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啟

(蘭州大學(xué)敦煌學(xué)研究所,甘肅蘭州 730000)

敦煌寫本語詞與風(fēng)俗文化組詞考

劉傳啟

(蘭州大學(xué)敦煌學(xué)研究所,甘肅蘭州 730000)

敦煌寫本中有許多詞語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社會面貌和風(fēng)土人情,集中反映了古代敦煌人民豐富多彩的精神狀態(tài)?！鞍籽?、“乳堂”、“懷擔(dān)”、“抬舉”等在敦煌寫本中是與母親息息相關(guān)的一組詞,透過這些語詞我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敦煌民間母親撫養(yǎng)孩子的艱辛。

孝順;白血;乳堂;懷擔(dān);抬舉

漢字具有拼音文字所無法比擬的豐富的表意性,因此有些詞匯往往承載著非常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體現(xiàn)著中國人特有的情感和思想形態(tài)。而敦煌石室遺書數(shù)萬卷的敦煌寫本是我國古老風(fēng)俗的珍貴文獻,是七世紀至十世紀唐五代人親手抄錄的,這些未經(jīng)文人修飾的文字記錄,十分真實地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社會面貌和風(fēng)土人情,集中反映了古代敦煌人民豐富多彩的精神狀態(tài)①高國藩:《敦煌民俗學(xué)》,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導(dǎo)言第 2頁。。因此敦煌寫本對我們用來考察詞匯與當(dāng)時風(fēng)俗文化的關(guān)系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今僅就寫本中與母親有關(guān)的一組詞進行考查,以期探討敦煌民間對母親撫養(yǎng)孩子的艱辛的認識。

孝順母親一直都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古敦煌民間也極為重視孝順母親。唐代敦煌民間童蒙課本《太公家教》有語:“子從外來,先須省堂?！彼?0289之《十恩德》云:“為男女,母饑羸,縱食酒肉不肥。大須孝順寄將歸,甘旨莫教虧。”“記之慈母苦憂憐,恩德過於天”。“慈烏鳥,繞林啼,銜食報母來歸。枝頭更教百般飛,不孝也應(yīng)師”。②斯 0289代表英藏斯坦因之敦煌遺書第 0289號。以下同。敦煌民間還對不憐愛、不思念母親的思想和行為進行譴責(zé),如伯 3211云:“你孝我亦孝,不孝絕門戶。只見母憐兒,不見兒憐母?！庇衷?“孝是前身緣,不由相仿習(xí)。兒行不憶母,母恒行坐泣?！雹鄄?3211代表法藏伯希和之敦煌遺書第 3211號。以下同。毋庸置疑,敦煌民間孝順母親的風(fēng)俗是以儒家思想為其核心的。除此之外,筆者認為敦煌民間對母親撫養(yǎng)孩子之艱辛的特有的認識也是形成這種風(fēng)俗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從敦煌寫本的一些俗語詞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一

白血,即乳汁,是唐五代時期敦煌的俗語詞。其在敦煌變文中共出現(xiàn)四次。如云:“所以經(jīng)云,干處兒臥,濕處母眠,三年之中,飲母白血。”④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中華書局 1997年版,第 974頁。此詞也被《漢語大詞典》收錄在冊⑤羅竹鳳:《漢語大詞典》(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 2009年版,第 4798頁。?！鞍籽币辉~非常深刻地揭示了敦煌民間對母親撫養(yǎng)兒子所付出的心血的認識。孩子是吃著母親白色的乳汁長大的,而乳汁又是怎么來的呢?斯 0289之《十恩德》云:“抬舉近三年,血成白乳與兒餐。”斯 2204之《十種緣父母恩重讃》又云:“第四血入腹中煎,一日二升不屢餐,一年計乳七石二,母身不覺自焦干。”原來乳汁是由母親的血化成的,故稱其為白血,這就是敦煌民間對母親的乳汁特定的認識,而這種認識加深了當(dāng)時人們對母親的理解,甚至崇拜。試想吃著母親的鮮血化成的乳汁長大的孩子,能不去愛他、報答他、孝順他的母親嗎?敦煌民間的這種認識與當(dāng)時廣泛流傳的佛教是分不開的?！斗鹫f父母恩重難報經(jīng)》中佛陀對阿難說:“世間女人,短于智力,易溺于情,生男育女,認為天職;每生一孩,賴乳養(yǎng)命,乳由血變,每孩飲母八斛四斗甚多白乳,所以憔悴,骨現(xiàn)黑色,其量亦輕。”①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奉召譯。意思是說女人撫育小孩,都以奶水來喂養(yǎng),乳汁是由她們的血所變成,養(yǎng)一個小孩就要吸食八石以上的奶水,母體怎么不消瘦憔悴呢?因此女人死后,其骨骸顏色呈現(xiàn)黑色,而份量上也輕得多了!敦煌民間對母親的愛,對母親的尊重是與母親的乳汁分不開的,此由古敦煌的另外一新詞“乳堂”可見一斑。“乳堂”一詞《漢語大詞典》未有收錄。《敦煌變文校注》載:“不見乳堂朝榮貴,先死黃泉事我兒?！雹邳S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中華書局 1997年版,第 70頁、第 1154頁。此“乳堂”即母親,但這與后來如《紅樓夢》等書中出現(xiàn)的“奶媽,奶娘,奶姆”等詞意義是截然不同的。此語中“堂”即指母親,而“乳”則是敦煌人認為最能體現(xiàn)母親價值和身份地位的一個字眼,所以把它與“堂”放在了一起,成了當(dāng)時俗語。

