種竹有筍》：“西家應滿地，上番欲橫枝?！痹娒浴肮S”，旬言“橫枝”，其義甚明。以“橫枝”名筍，事實上是取其旁出之形，同樣的，在宋代詩詞中亦有用“橫枝”名梅花的例子，如宋姜夔《卜算子·梅花八詠》：“綠萼更橫枝，多少梅花樣?！毕某袪c箋校：“綠萼、橫枝皆梅別種。”

[澆山]上墳。

李光《歸五松有作呈陳志尹諸兄》：“況有弟兄同保社，年年攜酒共澆山?！?/p>

案：李光自注：“北人以上墳為澆山?！睗采绞巧蠅灥乃追Q，為北人方言。又，張未《黃人謂寒食上冢為澆山其祭饌多用蒻菜事已則鳴鉦而歸》：“攜酒澆山去，鳴鉦徹祭歸?！逼涿眨骸包S人謂寒食上冢為澆山”，此“黃人”，清張定望輯《三馀雜志·澆山》引《張耒詩話》作“黃山”。這里的“黃人”是否屬于“北人”，且不需去討論?！皾采健彼追Q上墳(冢)，且是安徽的方言，則是無疑的，因為下面所舉例證中的大多數作者都是安徽人，如周紫芝是安徽宣城人，黃鉞是安徽當涂人，汪啟淑是安徽歙縣人。此語出于宋代，《漢語大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等失收。

何以可以用“澆山”俗呼上墳呢?且看下例，周紫芝《寒食曲》：“子孫半作泉下人，薄酒不澆山上土?！狈彩巧蠅灂r，往往要撤酒以祭亡人，從此例我們大概可以看出“澆山”此義的來歷。所謂“澆山”，即是用酒澆山上土(即墳丘)。由于帶有這樣的意蘊，“澆山”也就可以直接被用來指稱上墳了。周紫芝《倚杖》：“澆山一掬淚，回首故鄉(xiāng)春?！庇帧逗橙諝w郡舟中作二首》之一：“淚落澆山酒，愁生禁火天?！鼻宕廊辉谟茫缜妩S鉞《壹齋集·清明過淮陰侯祠》：“紛紛壺楹莽澆山，此地歸鴉自在閑?！鼻迳虺嗳弧段逖旋S詩文鈔·都門清明》：“澆山學拜憐兒小，脫帽頻搔感鬢華?！鼻逄浦倜帷短丈轿匿洝ぴ娙藢庎l(xiāng)縣學生何君墓志銘》：“諸兄如夢歸青草，季子澆山又白頭?！鼻逋魡⑹纭肚锈衷姶妗で迕鬟^西子湖》：“消魂時節(jié)是清明，逐例澆山也出城。”皆其例。

[泥滑滑]竹雞音。又作泥滑、泥活活。

舒岳祥《退之謂以鳥鳴春往往鳥以夏鳴耳古人麥黃韻鸝庚之句乃真知時山齋靜聽嘲哳群萃有麥熟之鳴戲集鳥名而賦之》：“姊捉麥，姊捉麥，姊娣相隨筐有獲?！?/p>

案：宋王十朋《東坡詩集注》卷六《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至晚強起出門還作此詩意思殊昏昏也》“泥深竹雞語，村暗鳩婦哭”引《無已逐齋閑覽》云：“白蟻聞竹雞之聲，盡化為水，今山林多有之，其聲自呼為泥滑滑者是也?！奔又嬖老樽宰ⅲ骸爸耠u音也。昔人云泥滑滑?！薄澳嗷睘橹耠u音明甚。《漢語大詞典》釋“泥滑滑”為：“竹雞的別名。因其鳴聲如此，故名?！倍^宋詩中的詩句，“泥滑滑”更多的是指竹雞音，凡21例，限于篇幅，茲舉數例如下。歐陽修《啼鳥》：“百舌子，百舌子，莫道泥滑滑。”文同《湖上眾禽盡以俗呼為題·泥滑滑》：“勸爾竹木雞，莫啼泥滑滑?！表f驤《雜詠五首》之二：“切切聲呼泥滑滑，強關人事最無機?！睏钊f里《曉行聞竹雞二首》之一：“又聽數聲泥滑滑，情知浪語也心驚?！庇髁寄堋度露脑俚接烙恿辍罚骸爸窭飵茁暷嗷?，河邊十里草青青。”以上例子中，“泥滑滑”與“道”、“啼”、“呼”、“聽”、“聲”等連用。釋智愚《偈頌二十五首》之二十：“杜宇不如歸，竹雞泥滑滑?！贝死澳嗷迸c“不如歸”相對為文，“不如歸”為“杜宇”叫聲，“泥滑滑”前又冠有“竹雞”，其表示竹雞音自是無疑。

