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通常的雕塑藝術相比,玉器作品有著更為出眾的審美和價值意義。這不單是因為材質珍奇而又極其渾然天成之美作為前提,更因為它本身承載了幾千年的人文與歷史積淀。因此,古往今來,玉器雕塑作品中藝術元素含量的多少,不能不成為我們審視其成功或失敗的標尺。然而,每每沉浸在古玉那莊重敦厚、靈動飛揚與生氣盎然的至臻至美的意境中,常常慨嘆于時下琳瑯滿目的新玉作品,無論是陳列于店肆櫥窗還是展覽于各大評選與拍賣平臺,雖然不乏那些棄功利重修美而孜孜不倦于藝術追求的大師們的精彩之作,但總體而言,都不可避免地散發(fā)著一種與藝術極不協(xié)調的平庸和低俗之氣。商品化的流汁,已經(jīng)從從容容地滲透到了每一件美玉的每一個晶體結構?!坝袷?jīng)濟”披上了文化的外衣,從而成為了時代的時髦。而因此,縱觀近年來愈演愈烈的調侃藝術與藝術品的喜劇,不能不讓我們的視點重新轉移過來,從時作新玉的流弊,看看給我們的“文化”究竟帶來了什么樣的變化?
幾乎與所有藝術創(chuàng)作的通病一樣,時作新玉無論從題材、構思還是雕琢刻劃技法上,已不再為任一創(chuàng)造性成果的體現(xiàn)而純粹成了趨利避義的商品翻版,或粉飾太平的工藝產(chǎn)品。最好的例證為:
題材陳舊??梢钥吹?,大量的以人佛、瑞獸、瓜果、蟲鳥為傳統(tǒng)題材的圖案幾乎充斥著玉器作品的全部。這本是無可非議的,因為就創(chuàng)作而言,題材無大小。大而環(huán)宇小而蟲草,只要施之于想象的活力和創(chuàng)作技巧,都有可能成為不朽之作。但遺憾的是,玉器新作對于傳統(tǒng)題材千篇一律的臨摹與機械化模仿,使玉器雕琢藝術深深地陷入了一個缺乏時代審美特征的世俗化的泥淖之中。從漢代的螭虎到來元的禽鳥,從明初的璧牌到清末的花片,從辟邪到龍鳳,從彌勒到觀音,從生肖到諧音祈?!e凡古而有之,無所不包,一應俱全。而其所蘊含的題旨,則不外乎寄托了人們升官(如以猴馬為題材的“馬上封侯”)、發(fā)財(如以金蟾銅錢為題材的“財源滾滾”)、族旺(如以松鼠葡萄為題材的“多子多?!?、家安(如以蝙蝠桃子為題材的“福壽雙全”)、辟邪(如以貔貅為題材的“靈獸驅兇”)、護身(如以觀音彌勒為題材的“男戴觀音女戴佛”)等等美好的希望和追求。誠然,對命運懷有美好的愿望并且虔誠地祈禱和追求,這不能說是一種錯誤。錯誤在于,它一旦被藝術家無節(jié)制地表現(xiàn)并且占據(jù)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全部或主流,那么它所帶給人們的精神指向,是非常糟糕的。在一個日新月異、生機勃勃的現(xiàn)實中,在一個文化交融十分活躍和繁榮的社會里,在一個藝術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大為廣博和寬松的形勢下,玉器創(chuàng)作的題材,卻依然沿襲著先人鋪就的路子,在一個狹隘的胡同里周轉,山子必松柏老翁、擺件必佛像辟邪、墜必瑞獸瓜果、牌必龍鳳觀音……所不同的只是技法更熟練,工藝更精細,外觀形狀更適宜于把玩罷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衰落。觀照商、周多姿多彩而不拘一格的肖生玉世界,比之戰(zhàn)、漢氣勢磅礴而又飄逸律動的禮玉佩飾,深感時下這種濫殤而又低拙的玉器作品,無論在選材還是題旨上,雖然繼承了宋代與明清的復古之徑,但與藝術的距離,是多么的遙遠!可以想見,玉器雕琢不復有自身鮮明而富有時代特色的風格,那么作為文化的載體,還有什么生命力而言?!
