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有個奇怪的名字——“巖中花樹”。這四個字的意思就是在貧瘠的巖石上長出的一株開滿鮮花的樹。這個說法來自王陽明的一則比喻。
也正出自對王陽明的好奇,我才去讀這本書的。原本以為這是—本介紹王陽明的傳記,沒想到還有更大的驚喜——我在這本書中遇到了很多“熟人”:黃宗羲、全祖望、章學誠……
教書這么多年,這些人已然成了我“熟悉的陌生人”,說熟悉,那是因為或早或晚都曾經(jīng)教過他們的文章;說陌生,那是因為我其實從來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人。
巖中之花樹自然有一種奇怪的奪目,一如這些名字的主人。他們都生活在一個奇特的時代:16世紀到18世紀,中華文明開始落后于西方,中國正與社會變革的契機擦肩而過,而異族正在建設屬于他們的全盛時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們先在儒家理學的極致光芒下頭暈目眩,又在異族的屠刀和猜忌中茍延殘喘。
這樣的時代的確如同一塊巖石一樣,并不是花樹應該盛開的地方。
但是,他們“盛開”了。
他們用自己獨特的精神、獨特的人格和獨特的學術思想“盛開”在那樣一個不適合知識分子的時代里了。
所以,他們注定都不能在那個時代里“活得舒服”。
比如王陽明,一個強調(diào)內(nèi)心修養(yǎng)的儒家學者,卻陰差陽錯地建立了明朝最著名的武力平叛的戰(zhàn)功。一個把意志力看得近乎極端重要的哲學家,卻不得不在一個行為出格、追求聲色的皇帝駕前稱臣。隔著三百余年的歷史塵煙,我們?nèi)钥梢宰x出他的憂郁、矛盾、無奈和堅守。
比如黃宗羲,他親歷了明末閹黨的恐怖統(tǒng)治、明朝覆滅的慘痛歷史、反清復明的艱苦斗爭和清初異族的高壓政治。少年黃宗羲有在為父親平反的公堂上刺傷仇人的血性,中年黃宗羲有如同“游俠”一樣的反政府行動,而遺民黃宗羲終究逃不過的命運就是背負著永遠洗刷不去的屈辱與原罪,一點點接受現(xiàn)實。黃宗羲為自己寂寞的人生找到一個出口,那就是把他無比的睿智和勇氣變作銳刺投向仍在自鳴得意的政治制度。
全祖望、章學誠,兩位失敗于自己時代的歷史學家,生活在人人以“學問”換取功名利祿,處處歌舞升平而又庸俗沉悶的帝國最后的“盛世”里,那個時代不需要思想者,不需要探索與思辨的精神,更不需要學術個性和人格,即使他們把自己的心血化作“沿門托缽”的那只破碗,也不能真正換來資助與支持,以完成他們思想的旅程。他們只能貧—生活上失去任何一個時代都值得炫耀的幸福,而且窮——走投無路的四處碰壁,與自己的時代互相辜負著。
這本書最難得的地方就是毫不遮掩,它用小說家一樣細膩生動的描寫和歷史學家那般一絲不茍的謹嚴,把這些生命的掙扎如實呈現(xiàn),這種“如實”令人動容,讓我們在俗世浮沉中居無定所的心靈獲得一塊落腳之地。
掩卷沉思,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本書帶給我一種屬于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用畢生熱情乃至犧牲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與幸福來建立和維護思想的空間。比起殺身成仁的壯烈,這種代價更加巨大,因為只要生命延續(xù)下去,這樣的代價就要加倍、加倍……
當初我向?qū)W生講授他們的文章時,我不知道,這些文章竟然是這樣的代價換來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我那時口氣多么冷漠而輕佻,多么失禮和沒有良心!
這或者就是我們一邊責怪著周圍世界浮躁,一邊自己也浮躁得抓耳撓腮的原因吧。我們從中國學人的傳統(tǒng)中離家出走,不知天高地厚地指責著明季文人清談誤國、乾嘉學派皓首窮經(jīng),卻根本不知道思想上質(zhì)疑、批判、辯駁、認同是怎樣一種真誠高貴的生命歷程。
于是,忝為讀書人的我們?nèi)缤谏ㄉ闲写?,順風順水,甚至乘風破浪,卻不覺得有趣,因為只是夜色里趕路,隨波逐流而已。所幸信手開卷,卻恍如夜航中看見別船燈火,可以燭照我們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