又作“泥滑”。案：《漢語大詞典》“泥滑”條釋有“鳥叫聲”，一則其未指明是何種鳥叫聲，二則其引例出現(xiàn)在宋代以后的清代。清陳維崧《小桃紅·如皋冒天季自署信天翁向予索詞因有此贈每句中俱暗用禽言及鳥名》詞：“得過還須過，力作如何作，說甚餅焦，管他泥滑?！苯衩鞔_之并提前其例證。文同《奉送少訥還青神》：“叢岡復嶺誰敢度，旦暮寒雞叫泥滑。”楊萬里《食鷓鴣》：“竹雞泥滑報行客，鷓鴣更道行不得?！崩钷瘛逗吵鼋既住分唬骸澳嗷駥?，雞鳴田舍隈?！壁w蕃《早晴聞啼鳥作》：“丁寧不用憂泥滑，珍重提壺屢勸翁?！辈軓┘s《再至淮南》：“泥滑禽猶訴，崖懸馬欲疑。”皆其例。

又作“泥活活”。姚勉《禽言十詠·泥活活》：“黃梅蒸雨已幾時，路泥活活沒馬蹄。”唐庚《壬辰九月不雨至[汪本下有癸字]巳年三月穡事去矣今夕輒復霈然喜甚臥作此詩》：“睡外莫聽泥活活，想中已睹麥含含?！弊ⅲ骸叭伪?、汪本作滑滑?！卑福簱?，“泥活活”、“泥滑滑”互為異文。又，“活”《廣韻》“古活切，入末，見”，“滑”《廣韻》“古忽切，入沒，見”，兩者音近可通。“泥活活”亦即竹雞音?！稘h語大詞典》失收。

[壽發(fā)]老年人發(fā)落后再生的頭發(fā)。

方回《老矣》：“浪許滿頭生壽發(fā)，幾堪落葉見秋風。”

案：據方回自注：“老人發(fā)落復生，是為壽發(fā)。”壽發(fā)即老年人發(fā)落后再生的頭發(fā)。《漢語大詞典》釋有此義，但引例是：“元方回《老矣》詩：‘浪許滿頭生壽發(fā)，幾堪落葉見秋風?！薄扒沂枪伦C?！度卧姟肥樟朔交卮嗽?，《漢語大詞典》舉此例時把方回歸為元代人。

我們且不去管處于宋末元初(1227-1305)的方回到底該歸屬于宋還是元，事實上，“壽發(fā)”一詞在方回之前的宋代詩人呂陶(1028-1104)和李彌遜(1089-1153)的詩中已經出現(xiàn)。如，呂陶《奉寄單州太守王圣欽》：“羨君高堂有慈母，壽發(fā)鬈膩猶垂肩?！崩顝涍d《彭府君夫人羅氏挽詩[二首]》之一：“好羞貧更潔，壽發(fā)短猶青?！笔且晕覀兛梢蕴崆啊稘h語大詞典》“壽發(fā)”條的例證。

[眼食】

眠也。

陳璀《目昏詩》：“壯歲漂淪懶讀書，老忘休歇欲何如。夜窗不復留燈火，眼食齁齁一任渠?！?/p>

案：“眼食”與“齁齁”連用，“齁齁”謂熟睡時的鼻息聲。又，劉子翠《朱喬年同傅茂元見訪》：“手談逼剝屢爭局，眼食哈臺時對床?！边@里“眼食”一方面與“手談”相對為文，另一方面又與“哈臺”、“床”連用，其為睡義自明?！笆终劇奔聪聡?，見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巧藝十》：“王中郎以圍棋是坐隱，支公以圍棋為手談。”“哈臺”為睡覺打鼾聲。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雅量十六》：“許上床便哈臺大鼾?！毙煺疖ㄐ９{：“哈臺，睡息聲?！标惌徸宰ⅰ胺饡^睡為眼食”可證。

