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茅盾見到丁聰之前想像這位畫家一定有一頭長而且亂的頭發(fā),蒼白臉,大領(lǐng)結(jié)。到了1941年在香港見到丁先生,竟覺他得像運動員,短小精悍,天真快樂。那時期,茅盾在香港主編《筆談》雜志,丁先生做美術(shù)編輯工作。丁先生畫的插圖最精彩,老舍、茅盾的小說都找他畫。我在苗子先生的《無夢庵流水帳》里看到他畫的《祝福》插圖,祥林嫂苦得很秀氣,背景寥寥幾筆點出浙東那個小村莊的風(fēng)情。
丁先生大概知道我喜歡看書看畫,前天從北京老遠地給我寄來新出的一本《繪圖雙百喻》,文是陳四益先生寫的,畫是他畫的。這是《讀書》雜志上每期都登的圖文,王蒙在《序》里說,《雙百喻》已經(jīng)“構(gòu)成了《讀書》雜志的開篇或收篇風(fēng)景”。
(二)
《百喻經(jīng)》也叫《癡華鬘》,是古天竺僧人從佛經(jīng)中摘錄譬喻事類輯集而成的,我國南朝齊永明年間已經(jīng)譯成漢文,流傳甚廣。書中主角多是一些癡人笨伯,做些反?;拇朗拢詴袀€“癡”字。我最喜歡書里那篇《五百歡喜丸》,開頭說:“昔有一婦,荒淫無度。欲情既盛,嫉惡其夫”。有一次,丈夫要出使鄰國,她制了五百粒叫歡喜丸的毒藥給丈夫帶著出門充饑。丈夫夜間宿林間,怕惡獸,上樹避之,藥丸放在樹下。當(dāng)夜有五百大盜偷了國王的馬與寶物,奔到樹下,饑渴得很,取歡喜丸各吃一粒,全部死了。那丈夫帶著鞍馬與財寶向國王領(lǐng)功,國王目之為大英雄。后來那個國家的曠野中有惡獅為患,國王派那丈夫去殺獅子,給了他刀杖。那丈夫見了獅子嚇得又爬上樹,獅子張口,仰頭向樹,他一驚連刀子也掉下去,正好插入獅口,獅子死了,他又成了大英雄。這篇篇幅長,是《百喻經(jīng)》中上乘之作。
(三)
丁聰插圖的《雙百喻》里有一篇《時文》,說鞏生誠篤好學(xué)而昧于知,宿開元寺讀書,寺僧識字通文。一日,鞏生誦龔定庵《明良論》,僧問鞏生:“昨夜讀時人文耶?”對曰:“非也。是前賢文?!鄙愔骸昂尉渚涞乐袢帐?”翌日,鞏生誦科墨時文,僧又問他是不是在讀前賢文。鞏生說不是,是時文。僧曰:“噫!何句句不著今日事!”
陳四益為了“句句道著今日事”,《雙百喻》于是用文言寫,文字好得像前賢之作,比那些又臭又長的時文高明多了。既是古裝的文字和古裝的故事,難免正中丁聰畫古人古器古景的本事,每一幅插圖都借了古人的血肉來描出今人的心態(tài),兩百篇譬喻勢必因畫而傳了。這時代,圖象始終比文字容易打動“受眾”的心。
從前那部《百喻經(jīng)》既是印度古文化的縮影,也是研究中國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的重要文獻,魯迅1914年捐施洋銀六十元請金陵刻經(jīng)處刊刻一百部,以廣流傳。二十年代,在《語絲》上寫文章的王品青校點《百喻經(jīng)》,芟除每篇中的說法部分,獨留寓言,據(jù)原著結(jié)尾“尊者僧伽斯那造作癡華鬘竟”一語,改書名為《癡華鬘》,由北新書局出版,魯迅為之寫題記。魯迅說:“尊者造論,雖以正法為心,譬故事于樹葉,而言必及法,反多拘牽”。新出這部《繪圖雙百喻》不但不說法,只說故事,而且每篇有圖,更覺好玩。在政治漫畫“反多拘牽”的現(xiàn)實下,多看看書里的古之今人,當(dāng)是好的。
(原載《香港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