構思俗套。優(yōu)秀的作品,總是取決于精妙的創(chuàng)造與構思。因此,構思是藝術家智慧和才能的結晶。琢磨過西周玉器中那些題材廣泛、結構精妙的佩飾玉器,總是為古代玉工豐富的藝術想象力和充滿著睿智的構思技巧而擊掌叫好。那種隨形施琢,看似信手拈來實則寓意深邃的作品,非常生動地表現(xiàn)了那個時代圖騰崇拜與神人合一的宗教信仰和禮制精神,無論是結構或神韻還是意境,都不能不讓人嘆為觀止。優(yōu)秀的作品,同時也總是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而游離于時代與現(xiàn)實之外的一切創(chuàng)作活動,不會產(chǎn)生出活力洋溢的靈感和激動人心的作品。比照時作新玉園地,已很難覓見如上所述的那種構思靈巧、新意迭出的玉雕作品了。其根本的原因,實在是少了古代玉雕藝人那種虔誠的信仰和一絲不茍的探索精神。商品大潮的沖擊使不少形式的藝術或藝術家淪為金錢的奴隸,構思同樣只是奴隸的附庸。因此,即使是面對一件上好的材質,最終孕育出來的,必然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嬰兒——置身于時作新玉各種大大小小的展覽會、拍賣場中,就時時會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來。而在玉作坊間得到的感受,同樣如此。常見琢玉藝人將一件原料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琢磨,便是如何能迎合買賣的需要。于是,靈感的產(chǎn)生,往往來源于市場和金錢的刺激。對生活的思考與提煉,被踢出了藝術之門。這樣,構思落入不可自拔的俗套當然在所難免。突出的表現(xiàn),或是以“留皮巧雕”來迎合人們對于仔料的追捧和喜好,這樣,皮色的點綴成了玉工剪裁構思的主要手段。而其所表現(xiàn)的主題,又往往脫不了祈福求官的干系。“鴻(紅)運當頭”、“連中三元”、“金榜提名”、“獨占鰲頭”…一如此這般的佩墜,比比皆是。一些工匠大師們,就是這樣完成了一件又一件的作品制作,其實際的功效,不外乎利用人們趨吉附利的心理,將玉器的價格空間,提升到一個令人咋舌的高度,或是內容寓意單調、形式僵化。由于時作新玉構思的原則,大凡為功利計。因此舍繁就簡、舍遠就近,無疑是一種很省心的工作。市場需要錢幣而不需要創(chuàng)新。玉器雕塑自然就不必殫精竭慮地去構思碾琢。有的是捷徑——那就是依樣畫葫蘆般的抄襲,或曰模仿。而素材,不說遠古,就說明清,便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現(xiàn)成題材:“望子成龍”、“富甲天下”、“一路連科”、“老子下山”、“羲子愛鵝”、“送子觀音”、“布袋和尚”……一概實行拿來主義。因此細數(shù)林林總總的新玉作品,無論是店堂的、拍場的或得獎的,幾乎都可以從先前的內容和形式中找到影子,看到那些大同小異或千篇一律的主流物件,光彩則光彩也,但缺少的,卻是藝人或大師們的靈氣和匠心。所謂構思,也就反而成為一種多余的形式了。
手法單調。不可否認,通常為人們所喝采或追捧的新玉作品,材質與工藝勝過了藝術審美的份量。以“精雕細刻”來掩蓋藝術底氣的先天不足,也是一種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誠如筆者說過,現(xiàn)代玉器的PK大都為一種手工勞動或工藝上的PK。但即便如此,這種技術上的比拼也無法與功利脫鉤。費時費工贊力的工藝或手法,大致不會看到太多的痕跡,更遑論百花齊放推陳出新了。