“眼食”在中土文獻中用例很少，有以下三例：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后集》卷七“恨其死晚”：“郄超字嘉賓，將亡，出其所與桓溫密謀之書一篋，囑其門生日：若家君眼食太減，即出此書。方回見之，日：是子死已晚矣。乃不復念?！鼻鍏桖槨斗可椒考に薹鹑諆艋鬯隆罚骸芭对婌钛凼?，列坐至啼鳥?！鼻迳驓J韓《幼學堂詩文稿·偶采百花作枕亦窶人之小游仙也記以詩》：“白姑不耐心齋守，黃妳真于眼食宜。”此禪宗語也，《漢語大詞典》、佛學類詞典均失收。

關于此詞的構詞理據，佛經中能夠提供給我們一些線索，且看下面二例：

大慈恩寺沙門基撰《說無垢稱經疏·顯不思議方便善巧品第二》：“彼阿泥律陀仙處聽法，坐下睡眠。如來呵責，咄咄何為睡眠，螺蚌之類。無滅慚愧，聞法悲淚，多日不睡，遂便喪眼。后問耆婆，耆婆問其初患因緣，彼便具報。耆婆答言：‘眠是眼食，多時不睡，眼便餓死?！?/p>

唐昆陵沙門湛然述《止觀輔行傳弘決》卷第四之一：“眠是眼食等者，增一云：佛在給孤獨園為多人說法，阿那律于中眼睡。佛說偈日：咄咄何為睡，螺螄蚌蛤類?！戤攲嬒ⅲ握?一切由食存，眼以眠為食?！?/p>

“眼以眠為食”、“眠是眼食，多時不睡，眼便餓死”，佛經所言甚是形象。這也體現(xiàn)了佛典中構詞的一個規(guī)律，即利用漢語已有的構詞語素，根據自己的理解組合成詞。

二

以上我們分條解釋了幾個文化詞語，看似分散，實則從中可以看出研究《全宋詩》中文化詞語的三點意義：

(一)對閱讀宋詩、研究宋代詩學有參考意義

上述所選的幾個詞語大多都屬于張相先生所謂的“字面普通而義別者”，如果不充分理解的話，很容易以今義釋古義，對古詩作出似是而非的解釋。我們此舉，無疑可以還宋詩本目，對閱讀宋詩、研究宋代詩學有參考意義。

(二)有利于辭書的編纂與修訂

上面的例子，或為《漢語大詞典》失收(包括失收某詞和某詞的某一義項)，如“澆山”、“泥活活”、“眼食”諸條；或可修補《漢語大詞典》釋義，如“橫枝”、“泥滑滑”條；或可提前《漢語大詞典》例證，如“泥滑”、“壽發(fā)”條。充分利用這些材料，《漢語大詞典》等可以更加完善。另外，宋詩中的自注無疑是很有價值的故訓材料，《故訓匯纂》匯聚了眾多故訓，對宋詩自注卻未提及，這不能不說是個缺憾。

(三)對漢語史特別是近代漢語詞匯史研究意義重大

上述所選的幾個詞語大多都只習見于宋詩，如“橫枝”、“泥活活”、“壽發(fā)”等，這些新詞新義對豐富我們的詞匯史研究是大有幫助的。

注釋：

出自傅璇琮等主編、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出版)第十四冊9585頁。本文中的宋人詩文用例均出自此書，以下不再標注。

筆者檢索了《四庫全書》及《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未見其他用例。

見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66年版《大正新修大藏經》51冊0221c26，經號為2076。

按：元代文獻中常見“橫枝兒”一詞，有“旁出”之義，這是需另外討論的事情了。

見清代黃鉞《壹齋集》，清咸豐九年許文深刻本卷三頁10上。

見清代沈赤然《五研齋詩文鈔》，清嘉慶刻增修本卷四頁8上。

見清代唐仲冕《陶山文錄》，清道光二年刻本卷八頁43上。

見清代汪啟淑《切庵詩存》，清乾隆刻本卷二頁18上。

見宋代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后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巷七頁5上。

見清代厲鶚《樊榭山房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七頁14上。

見清代沈欽韓《幼學堂詩文稿》，清嘉慶十八年刻、道光八年增修本卷九頁24上。

見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66年版《大正新修大藏經》38冊1050e27，經號為1782。

見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66年版《大正新修大藏經》46冊027621，經號為1912。

參王云路《試說翻譯佛經新詞新義的產生理據》，刊于《語言研究》2006年第2期91-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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