二

敦煌寫本中有“懷躭 ”一語,其“躭 ”,《漢語大詞典 》中有“躭 ”義作“胎,懷胎 ”講③朱玉鳳:《漢語大詞典》,(縮印版)上海辭書出版社 2009年版,第 6217頁、第 6217頁。,因此“懷躭 ”即“懷孕”。如《敦煌變文集·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云:“世人不孝堪傷嘆,于父娘邊起輕慢;不會懷躭煞苦辛,豈知乳哺多疲倦?”④王重民:《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2年版,第 674頁。另,“懷躭”在大多數(shù)文本中卻寫作“懷擔(dān)”,如伯 2044《勸善文》:“第一囑,發(fā)愿耶娘長萬福,懷擔(dān)十月受苦辛,乳哺三年相鞠育?！迸_北圖書館藏敦煌本《盂蘭盆經(jīng)講經(jīng)文》:“想得當(dāng)初養(yǎng)育我,受苦懷擔(dān)不可論?！雹萆隙砸允Y禮鴻:《敦煌文獻語言詞典》,杭州大學(xué)出版社 1994年版,第 138頁。敦煌變文又云:“第一懷擔(dān)守護恩,十月之中常負重?！雹撄S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中華書局 1997年版,第 70頁、第 1154頁。竊以為,“躭”又寫作“擔(dān)”,這可能不單單是書手音同而誤的問題,“擔(dān)”字蘊含著敦煌民間對母親十月懷胎的一種認識?！皳?dān)”在這里應(yīng)有兩層含義:一是負擔(dān),重擔(dān)。“懷擔(dān)”即說母親懷孕后身重有所負擔(dān)。伯 3919《父母恩重經(jīng)》云:“阿娘懷子,十月之中起坐不安,如擎重擔(dān),飲食不下,如長病人?！贝恕皳?dān)”體現(xiàn)出敦煌民間對母親懷孕艱辛的關(guān)注。斯 0289《十恩德》《孝順樂》等敦煌歌辭中都有類似的說法:“說著氣不蘇,慈親身重力全無,起坐待人扶。如恙病,喘息麤,顏漸覺焦枯。報恩十月莫相辜,佛且勸門徒?！庇终f:“起初第一是懷胎,阿娘日夜數(shù)般災(zāi)。日夜只憂分離去,思量爭不淚漼漼?！边@些都可看出人們對母親十月懷胎的感恩,新造的“懷擔(dān)”一語恰也體現(xiàn)出了這種心態(tài)。二是承擔(dān),擔(dān)當(dāng)。這種意義是從母親的角度來說的。其實“躭”字本身也有“承受,擔(dān)當(dāng)”之義。元楊顯之《瀟湘雨》第三折:“躭疼痛,捱程途”⑦朱玉鳳:《漢語大詞典》,(縮印版)上海辭書出版社 2009年版,第 6217頁、第 6217頁。中“躭”即有此義。其同音詞“擔(dān)”的此種意義更加明顯?！皯褤?dān)”就是說母親自從懷孕起就等于是承擔(dān)起了一份責(zé)任,一份要為家庭延續(xù)香火,養(yǎng)兒育女的責(zé)任,所以無論十月懷胎多么艱辛,分娩多么痛楚,撫養(yǎng)孩子一路走來多么辛酸,母親都無任何怨言。今從前文提到的《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十恩德》《十種緣》等中再摘錄幾處句子,以體會母親為子女所付出的一切:

1、第一懷躬受苦難,不知是男還是女,慈悲恩愛與天連。

2、第二臨產(chǎn)更艱辛,須臾前看喪其生。好惡只看一晌子,思量爭不鼻頭辛。

3、苦哉母腹似刀分,楚痛不忍聞。如屠割,血成盆,性命只恐難存。

4、阿娘腹肚似刀剜,寸寸斷腸肝。聞音樂,無心觀,任他羅綺千般。乞求母子面相看,只愿早平安。

5、抬舉近三年,血成白乳與兒餐,猶恐更饑寒。聞啼哭,坐不安,腸肚萬計難翻。任他笙歌百千般,偷眼豈須看。

6、第五漸漸長成年,愁饑愁渴又愁寒。乾處常迴兒女臥,濕處母身自家眠。

7、第六乳哺恩最難,如餳如蜜與兒餐。母喫家常如蜜味,恐怕兒嫌腥不餐。

8、第七洗濯不凈衫,腥騷臭穢母向前。除洗不凈無徧數(shù),尚恐諸人有讒言。

9、回干就濕最艱難,終日驅(qū)驅(qū)更不閑。洗濯無論朝與暮,驅(qū)馳何憚熱兼寒。每將干暖交兒臥,濕處尋常母自眠。

10、抱持養(yǎng)育,不彈 (憚)劬勞;咽其 (苦)吐甘,豈辭嫌厭。回干就濕,恐男女之片時不安;洗浣濯時,怕癡騃之等閑失色。

今人還有稱懷孕為“擔(dān)身孕”的,此處之“擔(dān)”亦應(yīng)包含這兩層意思。

三

最后談一下“抬舉”一詞?！疤e”一詞今天多作“獎掖,提拔”講,殊不知此詞在唐五代的敦煌文獻中是與母親喂養(yǎng)孩子密切相關(guān)的一個俗詞?！疤e”一詞多見于《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如“熱時太熱為恩憐,寒即盡寒為抬舉”①王重民:《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2年版,第 672頁、第 681頁、第 682頁、第 682頁、第 692頁、第 697頁?！疤e女男,不辭辛苦”。②王重民:《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2年版,第 672頁、第 681頁、第 682頁、第 682頁、第 692頁、第 697頁?！熬椭锌嗍前⒛锷?抬舉孩兒豈但頻。洗浣寧辭寒與熱,抱持不惓苦兼辛”。③王重民:《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2年版,第 672頁、第 681頁、第 682頁、第 682頁、第 692頁、第 697頁?！皯驯ОV騃小兒,又朝朝抬舉,二 (一)頭洗濯穢污,一伴 (畔)又喂飼女男”。④王重民:《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2年版,第 672頁、第 681頁、第 682頁、第 682頁、第 692頁、第 697頁。“自小阿娘抬舉,長成嚴父教招”。⑤王重民:《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2年版,第 672頁、第 681頁、第 682頁、第 682頁、第 692頁、第 697頁?！把士嗤赂侍e得,莫教辜負阿娘恩”。⑥王重民:《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2年版,第 672頁、第 681頁、第 682頁、第 682頁、第 692頁、第 697頁。另,上文提及的斯 0289《十恩德》中亦有:“抬舉近三年,血成白乳與兒飡?！睆囊陨纤e之例可以看出“抬舉”一詞的用法是與母親密切相關(guān)的。蔣禮鴻先生于《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稱,“抬舉”為“照顧撫養(yǎng)”之義⑦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年版,第 309頁。,此說固然沒錯,《漢語大詞典》也是列了“扶持,照料”⑧朱玉鳳:《漢語大詞典》,(縮印版)上海辭書出版社 2009年版,第 3777頁。這一義項,但是這種籠統(tǒng)的解釋卻把“抬舉”一詞所包含的最簡單的意思給忽略了,也把母親拉扯孩子過程中的一個最平凡而又蘊含著母親無數(shù)關(guān)愛的動作給遺漏了。竊以為,“抬舉”是一個簡單而又非常形象的造詞。它是一個同義連言的復(fù)合詞,“抬”即為舉,“抬舉”就是托起。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動作,但對母親而言,卻是傾注了她無微不至的呵護:孩子餓了,她要托起哺乳;孩子哭了,她要抱起安慰;孩子撒嬌,她會把他高高舉起……這個詞語是對母親平時拉扯孩子,對孩子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的行為的高度概括,而后來我們的解釋卻把這層意思給掩蓋了。“扶持,照料”之義應(yīng)是此義的引申,而且動作的對象后來也不僅僅是孩子,如《太平廣記》卷二百五十二引《玉堂閑話》:“每到其家,主人必戒家童曰:‘與都知于后院喂飼驢子。’趲甚感之。夜則跨歸。一日非時宣召,趲倉忙索驢。及牽前至,則覺喘氣,通體汗流,乃正與主人拽磑耳。趲方知自來與其家拽磨。明早,復(fù)展步而至,主人亦曰:‘與都知抬舉驢子?！蔽闹小疤e”的對象是驢子。而“提拔”又是在“扶持,照料”義上的引申。

小結(jié)

“白血”、“乳堂”、“懷擔(dān)”、“抬舉”在敦煌文獻中是與母親息息相關(guān)的一組詞。從這四個詞語的構(gòu)詞或者是應(yīng)用來看,它們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唐五代敦煌人對母親撫養(yǎng)孩子的艱辛的認識。有了這種認識,古敦煌人對孝順母親的極為重視也就更好理解了。

G112

A

1003—4145[2010]07—0135—03

2010-04-20

劉傳啟(1976-),男,山東臨沂人,蘭州大學(xué)敦煌學(xué)研究所歷史文獻學(xué) 2008級博士,主要從事漢語言文字詞匯、訓(xùn)詁等研究工作。

(責(zé)任編輯:艷紅)