開料、琢刻、打磨、拋光,機械化的作業(yè)已經(jīng)將人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限制到了最狹窄的程度,加上渠道良好的供求關系,迫使琢玉藝人不再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性價比”不高的手法或技藝上。因此時作新玉,非但在題材與構思上千人一面,即便是雕琢手法上,也是如出一轍。要說區(qū)別,只是精細程度的不同,投放到市場上,也就僅剩價格差異而已了。曾經(jīng)看到一件坊間大師的牌片作品,四周包金,正反面圖文并茂,精則精也,但駐足其前,任怎樣左右打量,總激不起一種美的感受。竊以為愚拙,一再捫心自問,終悟出原由:僅僅以雕琢的精細,蓋過了藝術創(chuàng)造,如此而已!平平的題材與平平的圖文,縱然有珠光寶氣去襯托,也斷不能提升其作為一件藝術品的內涵和價值!涉及到一種倡導,雖然不反對內容為先,但技法的創(chuàng)造是否更為重要?平雕線刻?浮雕減地?斜刀勾撤?拉絲鏤空?游絲毛雕?這些古人留下的技藝特點,既未得到很好的繼承和發(fā)展,也無當今民族或時代自身的獨特風格,那么,即便是很吸引眼球的玉雕作品,又談何“內涵”?談何躋身于藝術的行列呢?
顯而易見,時作新玉的流弊使玉器雕塑從藝術的范疇一下子滑到了工藝品的行列和商品的邊緣。不可否認,藝術走向市場或成為商品,同樣是一種趨勢,也必然有其合理的內核。但藝術畢竟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因此,為藝術的商品和為商品的藝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理念。藝術是一種精神創(chuàng)造,而不是勞動成果的堆砌。一味的媚俗和純粹以利益為最大化追求的勞動,不可能推動藝術和文化的進步,反而,只能起到一種催化和衰退的作用。從這個立場上看,時作新玉的流弊,會給我們帶來許多不容回避的負面效應。
旨先是價值觀念的顛覆。古人比德于玉,是因為玉具備了人們所推崇和信仰的精神內涵。質地溫潤、結構縝密、光澤柔和、聲音清脆等等,象征著堅韌、溫和、中庸、含蓄、內斂、果敢的品性。仁、智、義、禮、樂、忠、信……大凡美好的品質,都能于玉中一一找到對應。因此才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的訓條。由是看來,古人愛玉,是愛其高雅脫俗的特性,愛其深厚博大的內質。正是因了這樣的價值觀念指導,才會有上古時代波推浪涌的玉器輝煌。而今人愛玉,或許就像上世紀熱衷于下海經(jīng)商和本世紀迷戀于炒股的人群一樣,面對繽紛的時作新玉,追求的是時尚,追逐的是時尚背后的經(jīng)濟潛力,而對玉器本身所蘊含的美質與內涵,已缺失了體驗的興致。如此,雖常見世間男女,腰間頸下,有玉佩叮當,奪人耳目,但佩玉的心態(tài),美化或顯示時髦當然為其大致的功能,而更多的,則是攀附顯貴。一件新玉在手,只見相互比試、炫耀、擺闊、斗富,沾沾自喜于玉佩生輝。卻不知在陶醉的瞬間,那源于山川之精英的寶玉,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墮落成新貴身份的象征和富人資財?shù)臉酥疚锪恕?/p>
其次是藝術本質的異化。從來認為玉石是塑造藝術品的素材而不是商品或工藝品的原材料,卻不料,魏晉以降,玉石越來越脫離本質從而從藝術品的行列中分割開來。發(fā)展至宋代,仿古之風盛行,玉器始為世俗服務。到明清,竟至于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這種局面,似乎再也沒有扭轉過。而時作新玉,較之明清,在邁向低俗化的道路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且不說題材俗套,構思平庸,就說面向的對象,大多又是以賞玩為樂的有閑群體或漠視藝術的新貴階層,這本身便是很好的說明。一些不斷受到追捧和喝彩的天價之作,細察其中的緣由,就是更能迎合收藏把玩者的從眾心理。記得有件題為“一鳴驚人”的玉佩,盡管題材俗膩,故事老套,既無構思新意,也無刻劃靈氣,更談不上什么藝術因子了,卻因玉匠小有名氣,而在一次交易會上以十數(shù)萬元之多的價格成交。據(jù)說時下大師級的玉牌作品,只要材質與工藝達標,毋論題旨創(chuàng)意,每件數(shù)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的交易天價已非常正常。糟糕的是,這還不是一個個案,而是一種普遍性的現(xiàn)象。大多的新玉,讓普通民眾望洋興嘆,不是貴在藝術創(chuàng)造的效果,不是貴在鬼斧神工的技法,而是貴在商品化的效應,貴在勞作的工錢。這樣,大量無需經(jīng)過艱苦的藝術創(chuàng)作,而一味地迎合人們唯心心理和顯擺心態(tài)的商業(yè)性玉作,自然會身價不俗源源不斷地出籠或登堂入室。如果說異化是指“事物性質朝著相反方向發(fā)展變化的趨勢和結果”,那么時下作為藝術品的玉器,便是這種發(fā)展變化的一個寫實。
再次為審美情趣的倒退。質美、工美、形美、色美,是玉器的外在之美,它們與玉器的神韻、靈氣、律動等等內涵之美一起,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秀外慧中的美學形象。古玉具備了這樣的條件,因此任一件古玉極具美的魅力。仿古玉缺乏這樣的魅力,就因為它缺少創(chuàng)造的靈性。同樣,如果從美的角度來看時作新玉,那么毋庸置疑,那是一種殘缺或畸形的美。因為它缺少的,不是美的外在而是美的內涵。面對一件油潤亮白的玉器,讓你形影相隨愛不釋手的是什么?除了它是一個值錢的護身之物,還是它的吉祥的圖案?或是圖案中能給你帶好運的寓意?也許都是。那么,這就是所有新作玉器創(chuàng)作初衷所要達到的效果:重口彩、討吉利、求保佑、增身價,除此之外,它便是一塊冰冷的石頭了。就這樣,審美的重心,從本應對韻味、內涵和品味的體驗上,完全轉移到一種浮淺的表面形態(tài)上。明白而又吉祥的紋飾足以讓人陶醉其間。而賞心悅目或振奮人心的,也不再是玉的表里如一的美,而是在把玩中實現(xiàn)了自身虛榮心的滿足和對一種財富的占有欲。不言而喻,浮躁的、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在左右著玉工藝人的審美情趣,而低俗的審美情趣又催生著玉工藝人的創(chuàng)作成果。試想,這樣的一種循環(huán)作業(yè),如何能有更多的反映時代特色與生活之美的玉器佳作出現(xiàn)呢?
如前所述,令人目不暇接的時作新玉,讓我們看到在玉器市場繁榮的背后,是一種文化的式微。這與一個有著豐富的精神與藝術礦藏、悠久的崇玉愛玉傳統(tǒng)的民族和國家,是極不相符的。面對這一嚴峻的話題,有沒有勇氣正視這樣的流弊,是有沒有決心改變積弊和振興當代玉文化的一個前提。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指出流弊,并不是全盤否定,而恰恰相反,為的是引發(fā)更多的理性思考。因為我們不能不看到,在這個繽紛的園地中,也不乏才華橫溢的精彩之作,昭示著一些藝術大師們從來沒有間斷過寂寞而艱辛的追求和探索。這種精神,正是需要我們更多的發(fā)現(xiàn)和弘揚。時代需要創(chuàng)新,生活需要藝術,藝術需要發(fā)展,而發(fā)展需要除弊破舊——有理由相信,只要真正能達成繁榮玉文化的共識,那么,我們期待中的玉器雕塑藝術的春天,就一定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